第1章 穿越 大战也能出玄晶? 白羽看着包包里金光闪闪的沉沙玄晶,默默揪羊毛。 ——妥妥得回档吧…… ——想也不可能吧…… ——真的不可能吧??? “这什么情况?”白羽翻了翻空无一人的世界频道,和队伍里逐个黑去的头像,继续揪羊毛:“我怎么还没掉线?” 【系统】玩家“白羽”已开启隐藏副本《末世》,副本ID00001,进入倒计时——5,4,3,2,1。 哔哔…… 【系统】玩家“白羽”数据分析中…… 【系统】玩家“白羽”等级90,气血值11W,技力值4W,门派:纯阳,采金:90[专精],铸造:90[专精],缝纫:90[未专精]。 【系统】人物数据录入完毕。 【系统】装备数据录入完毕。 【系统】背包数据录入完毕。 【系统】仓库数据录入完毕。 【系统】声望系统录入完毕。 【系统】成就系统录入完毕。 【系统】特殊跟宠已发放入玩家背包,请注意查收。 “额……所以……这是……”白羽看着背包里一如从前,默默松开羊毛:“难道玄晶是跟宠?” 【私聊】沉沙玄晶:(悠然)纯阳宫果然是卖蠢的。 白羽:“我能把你打成90大橙武么?” 【私聊】沉沙玄晶:…… 白羽:“咳咳……我能把你打成90大橙武么?” 【私聊】沉沙玄晶:你包里有200块小铁? ———————————————————————————————————————— 她醒来的时候,视野中一片模糊,时空搅乱了光谱,支离破碎的画面泯灭为无穷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第一反应——找眼镜。资深近视党,表示郁卒…… 等等! 她疲惫地撑起躯体,赫然发现右手握着冰冷的剑柄——那是恶人谷十四阶气纯短兵。才换到手,刚刚精炼附魔完毕。她还没来得及用一点不愉悦的逾越之石强化武器,就兴奋地穿一套军装划水大战。 然后…… 半夜三更,大战出玄晶。 她被系统甩到了奇特的副本里…… 还有比这更无聊的穿越梗? 十四阶早就满地走了,我大恶人谷的藏剑,一个风来吴山转死多少武林天骄?穿军装划水大战,小伙伴都无所谓,系统如此刁难得多无聊? 出玄晶回档也就是了,带着玄晶穿越也就是了,还偏偏不给做橙武,系统是有多无聊? 【私聊】沉沙玄晶:…… 白羽:“你终于出现了。” 【私聊】沉沙玄晶:(一本正经)正在开启多线结局副本,你只能选择一种结局。死亡则副本挑战失败。 白羽:“死亡后结果如何?……算了,问你也没意义。你不如说说,你有什么用处吧?一块不能做橙武的玄晶?” 【私聊】沉沙玄晶:(沉默半晌)跟宠…… 白羽:…… 【私聊】沉沙玄晶:你不觉得能陪聊、陪玩、陪卖萌,自动跟随无需喂食的宠物灰常逆天么?我是最大的金手指呀金手指。 白羽:“看来策划给你的智商没及格。” 【私聊】沉沙玄晶:你不觉得需要加一个小小的‘也’字么? 白羽未置可否,决定继续自己的问题:“系统什么时候刷出来?” 【私聊】沉沙玄晶:我就是系统的载体。重要提示会以系统红字刷屏。 白羽:“那我看到的都是意识成像咯?” 【私聊】沉沙玄晶:确实。 白羽:“现在在哪?” 【私聊】沉沙玄晶:你在过地图,估计是卡住了。 白羽:“……剑三的优化有待提高。” 【私聊】沉沙玄晶:(私语)你的优化更有待提高。 白羽扬了扬眉:“难道你能被优化?我要求也不高,给我优化出把赤霄红莲,如何?” 【私聊】沉沙玄晶:我是可爱的小跟宠…… 【系统】数据载入完毕,副本《末世》开启。请玩家点击“确定”。 白羽沉默地查看了背包和随身仓库。除了游戏必备的药品,装备之外。一包布料,一包铸造辅助材料,一包五行石五彩石,一包没钥匙的宝箱,还有一包外观衣服,另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日常任务物品。普通地不能再普通。 戳戳那金光闪闪的玄晶,白羽默默寻思:专精铸造,却没存足够的矿石,以前都是直接挖了就能做出成品,这回真的要现找现打?那个未知的副本真能挖出块禹铜矿?早知道当时在师门点了烹饪专精也好,这铸造技能恐怕等于没用。缝纫出成品,必须有符合配方的布,哪里去找梨花绒,落日绢?最基础的粗布就算有,怎么定义才算粗布?一块算是多大? 简直不忍直视。 本着艰苦朴素,厉行节约的原则,还是不要乱扔东西的好。 白羽下意识地拍了拍定国同模的军装,蓝白的底色上,晕染着专属于恶人谷的血红。替换掉帽子明显的道冠造型,收窄的喇叭袖,修长的蕾丝裤,短小的蓬蓬裙。原以为脱离古风的定国套装,居然还勉强能适合现代的着装习惯,她该庆幸么…… 手中的剑,灿烂的金色中镂着夺目的朱红,阵营十四阶武器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存在感。白羽皱眉,从背包里取出没来得及寄给徒弟的帮贡剑。青钢铸造的外形,朴素地几乎没有存在感。她记得家里有一把未开刃的太极剑,据说是龙泉剑场的产品。虽然不像,但也不会引人注目。 长剑无刃,白羽却并未在意,习以为常的背在身后。身为气宗弟子,从不依仗剑器之利。 收拾妥当,白羽问道:“你有新副本的基本资料吗?” 【私聊】沉沙玄晶:副本ID:00001,尚未有玩家通关,攻略搜索结果——暂无。 白羽:“副本任务呢?” 【私聊】沉沙玄晶:随机触发。一旦接受,不可放弃。你一定要小心哦~之前有个道长接下的任务不知怎地出了严重BUG,无法回档,连带副本都被系统格式化了。 白羽心中一凛,问:“后来那人呢?” 【私聊】沉沙玄晶:……或许只有系统知道。 白羽鬼使神差地问:“那人的ID是什么?” 【私聊】沉沙玄晶:(沉默)不知道……我是一只可爱的跟宠。如果你出了事,连我也得被格式化。 白羽拉开包裹,沉沙玄晶金色的名称下,清晰的展现出一行小字——已绑定。 “我知道了。”白羽心中一沉,问出了最终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全通副本能回去么?” 私聊频道里一片寂静,直到地图加载结束的刹那,紫色的字迹才蓦然弹出—— 【私聊】沉沙玄晶:拿到副本成就——“江湖传说!圣”。系统会邮寄给你“隐元秘宝-一寸光阴”或许,你可以回去。 第2章 空城 视线化开的模糊中,是轻柔飞舞的雪花。 北风呼啸,苍白的雪片在灰冷的云层下盘旋。建筑物高耸于道路两端,被皑皑大雪遮掩,迷蒙的飞雪中隐约辨认出是一幅巨大的房地产广告,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绝迹,从二十多层楼顶向下望去,仿佛整座城市的人,都在瞬间蒸发。 白羽看着系统随机选择的落地点。地图打开,依旧是熟悉的国家地图,满幅灰暗中,点亮了唯一彩色的主城图标——金陵。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她确实不曾想到,第一个落脚点,居然是这里。 几乎是条件反射,白羽熟练地开启技能“坐忘无我”与“吐故纳新”。这是纯阳俗称的蛋壳,有一定的减伤和反弹效果,如今“吐故纳新”还附带20层升阳buff,被外功攻击可消耗一层并有15%几率锁足3秒。 技能数据依然故我,但愿不要和游戏一样,蛋壳一打就掉。 白羽戳开小地图,轻功飞向了最近的红名点。无论如何,进副本刷怪天经地义。 长剑一挽,剑气飞腾,足底淡蓝色的太极刚刚亮起,天空中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凭着混战场的经验,白羽瞬间聂云逐月离开原地,在目标出现在焦点列表的刹那,反身使出九转归一。 定睛一看,风雪中扑下一只巨大的灰鹰,俯冲的速度几乎超越了白羽反应的极限,若不是远程在被近身时习惯性推远目标,恐怕那一扑之力,足以将白羽击伤。 白羽再次跳开,长剑划圆,直递而出,五方行尽瞬间落地,半空中的灰鹰忽然一怔,扑棱棱直坠楼顶。控制住了灰鹰,白羽松了口气,悠然聚气,四象轮回剑气迸发,搅碎空中飞旋的雪花,直接将灰鹰切成两半。 看来灰鹰的速度惊人,防御力并不算高,在找好掩护体的情况下,只要先手控制,就能速战速决。可在一座原本人口密集的江南城市,怎么会出现这样高等的肉食动物? 难道来自动物园? 白羽谨慎地扫视了头顶空无一物的天空,连绵的的飞雪几乎遮蔽了所有的视线,没有鹰一般的视力,恐怕只能依靠系统的警报了。 她叹了口气,蒙蒙白雾在口鼻间四散。穿着短裙却无丝毫寒意,甚至没有饥饿感,手指依然灵活稳定,稳定地不像一个正常人。长剑斜指,利落的挽了一个剑花,剖开灰鹰的残骸,却发现灰鹰心脏处有一点细碎的荧光闪烁。 这是—— 白羽看着手指间绿豆大小的乳白色颗粒物,白色的小字在脑海中浮现:一阶元晶。 这是闹那样? 末世副本开出喜闻乐见的修真道具? 真不愧是坚持走中国风的游戏……这移花接木的水平,给你上元点赞! 【系统】恭喜玩家“咩萝一号”完成成就<发现元晶>。 白羽:…… 干脆地跳下高楼,轻巧地落在广场上。整个街区寂静地让人心惊。原本新规划的商业区就不存在住宅楼,如今更显空旷。小地图上没有丝毫动静。显然不论是活人还是怪物,都不存在。就连指引NPC都不放一个么……还怎么让人完成任务? 看了眼路上的标牌,白羽决定先去商场找几件衣服略作遮掩。商场的玻璃大门早已被砸碎。一地玻璃碎片中,散落着干涸的血迹。洁白的雪面平整干净,一路铺向黑暗的大门,昭示着这里已无人烟。 供电恐怕断了很久,这种大型商场也不会留多少窗户,采光全靠电源。一旦没有电,就会被黑暗彻底吞没。 保持好周身绕行的气劲,白羽一手执剑,一手提着跳高成就奖励——烛影,缓缓走入。那把烛影,还是昔年师傅在时,一起完成了二十四张地图的跳高成就,才获得的奖励。那些年什么都不懂,被师傅拉来拉去,迷迷糊糊完成了任务。而今烛影尚在,那个一起逛遍剑三山山水水的人,却早已不在。 木质的手柄上,悬着六角宫灯,温暖的淡黄色光晕,铺散开三尺见方。四周林立的货架尚且规整如新,甚至并未落上多少灰尘。只是货架上的商品早已不翼而飞,末世降临,轻易击毁了人类原有的社会秩序。有用的物资,都被幸存的人类搜走。 想要找一件棉衣,掩饰自己体质的异常,恐怕有些困难。 门口,出售现做糕点的店铺,空门打开。白羽轻扬烛影,照向货架上残余的标签。黑色的打印条码上日期分明——2013.12.24 按照系统所给的日期计算,末世已降临了三天。 金陵是重兵驻扎之地,三天时间,金陵城早就该实行战时管理,统一部署才对?怎么会寂静得听不到一声枪响?甚至听不到一点惨叫? 白羽不解,没有足够的信息,更没有柯南的逻辑,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门口的血迹。 干涸的血迹一路蜿蜒向内,血点错杂,就像是从半空中洒落,没有拖移摩擦的痕迹。四周货架都不曾移位,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没有一点脚印。 难道…… 白羽回想起楼顶上那只灰鹰,心底浮起一丝不安。 【系统】前方一百米出现不规则能量波动。你很好奇,想过去看看。 白羽:…… 一个多少小时,系统才给出了一点提示,还已经替人做好的选择。 白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补好蛋壳,在货架的掩护下向小地图上标志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血点逐渐密集,仿佛汇成了一道蜿蜒的血流,若不是血迹干涸断裂,就像地下长出了血管一般。 白羽眉峰一锁,切换出包裹中属性最好的含元剑,一招太极无极,就向染血的地面飞去。切开的地面面深达一尺,浅黄的地砖下,是灰白的混凝土。烛影光芒摇曳中,只见地砖下的断面赫然散布着暗红的血点。一接触冰冷的空气,就缓缓渗出暗红的液体。 那是! 地底蔓延的血管! 白羽骇然收剑,看着被切开的血点缓缓干涸,最终萎缩消失在切面之上,只剩下褐色的血点,宛如伤者洒落的血痕。 第3章 血影 血痕蜿蜒错杂,延伸向黑暗深处,白羽默默戳了戳背包里的沉沙玄晶,却发现没有半点反应。只好收拾着复杂的心情,向内走去。理论上,末世不过三天,就算出现了无法应对的情况,凭她身负的技能,逃走总没有太大的问题。 就算死了,又能如何?开荒副本却怕死,可得被团长骂做玻璃心唉。 至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迅速轻巧地潜行,她很快被一片高大突兀的墙壁封住去路。默测了方才行进的路线,应该还没到系统提示的距离。 可眼前的巨墙横贯了整个楼层。看形势,几乎是从地底破土而出,直接冲开了坚硬的混凝土楼板,冲向更高的楼层。 地上呈现出放射状裂纹,其瞬间的爆发力,甚至没有引起墙体过多的裂纹。那得是多大的硬度与冲击力? 可眼前这插天而起的,分明是一堵巨墙。 或者说……木墙? 白羽倒转剑柄,轻叩墙体,木质清透的声响在空寂中回鸣。四下动静全无,再伸手,指尖是粗糙的木质纹路,几乎可以分辨出片片鳞状的木皮。 难道是板状根?某热带雨林著名植物一瞬掠过脑海。白羽再次为系统的智商点赞:难道想COS死泽的天帝宝库?如果树杈上给只猴子叫小灰,我一定给系统插无敌! 前路不通,线索全无。 她皱眉,简单粗暴地拔剑,直接拆了楼顶。只可惜这座二十层的高楼空无一人,连楼上办公室都一片狼藉,甚至有重击之下,桌椅拖移的痕迹。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目光落向转椅。酒红色的女士小西装,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甚至有几面破碎的落地玻璃窗,内面没有碎片,好似有人情急之下跳窗而出。可楼下没有一具尸体,更没有尸体的痕迹。 就好像意外发生在一瞬,所有人一起从人间蒸发。 而后有人从楼下的卖场破门而入,搜走了一切可用之物,却未能上得了楼。楼梯都被木墙挡住,电梯早已停工,大雪中的高楼,常人未必能够爬上,更何况空中还有飞鹰。 可那道木墙在三楼就止住了去势,唯有底层残余着诡异的血迹…… 白羽心头掠过一丝阴云,按照系统所给的方向,不在楼上,就只能在地下了。方才落在顶楼时,四周并无高大的乔木。倘若哪个树有这样高的气根,也不会屈尊龟缩于二十层楼房里吧? 那,到底是什么? 回到底层,面对黑暗中森然矗立的巨墙,白羽犹豫再三,神色渐渐冷峻——不再拖延。 孤剑破日势——破苍穹。 剑气涌动,绕身一周。纯白的剑气奔流而出,汇成一幅莹白的太极,旋即轰然碎裂。真气充沛的两仪化形,随剑而出,直击木墙。 只听刺耳的断裂声中,木墙应声裂开,鲜血随之迸溅。一霎那间,白羽足尖连点,急速后退,堪侃避过兜头浇来的血水。 浓重的铁锈色,充斥了狭窄的空间。 白羽暗道不妙,血腥味反而会引来更多的麻烦,必须速战速决!可这会却毫无头绪,连系统也不吱一声!满地血污中,木墙的断口依然汩汩不绝,甚至没有减弱的趋势。如果木墙是个大桶,里面蓄满血水,那底部得承受多大的压强? 迅速摁灭不着调的思维。 面朝黑暗,一个迎风回浪,退向大门…… 黑暗深处隐隐有人影轻摇,白羽莫名打了一个寒噤。足底莹白的“生太极”气场之下,星星点点的血光,悠然亮起。只一个弹指,漂浮的血色光点,便像飞蛾般扑向场中唯一的热源。 白羽默默计数着技能的冷却时间,向出口的方向再落一个“生太极”。一个好的纯阳,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气场,所以数秒铺气场,几乎成了咩咩必备技能。 在气场纯白的光芒中,白羽赫然发现——地面上交叠着一道道人形剪影! 血水恣意涌动,浅淡的人影仿若吸足了水的海绵,逐渐膨胀成人形! 彻骨的寒意,向蛇一样缠入心底……难道那些失踪的人,都是被抽干血肉,化成薄皮,印在地上? 一想到刚才踩过了什么,白羽就有种止不住的胃疼。 就在一转念的刹那,已经有十几只血人,歪歪扭扭,爬向出口。面目模糊,四肢萎软,可眸中森冷的红光,仿佛可以穿透灵魂。 白羽急速飘退,长剑斜斜一指,三道剑气呼啸而出,封住了血人的去路。 *独尊,纯阳群攻技能。 为其距离远,目标多,曾被咩咩们戏称为刷分神技。可惜,在白羽看来,杀伤力真不怎么样。蓄气技能,读条期间不能移动,在竞技场,也就被用来满地乱铺破影身,还得防着被打断。除了群群小怪,白羽真不知到这个技能还能做什么? 幸而血人也算在小怪之列,一道剑气就能刺破血皮。血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骤然委顿于地。可地面上完好的人皮遇到四溢的血水,却会再一次充盈,不消几秒,又有一个血人,颤巍巍爬起。如果一直群攻下去,血人只会越来越多,而她的内力,总有用空的时候! 肾亏的纯阳……不忍直视。 剑气纵横之余,白羽估计了血人复原和行走的时间。 旋即熟练地小轻功飞退,落地一道*独尊,刺破血人之后,转身聂云前冲,落地再下*。小轻功一共前后左右上,五个方向,衔接好*独尊群攻,足够冲出大门,只要出了大门,海阔天高,自有去路。 唯一的光亮就在眼前,甚至有轻柔的雪花卷入重重黑暗。白羽足尖点地,裙摆翩然扬起,落入一片纯白的世界。 晶莹的雪花,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冰封了冲出大门的血人。仿佛受不住如此酷寒,人皮瞬间崩裂,化作晶莹红雪,四散飞溅。 怪不得方才楼顶上并未发现异常。原来是大雪掩盖了一切…… 白羽默然不语,顺手用长剑拨开马路上堆积的冰雪,果然看见一道虚幻的剪影,静静潜伏。一点微不可查的红光,隐匿在虚影周围。 如果一城的人,都被未知的生物化作血液,储存在那巨大的木桶里。它的本体恐怕就在卖场地下一百米左右的地方。 倘或雪化冰融,血人出没,昔年烟柳繁华的金陵城,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白羽点开小地图,向城郊的方向走去,如果说,主城区已然化为死地,建在郊外的工业区和大学城,或许还会有幸存的人…… 一路渺小的足迹印入苍茫白雪,旋即泯灭无痕。 只余下虚无中鲜艳的系统公告,在空荡的聊天栏中静默无声。 【系统】完成主线任务《末世异闻录》之三——空城血影。金陵城声望+150,玩家金陵城声望:中立。 【系统】完成成就“击杀血人!一”。 【系统】完成成就“击杀血人!五十”。 【系统】友情提示,完成成就“击杀血人!两万”将获得成就称号——贫血。 第4章 母女 风雪急骤,天光迷蒙。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却没有一点冷意。去往城郊的路,白羽并不熟悉,可骤然看见高架桥上被大雪覆盖的地铁轨道,她却陡然生出一种及其荒谬的错觉。 这个被系统定义为“副本”的地方,与现实真的没有一丝关联么? 金陵城有一段地铁是架在桥上的,当年她初来乍到,还颇为惊奇。 骤然在一个“游戏”中看到如此真实的一幕,白羽一时无言。 小地图上没有一个活物的标记。考虑到市中心那些奇怪的血人,她已经不太相信所谓系统的标记了。不论是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还是源于被单机游戏训练出来的习惯,把地图能跑的地方都跑一圈,搜罗一切能搜罗的信息,几乎成了白羽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 以纯阳的轻功贴地疾驰,几乎可以媲美汽车。一路踏雪而过,微弱的天蓝色光晕,在飞舞的衣袖间缭绕盘旋,想不引人注意也难。白羽在心中叹了口气,可惜没法对外屏蔽技能特效。以后也只能多加防备。毕竟,排除异己,永远是人类的天性。 在高架桥底一路掠过,白羽突然驻足—— 小地图探知的边缘,终于出现了喜闻乐见的红名。 整整找了一个上午的白羽莫名欣喜,再不出现NPC,她真的要回去守着雪地刷血人,先把成就拿到手再找了——虽然那个成就称号,二到不忍直视。 红名聚集点,在前方不远的地铁站,尚未靠近,宽阔的马路上就赫然零散着残缺不全的肢体。血肉早已冻成冰块,白羽提剑一点,冰块发出一声脆响,整个碎裂。 或许是微弱的血气惊动了地铁站内的红名。 白羽立刻看到地图上红点分布的变化,习惯性地绕到桥柱下藏好,慢悠悠落下一道生太极。生太极,解作飞剑满天势,免控并延迟敌方速度。无形无迹的气场森然蔓延,在下一秒便扣住了未知的红名。 焦点列表瞬间弹出,目标名称一栏,赫然写着“丧尸”二字。 居然是这种东西,白羽蹙眉,照一般副本的阅读经验,被丧尸伤到就会被同化么? 迎面而来的“女人”,尚且保持着人类的形容,精心修饰的发型配以棉衣短裙高筒长靴,正是青春年少的装扮。可青白的面容,鲜红的眼眸,滴血的唇角,却分明昭示着尸化的结局。 她掣剑而立,一招太极无极试探性的发出,银白色光弧,绕过灰白色的水泥柱,正中丧尸心口。那一招的力量能击穿一尺水泥墙。丧尸冰冷的心脏被直接穿透,却没有一滴鲜血,伤口切面隐隐泛出诡异的苍白。 白羽蹙眉,看着面前摇摇晃晃走来的尸骸,又补了一招太极无极。剑法直中眉心。颅骨“咔嚓”一声裂开,灰白的脑浆溅了一地。“女人”轰然倒地,僵硬的肢体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系统】金陵城声望+1 【系统】完成成就“击杀丧尸!一” 【系统】友情提示,完成成就“击杀丧尸!两万”将获得成就称号——失心疯。 白羽直接无视了明显患了失心疯的系统,俯身观察。 碎裂的颅骨中闪烁着微弱的珠光。长剑挑开,米粒大小的结晶体展现在眼前——依旧是一阶元晶。比之前灰鹰处得来的小上好些。一个生在心脏,一个生在大脑。这难道是活物与丧尸的区别? 正寻思间,识海中突然又闪出一跳信息—— 【私聊】 沉沙玄晶:么么哒,我饿啦,请用一阶元晶饲喂。 白羽:…… 沉沙玄晶:我真的饿了嘛,空间跳跃导致能量损耗过多,如果再不给我充能,你怎么完成任务咩? 白羽:所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触发任务,原因只是你没电? 沉沙玄晶(怒):我从来不用那么低级的能量源。 白羽:先前我也拿到了元晶,怎么不见你现身? 沉沙玄晶:我用残余能量分析了半天才解离出这个世界的能量源。这才能用你背包里的灰鹰元晶恢复,不然你连怪都看不到,只能等任务做完了,才会有系统记录。 白羽:原来如此。刷怪没有问题,顺带刷声望呗。不过,你一直蹲在背包里,应该可以拿出来吧? 沉沙玄晶(警惕状):你想干什么? 白羽:当然是节省背包空间!往后要装很多元晶。 语毕,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卵石大小的晶体,通透晶莹的明黄色,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下散发出梦幻般的光芒。 白羽笑道:“怪不得需要两百块小铁才够打一把武器。我终于明白策划的良苦用心了。” 沉沙玄晶的抗议闷闷传来:“浓缩才是精华!跟宠也有人权!” “那好,有人权的玄晶童鞋,你能变多小?这样子可不能见人啊?” 玄晶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化作手镯,扣在白羽纤细的腕上。沉闷的声音旋即在手腕边传来:“前方有任务NPC,可发布唯一性任务。话说,如果NPC如果挂了可就没任务咯。” 前方正是地铁站,小地图上清晰地显示出七个红点,正徘徊不定。比较了方才丧尸的攻击力,普通人恐怕难以抗衡。难道那里有什么,可以阻挡丧尸的袭击? 白羽抱剑旋身,轻轻一跃,便飞上高架桥,显然丧尸不能飞行,从轨道上过去,远比破门而入方便。 地铁站内一地狼藉,破碎的自动售卖机被堆在刷卡的出入口边。外围徘徊着四只丧尸,正锲而不舍地攻击金属障碍物。白羽站在早已停止的电梯上,下方场景一览无余。 三个男生死死抵着门禁,一脸苍白疲惫。一旁倒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和一个哭泣的女孩。不远处站着成年汉子,大冬天却卷着两只袖子,一边戒备着外围的丧尸,一边对那倒在地上的女子大喝:“你已经被咬了,还要我们动手把你扔出去?赶紧离开!你死在这里,大家都不得安生!” “不!不!快杀了她!放她出去还会来害我们!”一旁抵着门的高个儿男生厉声嘶吼,眼睛里充满了畏惧和厌恶。 话音一落,原本缩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啜泣的女孩一受惊吓,“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妈妈!呜呜,我要妈妈!” 那汉子脸上露出几分不忍,扯着嗓子,挥舞着手中的消防斧喊道:“不许哭!” 小姑娘浑身一抖,噎住了一般,不敢发出一声。 那高个儿男生,依旧嘶喊:“快杀了她!快杀了她,外面的已经挡不住了,加上她。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你能喊,你来动手啊!”那汉子拧眉一喝,手中消防斧握的更紧,却迟迟不落下。男生一听,也不敢再喊,別过头去死死抗住丧尸的撞击。 女孩儿见状,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脚,泪流满面的祈求:“不要杀我妈妈,呜呜,不要杀我妈妈。” 那汉子为难地挪了挪脚,终究没有踢开地上的小姑娘。虎着脸喝到:“你妈没得救了!反正都是死,给我死到外面去,不要为难我们!” 倒地的母亲,吃力地抬起头,她的腹部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早已浸透了羽绒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试图保护她的女儿,头也不回地爬向门禁,那里,正是丧尸徘徊之处。 小姑娘转身就要去拖住母亲。那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女孩,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凄厉的哭声响彻大厅。只有一路蜿蜒的鲜血,顺着母亲艰难的爬行,恣意流淌。 “不好!它们闯进来了!” 看到有丧尸突破了防线,原本抵住门的高个儿男生立刻跳起来向后跑,全不顾还有两个同学试图继续阻止丧尸的前进。 防卫一松,便立即崩溃。腐烂的人手一把扯住障碍物下的青年人,布料碎裂的声音旋即被淹没在刺耳的尖叫声中。 那汉子俯身放下小姑娘,一个箭步正准备冲过去救人,却看见眼前一道雪亮的白光,带起片片飘落的雪花。只是一霎,正面四只丧尸便无声倒下。 第5章 离丧 微薄的天光从背后洒落。飞舞的雪花缭绕着乌黑的长发。白羽缓缓从静止的电梯上走下来,布鞋轻轻踏过松软的雪花。 咯吱,咯吱。 小女孩断续的抽噎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积雪被踩碎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奇怪的少女——长发披肩,红裙飘舞,略显宽松的呢子大衣裹在身上,背后一柄拂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唯独手中一柄长剑,闪烁着迫人的寒光。 “外面还有三只,暂时不会进来,现在已经安全了。”白羽看了看委顿于地的女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焦点上清晰的显示了她目前的状态:衰弱,失血,以及——尸毒。 纯阳没有治疗能力,唯一一个可为他人驱散不利状态的技能,便是返本归元。这个几乎没人用过的技能。 剑尖轻点,剑气奔涌。 尸毒转瞬即解。 地上的女人,面色明显由青转白。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浮现出几欲脱出肌表的潮红。 ——那是元气将脱的征兆。 因为失血,心脏以远超常理的速度冲击着胸腔。她的呼吸急促清浅,却嗫嚅着苍白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白羽一怔,立刻明白:刚刚过完了剧情,这该发布任务了。 “囡囡……囡囡……”女人微弱地呼唤,清亮逼人的眼睛,却执着地看着白羽。 女孩立刻跑来,甚至来不及拍掉膝盖上的尘土,清脆的嗓音犹带哭腔,只叫了一声妈妈,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此情此景,没有人出声。先前带头逃跑的高个子男生更不敢说话,满眼畏惧地看着白羽手中锋利的长剑。 白羽走到她面前,慢慢俯身,伸手拦住肩头滑落的长发,问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温热的泪水混着血水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却轻得微不可闻:“求你……救……我……女儿……” 一字一喘,冰冷的空气迫不及待地逃离将死之人的肺腑,只是一句话,便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而她依旧执着地看着白羽纯黑的眼眸,那样炽烈的神色几乎要融化漫天飞雪。 女孩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摄于方才那一剑惊人的气势,她不敢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放声痛哭,却固执的拦在白羽面前,将垂死的母亲掩在身后。 白羽认真的注视着那双只属于母亲的眼神,轻叹:“我会尽力。” 得到了最终的答案,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似乎再也坚持不住,断续挣扎着吐出最后两个字:“……杀……我……” “放心,你不会变成丧尸。” 话未说完,她眼中的神彩已暗淡了下去,只余下空洞的眼睛,目光至死都不曾离开女儿一分。 白羽绕过女孩,轻轻合起死者的双目。仿佛明白了这一举动的含义,女孩崩溃般放声哭泣,嘶哑的呼喊仿佛流淌出无尽的悲伤。在场所有的幸存者,都默默转过头去。 白羽也不知如何安慰一个小女孩,丧母之痛,或许只有彻底宣泄才不会留下心理创伤。她收剑入鞘,环视四周,问:“小姑娘的父亲呢?” 那大汉抬起手,指向不远处尸首分离的男性丧尸:“就是他。那女的就是被她男人打伤,不然我们也犯不着逼她出去。没人敢碰,一碰就变得不人不鬼。” 白羽担忧地看了女孩一眼,继续问:“你们怎么会聚在这里?” 大汉觑着白羽背后的拂尘和腰间的葫芦,斟酌着开口:“这位……道长。你是外面来的吧?三天前,金陵突然开始死人,大街上人走得好好的,往地一倒就没气了。然后,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就出来咬人。我们这班地铁在这儿熄了火。整整一地铁的人,死得就剩我们几个。好些人都被吃了,不然围在这的畜生更多。” 白羽:“部队呢?” 大汉:“开始还听到放炮,后来听说往东边撤了。出城的路堵得要死,我们没办法才挤地铁。已经被困了三天,还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白羽沉吟不语,慢慢踱了几步,又问:“向东……部队会选什么地方驻扎?” “东边只有学校,再往东就出了金陵到润州了。”大汉搓搓手,面带难色地看着白羽:“我们也不敢出去,带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这……这……” 白羽扫了一眼任务列表,上面跳动着护送任务的接受选择,于是借口:“没事,你带路吧,我送你们到军队驻扎的地方再说。” “那真是太谢谢了。”大汉立刻笑容满面,搜罗好自动售卖机内的食物,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包递给白羽,这才收拾自己的东西,招呼同伴上路。 白羽没有问那些人的姓名,就像她从来记不住任务NPC的名字。只是接过了大汉递来的包裹,纯当任务奖励品一般,顺手甩在肩头。 她蹲下来看着女孩哭红的眼睛,认真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女孩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清晰地浮现出一张素净的脸庞,微微的笑意在背后的天光下迷蒙不清。她克制地收住泪水,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目光缓缓离开了母亲逐渐冷去的尸骸,抽抽鼻子,沙哑地说了句“等等”,捡起地上散落的金属管,转身便向地铁站门外走去。 白羽顺手解决掉外围徘徊的三只丧尸,远远缀在女孩身后。 女孩在绿化地边停了下来,扫开积雪,一管一管铲开泥土,费力地挖掘坟墓。一众成年人都自发自觉地掩埋同伴的尸体,没有一个人有心情说话。 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世界,生活着一群不知道那一天就会曝尸街头的人们。身后能有人收尸,似乎都是难得的优待。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看见明天的太阳,更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尸体是否会成为丧尸果腹的晚餐。 或许,没有经历过离丧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千百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何对“入土为安”如此执着…… 第6章 护送 天色晦明,似乎被阻隔在铅云之外的太阳,想要更快地结束这场疲惫的旅程。而犹自瑟缩在寒风飞雪中的人们,却不得不冒着即将到来的黑暗启程。 原本,这个高等学府星罗棋布的城郊应该灯火辉煌。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的话,或许在这场罕见的大雪之后,会有满怀惊喜的年轻人呼朋唤友,结伴赏雪。道旁的商铺会缭绕起热气腾腾的水雾,乘着入夜的喧嚣获取一天中最丰厚的酬劳。 而今,重云遮住了天光,今晚,无星无月。 唯独远方隐约的建筑群处,迢递来冰冷的灯火……探照灯粗大的光柱,笔直地照亮了云层。甚至连云层折射的光点都清晰可见。而远隔数里之外的此地,却伸手不见五指。 白羽从来不曾想像过,一个堪称国际化的不夜城,陷入永恒的黑暗,是怎样一种震撼。 显然经历过三天两夜的鏖战,四位男士对此接受度良好。 从天亮走到天黑,约莫是两刻钟。白羽一直默默观察着,那个刚刚遭受丧母之痛的女孩儿,像是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亦或是降临的黑暗掩饰了曾经的泪痕。 飘舞的雪花落在她稚嫩的眉角发梢,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她低着头,跟在白羽身后,手里攥着她一片飘落的衣袖。 由于系统设计的缘故,萝莉的体形本就娇小,女孩才堪堪齐及白羽的肩膀。 ——那真是太小了。 “你多大了?几年级?”白羽任由她拉着袖子,柔声问。 “五年级。”她弱弱地嘟哝了一句,半晌,又补充道:“过了年就十二了。”声音里有一种早已被悲伤冲散的淡淡童真,以及某种空无着落的茫然。 过了年,所有的孩子,都不必再上学了吧……以后还有没有用以支持基础教育的学校,还是个未知的谜团…… “姐姐多大呢?”她鼓起勇气问了句,纯净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我啊……”白羽失笑,或许是一路上监控都没有弹出警报,她也有些放松,“不记得了呢……” 她未能得到回答,敏感地不再提问,白羽心中了然,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馨。” “我叫白羽。白色的白,羽毛的羽。” 沈馨低低地唤了声:“白羽姐姐。”便退回沉默之中。 那大汉似是贯在这里讨生活的人,看见远方的灯光越来越近,声音中渐渐透出兴奋:“白道长,前面发光的肯定是C大的新校区。我们到了那就安全了。” “附近……有发电厂么?”白羽远远望着那一点明亮的光明,微微蹙眉。 “嗯……没见过这里有烟囱啊……不过部队总不至于连电都发不出来吧?”许是快到地头,大汉挠挠头,顺手抽出一包被压扁的烟盒,拈出一根香烟,熟练地点上。 黑夜里只留下一点漂浮的红光,不走进看,颇有种诡异的气氛。 沈馨的眼睛一直追着那点跳跃的红色。大汉瞧见,有意多颠上几下,逗引小姑娘天真地注目。 身后那三个男孩,疲惫地拖着脚步,要不是对活下去的渴望远远战胜了恐惧,他们可能早就跟不上白羽的步伐。 突然,脑海中闪过熟悉的插件报警—— “滴滴……滴滴……”短促有力的警报,在白羽脑海中响起。她立即让众人躲进路边狭窄的书报亭,生太极条件反射地落在众人之间。 青紫缭绕的剑影骤然插落在苍白的的大雪中,一瞬间驱散走无边的黑暗。 借着大雪的反射,视线能间的远方,有影影绰绰的黑影聚来。 “有东西来了,你们照顾沈馨。”白羽淡淡吩咐,将一个背影,留给了四个目瞪口呆的人。她缓缓走出气场,继续补充道:“你们小心,这个气场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只能拖延一会。” 生太极的时间,只有24秒,而从丧尸进入气场被迟缓,到靠近伤人,并没有多少空余。 小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十二个红点。 ——真是壮哉我大基三!被护送的人不能被丧尸碰到,如果真让与怪同级的玩家来做这个任务,还不得死得妥妥的?真的不能申请奶妈护航? 沉沙玄晶:你要相信,系统任务会根据玩家数据动态调整,这是最先进的“云计算” 白羽:…… 踩着轻功迅速落在射程之外,生太极在最远处释放,迅速拉住了所有的丧尸。看着小地图上又刷出了另一波丧尸,白羽默默扶额,毫不犹豫地轻点地面,蹑云逐月冲出,梯云纵轻功重置蹑云,再次冲出,乘着后方丧尸尚在生太极中蹒跚挪动的间隙,卡着距离又给第二波丧尸落下一道五方行尽。 仇恨已然拉住,距离也已控好,第三个生太极在白羽急速移动中无声汇聚,再一次困住所有丧尸。丧尸的速度本就不快,最适合远程放风筝。更何况纯阳有神技——“生太极”。 一边拉,一边侧身小跑,太极无极与两仪化形璀璨的剑气,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焕发出冰冷的光彩,一明一暗,照得飞雪晶莹如玉。 一提一纵,等白羽迂回数圈绕到原地时,身后追兵,只剩下零散的两三只。 看到白羽明亮的剑光出现在夜色中,众人都松了口气。地上最初的气场已散去多时,他们被彻底笼罩在黑夜中,怕白羽回来找不到人,更怕出去后没有安全的防御。甚至有人一停下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贴着墙打盹,甚至被摇了数下才神志不清地醒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在与疲劳做殊死搏斗。 白羽卡着技能冷却,最后一招剑法,随着剑气搅乱飞雪。三声重物落地的钝响,清晰地传到玻璃窗内。冷风凑着铁皮的缝隙“嗖嗖”窜入,随之而来地,是白羽清冷的声音:“该上路了。” 大汉看着臂弯上熟睡的沈馨,面上有些忧色:“小姑娘已经撑不住了睡了,好像还在发烧。” 白羽挑眉,伸手探了探沈馨的额头,即便是寒冷的冬天,露在空气中的的肌肤,依然滚烫。 “她不会被传染了吧?”几乎是下意识地,高个子男生缩着脑袋惊呼。 白羽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只是风寒。她年纪小,天气冷又没有休息,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撑不住也正常。倒是你……”白羽锋利的目光准确地落在男生身上,“体温已经超标——值得注意。” 空气一时凝固了几分,两个靠在一起取暖的男孩都小心翼翼地让开了一段距离。 男生大脑卡壳:“我……我……” “你也只是风寒。缺乏锻炼兼穿的太少。”白羽懒洋洋回了一句,混没注意到这里穿的最少的正是自己。 她推开书报亭的铁皮大门,发丝立即被北风卷起。大汉抱着沈馨紧随其后,踩上雪地时一个趔趄,被白羽弹出剑柄一扶,这才站稳。他嘿嘿一笑:“没事,我撑得住。” 白羽正想自己抱来小姑娘,奈何比了比身高,果断放弃。 地上有积雪融化的迹象。一脚深,一脚浅,鞋袜早就潮透,连带整个脚掌都冻得没了知觉,只有一直走下去,才能缓解足底的麻木。 越往东走,雪地越是明亮,依稀可以辨认出卡车扎过雪地留下的深黄色车轮印。突然一道巨大的探照光柱投射到他们身上,轰鸣的喊话声瞬间惊碎了大雪的宁静。 “前方单位,禁止前进!” 第7章 验血 “前方单位,禁止前进!” 刚硬的话语被扩音器无限放大,扑簌簌惊落了一地雪花。原本沉睡在暗夜里的沈馨猛地惊醒,一见被陌生人抱在怀里,扭着身便要下地。 白羽皱了皱眉,避过刺眼的探照灯,伸手给沈馨拍了拍衣帽上的雪花,轻轻安慰:“天快亮了,等进去再睡吧。” “白羽姐姐,这是哪里?”沈馨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大了眼睛,却被探照灯刺得睁不开。 “军方驻地。”白羽漫不经心地回答,“出了这样的事,肯定得戒严,我们再等等。” 大汉猛然听到对面的喝止,也不再迈步,说:“这三天绝对不止我们找到这个地方,也不止是我们要进去。不会有事的。” 那高个儿男生原本一直耷着脑袋跟在后面,此时骤然看见灯光下熟悉的校门,像是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高声喊道:“我是C大的学生!我是C大经管系的研究生!快放我进去!”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蹒跚前行,经过了惊心动魄的三天逃亡,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仿佛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的生活。 “禁止靠近!禁止靠近!再走一步——” “砰!” 巨大的枪响震地耳膜生疼,在死寂的黑暗里传出很远。 男孩急促而拖拉的脚步骤然一停,仿佛时间凝固一般,扑通跪倒在地。 ——枪是对着天空放的。 并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 强烈的光柱将男孩的身影拉到极致,从侧面能清晰的看到:他苍白的脸颊那上无法形容的惊惧。 “禁止靠近!原地等待检查!”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原本属于传达室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两个身穿全套防护服的检察员。招手将他们引进室内。 那原本是保安们休息的地方,贴墙的一排排信箱还没搬走,现下却堆满了医学仪器,房顶上悬着一盏紫外灯。 “一个一个来,先填表后采血。”室内的音响里传来柔和的女声。门前的长桌上防着一盒纸笔,供人随意取用。“请检查完的同志出门去登记处等级。” 采血也非常简单,就是消毒后用三棱针扎破无名指外侧,用一次性吸管采一点血涂在玻片上镜检。和原本医院中验血的主要程序没什么两样,可在这里,全自动化检查机器! 白羽暗暗蹙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手背,紫外灯下,细腻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紫色,细小的血管依稀可辨。可血管中流淌的真的是血么? 沉沙玄晶:么么哒,就算不是真血,也有办法让人以为是那真的! 白羽:幻术?障眼法?只要血样一直在,你能保证不露馅? 沉沙玄晶:检测设备都是低级自动程序,我这样高级的系统入侵它,太没挑战性了。 白羽:…… 很快,轮到白羽,她伸出了戴着玄晶的那只手臂。 机器自动脱掉套在旋臂上的旧针,探头一按针匣,便套上下一根纤细尖锐的新针,在她手指上轻轻扎了一下,无声落到另一支旋臂伸出的载玻片上,点出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小点。 随即旋臂收缩,载玻片在惯性之下被递上传送带,送入机器腹中。 机械中传来履带与转轮摩擦的“咔喳”声,指示灯闪了数秒,立刻由红转绿。一道合成的电子音在耳边冰冷响起:“118号,抗体检测阴性,请去登记处登记。” 白羽微微一笑,在心中给沉沙玄晶比了下拇指。便在纯白色烤漆钢门边停驻。 沈馨毕竟年幼,掌不住身体的困意。她睡眼惺忪地伸出右手,按在采血器上,吸了吸鼻子,冲白羽做了个鬼脸,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怕痛。 白羽莞尔,鼓励式地一笑,正准备拉过小姑娘,一块儿做登记。 “滴滴……” “滴滴……” 尖锐的警报声骤然响起,瞬间击中白羽的耳膜。她霍然转身——仪器液晶屏上,鲜红的“阳性”飞速闪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可焦点列表上根本没有不利buff…… ——难道是仪器的检测方法的问题? 不等白羽细想,另一道封闭的大门猛然弹开,黑洞洞地枪口便探出门来。机械的电子音在逼仄的室内嗡嗡作响——“发现不可识别抗原!发现不可识别抗原!请立即停止行动!请立即停止行动!” 白羽将沈馨拉在身后,冷冷扬眉,手指暗中扣住了腰间的长剑。小姑娘又遭一吓,惊疑不定地拽住白羽的衣袖,不肯放手。 “请放下武器。”荷枪实弹的军人有些迟疑,面前明明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她暗扣长剑的气势,却莫名让人心中一寒。 白羽冷笑,不予理会。 “放下武器,119号血清出现异常,需要排除感染可能。”军人端着枪的手无比稳定,“这是威胁全人类的烈性传染性疾病,请立刻予以配合。” “不可识别抗原又不一定等于病原体。撒把土在载玻片上,你信不信仪器也会发出警报?”白羽本就略通医术,此事关乎沈馨生死,自然寸步不让,“直接端把枪进来,这意思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咯?” 她抽出云纹缭绕的含元剑,冷冷指向持枪的军人:“我妹妹没有染上尸毒,就算有我也能解开。你只是个执行者,我很清楚,也不为难你。现在,请一个能说话的出来。” 仿佛是被含元剑上缭绕的淡蓝色剑气震慑;亦仿佛是为白羽可以解开尸毒的自负惊愕。他的反应极快,立刻通过耳麦,将情况上报。片刻之后,他就放下了枪,向白羽敬礼:“请白道长到会议室,首长要见你。” 白羽听到那样的称呼,心下了然:想必军部已经盘问过先前的同行者了。因为任务的缘故,她不可能也没必要掩饰身负的技能。在赶往C大的途中,她就做好了周密的行动计划和思想准备。只是没想到,还没进门,就起了冲突。 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情也必须做完。 【私聊】沉沙玄晶弱弱道:你不会觉得你太高调了么?别人去末世清地图任务,那都是夹着尾巴东躲西藏…… 【私聊】白羽:那只是别人的看法,我只在乎做好眼前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难道多想,可以自由选择系统发的坑爹任务? 【私聊】沉沙玄晶:额…… 【私聊】白羽:哪天你要是扔给我“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还能点拒绝接受? 第8章 争执 穿过两道门禁,和一道临时搭起的防御工事,C大校园内的场景令人震撼莫名。 原本进门处宽阔的大理石广场,此刻密密麻麻排满了帐篷,或新或旧,式样各异,即使有探照灯旋转扫过的强烈白光,依然很难认清这些帐篷之间的空隙。强光一过,便是大片重叠的黑影,一块压着一块,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昏沉的天宇下,高楼的剪影如泰山压顶般俯冲而下,脚下密密麻麻的帐篷,隐没在无声的寂静里。 此事尚未日出,更没有足够的供电,整个营区内没有一点灯光,只有边缘向光处,站着两三个执勤的战士。 雪依旧在下,看不到停止的迹象。落在地上,再被地气一蒸,就半化不化,*地粘成一片。江南的雪总是这样不痛快。 唯独两侧的帐篷中间的马路上,积雪被清理地非常干净——毫无疑问,军人的作风。 领路的军人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地中最高的建筑。白羽牵着沈馨的手,小姑娘却依旧睡意昏沉,宁可闭着眼睛,让白羽拉着自己走,也要补上这点欠缺的睡眠。 白羽有些奇怪,监控的焦点列表一直关注着沈馨。就算小孩子总睡不足,也不该这样困倦才对。 可惜方才验血的具体情况,除了那仪器的设计者,没有人知道。 如果她真的出现异常,白羽也胸有成竹,纯阳紫霞功闻名剑三的技能非“镇山河”莫属——8秒无敌,所有不利状态全解。哪怕吞日月无法驱散的buff,在镇山河气场中,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除了同门剑纯专破气场的“人剑合一”。 绕过门口的帐篷区,白羽才明白,为什么门*通要地还会放置这么多帐篷。林立的教学楼下,不管是马路,草坪还是微型花园,都挤满了祈求庇护的难民。甚至很多人没有遮风避雪的帐篷,只得蜷缩在楼道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白羽本来以为,“首长”住的楼层肯定不会像之前路过的那样凌乱拥挤。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栋楼逼仄的楼道上人更多。甚至已经不能睡人,很多人都坐在水泥楼梯上,扶着旁边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沉沉酣睡。 一股混杂得难以形容的气味,在冰冷的大雪天中散开。 门楼边两位站岗的士兵纹丝不动,飞雪甚至掩住半身的军装,而他们身后,就是挤挤挨挨,用躯体堵住整个楼梯的人们。 带路的军人有些为难地站在一边。似乎正在决定,是否要叫醒众人,让出路来。 白羽没等他说话,径自问道:“请问,你们的首长住在那里吗?”她伸手指了指三楼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军人的回答非常短促:“是。” 白羽点点头,笑道:“不用叫醒那些人了。我从窗户进去。” 军人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那扇明亮的窗户。虽说经过训练的人爬上三四楼绝对不成问题,可谁会在这种场合跳窗而入? 白羽笑道:“既然你们的首长不介意把楼梯让给避难者休息。他一定不会介意我从窗户进去,对不?”她扬眉一笑,看着军人低声压着耳麦说了些什么,三楼的木质格窗“吱呀”一声开启,橙黄色的灯光,染亮了一片飞舞的雪花。 楼上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向下招了招手。 白羽将再一次范迷糊的沈馨托付给一旁站岗的战士照看。微微合目,将个人称号换成了抄道经得来的“道人”。于是施施然踩过厚厚的积雪,走到窗户下方。 或许是从没见过这等行为,军人侧身,以一种微妙而惊异的眼神看向白羽。 她并未拔剑,直接踩着“扶摇直上”的轻功,凌空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了窗沿上。纯净的雪花簌簌震落。白羽翩然下地,转身合起窗棂,顶着一屋子各式各样的目光,笑盈盈地稽首施礼,念出了早已备好的台词:“小道白羽,初临宝地,冒昧惊扰,还望见谅。” 圆桌此刻坐满了人,只在四角的空隙放着几张躺椅。座中一身军装的中年人缓缓起身。犀利的目光无声地落在白羽身上。 “白道长,”他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开场,不太习惯这样的词汇,更不适应用这样的词汇称呼一个明显未成年的女娃儿,“你有多少把握,可以解除N型感染?” 开门见山。 再一次出乎白羽的意料。她本以为起码会遭受身份来历的质疑,为此从接了护送任务开始,就一路走一路编,构思了好几套足以搪塞的说辞。 居然一句都没问! 看来被感染的人绝不再少数。 白羽蹙眉,她为沈馨母亲解毒的时候,有五个人在场,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可以解除尸毒,如果那是所谓N型感染的话?另外,我妹妹没中尸毒。与我同行的人,想必将军已经问过了。那位不幸过世的母亲,死后并没有出现异常。” 一旁做道士装束的老人颔首一笑,清澈的眼眸淡淡掠过白羽的脸庞。若不是他突然动了一下,白羽甚至没有察觉,身侧还有一位“同行”。 另一端,披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脸严肃:“你用什么指标判断是否出现感染?你用什么方法解除感染?你用什么来确保感染已经解除?没有证据,仅凭经验意识,那绝对不行!你举的例子不具有代表性,不能作为广泛意义上的结论!这是对所有人不负责任!” 白羽抿着唇,沉默地与医生对视。医生那张端方严肃的脸上,分明写的就是坚决抵制伪科学。 老道继续温文尔雅地含笑不语,轻轻给坐在正中的将军递去一个眼神。 圆桌上一片暗流涌动。 白羽在窗前负剑而立,抬了抬下颌,径直问向将军:“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将军转身离席,拉开投影仪上纤毫毕现的营地俯视图,斩钉截铁道:“太阳升起来之后,去第3第4区彻底排查感染人员。”他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语气沉重:“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第9章 驱毒 探照灯间歇扫过窗外。身后,忽明忽暗地光影,将窗格洒落在白羽的衣裙上。裙摆的血边,一时喑哑沉暗,一时明艳耀人。 识海中,系统以金色字体排出一行小字——恭喜玩家金陵城声望达到“友好”。 而众人眼中,她精致的脸庞上,露出的分明是自信的微笑:“没问题。天就快亮了。现在就开始吧。” 一旁的文书递给她营地分布图。柔软的纸卷微微泛黄,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白羽双手接过,淡淡扫了一眼,向在座诸位颔首道:“请见谅,我先告退。” 推开窗子,翻身而下,刺骨的风夹杂着冰冷的雪,一瞬间冲散了室内的暖意。 医生略微沉默,碍于命令,并没有再做反对,只是拧着眉:“我会安排人手对3区4区进行复查。但愿没有漏网之鱼。她带来的那个小姑娘,稳妥起见,最好隔离两天排除感染可能。” “不可能让每个疑似患者都隔离两天。”后勤部长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我们现在连楼道空间都利用上了,未来一周内,人数还将继续增加。根本没有隔离排查的条件。请薛同志体谅体谅我们后勤的压力。” “难道要让这种未知病毒在人群中传播?这倒是真的可以减缓后勤压力。”薛医生没好气地回答,“一期减毒活疫苗已经制备完成,可就动物实验结果来看,异变几率仍然高达50%,目前不具备临床价值。只能早发现早隔离,尽量保护好群众安全。” “你准备让疑似患者隔离到营地之外?”有人挑眉。 “那会引起大范围恐慌!对不行!”有人反对。 “那总不能干坐着等死!”有人高声嚷道:“让那个女娃儿试试,她不是已经治好过一个人嘛。” 一位参将,转向主席上的首长,神情严肃:“我们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资料,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学籍证明,甚至没有道教协会的注册。这样的人,需要保留信任。” 老道轻笑,身体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在这个国家,九成的修行人都不在协会名册上登记。甚至根本找不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的神情,悠然捻须:“出身不重要,来历也不重要,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 一直沉默的将军抬手示意:“张道长以为……” “初出茅庐,锐气可嘉。”老道含笑作答,起身施礼道:“老道也很好奇,白道友为何选在众人熟睡之时动手排查。失陪……失陪……”说罢拂袖出窗,飘然而去。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张道长对白羽的称呼,与他相熟之人更是微微动容。 张道长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生于清末,长于西安。年轻时正逢乱世,凭着一腔热血刺杀侵略军官,负伤后为道门高人所救,拜于门下学艺。而后鹤驾云踪遍及四海。如今年已过百,留居金陵。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平往事,更没有门人弟子。 名不传于四野,却声震庙堂。无数富豪显贵,想求其一面而不得。可与张老道同住一栋楼的邻居们,却经常见着那个迈着八字步在小区公园里遛弯的老头,没事就混在一群退休老年人中教打太极拳。 若非不是遭逢大乱,可能他正在哪个老年旅游团里充当业余导游吧…… 三楼的那扇窗,依旧寂静地飘雪。 暖黄色灯光下,将军下达了清晰的指令。 “医务处,继续排查1区2区人员。” “后勤部做好人员接纳安置工作。无论如何,保证所有人温饱。” “武装部,全天二十四小时巡逻。加强警戒。” “联络员……”他语气微不可查地暗了暗,“继续与中央取得联系。一有消息,立刻报告。” “是!” 白羽落地时,正看到沈馨安静地倚在水泥柱边,一看到白羽就绽开了甜甜的笑容。 “走,姐姐带你找个地方休息。”白羽轻笑,抱起沈馨,运起轻功贴地疾驰。 待到身上粘着的视线散尽,她转头道:“沈馨,你怕高不?” “不怕!” “好,抓紧我。”白羽话音一落,唰地拔高数米,直接落在建筑物伸出的平台上。 那里正好在三区与四区的交界处,恰可俯视全场。这个落脚点,四面悬空,内侧隔着横梁与大楼侧壁相连,两旁笔直的水泥柱架起一片斜行的楼板。正可遮蔽风雪。 或许是为了建筑的美观,这种两米多宽的平台在整个校园中非常常见,可没有脚手架,常人根本上不来。白羽将沈馨安顿在这处隐蔽的平台上。又不动声色地取出棉衣,充作被褥。 “好啦,你可以美美地睡一觉。” 沈馨的眼眸里写满了惊奇与不可思议。相比露天睡在高台上,她的兴奋远远超过了对于掉下去的恐惧。 “白羽姐姐也休息么?” “不,我还有需要做的事情。”白羽指指下方,“我就在下面,你不用张望就能看到我。放心吧。” “嗯。”沈馨钻进棉衣,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乖巧地闭上眼。她确实是困急了,几乎是立刻进入梦乡。 白羽在她身边站了片刻,仔细调阅了焦点列表下的状态说明,确认沈馨没有任何异常,才转身离去。 天色微明,厚重的云层中筛下几分透亮,整个营地,还沉睡在巨大的阴影里。 白羽轻合双目,切出“太虚剑意”心法,却没有动相应的装备。虽然她在军装外套了一件呢子大衣,可突然换了一身衣服,很难对人解释。 骤然换到剑纯心法,万年气纯表示非常不适应。但要给一片营地的人驱散不利状态,数遍整个十大门派,还是剑纯最合适。 冰剑囚龙势——吞日月。 太虚剑意心法下,形成十尺气场,解除气场内己方目标的不利状态,以及敌方目标的增益状态。 虽说有些特殊状态“吞日月”也无能为力。可“尸毒”作为毒性状态,“返本归元”能单解的buff,“吞日月”照样能群解。 借着微弱的天光,白羽悄悄走到帐篷区,一边凝神聚气,一边默数着步数。长剑回卷的一瞬,青紫色的剑气随剑而出,赫然凝聚成一道剑影,静静悬浮于半空。 远处,有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白羽并未理会,趁着天色未明,她轻盈地跳上帐篷。随着一道道剑影落于地面又缓缓消解。系统视野中,气场的翠绿色圆圈,已经铺了满屏。 太阳应该已经在云层背后升起。 有赶早的人,在寒冷的北风中钻出帐篷,一个个满脸惊异地看着帐篷上蹦蹦跳跳,到处插剑的女孩。三三两两地议论开去。 插了那么多“吞日月”白羽不耐地转了转握剑的右手,原本预计大家熟睡的时候,将气场铺满整个广场,就能愉快地刷完任务。可现在醒来的人四下走动,想要彻底排除感染人员,这就麻烦了。 “唰”的一声。一道剑影落在人群中间,众人纷纷惊散,响起一片抽气声,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白羽远远地落在了下一个帐篷顶上。 “请大家稍安勿躁,排查完感染人员再自由活动。”清冷的女声,隔着飞舞的雪花远远传来。引起了更大的议论。众人倒是不再走动,却越聚越多,隔着大片的帐篷指指点点。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些人在议论什么。 白羽看了片刻,决定最后再处理那些四处乱跑,不配合的“NPC”!现在,就算她停下手上的工作,一个一个解释,也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看热闹看新鲜的人群,即便是末世降临也阻挡不住啊…… 第10章 尸人 铺了小半个校区的气场,期间用“抱元守缺”回蓝六次,打坐休息三次。最后在集中的人群中落下数个“吞日月”。确保所有人都笼罩在气场中之后,白羽就欣然地听到系统悦耳的铃声,提示任务完成。 【系统】金陵城声望+1000,完成金陵地图任务成就“驱毒者”。 身后的怀疑,猜测,惊叹之声不绝于耳。若不是白羽一直沉着脸,恐怕上来搭讪询问的人能把某只萝莉淹了。 白羽不准备对此做任何解释,实际上也很难解释清楚她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在赶在人群流动的高峰期之前完成任务。面对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和人群中各式各样的目光,白羽跳上一处突起的帐篷顶端,朗声道:“3区4区感染人员已处理完毕,请大家不要随意走出本区范围,以免再次感染。” 说完,就飘然落地,去看看沈馨小姑娘睡醒了没。 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放松下来,沉沉的倦意便立刻袭来。 白羽戳了戳手腕上纹丝不动的沉沙玄晶:“不是说这副身体不会感到疲劳么?这是怎么了?” 沉沙玄晶细微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是你的精神累了,不是身体累了。昨晚收集的元晶足够我支持你的物质活动一个月,可你一直不休息,肯定会精力不集中。” “早说嘛。我还以为可以一直不睡觉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必须收集元晶来保持能量供应咯?” “理论上就是这样。” “看来得抽空出去一趟……”白羽一边向沈馨休息的地方走去,一边在心中估算下次狩猎的时间,突然发现系统界面上,技能栏内的“吞日月”图标上闪烁着一片金光。 这是…… 她调出说明,惊喜的发现:由于使用吞日月一万次,此技能已被二次激活,释放范围与持续时间可由施法者自行控制,内力消耗相应增加。 第一个技能不再受系统的制约,仿佛给白羽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要知道纯阳的气场只有半径10尺,合直径约6.7米的一个圆,要用这么小的圆铺满半个校园,简直费时又费力! 如果八秒“镇山河”能二次激活,那简直是穿越以来最美好的事情! 怪不得大家都说,我纯阳宫的李忘生宫主,有半小时的无敌和全地图的*独尊……原来根源在这里…… 仿佛一身的疲惫都在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中消解。正当白羽信心满满地制定下一次刷怪刷熟练度的计划,远处有人高声喊道—— “白道长!” 白羽愕然驻足,灰冷的苍穹下,薛医生宽广的白大褂在风雪中飘飞。 居然是他亲自来了? 薛医生走到近前,勉力平息着剧烈的喘息,道:“你这么快的就走了?3区4区发现多少疑似案例?你的登记册呢?你怎么隔离那些疑似者?我就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检查的了。也不勉强你去处理那些感染人群。你总得把名单给我吧?” 白羽为表对医务人员敬业精神的尊敬,安静地听完医生的长篇大论。 “3区4区已经没有感染者了。”她轻轻称述了一个事实。 “你说什么?” “3区4区的感染者都已解除感染……不过很抱歉,我不知道需要登记名单。” 薛医生一脸严肃地沉默在大雪中,锐利的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白羽身上。他低沉而缓慢地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在拿整个营地的性命开玩笑。” 回答他的,是一道璀璨的剑影—— “我的剑,从来不开玩笑。”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身前静静悬浮的青紫色剑影,凝固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表情。半晌,他说:“你跟我来。” 白羽轻轻扫过焦点上代表友好的绿色名字,收剑入鞘,跟上了薛医生笔直的背影。 绕过三栋教学楼,眼前是一处戒备森严的地下停车场。尚未靠近路口,哭喊与哀号声就像粗糙的锯齿割裂了耳膜。 这是…… 白羽悚然一惊。或许在常人看来,这片被荷枪实弹铁桶一样包围的地方,只是挤着一群衣衫褴褛、呼号哭告、试图离开此地的人。 可在白羽眼中,是一大片鲜艳的红名! ——那些被尸毒感染的人! “他们……”白羽诧异地问。 薛医生严肃地注视着包围圈,说:“都是被排查出的感染者。” “那些疑似者都在这里?”白羽心情一纠结就开始习惯性胃痛,即便这个身体不存在“胃痛”这一症状,她依然下意识地感到胃区有隐隐翻滚,“这样做,哪怕不是真感染者,也成了真的啊。” 薛医生语气有些沉重:“十万人的性命和一千人的性命相比,你会选择哪一个?”他缓缓转头俯身看着白羽,“现有的医学无法做出准确排查。相比之下,这是损失最小的处理办法。而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 白羽认真地注视着医生的眼睛,一语不发,转身跃上高点,向整个空地上落下一道“吞日月”。 剑影破空的刹那,嘈杂的人群抖然一静,而后爆发出更大的哭喊。 系统视野中,一大片红名被瞬息消解。甚至有人因为失去了病态的亢奋而一下瘫软在地。唯独还有一点鲜红的血色,在拥挤的人群中横冲直撞。 白羽叹了口气。切回“紫霞功”心法。数道淡蓝的光芒落在暴躁的丧尸身上,瞬间冻结了他们的行动。 ——七星拱瑞,无限时定身,目标被攻击则定身解除。 白羽在楼顶示意薛医生撤开一个通道,撑着愈发沉重的疲惫感,跳下小楼。 “都解决了?”薛医生显然对颠覆科学常识的情况抱有无法根除的怀疑,目光一直追随着相互扶持远去的人群。 “遇到感染源,他们一样没有丝毫抵抗力。”白羽答,扬剑指向场中被定住的丧尸,道:“那些怎么处理?他们已经死了。都杀了么?” 剑尖所指的方向,五具丧尸被定成了奇怪的造型。充血的眼球,青灰的脸庞,以及乌紫的嘴唇,毫无疑问,都证实了早已他们死去多时。 “带回去,做标本吧……”他叹了口气,示意身后的军人切断丧尸的脊神经,由穿着重重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搬上特制的运输车。 轰鸣的马达声撵过沉重的天宇,恼人的雪依旧撕棉扯絮般下着。 白羽掸去衣上的雪花,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你认为那是靠什么传播的?” “血液。这已经过反复证明。我们现在所观察到的病毒潜伏期,只有1-2天。而四天前突然大面积的伤亡,如果是潜伏期的集中爆发。”薛医生神情依然凝重,“那当时金陵城的水源,食物,以及空气,都有可能存在问题。如果疫源传到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病原体可能不是病毒?” “各项检查都显示病原体及其微小,虽然没有顶级显微技术的支持,看不到原貌。但它对中枢神经系统的选择性破坏是非常明显的!”薛医生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嗓音,而后看到了白羽奇怪的神色,问:“你认为是什么?” 白羽略一踌躇,道:“你有没有想过,那可能是一种法术?” 话音一落,薛医生明显怔住了。似乎有反驳的话正到唇边却戛然而止。他克制情绪,问:“何以见得?” 白羽地头看着手中的含元剑,道:“我的剑法,可以驱散尸毒,但不能驱散伤风感冒,我在3区排查的时候就发现了。” 薛医生显然具有极高的逻辑思维能力,他几乎是立刻反诘:“为什么它是一种你所谓的‘法术’就不能是一种病毒?我已经提取出这种物质了,可惜疫苗研制一直处在瓶颈期。只有一半的效果。” 白羽讶然,能在末世爆发后短短三天之内,就处理出第一批疫苗,这该是怎样一种惊人的才华? 第11章 药剂 “这是去哪?”白羽注意到这片区域已经远离了难民的集中区,甚至连营地严密的守卫线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眼前是一处矮小的平房,似乎根本没有人气。外墙的白粉早就凋剥,墙角爬满了灰绿色的苔藓,甚至还有爬山虎枯萎的藤蔓,缠绕在锈迹斑斑的铁窗上。两旁高大的落叶乔木,伸展出尖锐的枝桠,冷冷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隔离区。”薛医生的脸色微微暗了暗,语气里带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情绪。仿佛不愿多做解释。 白羽已心下了然,跟着已入中年的医生换上厚厚的防护服,进入这个阴森莫测的小楼。 绝对的寂静中,偶然传来金属与木质相撞的脆响,一下一下,在空旷湿冷的走廊中传出很远。 白羽心中陡然一静,默默打开了系统视野中的小地图。似乎这个底下建筑完工已经很久了,甚至应该有很多层。室内还是上个世纪中国独特的装修模式,两侧的墙面被湖绿和粉白分割成清晰而规整的两块。倾斜向下的楼梯,还保留着老旧的木制扶手。 在这个开发了不到十年的大学城中,出现这样一个年代久远的地下建筑,不由让人升起警戒之心。 “营地里没有足够的地方,我们更不可能人群密集地研制疫苗,所以这个地方就被临时启用。”医生沉重的脚步声在无限的寂静中回荡,“这里离营地不远不近,如果发生意外,既预留了足够的机动时间,也不至于来不及赶到。” 白羽握着剑的手,一直不曾松开,她笑问:“如果你在这里也发生了意外呢?” 薛医生直接走到墙角,顺手掀开木板箱的顶盖:“我准了足够的炸药。” 白羽一怔,笑容渐渐散去,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医生的神色,即便谈到了自己的生死,他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真是个奇怪的学究,白羽在心中给出一个无聊的评价。立刻收到玄晶无聊地吐槽一枚:不仅奇怪,而且固执!而且面瘫!而且是大叔! 白羽:你真的确定——你不是少女心? 玄金:……愚蠢的人类。 片刻,医生在一面大门前驻足,一片清脆的电子音响起,迅速刷出验证信息。他熟练的打出一串代码,随着一线红光从上方扫射而下,大门悄然分裂,无声滑向两旁。 医生示意:“留下指纹和瞳孔。” 白羽照做。 剔透的光线从分开的门隙中倾泻而下。瞬间洒满晦暗的走廊。 即使门内的布局她在系统生成的雷达地图上就能看见,当真正的内部场面展现在她眼前时,依然令人震撼与敬畏。 那是根根直竖向穹顶的玻璃柱,整齐而从容地排满整个大厅。透明的液体中浮动着模糊的人影。在内嵌光源的照射下折射出远超尘世的光芒。 白羽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长剑——这样规模的研究室,绝对不可能是末世降临四天之内就筹建完成的!考虑到内外装修的巨大年代差,和此处密密麻麻的人体标本。此处原本的用途几乎不言而喻! 她没有踏入大门,有意留在了医生身后。显然,薛医生看出了白羽的犹疑,但他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只是冷硬的吐出一句话:“请随我来。” 白羽依旧没动,“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的?” 医生:“无可奉告。” 白羽挑眉:“保密条令?” 医生:“是的。” “那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 这句话一出口,薛医生陡然明白白羽犹豫的原因,他严肃地抿着唇:“首先我是一个军人,其次才是一个医生。国家对此有严格的规定,不可能像外界想象的那样罔顾人伦。更何况,那些毫无道理又盛嚣尘上的指责往往都有幕后推手。我们的竞争对手只希望高尖端的技术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想尽办法制造舆论攻击别人的研究成果。” 医生凝重地注视着白羽,道:“何况,我们的国家与修行界一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你……难道不清楚?” 白羽坦然的摇了摇头:“并不是所有修行者都需要入世修行。” 医生了然地表示理解:“据不完全统计,秦岭中至少有数万避世静修之人。非常惊人的数字。” “那显然不包括有能力隐藏自己的人。也显然不包括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方。”白羽默认了医生给出的猜测,模棱两可的回答。 纯阳宫本在华山,说是秦岭深处也不为过。 “那么,你需要补签一分保密协议。这是程序。”薛医生引着白羽走过闸门,门内三三两两的白袍研究员却对此视而不见。 巨大的玻璃管柱中沉浮着栩栩如生的人体。底层错综复杂的管道输送着不知名的液体。一侧的仪表上标注着常人难解的数据。 白羽暗暗打量着这个奇特的试验基地,揣测着医生带她来此的目的。却发现薛医生自走到这个片区以来,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玻璃柱内的红衣女孩。 女孩安静的合着双眼,披肩长发在水中柔软的漂浮,就像沉睡在一个美丽的梦中。 医生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神里,却浮动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他艰涩地开口道:“她还活着。” 白羽一惊,焦点上显示着这个女孩的血条,目标下没有任何BUFF。而血量却在死亡线的边缘反复游移。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奶妈刷血。显然与死亡无异。可惜纯阳一门双输出心法,唯独没有回复技能。她好奇的反而是医生如何做到让濒死的人维持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医生沉默地转头看向白羽,道:“她在灾难降临的第一天,就出现了感染的症状。也是第一批抗感染制剂的试用者。我一开始以为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做了很多抗感染的处理,却毫无疗效……你……能帮助她吗?” 看着白羽的那双眼睛里,隐约透出某种深沉的痛苦,而白羽只能坦然而抱歉地再次摇了摇头。 医生挺拔的肩背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轻轻叹息:“她是我的女儿。” 空气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的凝固中。 白羽走近透明玻璃罩,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个沉睡的女孩,问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才能保持住她的生命力?” 医生一怔,似乎短时间内无法组织好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外行人的疑问。 白羽盯着焦点目标的血条,仔细计算了一番,说:“她的生命力在波动,补充和损耗形成了一种平衡。” 医生猛地一步跨过来,“你说什么?” “她的生命力……在反复升降……”白羽迟疑地说,“确实没有死亡,也没有中尸毒。可这也太奇怪了。”液体中分明没有足够支撑呼吸的空气,这是怎么做到的? 薛医生稳定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喃喃道:“原因……原因……难道真的有效?” “什么?” “激活剂!端粒酶修复系统激活剂!”薛医生脱口而出,一跃而起,奔向配药间。一路上引来无数惊诧的目光。 白羽目送着薛医生一路奔跑的背影,目光缓缓转向悬浮着的女孩。 赫然,她闭合已久的眼眸,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第12章 异踪 焦点列表中,她降至底部的血条猛地一跳,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坚定不移的下降。惊变之下,白羽甚至来不及考虑其余,立即将她加为仇人。 系统仇杀计时倒数5秒的字样在明晃晃的灯光中迅速扩大,白羽的视野里闪过五个硕大的字符,可她眼中却只剩下那一点点流逝的生命。 她以手指剑,急速运转体内真气。 细碎的冰晶在周身缭绕汇聚,化作一副莹白色的太极。 那是“七星拱瑞”的起手式。 原本作为一个长效定身神技,只要不被攻击,定身可以一直持续45秒,可从来没有一个气纯会轻易地对残血目标,无限使用这项技能。 正是因为定身的持续状态中附带了生命力回复。 是的,没错! 无限定身同时意味着,为敌对目标回复生命。除非目标本身处于满血状态。所以纯阳若想为别人加血,只能强制仇杀。原本游戏中无比坑爹的设定在这里却收到了奇效。 梦幻般的太极在纯白的实验室内如冰雪碎裂。在一片华丽的光影折射后,一双眼睛,悄然睁开。 那是一双冰冷而璀璨的眼眸,纯黑的瞳子映在纯白的巩膜上,交叠出无数幻影! “啊!”危机几乎是电光火石间迸发。白羽迅速收招,翻手落下一道镇山河! 耳中响起一片尖锐的呼啸,冰冷的玻璃碎片化作一道道锋利的匕首,烟花般盛开在空阔的大厅中。无名的液体由于瞬间的压力,在顷刻间化作薄雾。 ——而那道“镇山河”。 ——是向大门落下的。 所有水雾与玻璃,都不曾飞溅出分毫,门外还有一群被惊得目瞪口呆的研究员。 这时,袭击警报,终于迟缓地响起,鲜红的灯光以某种奇诡的角度,在扭曲的水雾与玻璃中回旋。 没有人能看清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浓雾与黑暗遮住了一切。 “怎么回事?” 薛医生几乎是听到爆炸的一瞬间就怒喝出声。手中还小心翼翼地包着一管冰冷的试剂。他一向稳定的声音中罕有如此强烈的愤怒,冰冷的恐惧紧紧缠上了铿锵搏动的心脏。 没有人回答。 除了满屋子尖锐呼啸的警笛。 下一秒,身穿防爆服的研究员,就冲进了那扇一直不曾闭合的大门。 强力手电明亮的光柱破开浓重的黑暗。整个房间所有可移动物品都在一瞬间碎成千万片,无法辨别的碎片,甚至钉满了墙壁和天花板。 唯独,放射状的碎裂中心,漂浮一个黑发缠身的红衣女孩。 显然,七星拱瑞的定身尚未结束,女孩的生命力,依旧在缓慢回复。虽然没有人知道,女孩的状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常年工作在生死边缘的医生眼中,她逐渐稳定的呼吸与逐渐红润的脸庞,依然是生命恢复的征兆。 ——那白道长呢? 几乎是下意识地,薛医生放松的心,又一次揪紧。 仿佛是为了回应什么,数道手电筒的光芒,先后指向了天花板上的破洞——正可容下一个人的身量。 正当爆炸的刹那,白羽终究还是将保命的“镇山河”落在了门口,以阻挡致命的碎片和水雾。周身缭绕的“坐忘无我”,在抵挡了区区3秒后宣告消解。 可就凭这短暂的三秒钟,纯阳宫的爆发技能“紫气东来”与瞬间攻击技能“两仪化形”同时发出。强烈的剑气彻底轰开天花板。 白羽顶着漫天乱射的玻璃碎屑,竭尽全力跃上穹顶。可惜坐忘只是减伤,不可能抵挡住有形的物体。她在避过爆炸的下一刻立即盘膝打坐疗伤。 满地狼藉中,几滴暗红的血液,缓缓坠落在剔透的碎片上。 “白道长?”隔着厚重的防护服,薛医生的声音明显沉闷了许多。 “别上来。”一个冷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没有什么受伤的迹象。薛医生松了口气,道:“快搬梯子。” “别上来!”白羽立刻低斥。 似乎是系统特殊的程序,这具身体自动自发地排除着外来的异物。碎玻璃在刺入肌肤的同时被计算为伤害量。可周身留下的细微伤口,却像瓷器上遍布的裂纹,虽然力道被削减,真正落在白羽身上的伤害不高。可如此骇人的伤口和如此骇人的恢复力,绝不可以暴露在众人面前。 尤其是专门研究人体的科学家面前。 “我没事……”白羽顿了顿,习惯性地打量着周身的环境。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来到这里虽然时间短暂,可依她的性子,很少有不冷静的时候。 被剑气割开的钢筋混凝土楼板厚达一米,生死交睫时拼尽全力的出剑,直接撕裂了厚重的防御墙体。露出了修建时遗留下来的巨大空间——木材与钢材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构架出了这个穹顶之上的世界。 低矮,黑暗,寂静,以及—— 一片片荧光闪烁的血影。 仿佛是云开雾散之后,天空中撒遍的满天繁星——可那是血色的星子,像一只只流干的血的眼睛! 血色是从西边蔓延而来的…… 那个方向。 正是金陵! 手电筒的光柱,穿过旋转的雾气,落在深褐色的泥土上。陈旧的血液,缓缓汇聚在垂落的钢梁尖端,一滴,一滴,在光柱中坠落。 白羽伸手一拂,指尖赫然是一片滑腻的深红! 她当机立断,一跃而下,踏过满地狼藉,“赶紧离开这里!” 薛医生站在悬浮空中的女儿身前,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白羽身上暗红的血迹,“发生了什么?” 白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顿了顿,她加快语速道:“第一,请张道长立刻赶来这里。第二,请你们立刻收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并通知军部准备撤离。在雪化之前,所有人必须离开……我想,我知道金陵城为什么会一夜之间十室九空……它追过来了……” 张道长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那位一脸疲惫却一身挺拔的将军。身后的卫兵想必已守在楼外。整个研究室的人,都在白羽的劝说和薛医生的默许下收拾行囊。 很多大型仪器,不是一时半会所能拆装完毕,而它和它们的操控者,代表了整个人类的财富。 满地的碎渣无人打扫,可穹顶的裂缝中落下的血迹,却在潮湿的地面上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泊。光滑的凸面上,倒影出了张道长苍老而红润的脸庞。 他依旧是含着笑意的,即使这分和煦的笑意在下一秒僵硬在脸上。 “那是什么?”白羽以一种求教的口吻询问。而他却只是摇了摇头,从怀中抽出一小片桃符,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血迹。 桃符发出一阵痛苦的“滋滋”声,化成片片灰烬。 没有燃烧的迹象,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腐蚀。 老道又摇了摇头,取出一道桃符,隐约的朱砂在明净的灯光下似乎发着微微的光,只比方才多抵挡了片刻,依旧化作灰烬。 场面是沉默的,他脸上的凝重一分分增加,最终化作一句复杂的叹息:“七十五年……已经七十五年……它居然活着……” 白羽疑惑不解,将军却恍然惊悟。 只听张道长苍老的声音,穿越过无尽的时空:“七十五年前,这座金陵城,死了三十万人……” 第13章 纯阳 “那场屠杀,毁了整个金陵城。”张道长苍老的声音有些莫名的恍惚,仿佛整个思绪,都沉浸到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时光里,“三十万枉死的人……整个金陵不仅化作空城,还化成了一片鬼域。那个时候,很多避世不出的前辈们都被这场惊天的*惊动。灾难被阻遏在发生之前,可深入地下超度亡灵的人,却没有一个回来。” 他有一声长叹,面有不忍:“直到后来,有位师叔从地下返回人间。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修行界。可最终被众人联手封回了金陵城下,唉……他老人家,已然成魔。” 水雾已缭绕四散,除了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张道长仰头打量着穹顶上幽深的裂口,向白羽稽首道:“白小道友,可否领老道上去看上一看。” 白羽还礼:“张前辈,请随我来。” 穹顶之上的空间,是低矮而宽阔的。白羽身材娇小,行动灵活,张道长既瘦且高,只得微微欠着身。昏暗的空间中充斥着干涸的血腥味,就像尘封依旧的往事,重又铺开在阳光下,被炽烈的温度一烤,散发着腐朽而甜腻的气息。 那是黑暗里绽开的地狱之花。 张老道微微弹指,明亮的火光便稳稳停在身畔。纤细的火苗将一老一少的身影拉的纤长,扭曲着投射在粗糙的土层上。 西边,无数道血线,在厚重的泥土中穿行而出,就像这片土地上生出了血管,又像是无数道蔓延而来的根须,为中心的躯干攫取着活人的养分。 张老道点着指尖的灯火,一步步照过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白羽冷冷的戒备着,这个幽密的空间,显然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甚至,白羽两次上来,所见到的血点分布,都不尽相同。 “白小道友,在金陵城中,看到这种东西了?”张道长自见到这些血影,总在不经意间发出长叹。 白羽点点头,详细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恕老道多话,小道友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金陵?”老道温和的笑了笑,安抚住了白羽眼神中的疑惑。 白羽皱了皱鼻子,道:“师门之命。”若说系统发布的任务就是师门的命令,这也不算什么。都说师命难违,可不就像她根本不能拒绝系统任务么…… 可张老道的下一句话,却彻底让白羽震惊了—— “白小道友,可是师出纯阳?” 张道长转过身,果然看见了白羽震惊而严肃的神色。可他略带苦涩的回忆,却让白羽再一次陷入了震惊—— “老道年轻时,曾为一道门高人所救。可惜……后来,那位前辈从地下返回,老道却无能为力,唉……那位前辈曾经说过——他是纯阳弟子。” 纯!阳!弟!子! 那四个字猛然在白羽脑海中炸开,几乎冲散了所有成型的思绪。她微微颤抖的语气已经先于思维而抵达:“他是谁?” “玉虚门下,陌寒。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白小道友……可听说过?” 陌寒,陌寒! 什么叫这个姓氏少见,那根本就是一个ID! 如果说纯阳弟子还可能是个巧合,可这个ID,白羽致死也不会忘记。 80年代快寿终正寝的那个春天,陌寒终于凑齐了金子,拍到了皇宫掉落的化玉玄晶,本来说收集了那么多小铁,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可他说消失就消失了,而后90年代直到现在,一直影讯全无。 白羽没有留过他的QQ和手机。相识在游戏中,交集也就局限在虚幻的二次元里。三次元的世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本来她不想也无心去了解。 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整个剑三的世界中无声消失,这本来就是个上演了千万遍的无聊故事。曾经的失落和困惑,也曾如潮水般奔腾而来又呼啸而去。她却在这个未知的穿越中与他猝然相逢,却已是这样一个结局。 怪不得,张道长能认出她的来历…… 等等! 白羽立刻在系统中私叩沉沙玄晶:你说曾经有一个道长接受了一个支线任务,然后被格式化了? 沉沙玄晶显然也听到了张道长的叙述,沉闷的回复了两个字——是的。 白羽沉默了很久,问道:是他吗? 沉沙玄晶的回复却非常迅速:资料不足,不支持搜索。 那个被格式化了的道长。 那个得到了玄晶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陌寒。 那个被封印在金陵城下的纯阳弟子…… 有时候,真相不需要理由。 “白小道友,可认得陌前辈?” 老道苍老的声音将她的思维拉回了现实。可白羽却恍惚地回答了一句。 “他是我师父。”真正的,从走进剑三的世界开始,就一直不曾更换过的、唯一的师父。 似乎她从来不曾亲口叫过他师父,那些耳麦中对话框中一排排传递而来的解释与帮助,往往也只换回她一个轻轻的“嗯”。 那真的是一个青涩得几乎被忘却在天边的年纪。 就像90年代之后,华山上终于下起雪,而他永远埋葬在了那个无雪的纯阳宫里。 而此刻,她是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张老道的神色却是了然的震惊,他向白羽轻轻施礼道:“蒙陌前辈救命之恩,无力回报,白小友既为陌前辈隔世传人,请受张某一拜。” 或许是张老道很熟悉当年的陌寒,没有想到白羽来历的特别。虽然白羽明显没有七十五岁。可张老道百余年来博闻广识,知道很多高深的道法都会留有特殊的传承,以保证道统不衰。白羽以稚龄修得如此凌厉的剑法,显然该是陌寒留下的隔世弟子才对。 倘或白羽知道张老道内心的想法,一定会为系统原本的设定点蜡! 她避过老道的大礼,只得回答道:“张道长既与家师相识,请直呼晚辈之名,晚辈不敢当道长大礼。” 张老道捻须一笑,见白羽拒的坚决,也不再勉强。 白羽隔着洞口透出的光,神思却转到了先前的爆炸上。 那个红衣的女孩应该已经解开了尸毒,却不知是因为特殊的原因,还是白羽突然发起的攻击。 居然直接震碎了房间中所有可以移动的物品。 若不是这个高级研究所,采用的钢筋混凝土墙壁厚度惊人,那场爆炸可能直接会波及到整个大厅。 “先前爆炸的缘故,张前辈可有见教?”白羽之前就叙述了爆炸发生的原因,可因为薛医生就在下方,有些猜测,总不好在一个父亲面前公然出口。 张道长在昏沉的光线中微微眯上了眼睛,“这三天之内,部队中已经出现了二十三例‘觉醒者’。这是我们商量之后定下的名字。薛姑娘也应该算是一例,将来或许还会更多。往往人们会在生死关头发挥出远超常人的力量。‘末法时代’最终结束,天灾降临之后。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多。不必担心。” 白羽却抓住了另一个关键词,道:“末法时代?” 张道长笑道:“这个词是原本来自佛经,传说已久不可考……老道也不敢乱解。或许它始于商末,止于当今吧?毕竟,自封神一战之后,传说的故事里,就再也没有哪个帝王,能永获长生了…… 第14章 抉择 或许这句话里的涵义太过沉重。一老一少都自觉的停止了讨论。数千年历史,数万里山河。那些淹没在浩荡时光中的故事,恐怕早就支离破碎,再难言说。 为什么草野中总能留下仙踪浩渺的传说,而坐拥了整个天下的帝王,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长生久视…… 如果传说曾经代表了某一种真实,那真实必将鲜血淋漓,不堪入目。 ——而这根本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白羽狠狠掐断胡乱游走的思维,强迫自己考虑眼下金陵城的危机。 毫无疑问,放任这些诡异的“血管”蔓延,它只会无限壮大,最终没有人能够控制。可现在这种情况,还有谁能阻止? 张老道走近土墙边,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瓷瓶,轻轻刮下了一点红褐色的血迹,又用封泥压好。暗红色的封泥上,隐约绘着一行金字,在瓶塞压上的刹那清光一闪,便隐没无痕。随后示意白羽落回地面。 魏将军已等在研究所门口,张道长引白羽一同登车。她扶在车门前,向枯树荒藤掩映中的研究所看了一眼。 薛医生没有出来,想必还在照料他刚刚解除“七星拱瑞”的女儿。整个研究所忙成一团,只有一位白净的年轻人,带着满脸的歉意,将众人送出门。 雪花在荒凉的天宇中撒泼,冷硬的雪籽敲打在脸上,旋即被北风卷没。长风吹起飘摇的衣裾,却像是吹起了虚无的噩梦。 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狭窄的车厢不停的摇晃。仪表滴答的提示音混合着时不时响起的呼叫机声,在有限的空间内分外鲜明。魏将军沉默而专注地看着远方的虚空,一道道指令在简洁的语调中下达,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越是简净的对话,越是衬托出此刻的沉重。 白羽默默倚在车窗边闭着眼睛小憩。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虽然身体不觉劳累,但一直紧张的精神,却必须要时间放松。 窗外是一道道鲜明而苍白的图画,消弭了一切人烟的大雪,其实纯净地令人心神俱醉。而此刻冷硬的风雪,仿佛在永不停歇地飞旋。 飞旋得心神俱疲。 “金陵城,还能坚持几天?”罕见地,将军没有回头,笔直地坐在软椅上。 白羽与张道长对视一眼,只见张道长苦笑道:“三天。只要城内还有活人,它就会不断蔓延,去寻找血食。很快,这里就会从地下被攻破。” “那些被抽干血液的人,平日潜伏在地表,一旦惊动,就会重新充血,化作血人。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成为它的武器。”白羽冷静地补充,“我亲眼所见。金陵城中一处大型商场下面,就有它储存血液的地方。” 张道长面色微沉:“七十五年前,那里是最大的坟场。” “所以……”白羽的声音微微一滞,“我师父就在那里么?” 张道长深深注视着白羽:“陌前辈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系统界面上,好友列表自从被打开后就一直没有关过,那一片灰蒙蒙头像的最上层,却是她最后也唯一一个80级的好友。 陌寒,纯阳,生死不离。 “他没有死。”——没有删号,怎么能算死呢。轻薄的话语,微不可查。白羽更没有反驳张道长的意思,或许,她只是在反驳着自己。 “张道长,”魏将军又一次顿住话头,道:“道教协会能不能组织一次清剿行动?” “长途通讯被阻,大范围尸潮已遍布全国。即便联系得上,恐怕也无法抽身。便有能力穿过大半个国家赶来,又怎么来得及。” 白羽侧过脸,问:“张前辈对冰雪一类的法术可有研究?那些血人被大雪阻遏,不能离开本体太远。” 张老道缓缓摇摇头:“精善此道的高手,都折损在那一次超度之中。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后辈,能成长到当年的水准。唉……老道愧对恩师。” “那大型冷冻装备……可行么?”此话一出,连白羽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金陵城下的事情,可能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如果现代设备能够解决,也不会出现今天的危局。 张道长没有说话,军车前方的将军却重重吐出胸中浊气,道:“三天之后,向金陵城原万人坑遗址投放导弹。既然是血,那就高温蒸发!” 此话一出,连一旁的警卫员都满脸震惊。 “那滞留在城里的人呢?”张道长立刻问,“现在营地里的人不到原来的一成,这才四天时间,尸毒和血河都不会蔓延得这么快,滞留在金陵城里的人至少还有一百万!” 将军的手紧紧扣在军车的门把上,指尖都微微泛白,然而他的回答却是决绝的——“任由城里的幸存者丧命于天灾和丧命于导弹都是不可被原谅的,但至少能保住活着的人能安全的活下去。 白羽全身一震,一百万,那是比造成血河的三十万惨死的同胞多三倍的数字!这个抉择只有两个选项,可不论哪一边,都担着血淋淋的生命! “现在是击杀它的最好时机,等到将来,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消灭它?会比一百万人少吗……”将军目视着前路无垠的大雪,斩钉截铁道:“三天之内,尽一切可能,搜救城中幸存人员。三天后,全体渡江,准备导弹发射。” 车已停下,将军拉开车门,雪片从地下霍然卷起,逼迫着温暖的呼吸。他在车门前顿了顿,向警卫员吩咐,召集所有人开会,随后向白羽颔首致意,领着张道长走回高楼。 依旧是那楼道都被挤满的楼房。那些裹着棉衣的、抱着睡袋的、面色青红、须发虬结的人们都无声地站起来,自发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看着那身姿笔挺的中年人,迈着有力的步伐登上楼梯。那些隐没在饥寒中的眼睛,是钦佩而感戴的。甚至还有人手中捧着发放的食物,纯白的蒸汽在冰冷的大雪中缭绕出一丝暖意。 没有谁愿意把生存的权利交给掌权者掌控,然而很多时候,他们只能选择接受。就像这里无声行着注目礼的人们一样,所有人,都希望能好好活下去…… 所有人…… 白羽悄然转身,走入茫茫大雪,在重回金陵城之前,她应该把此刻正在熟睡的沈馨,托付给那个恪尽职守的医生。 前方生死未卜,师父…… 你还活着吗? 第15章 搜救 玻璃窗被温热的气息模糊,一片片纯白的雾气笼住了漫天大雪,也遮住了窗前人的视线。而他知道,他所注视的,是营地内漫天飞雪也掩盖不住的沸沸人烟。 即便它拥挤而混乱,即便……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场景还能持续多久。 会议室依然保持着争吵之后的凌乱,该执行任务的将领都领命而去,一地尚未整理的桌椅,横七竖八地阻住了门口到窗前的路。 张道长就坐在晨光尚未照到的座椅上,沉默地看着窗前背对着他的将军。稀薄的阳光掠过无尽的虚空,将军的轮廓,在光影中似乎有些微的不真实。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老道长一贯看尽世事的眼眸中是罕见的严肃,和一点微不可查的悲哀。 然而将军凝望着窗外,稳定的视线中没有任何浮动的情绪。 “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某些事情的理由……”老道长最终叹了口气,绕过杂乱的座椅,慢慢走到将军的身后,“而我总是在最后一刻选择袖手旁观。或许是漫长的生命让我失去了最初的勇气,但这一次……” “这一次,请您务必袖手旁观!”将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道长的话,没有丝毫犹豫的眼睛,依旧注视着窗外,“这是我应该,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白羽并不知道远在营地之内的争执,就像她从来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勾心斗角的事情。她天生对那些明明有实力解决问题再不济也能一走了之,却偏偏喜欢烧死无数脑细胞玩阴谋的人敬谢不敏。安顿好小沈馨,她第一时间参与了这场空前的搜救行动。 或者——用空前的战役来形容更加恰当。 她需要足够的元晶和大量的成就,毫无疑问,困在营地里刷技能熟练度不是她的作风。 直升机轰鸣的巨响在死寂的天空中回旋,异变的飞禽被巨大的声响震慑,远远掠开,不敢靠近。而那些被困在楼房中的市民,仿佛在地狱里听到了天使拍打羽翼的声音。欣喜若狂地跑上楼顶,争先恐后地死死抓住软梯不肯放手。让接送的军人好生费了一番口舌。 靠近血巢的区域,全部采取了空中线路。除了白羽这类特殊人士,普通的军人一旦遭遇血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即便需要消耗巨大的能源,能够动用的直升机,都被派往了城区。 而在血巢外围,军绿色的大卡车领着各式各样的汽车,汇聚成一道浩浩荡荡的钢铁河流。按照金陵城原本遗留的道路,实行主干线72小时巡逻护航。各搜救分队将人员与物资护送到主干线上,由士兵与市民组织的的专业运输队接手运送。 这已经是现有条件下最有效率的救援行动。 甚至是现有条件下最俱执行力的救援行动。 然而,城区内宽阔的街道依然被拥堵的人群的淹没,军车必须鸣枪开道,才能尽快脱离泥淖,没有赶上这一班车队的人,犹自咒骂不休。 扩音喇叭在反复循环,机械地维持着秩序,推推搡搡的人群从骤然获救的欣喜迅速转变为漫长等待的阴郁。待救援行动第一天天光泯灭,已经没人还有力气说话。麻木地看着一辆辆汽车,从空到满,驶向希望的远方。 很多人拖着沉重的行李沿着被清理过的道路徒步行走。满大街上,一张张疲惫而沉重的脸,在一道道车前照明灯的光柱中穿梭。 除了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与尖锐的枪响,整个金陵城,只剩下了飞雪飘落的声音。 这场雪已经已经下了四天四夜。 或许江南从来没有下过这样漫长的雪。 白羽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这才苦笑着想起,她已经不再畏惧严寒。 立身于二十层高楼,依旧能听到楼底一处临时站点,军用喇叭粗犷的呼喝,这在原本嘈杂的金陵城,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保持镇静,有序排队。人民军队永不放弃人民。” “保持镇静,有序排队。人民军队永不放弃人民。” 沙哑的喊声穿透了每一个活人的耳膜,白羽不得不为这句喊话曾经的设计者点赞,在经历了三天几近崩溃的混乱之后,听到这句话的人们,无不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渴望。 如果他们知道三天之后,这座曾经的六朝古都,可能就不复存在的话……不知又该如何做想。 白羽守信地隐瞒了这个秘密,虽然她称得上熟悉的几位,可能都知道这个消息。 没来得及撤离的人,至死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死。那活下来的人呢?会知道他的存活付出了多少代价么? 腰上临时配给的呼叫机突然响起——又一处丧尸聚集点被发现。 除了留守营地的张道长,所有“觉醒者”,连同道门留驻金陵的几位高手,都被分配了巡逻区。连薛医生尚未康复的女儿,都执意要求尽一分力量。白羽特意挑了与小薛同志相邻的地域,除了相互照应代刷任务,也是回报薛医生照顾沈馨的情义。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响起了,在一百之前,白羽还有计数的兴致,等到频繁的呼叫声重叠而起。白羽已经恨不得策划能纯阳一个“分|身术”。 淡蓝的太极在灰冷的苍穹下一闪即没。白羽直接对准了小地图上的红名点落去。楼房中的枪声时响时歇。一段疯狂的扫射甚至尖锐地刺破了死寂的空间。 翻身踢碎玻璃,白羽利落地闪入窗内,一道太极无极正中丧尸眉心。重物倒塌的力量,震起恼人的灰尘。她扫视地图,猛地撞开房门,落地一滚让过呼啸而来的利爪,长剑直递,三才化生璀璨的白光缭绕飞旋。 丧尸被控住的刹那,与房间相连的客厅中准确射来六颗子弹,精确地击中眉心。一点红褐色迅速洇开。 能如此迅速解决问题?白羽有些奇怪,问道:“这里怎么了?” 话一出口,对面军人惊骇地叫了一声:“小心!” “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白羽鬓边掠过,却没有击中任何目标! “坐忘无我”的淡蓝色气劲微微扭曲,白羽旋即在身侧落下气场“生太极”。 依然什么都没有。 死寂的房中甚至没有一丝游移的风。白羽暗暗揣测着这个隐身的袭击者,突然,闪电般使出“五方行尽”。系统视野中,持枪的军人身边,赫然出现了目标指示。下一个瞬间,纯白的剑气直接击溃了来者的身影。 居然——是一个活人。 矮小的个子,扭曲的表情,以及愤然注视着白羽的眼睛。 白羽抬手封上一道“七星拱瑞”,一方面控住这个来意不善的,另一方面为他流血的左肩治疗。 男人发现自己已无法行动,暴怒的神情立刻转为惊恐,死死盯着扶住军人的白羽。那一把缭绕着云纹的长剑分外显眼。他惊怒交加地大喝:“你是什么人?” 地上还躺着四个已经死去的军人。白羽扶过那个方才救她一命的神枪手,偷偷化开一颗系统产出的红药,敷在他左腿的伤口上。 “凭什么你也有超能力?”他见白羽没有理睬,好似底气壮了些。 白羽一直关注着军人的血线,闻言诧异地抬起头:“什么叫‘凭什么我也有超能力’?合着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会这点微末伎俩?”白羽顿了顿,决定配合张老道已经规划好的剧本,“自古以来,就有道法传承。你闭上眼睛,就以为全世界只剩你一个人么?” 男人陡然听到这句话,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瞬蔫了下去。他似乎觉得不甘,又狠狠瞪着白羽。 军人猛地站起身,冷硬地问:“你为什么袭击军队?” 男人被军人的气势一摄,梗着脖子道:“都什么时代了!凭什么我不能……” 话没说完,军人稳定的右手已端起长枪。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可全身丝毫不动。白羽冷笑,又补了一道定身。反正“七星拱瑞”没有冷却,她以前无聊的时候,就呆在纯阳宫洁白的雪地里定神策兵玩。倒是从来没玩过人。 “为什么袭击军队?”军人再一次发问,语气里隐约浮动着压抑的怒气。 男人此刻真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苍白着脸嗫嚅:“我……我……你们……你们有枪……” 白羽忍不住粗鲁地翻了个白眼。对这种人,她已经没心情再说什么了。就算告诉他,为了救援困在社区里的人,这个满编十人的排,已经牺牲到只剩下眼前的排长,又有什么意义? 军人直接将枪口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绝对稳定的手甚至在轻轻颤抖。他反复抿着唇,生着剥茧的食指却一直没有扣动扳机。 “人民军队绝不放弃人民。” 他机械性的重复了这句话,松开了这个浑身汗湿的男人,眼睛里却是噬人的怒火。 白羽在背光处微微皱眉,显然军人转身的瞬间,这个从死亡的边缘偷生的男人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 下一刻,一道璀璨的剑光,直接凝固了男人惊骇的表情。 白羽看着这具倒下的尸体,厌恶地吐出一句话:“真不好意,我不是人民军队。”她面向为队友收敛遗骨的军人,认真道:“你可以写进报告里。我无所谓。” 沉默了很久后,他生硬地回答—— “谢谢。” 第16章 忧惧 军人无言地取下战友的肩章和帽檐上的红星。仔仔细细用塑料纸包好,放进上衣的口袋 ——那里,已经有八个同伴,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相聚。 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场上,牺牲的战士没有红旗裹尸鲜花夹道的待遇。或许,只能等待两天后焚尽一切的大火……作最后盛大的告别。 他扶正牺牲的战士,扎好已经止血的腿伤,向白羽行了军礼,转身推门离开。另一栋楼中,还有需要护送的人——不论,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天色已然向晚。 刀子似的风雪在无尽的天宇中尽情发疯,直接将白羽沸腾的情绪降至冰点。 ——本来,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料想的,都是不必费那点力气表达惊讶。可真正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能稳住情绪的人又有几个? 白羽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迷蒙的薄雾消散在隐约的天光之下。决定给糟糕的心情刷一点愉悦值,拎着长剑去收集丧尸脑子里的元晶。 先前与张道长的交谈中,白羽隐约感觉到,张道长似乎对这些奇诡的东西很清楚,但他并不在意,也没有特意和白羽提及。就好像本该如此,没什么可以惊讶的一样。显然,军队也没有收到收集元晶的指令。 难道这样的东西在修行人看来其实非常正常,甚至不具备利用价值? 就好像人们看到路边长草,却从来都是直接忽略……只要没人去拔,泥土里总归会长出草来。 白羽努力搜寻着她大脑中本就不多的信息:似乎元晶除了补充这具躯体和自带系统的能量之外,目前也没有其他的作用。虽说这位“游戏收集强迫症”患者每次打完小怪都会去捡掉落的东西……哪怕只有几个铜板…… 反正可以叠加,不占背包,收着就收着呗。顺带给玄晶磕着玩儿,指不定真能刷出大橙武“赤霄红莲”呢? 带着明显自娱自乐的臆想。白羽迅速戳开再次尖叫的呼叫机,甩开大轻功飞向下一个战斗地点。 那是个离城市中心不太远的居民聚集区。这一片新建的购物中心和老旧的居民小区混杂在一起。也是这些年来,城市开发的一种特殊景象。 如果你走在一半是老街,下一半就成了新路的路面上时,会有种微妙的时空错乱感。而此刻,这些鲜明的时代特点,都被掩埋在疯狂的大雪里。 白羽踏着淡蓝色的太极,从天空中落向地面。一众小战士都保持了基本的淡定。毕竟,这一个白天,从他们头顶上掠过的所谓“高人”,也多达十数个。见多了,再稀奇也没什么好稀奇的。除了一边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市民,战士们都展示出了他们优秀的素质。 “报告!有一个疑似觉醒者冲进了危险地带,请指示!”清晰的句子被清晰地喊出。 白羽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学着淡定,“好的,请先带着其他人转移,我去看看。你们路上小心。” “是!”小战士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带着身边一群幸存者,快步向戒严的交通主干线走去。那些在仓皇中煎熬的人们,不无背着厚厚的行李,甚至几家联合在一起,合用着锅碗瓢盆。带着这么沉重的包裹,这场旷古罕见的大撤退,又能保持多快的速度? 太极蓝光再一次闪耀在昏沉的黑暗里。有个软软的童音惊喜地喊了一声——“神仙姐姐!”而后被孩子的母亲慌忙地拉到一边。 白羽没有听到,她已经迅速的没入黑暗中。按照方才小战士指出的方向,严密关注着小地图上的动点扫描。 又出现了一个觉醒者。 这座巨大的城市拥有着如此巨大的人口,照理说,一定会有很多天赋禀异的人。然而,普通人在这场空前的浩劫中骤然获得绝不普通的力量。他们性格中原本不可能暴露出的一面,却会因为自身和环境的颠覆而被疯狂扭曲。 或许,这才是这个副本名为《末世》的真正含义。 真正被毁灭的不是生命,而是人性! 小地图的边缘骤然刷出一个绿点,在满目鲜红中分外鲜明。 那个觉醒者正在被丧尸包围,白羽迅速判断出了基本情况,在虚空中一跃而下,落向街边的小超市。 半新不旧的不锈钢推拉门斜斜挂在门框上。小店门面上的招聘海报,还涂着鲜艳的着重标记。周围,因为生人的气味,而聚集过来的丧尸们,歪歪扭扭晃荡过来。白羽已经彻底了解这等异变死尸的作战习惯,“生太极”的场控中一圈“*独尊”就能非常完美的解决问题。 ——里面还有三个红名。 白羽在门口踌躇了一下,借着货架的掩护掠进店门。澎湃的剑气直接贯穿了走道上连成一线的三个丧尸。 寒冷的空气中,白羽脚下碎裂的莹白色太极,在时间的流失中缓缓消散。而货架边,那个扫货的女子却着实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尖叫一声举起手中剔透的冰晶。 ——居然是个可以操纵冰雪的觉醒者! 原本精心烫过的卷发,自如地散在颈边,裁剪合体的羽绒服,完美的衬托出她匀称的身材。 ——还是一个有余力搭配衣服的觉醒者! 白羽默默在心里加上这一句评论,安抚性地收剑入鞘,向那美貌的女子微笑道:“我没有恶意。军方在组织金陵全城撤退,你也一起走吧?” 可相反的是,女子的脸色更加凝重,虚空中一道尖细的冰锥狠狠砸在白羽脚边,而白羽在焦点监控上,看到她聚气读条的刹那,就转身闪避。 白羽依然没有拔剑,看着系统弹出的未完成的任务框,一时无语。 “这位……姐姐,请你最好在两天之内离开金陵城。这里非常危险,危险到军队都必须放弃整个城市的地步。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白羽就转身离去。这个任务只是个小支线,不做也罢。 可身后却传来将信将疑的质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怎么知道军队召集平民,是不是要拿我们当炮灰?” 白羽已一步跨出昏暗的店门,她冷冷站在门前,逆着虚无的光。“这种事情我没法保证一定不会发生。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两天之内你不离开就是等死!如果你不相信,谁给你保证也没用。但我不会无聊到跑进丧尸堆里逗你玩儿!” 或许,白羽方才一剑洞穿三只丧尸的实力,给这个才觉醒的异能者极大的冲击。亦或是她含着怒气的回答震住了这个美丽的女子。 她脸上的神色剧烈变换着,然后拉开背包,飞快地扫荡整个超市内可以用得上的东西,时不时戒备地看着白羽。 白羽扬眉,自发自觉地转到门外刷小怪。待那个女子在三分钟内填满三个大包之后,白羽已经清理好了这一条街上游荡的丧尸。收获数枚元晶。 “里面还有一些,你要都给你。”女子紧紧拉着手中的包裹,言下之意大约是别碰我手里的东西。 可惜这些东西白羽想用也用不着…… 白羽随意地点点头,根本没理会那个小超市里还能剩下什么,“这条街我已经清理干净,一时半会不会有丧尸过来,你向西走,上大路,看到巡逻兵,就安全了。以你的能力一个人过去绝对没问题。不送!” 女子一时愣住,问:“你不跟我一起走?” 白羽:“我有巡逻任务。” 女子皱着眉,远远绕开白羽走向西方。 一时间,白羽没有接到呼叫机的特别求助,倒是整个军队的通讯都使用这一个频道,沉沙玄晶将它接到系统公屏上,瞬间整个屏幕被各色字体填满,颇有游戏里公屏快到来不及看的情形。 尤其是新情况新指令一出现,公屏瞬间被无数条相同的信息刷屏。妥妥的大攻防前刷阵营广告的即视感。 熟悉的感觉,成功缓解了白羽孤身一人的冷意。 她不禁轻笑出声。 【私聊】沉沙玄晶:咦?那个美腻的妹纸怎么还没走? 【私聊】白羽:嗯?焦点上她还亮着? 白羽一愣:她打包了那么多东西,怎么不赶紧走,还滞留在这里?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人或者东西没带走? 可附近除了白羽,只剩下她了呀? 【私聊】沉沙玄晶:她一直在你周围绕圈……什么意思? 【私聊】白羽:除了她还有别的东西在附近吗? 【私聊】沉沙玄晶:扫描无其余目标。人类的行为还真难理解…… 【私聊】白羽:我也不明白,直接去问她不就知道了? 那女子就站在离白羽不远的楼房拐角处。白羽运起轻功切入那栋楼房的前面,直接翻过楼顶,落在那女子身后二楼的窗沿上。 借着尚未彻底消失的阳光,白羽抱着剑,打量了一番这个鬼鬼祟祟的女子。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突然出声。 “啊!”女子方才找不到目标,正在四处张望,冷不丁听到背后的声音,陡然发出高分贝尖叫。 白羽揉了揉耳朵,道:“你怎么还不走?为什么要跟着我?” 女子扬起苍白的脸,看着窗沿上身材娇小的少女,眼睛里却写满了惊惧,“我不能去军队,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不正常……不能……被抓走……求你救救我吧……” 白羽冷笑:“你偷偷跟着我,是真想让我救你。还是因为,我发现你——‘不正常’?” 女子的脸色更白了一分。手中藏着的冰刃因为强烈的恐惧骤然落地。白羽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没有说话。而那女子却歇斯底里地嘶喊:“我不想被抓走……谁知道军队想干什么?我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可怜白羽实际年龄也不比眼前这个女子差多少,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请出万能的定身神技“七星拱瑞”。强制她冷静下来。 白羽默默吐槽,估计下一个使用次数突破两万的技能,非七星拱瑞莫属。 “军队所有的觉醒者都被派遣来巡逻搜救,就这样还人手不足,疲于奔命。我都快被轻功转吐了。如果你和军方接触,他们第一时间肯定是征求你的意见给你安排守卫工作。好钢不用在刀刃上,你觉得能用在什么地方?” 女子露出明显的迟疑:“你不是军队的人?” 白羽拧着的眉一直没有松开:“确切的说,我昨天天亮之前才找到军队驻扎地。” “像我一样的‘觉醒者’有很多?” “当然。”白羽粗略估计了一下,“士兵加上平民,这五天之内应该有五十了吧?将来一定会有更多。也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才行。” 女子像是陡然卸下了心理包袱,头也不回的说了句“谢谢”,就向西方冲去。 白羽默默看着远方的雪景,和飞雪下西方那一线璀璨而浩瀚的灯火。心绪却不受控制地起伏。 【私聊】沉沙玄晶:一个自大狂,一个受迫害妄想症。天哪! 【私聊】沉沙玄晶:白小羽~~你在想什么? 白羽一愣,直接轻笑着曼声道:我在想,怪不得米国要给上战场的士兵做心理咨询。这种事情,一时不能接受也很正常。我应该习惯,而非生气。 【私聊】沉沙玄晶(愤愤):你就变相夸自个儿不正常吧,成就强迫症患者。 第17章 沈馨 这是白羽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二个黄昏。没有落日的黄昏,没有彤云的傍晚,只是灰冷的苍穹下不知疲倦地飘飞着灰冷的雪。 或许即将覆盖掉一颗颗逐渐灰冷的心。 正东方的天宇已是一片暗色,压低的云层下,掠过一架架轰鸣的直升飞机。偶尔有一两道冰冷的光华闪过,那是修行人特有的法术光芒。而她这一身纯阳技能,总有点冷硬生疏。 就算七十五年前,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纯阳弟子。没有人再会怀疑她存在的合理性。可作为存在者本身,却时时刻刻被现实提醒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每一次对外人的欺骗,都是对自我的讽刺。 毫无疑问。 那些被无辜卷入这个陌生世界的先行者,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个世界呢? 或许,师父真的在这里,一定会认为这种想法很无聊吧…… 只有无聊的妹纸才会做出这么无聊的思考……汉纸们如果降生在那个时代,那当然是满怀热血,救国救民吧? 白羽一时空闲的大脑,却像是不由自主塞满了脱缰的野马。可任由思维乱跑的结果,却是她猛然惊悟——她一直不曾真正了解他。那个坐在电脑彼方的人,那个操纵着角色,纵马载酒,踏遍大唐山山水水的人,一直都是回忆里模糊的剪影。 只有纯阳道长在苍茫白雪中侧身拔剑的风姿,在时间反复地冲洗中镀上了永恒的金色。 已经七十五年了,在张道长满怀神往的口述中,他已不知在这个世界羁留了多少个春秋。而在白羽短暂的生命里,他们明明只分开了不到一年。 时间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割裂了过往。 没有人知道,这么久远的梦寐中,谁还能记得谁。 好友列表一直隐藏在系统界面的左下角,迄今没有任何人上线的迹象。本来白羽也不会再抱希望。可在这一片无尽的钢铁森林中,等待周身的光明一分一秒消退,不如找一点事情强行驱动混乱的大脑。 白羽凝神套了一道“坐忘无我”的减伤蛋壳,百无聊赖地一边等信号求援,一边刷技能熟练度。 系统具象化的最大好处其实反而是技能不须锁定目标就能释放,相应的,虽然焦点目标仍然可以使用,但技能的准确性却必须由使用者控制。 攻击要害,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神枪手是靠子弹喂出来的,剑客也是靠招式喂出来的。现在,她空有犀利的剑法,却不能自如使用。重刷技能熟练度,一招刷满两万次。也算是另一种修炼方式罢了。 世界永远公平。付出多少,才能收获多少。 纤细的指尖迸发出剔透的光芒,一片片搅过无声的雪花。或许不知道哪里就会蹦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丧尸,张牙舞爪地扑向温热的血食,但该做的事情,总要做下去。 “滴滴……滴滴……”明显不同于呼救信号的声音,在呼叫机上响起。白羽一时有些愣神。因为大型基站的关闭,手机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军队内部分配的呼叫机在功能上明显不如民用手机,但通讯却异常强大,据说能在很多极端环境下正常使用。 这是谁发来的通讯? 她摁下接听键。 “白小友。”呼叫机那边却是张老道的声音,一个修行高人使用“手机”,这一微妙的场景,白羽有些想象不能,“速回。薛医生等你。” 薛医生?她的女儿正在金陵城中负责巡逻,营地里能有什么事情?难道……是沈馨? “我立刻回去,发生了什么事?” 张道长那边像是迟疑了一瞬,“沈小姑娘觉醒了。” 从天空中赶回C大校区,只用二十多分钟。薛医生的女儿不适合离开营地太远,所以白羽负责的地方,就在左近。 “她怎么了?”白羽推开监护室的大门。焦点目标上第一时间弹出了沈馨的状态——“觉醒”,持续时间48小时。 沈馨躺在简易的监护病床上。雪白的被子掩住了整个身形。或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她整个身体都蜷在床上,陷进厚厚的被褥中。只能看到纯黑色的发丝,静静铺了满枕。 “血压持续升高,心跳持续加速,已经超过200次每分,再这样下去,恐怕她的心脏会因为负荷过重而衰竭!”薛医生紧紧盯着床头的监控仪。 “每一个觉醒者都这样么?”白羽问。 “不。”薛医生断然否定,此刻他的神情无比专注。 “小薛同志,是在受到感染后,全身器官衰竭的情况下出现觉醒的。这是有可能是端粒酶修复激活剂的偶然作用。也有可能是病毒感染导致的。迄今尚未有这方面的进展,也没有其他试用者出现此类症状,尚不可定论。 “军中有三分之二的人因为感染病毒后没有死亡,出现了觉醒能力。这一部分人基本都是各项考核中身体素质最好的,我们初步认为是病毒改变了这一部分人某些不明细胞的基因。 “另三分之一是因为类似的高热昏迷症状,导致的基因自我激活。这已经在基因杂交检查中被发现。体细胞的更新换代,不可避免的出现能量代谢异常,高热是绝对可以用现有医学体系解释的典型症状。但,沈馨没有。” 薛医生言简意赅地发表完长篇大论,侧身示意站在一边的张道长:“不过张道长非常肯定,这就是觉醒。我持保留意见。” 白羽有限的知识不足以支撑她完全明白薛医生的学术论断。但显然,医生已经尽力避开了绕晕普通人的专业词汇。 张道长笑了笑:“白小友可曾将本门道法传于沈姑娘?” 白羽摇了摇头。 张道长伸手按在了沈馨纤细的手腕上,沉思片刻,缓缓道:“她没有发热,只是因为她天性属火,觉醒的同时也在吸收火的力量。” 说罢老道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蜡烛,点燃。 室内静止的空气中,晃动的火焰在微微向沈馨的方向偏转,而后—— 无风自灭。 薛医生显然在克制着眼神中满满的质疑:“我一向主张,古典朴素哲学,应该也必须用现代逻辑重新解构。” 把这句话翻译成人话,那就是——怪力乱神好歹也应该用正常人可以理解的思维逻辑重新解释吧?这样漫无边际的胡扯,那只能是胡扯,没有依据甚至不同人去扯都能扯出不一样的东西,好么…… 白羽默默看着焦点目标上血线一直在跳动的沈馨。头像下的BUFF显然不可能被驱散。那并不是一个减益BUFF,虽然有可能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这是第一次,白羽深深的感受到:生活不是游戏,它永远比游戏复杂地多。 第18章 夜尽 薛医生没有说话,张道长却像是习惯面对各种质疑,坦坦荡荡地叹了口气:“祸兮福之所倚。这毕竟是一场千古未有的天地异变。她出现的情况不同于我等按部就班的修行。这种‘觉醒’反而类似于‘走火入魔’,是骤然提升修为导致的根基不稳。现在修行的门槛已经被这场异变打破。可眼下的觉醒者,却很难再上一层楼。唉……” “再这样下去,她会有危险吗?”白羽扬起脸,问。 薛医生严肃地抿着唇,没有接张道长的话,“她的心跳继续加速的话,绝对会导致心力衰竭。” 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向了床头的监控器——心跳,244次/分。 “但有一点,张道长与我的观点是一致的。”医生继续说,“如果强行降低她的心率,可能导致觉醒失败。而迄今为止,觉醒失败的人都死了。” 白羽脸色一沉,问:“现在的成功率有多少?” “统计数据不足,目前的结果不足十分之一。不过你们也很清楚,只有成功了才会被记录,觉醒不成功后死亡的人,是无法确切统计的。所以这个数据只高不低。” 只有不到一成的存活率,几乎等于必死无疑。 可任由她的心脏继续加速下去,能坚持两天两夜? 白羽坐在沈馨床边,脑海中,却在系统界面上疯狂的搜索小药。原谅她打团本从来不带小药小吃,依她这样随意散漫的性格,DPS够就够,不够大不了不打团本。背包里仓库里更不会放这些几乎不用的东西。她本身专精的铸造,附带学满了缝纫。做装备打附魔没有一点问题。却唯独没有可以救命的东西。 曾经,在剑三没有删除碧露丹时,喂一颗碧露丹就可以原地满血复活,可那丹方本身就因为冲击了游戏系统平衡而被和谐。就算她真的在背包里放满各色小药,又能做什么呢? “张前辈,你说,她的觉醒需要能量,是么?”白羽的眼神一直凝视着虚无,声音却真实地从身边传来。 “不错。” “我可以试试传功。” “不行。”张道长苦笑,“老道早已试过。正因为躯体不能承受突然提升的力量,才出现这样危险的情况。她如此年幼,你传功予她,不啻于火上浇油。” “只能看着她死么?”白羽霍然转身。 薛医生动了动嘴角,本想说未必会死,却没有说出口。 “怎么会这样……”白羽喃喃。 “两天前,血液检测出她有感染可能,现在病毒潜伏期已过,出现感染症状。如果早日医治,或许还有机会控制感染,现在……”薛医生话里有着隐隐的责备。 白羽沉默,她不可能告诉医生,她是通过系统监控,确定白羽没有感染尸毒。而系统,真的绝对正确么? 似乎有某种不可动摇的东西,突然裂开一丝缝隙。 【私聊】沉沙玄晶:我举双手双脚保证,沈小馨是自发觉醒者! 【私聊】白羽:你有手脚么…… 【私聊】沉沙玄晶:……相信我,嘤嘤嘤。 她是束手无策的。就像全天下所有困顿于这场末世的人一样束手无策。而人生总会在你志得意满的时候赏你一个耳光。 张道长没有打扰白羽,他轻轻走到门口,在带起房门的时候温言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去城内看看,你照顾沈小丫头。顺带,帮忙照拂一下营地里感染尸毒的人吧……” 金属门框,无声地合拢。 一起消弭的,还有门外喧哗鼎沸的人烟。 薛医生早已被急救铃声叫走,整个病房里只剩下仪表,顺着时间的轨迹慢慢爬行。滴答……滴答……渺小就像在无涯的原野里留下的一串蚂蚁脚印。 走过的蝼蚁已不知身在何处。 留下的足迹,却在无限的黑暗里等待不知是否还能到来的黎明…… 系统的视野,交叠在肉眼能见的空间上。 一侧还闪烁着刚刚接下的任务。 白羽苦笑地看着熟睡的沈馨,因为急速的心跳,她整个脸庞,都腾起了病态的潮红。明亮的日光灯下,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她脸上细微的茸毛。 金色的,柔软的,代表了生命曾经的稚嫩与鲜活。 她摇摇头,推开窗,翻身而出。 扑面而来的,是久违的人烟。 人间向晚,万家灯火。 这个曾今的校园,被一片片帐篷和篝火淹没。橙黄色的火焰燃烧在青黛色的阴影中,轻薄的雾气款款飘荡在遥远的暗夜里。营地周围有巡逻的将士,呼喝着整齐的口号。铿锵的声响在低垂的云彩间层层回荡。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场景,更震撼人心。 震撼得就像大海上美仑美奂的浮沫,在晚霞的辉映下,璀璨得不似人间。 ——还有两天,这座城市,就将永远埋葬在记忆里。 ——包括她回忆中,那个永远灿烂在阳光下的金陵。 白羽隐没于高楼的阴影中,沿着阳台凸出的栏杆,向营地入口的门禁掠去——医院成了一道绝佳的避风屏障,这一面墙基下,东倒西歪地叠满了防雨布顶棚。甚至没有留下行走的余地。 很显然,这座城市已经找不到像样的帐篷了。原先还能用三合板、塑料板搭出墙面,以躲避风雪。后来堆上的窝棚,只能用坚固的树枝或者冷硬的钢筋做框架,再绑上防雨布。 很多人为了节省材料,直接借用了别人搭建的墙体,在外围斜拉出一道三角型的空隙,就又可以缩进去一个人。在材料告罄的最后,人们只能屈就最原始的方式,裹着军方收集后发放下来的棉衣棉被,蜷缩在篝火旁边。 广播喇叭里一直循环播放着注意事项。 所有人都在“谨防火灾”的噪声中,拥着篝火安眠。 雪依旧再下。 白羽一想到这五个字,就抑制不住地厌倦。她从来没有哪一次,如此厌倦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 ——在这场孤绝的雪夜里,守候着触手可及的云天。 衣襟上缭绕的风雪,都成了一种昭示光阴的标记,不停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放大加强版的“吞日月”,在营地唯一的入口处闪烁。所有经过这里的幸存者,都会被清除掉身上携带的“尸毒”BUFF。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一道气场用空一管技力值,一次气场可以持续半个小时。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最突出的进步,二次激活的吞日月,终于被她练习到收放自如的地步。 所以,如果有人在天空中俯视整个营地最高处的白羽时,一定不会惊讶,白小羽在楼顶戳“镇山河”…… 就像很多年后,幸存者们隔着被时光打磨过的昏黄记忆,依旧能看见,那个守在高楼上翩然欲飞的幻影。 叙述里,总会有一道呼啸的剑气从天而降,割裂路面上的冰花。剔透的光影里映满了浮生笑闹,又混沌作喷薄的酒气,一觉天明。 第19章 天明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一小会儿,天却没有放晴。光芒穿过云层照进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天空却浮现出一种坚硬的瓷白色。北风吹来的冷意透骨难消。而新一天的撤退计划,却已经在争分夺秒中进行。 营地唯一的入口处,早先的校门因为太过狭小而被拆除。被鲜艳的明黄色条带拦成两个方向的宽大车道。带着防滑链的车轮滚过吱呀的雪花,喷出轰鸣的声响。 车辆在颠簸中发出刺耳的“哐当”声,缓缓驶进大门左面单独辟出的操场。尾气的黑烟一出,刺鼻的异味随之弥漫。围在铁栏杆外的人群却迅速爆发出嘈杂而混乱的呼喊,用不同的口音叫着不同的名字。 一声叠过一声。 却没有人敢踏进操场一步。 车门开启的刹那,一个年轻女子跌跌撞撞跑下阶梯,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而后一路哭着奔向出口。 执勤的军人高声大喊:“检查!所有人!配合检查!” 那女子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没顾及军人厉声警告。侧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向外围的人群飞快地挥了挥手。明媚的脸庞上笼罩着惊喜的红晕。 楼顶上,盘坐调息的白羽悄然睁开眼睛—— 门禁外冲进来一个年轻人,狂喜地奔向女子,口中似是呼唤着她的名字。青年男子不顾一切地拥抱住她。天光下,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眼角一点泪光。 下一刻,他的笑意僵硬在了大难重逢的惊喜里…… 侧颈的血管被锋利的牙齿割破,鲜红的血液甚至还残留在女子红润的唇边。她本该洁白的眼底却暴起丝丝血管。笑吟吟地舔着唇,看向那个一脸不可思议中倒下的青年。 颈动脉破裂后溅出的血液,直接洒落在地。被车轮碾过的黄雪里,顿时染出一片鲜艳的朱红。 “砰!”比剑气更快的,是一颗子弹。 在男子尚未落地之时,便击碎女人的头颅。 此起彼伏的尖叫彻底被枪声引爆,人群麦浪一般向营地内倒去。操场门口立刻清理出一片空地。 下一秒,空地上,铁门前,一道剑影亮出一线峥嵘。 剑影之后,是那个红裙执剑的女孩——精致的轮廓在微薄的天光下浮动着冷冽的意味。 不须白羽发话,众人就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甚至刚刚被撞倒的人,都被好心人搀起来扶在一边。所有人都注视着铁门内的现场。 开枪的军人依旧保持着瞄准的姿势。 车上后下来的人更已惊恐地拥挤在一旁,不敢上前。 而那个半边头颅被旋转的子弹崩碎的女子,却诡异地扯了扯嘴角。掉出眼眶的眼球,在红润的脸颊上转了转,森然的目光笔直地落在白羽身上。 耳边传来惊恐的抽气声,更有人拼命捂着嘴后退,深怕被这具与众不同的丧尸关注。 这已经不是那种击中眉心,就能彻底杀灭的怪物了……没有人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描述这种“进化”的丧尸。 云纹缭绕的含元剑,在脆薄的光芒中投下一片纤细的阴影。正面相对,只有气场无形的气劲缭绕在白羽周身。 女人在扯出冷笑的那一瞬,加速向前直冲! 再下一秒,第二声枪响。 “砰!” 子弹飞速命中了丧尸的咽喉,军人精准的枪法,直接在她高速移动中命中了脖颈,纤细雪白的颈子炸开一道缺口。在剧烈的奔跑中被子弹的冲击力一震,她整个躯体向后一倾。脑袋噗地一声撞向左肩,掉出的眼睛在脸颊上滑出一道鲜艳的圆弧,兀自震颤不已。 白羽聚气已毕,猛然出剑,破去周身凝聚的冰雪太极。 ——七星拱瑞。 还是这招! 第三秒!第三声枪响! 白羽计算的非常准确,“七星拱瑞”在命中目标之后,直接被枪击打断定身,被打断的“七星拱瑞”定身BUFF立刻跳成4秒强制眩晕。 第四秒!第四声枪响! 接连四枪打断了女人扭曲的脖子,她丰润的躯体顺着惯性砸向雪地。可残缺的头颅却在枪声中高高抛起! 白羽的剑招紧随而至—— “紫气东来”与“两仪化形”齐出,代表了瞬间提高攻击伤害的天蓝色八卦符文,在白羽周身一闪即灭。足底太极图迸裂,掣出一道沛然剑气,直冲向半空中高高抛起的头颅。 颅骨被迎面切做两半,可两只眼睛,却一前一后调整方向,冷冷注视着挥剑的白羽。 一种毛骨悚然地冷意,从后脊爬向大脑。 白羽不假思索地接上一道“太极无极”,淡白色光弧直接割裂了那一双充血的眼球,一线嫣红从头颅的脸颊上缓缓流淌。 突然! 白羽脑中警铃大作!沉沙玄晶在系统公屏中刷满鲜红的警报! 她迅速回剑一封,“镇山河”落地。 八秒无敌,淡蓝色气场直砸地面,一道青烟在白羽身前升起……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在纯净的“镇山河”中化为虚无。 ——那是什么东西? 白羽站在四尺山河中微微喘息。方才那一剑封退的东西,平白让人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如果不是玄晶的警报,她可能根本来不及落下山河。 ——果然,生硬的技能,如果不能化为自己的东西,就无法适应实战么? 女人倒下去的尸体,原本还鲜活柔软,这时却仿佛有某种东西被抽离而出,转瞬腐朽凋落,化作一片片黑色的灰烬,在逐渐明亮的天光中消散。 一旁,那个至死都噙着一丝笑意的青年男子。眼角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到大雪里。 甜腻的鲜血溅了一地,而所有人都习惯了一般,等着全身防护的工作人员抬走那具被丧尸咬过的尸体。 车内还有挤成一团的人们,惊恐地等待着检查,等待着,与不知身在何方的亲人团聚。 雪在融化,挤满了人群的水泥路更是湿滑。 找到了亲人的人抱头痛哭,找不到的人还在引颈盼望。 乌压压攒动着的人头凝缩成一幅画,静静穿过指挥楼三层那扇木格窗,落在窗前那个人眼中。 “嘟嘟,嘟嘟……”敲门声响起,警卫员轻轻汇报:“将军,张道长回来了……” 窗前的人依然没有回头。手边的茶盏,早已凉透。 张老道踱进房内。原先整齐的衣摆却支离破碎,零零散散地挂在膝边。可他却浑然不觉一身的狼狈,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将军先听哪一个。” 将军依然没有回头,更没有做出选择。他沉静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窗外。 “已经与中央联络上了。”这仿佛只是在称述着一个事实。可下一句话,却莫名透着彻骨的寒意—— “我已将金陵情况上报,得到的消息是,尚需研究,静待命令。” 张道长的脸色瞬间一白,陡然间明白了什么,苦笑着不再做声。 “有什么消息,一并说罢。”将军转身,毫不介意地将凉茶一饮而尽。 张道长迟疑了一瞬,道:“中了尸毒的人出现了特殊变异,原因尚不明确,击杀难度大幅增加,且爆发之前,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不过数目很少,觉醒者可单独应对。” 将军转了转手中的茶杯,“这需要调整现有的搜救方案。好消息呢?” “江北的驻营地没问题,现在就可以向那边分批撤退了。”他顿了顿,“血巢附近的炸弹投放地点也已选好。只要先切断所有对内输血路线,再投放大威力炸药。没有中心的控制,周围的输血路线就会自动萎缩,它控制的血人也就不足为惧。” “很好!”将军一掌拍在桌子上,露出这几天来惟一一次笑容:“辛苦了!张同志!” 他这一举动,却让年事已高的老道更加犹豫,他轻声问题了一个问题,却刻意避开了将军的眼睛,仿佛早已知晓了最终的答案——“还按原计划执行么?” “当然!”将军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严格执行!” 张老道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走回门边,“好吧……既然这是你的决定……” 纯白的光羽落满空屋。张道长在门边回望,历尽沧桑的眼睛里好似闪过一瞬的晶莹。 “燕京,一定会等到金陵爆炸之后,才下达命令。命令的内容……肯定是死守金陵城。” 将军却抬首笑了笑,说出了今天的第二个—— “当然!” 第20章 会议 临时医院里一片混乱。 大型仪器被搁置在辟出的候诊大厅里,技术人员拿着厚厚的纸板和泡沫,为这些仪器装箱。和平年代,根本不会有人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对待这些昂贵而精密的仪器。可自从研究所先一步转移后,这一片地区,能够带走的医疗设备和急救药品,都被列在了第一批紧急撤离的物资清单中。 连带,还有临时收入的九位觉醒者,数十位重伤员,以及一部分入院治疗的危重病患。 满走廊都是急促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风一般奔跑来去。带起的衣角在冷风穿堂的走廊中扫起一片寒潮。 白羽抱剑斜倚在墙边,看着对面重症监护室的窗。 由于是临时建立的医院,重症监护病房并没有磨砂玻璃,原本学校留下的玻璃门窗还保留着原样。能清晰地看到室内的一切。 沈馨依旧毫无知觉的躺在病床上,激烈的心跳冲击着单薄的胸腔。整个人,都在心脏剧烈的搏动中蜷缩在一起。 监视仪上,心跳次数已跌回两百以下,可这依然是远高于正常心跳范围的数值。心脏在这样高负荷的状态下工作了十二小时,会对人体造成多大的损害,白羽心中一点都没底。 所幸薛医生留下一句话,只要沈馨的基本生命指征不再上升,就有苏醒的可能。 室内,两位医生正在给沈馨做转移前的最后检查。 监护室的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温暖的气流涌入冰冷的走廊,夹杂着一丝火的气息。白羽站直了身,向里走了几步。金属门把上传来与室外飘雪的天气格格不入的温度。再向里看时,两位还穿着一身棉衣的医生,额头上已渗出一片汗珠。 ——那是火焰的力量。 可沈馨的体温,却并没有升高。甚至还要略微低于正常的温度。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她侧身让开推出的专用病床。负责监护的医生一语不发,胡渣隐隐的脸上写满疲惫。护士扶着金属床沿,在光滑的瓷砖上一溜小跑。一股清晰的暖流,在整个走廊中氤氲。 显然,系统无法监控到这种能量的流动。但敏锐的躯体已经向大脑发出了清晰的信号。温度在提升,以一种缓慢而不可察的方式。 沈馨目标下的BUFF,依然闪动着“觉醒”字样。 推床在白羽面前飞快滑过,纯净的天光落在沈馨柔嫩的脸庞上,带起一片触目的嫣红。白羽没有动。复又沉默寡言地倚回墙壁。 毛呢衣料在粉白的瓷砖上摩擦,光洁的瓷面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倒影。没有人知道,此刻白羽正在脑海中进行另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流—— 【私聊】白羽:还是不能进行能量监控? 【私聊】沉沙玄晶:这种不属于系统设计范围之内的力量,除非重新编写一套程序,测定一套标准参数。这空手套白狼的,怎么去监控具体数值? 【私聊】白羽:那,直接监控异常能量呢?不需要具体数值,只需要确定存在与否。 【私聊】沉沙玄晶:哦!那绝对会把火属性异能和木柴烧出来的火混在一起的!这里面具体的差别,没有参数怎么判定? 【私聊】白羽:你不是可以糊弄过那台验血仪么? 【私聊】沉沙玄晶;那是它内部设置了两个结果选项,它自身又不带自检功能,切成另一个报告结果还不是轻而易举?喂喂!你再往前走一点,我好做参数计算啊! 白羽默,认命地又向前走了十几米。 突然公屏上跳出一个任务对话框——居然是罕见的金色! 剑三中绝对没有如此耀眼的金色任务卷轴。通常都是橙色,紫色,和蓝色,一些过期任务呈现出灰绿色和灰色。哪里来的金色任务? 关键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一直都是白羽自动触发出任务来,怎么这会儿自动跳出了任务来? 【私聊】沉沙玄晶:啧啧,这么快就有第二个主线任务出现了耶! 白羽微微合眼—— 【系统】金陵主城任务《永远的金陵城》已开启,请玩家选择接受。任务难度五星级,可组队,不可放弃。 白羽心中一凛,不可放弃的金陵城主线任务,莫不是那个炸毁金陵城的计划?连医院都开始向江北撤退,这个计划难道要提前开始?正诧异中,耳边传来一声干净地提醒—— “白道长?” 白羽猛地睁开眼睛:“你好。” 通讯员顶着寒风在白羽身前立正,“首长有请!请随我来。” 这是白羽第二次走入总指挥室,这个原本被布置成会议室的地方,如今却撤去了中央的圆桌。一张张椅子按照两个同心圆,排列在本就狭小的房间内。中央的空地上临时接了一个投影仪,显然也是从教学楼的墙顶上拆下的。 微弱的光芒直接打在了房顶的天花板上,那是一面粉白的天花板,在拥挤的室内也算是物尽其用。 此时,这里已坐满了人。而整个会议可能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天花板上,投射出了整个金陵城的平面图。比现下能得到的任何一幅地图都更加详细具体。 白羽被通讯员领进大门时,正巧迎上了一片神态各异的目光。 有一小半的人都认识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毕竟,整个营地的感染排查,都是白羽一手负责。知情人士更知道,是她发现并上报了金陵城下的“血巢”。可另一半人中,却流露出了好奇,疑问,探究,乃至戒备的目光。 白羽一贯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她一般情况下猜不准别人弯弯绕绕的心思,所以也就懒得费功夫,直接选择性无视。微笑着向在座诸人致意,坐在了张道长身后空下的椅子上。 四周,有一半都是身着便装的公务人员,从坐姿就能判断出这些人绝非出身行伍。而张道长所在的这片座位上,却还坐着几个明显气息迥异的人刚刚坐定。有人将一头长发掩在后领之下,看形容,应当是束冠的道士。 首座的将军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示意身侧便装男子继续说下去。 那便装男子有意无意地向这里看了一眼,几乎克制不住烦躁地用钢笔敲着手上一叠纸张:“现在营地里每天必须消耗30吨谷类,40吨果蔬,这还是最低标准,鸡鸭鱼肉禽蛋奶除了群众自行收集的物资之外,无法正常供应。金陵城周边农副产品生产基地停工九成,虽说现在人口基数锐减,但运输和安全问题得不到保障,接下去的问题就是断粮!我认为首先要解决的必须是粮食问题!” “江北就是农副产品生产基地,人口密度比城市中心低,潜在感染病例更低,非常适合作为下一个转移基地。与其每日运粮,不如一次性把人都运过去。”后面已经有人皱着眉开口。 将军微笑着打断争执:“我以为撤离令已下,已经不必再讨论了,现在是敲定具体细节的时候。” 众人又是一片沉默。 随后,有人提出疑问:“主要设备,先头部队和伤员已经提前转移,余下的三十六个小时,一条通道绝对不够,不知能否清理出三条主要干道?我们可以按先前撤离城市中幸存者的方案,一方面用军车带领民用车组成车队集中运送,一方面组织民众步行穿过大桥?” 原先清理出一条贯穿半个金陵城的生命线,就已经非常吃力,如今城内的人尚未完全撤出,又要分开兵力疏通另外三条渡江通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心中盘算。 “这……恐怕……”有人迟疑。 “不能做到也得做到!”将军断然作结,“撤离计划从现在开始,江北方面负责接引过江群众。江南方面,城内搜索工作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收缩,集中力量一次性护送更多的人出城。营地内组织群众武装,同时向三个方向清理道路,尤其保证步行道路正常通行。还有什么意见?” 有人立刻补充:“前36小时,先头部队已经对通往大桥的直线公路进行一次清理。”说话者向张老道颔首,后者报以一笑。 “很好!”将军手中的微型电筒直接照过天花板上的投影,指出了目前需要清理的另外两条路,“那么需要组织人手集中力量清理最近的一条路,作为步行通道。”红光扫过一线痕迹。“另一条路,作为车队专用通行道路,可以降低要求。” “恐怕,群众会有很大的情绪反弹,两次转移,两次逃亡,信心一旦崩溃,后果就很难预料了……”苦笑声在一片静默中响起,“如果再直面金陵城被摧毁,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更可况,现在出现的觉醒者,并没有军人的素质。” “困难必须克服,灾难不会留给我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将军在座椅上挺直了背,“所以,北上渡江的巡逻任务交给群众中招募的觉醒者,军队断后!扰乱秩序者,散播恐慌者,就地处决!” 第21章 断后 时间仿佛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滞。 将军神情郑重地环视全场,在座的军政要员,道门高手,乃至负责书记工作的小战士,都在这种深沉而凝重的目光中正襟危坐。 “六天之内,总部陆续收到来自整个军区,近百个市县级单位的救援申请。人口越是众多的城市,所蒙受的损失越是巨大。而那些至始至终没有发出救援请求的地方,有些已经无法再取得联系……整个国家陷入瘫痪,而这个国家的军队却无能为力。 “这是军人的耻辱! “这场旷古未闻的战争,所带来的损失,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承受!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在灾难和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但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就像我们的国家,曾经在无数战火的废墟中重新走向辉煌一样! “千百年来,我们的先辈抛却一切所争取的未来,不能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他们期许的,是一个没有苦难,没有贫穷,没有战争,没有绝望的未来。同样的!哪怕我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要将光明留给下一代! “这是军人的使命!而我们是人民的军队! “我们的民族能延续五千年历史不绝,能经历五千年战火不倒。是因为我们的人民,拥有在灾难中永不言败的品质,在绝望中永不言弃的精神!她镌刻在所有人心底,镌刻在每一代孩子心中。 “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这不仅仅是一场与异生物争夺生存权利的战争!更是一场精神与意志的战争!哪怕每一个倒下去的战友,都会在下一刻变成你死我活的敌人。我们也不能丢失了心中的希望!如果连军队都丧失希望,我们又能把什么留给身后的人民? “我们不能放弃,不能倒下,更不能做精神上的懦夫!我知道我们的每一个战士,身后都有等待他归来的父母妻儿,但如果我们倒下了,他们又将面对什么?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失去了儿女的老人,他们要直面举起的屠刀,落下的利爪!甚至将世世代代活在恐惧的深渊里! “而这都将是我们的罪责!我们这些站在时代的转折点上,手握着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军人,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这个国家的未来就在我们手中。没有人能承担得起失败的代价!而我,当与诸君戮力同心,永不言弃!” 平缓沉重的声音掷地有声,在略显拥挤的会议室内激起细微的震颤。所有军人都在开战前最后的宣言中久久不能平静。一张张疲惫的脸庞上,全然是生死抉择的动容。 “首长!让我们二十七师断后!”不远处的军官激动地起立大喊。 “首长!让我们二十三师断后!保证完成任务!” “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满室骤然沸腾的话语,被一双平举的手缓缓按下。将军沉静的面容上只有一丝发自深心的笑意:“我已决定,亲自带人断后。” 整个会议室,都在这一句话下陡然冷肃!甚至连一旁端坐的政要商学界代表,都被这个突然的决定震地不知如何控制情绪。白羽清晰地看到,身前的张道长,原本平静的神色中闪过一瞬的荒凉…… “首长……”一旁的参谋努力组织着语言,复杂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一丝焦虑,“主帅亲身入险,太不明智了。后方同样需要您。” 他试探而踌躇的话语是轻微的,甚至带着微不可查的一点祈求。而回答他的却依然是将军从容的笑—— “我意已决。” “不论战事如何吃紧,在现代化的战争里,都没有主帅必须奔赴前线的理由。”参谋依然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此事不必再提。”将军挥挥手,轻轻按在身侧参谋的肩上。参谋心领神会地闭上嘴,眼里已经是无法掩饰的焦虑。 已经有人低下头掩去神色中的诧异,那些在私底下缓缓交换眼神的人们,小心翼翼地避过将军逡巡的目光。 可这一句话掷下,却引起了另一轮浪潮! “誓死保护首长!我二十七师特种兵团请求断后!”原本坐着的军人甚至激动地猛然起立。 “我们二十六师绝不当孬种!” 将军温和地露出笑容:“断后部队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大家就不要争了,坚守自己的岗位,保证完成任务,就是最大的胜利!” 随后,他的目光已转向右侧,那里,坐着这个城市最后活下来的官员。 “诸位,请现在就随部队转移吧?金陵城同样需要重建高效率的管理机构。” 坐着的官员没有人出声,或许是默认了这个显然不错的决议。末座的C大校长,一路看过所有人的神色,轻轻道:“我和学生们一起走。” 这一句话,又引来一片复杂的目光。 但没有人再敢表示什么…… 首座的将军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缓缓转向张道长。 张道长笑眯眯地捋过长须,一派气定神闲:“将军总不至于让我也先走吧?老道一把老骨头,自保的本事还是颇能拿得出手的。”说完,老道长侧身向白羽道:“沿途护送的任务,就交给白小道友咯……” 白羽眉间一跳,实不知这种涉及总体战略布局的事情,怎么会突然落在自己身上…… 张老道笑道:“白小友乃我道门年轻一代翘楚。现在江北急需开拓营地,才是年轻一辈的大展身手的地方,这……” 白羽沉默地盯着任务列表上金闪闪的“断后”俩字,略带歉意地打断了张道长关怀的话语,“晚辈执意留守江南。请将军与前辈成全。” 这回,与会的全体人员,都将目光送给了坐在角落的白羽。 张道长微微皱眉,“……你还年轻。”他更不想让昔年恩人的弟子深陷险境,更何况这还是个将来成就不可限量的好苗子。 白羽顶着无数道目光的压力,缓缓编了一句,“恩师遗愿,还请将军与前辈成全。” 张道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将军的目光凌冽而深邃,带着轻微的赞许,又向一侧的年轻道人道:“那么,沿途护送的任务,就交给守谦道长了?” 那守谦道人却也是微微一笑:“守谦与二位师弟,愿随将军断后!将军请放心,金陵城的消息已传到帝之下都,叶前辈正在赶来的路上。” 白羽第一次听到“帝之下都”这个名字,她只道这原本是昆仑山的别称,传说那是天帝设在人间的都城,难道在这里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有什么特殊的隐喻? 而在座的张道长和魏将军却显然露出了意料之外不可捉摸的神情。 张道长忍不住问:“帝之下都可有别的消息?” 守谦道人含笑:“这却不是小道能知道的事情了,或许等叶前辈到达金陵,张前辈可亲自询问。” 显然在座诸位,在曾经的和平年代,也很少接触过这一方面的事情,一个两个,都流露出隐晦的好奇。 一众道士默契地住口不谈,将军亦了然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举手齐眉,缓缓向在座诸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道:“那,下面就按计划行动,生死存亡,拜托诸位了。” “是!”众人轰然应答,惊飞漫天雪花。 第22章 离合 从三楼的会议室离开。每一个拥挤在楼道中的人,都沉默而缓慢地让开道路。 棉衣互相摩擦的声音,混在粗重的喘息里,只剩下沉重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缓缓退到楼下。遥远的地方有小孩的哭声,一扬一歇,轻而脆薄,尖利地漂浮在荒凉的冬雪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路下行的人员身上,那样冰冷的麻木中透出一丝热切的眼神,交错着灼穿了寒冷的风雪。 整个营地的扩音喇叭,在散会后不久,就卖力地嘶吼—— “最新决定!最新决定!江北新区营地已经清理完毕,全员在三十六小时之内全部撤离到江北!在说一遍!最新决定!江北新区……” 每一张扬起的、被冻得青紫的脸上,都浮现出一道无可形容的神色,沮丧,悲哀,欣喜,迷茫……就像这一次又一次撤退,缓缓将心口那一点热气,抽离出正在搏动的胸膛。 人民军队永不放弃人民! 而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江北,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白羽跟在张道长身后,留在了队伍最后。狭窄的楼道中充斥着汗酸与脑油的气味,走道顶悬着的灯,投下一连串错杂的光影,晃动着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 楼道口,一大片蓬勃的夹竹桃,垂下被大雪压低的枝叶,在空茫的天光下,镂出迷离的影子。雪在扑簌簌跌落,从一片虚无,跌落到另一片虚无。 白羽在肃冷的风中打了一个寒噤,她这具身体并不会畏惧严寒,可此刻却莫名有一瞬的冷意,像毒蛇一样窜上脊骨。 张道长错步一踏,扬起的袖袍带着劲风直接掀起了花坛上大片的雪花。周围蹲在花坛边取暖的人,下饺子一般跳了下来,迅速让开三米远…… 被大雪覆盖的泥地上,赫然显现出暗褐色的红点,宛如一只只妖异的眼眸,冷冷注视着苍穹。 泥地之上的夹竹桃,在轻轻摇曳,留在最后的数位高人,都瞬间沉下脸色。 ——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么? ——才不到两天的时间…… 张老道与守谦道人对视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把老旧的桃木剑,轻轻划开植物下的泥土,虚无中好似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被剧烈的高温燃烧。“滋滋”一声轻微的响动,暗色的泥土中升起一缕淡红的烟雾。 泥地被无形的利刃切开一尺,一切就像白羽第一次遇见的血丝那样,在端口流出几滴浓稠的血液,便即干涸收缩,凝成一点枯萎的血痕。 ——确信无异。 张道长直起身,缓缓叹了口气:“撤离,刻不容缓!” 守谦平和的脸上浮出一点留存了很久的疑问:“张前辈,导弹真的可以解决血巢吗?” 张道长沉默的回望西方:“七十五年前,那些尚未封闭山门,还执意留守这片红尘的修行高人齐聚金陵,都没有找到彻底解决血巢的办法。可惜当年没有人能穿越瑶池,叩开帝之下都的大门。就算是陌前辈……唉……那时候,情况也已经紧急到来不及跨越整个战争区赶往昆仑了。仓促实行封印,有能力潜入的前辈们都下去了,再也没有人能走出来。可现在与七十五年前已大不一样。导弹确实能炸开整个血巢,远比我们当年能做到的,多得多!” 这段漫长的叙述中,缓缓渗透出被时光洪流无情抛却的荒凉。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眼角,掠过一点倦意。 白羽轻声问:“那些传说里,能移山填海,与天地同寿的神仙呢?总有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存在吧?” 张老道笑了笑,道:“不可妄议,不可妄议。对我等修行人来说,仙家是真实存在的。可修为不到那等境界,你很难体会那种存在的形态。以俗人的心态揣度所谓的‘神仙’,不过还是一群特殊能力的俗人而已。” 薛医生适时地撇撇嘴,“就像二维世界的蚂蚁很难想象我们三维世界的人,我们这些三维世界的人,也很难想象四维世界的生命是个什么状态。”顿了顿,他犀利的眼神中透出一点笑意,“张道长,您不如直接说:那些神仙从来不会管我们这些俗人的事情,所以我们直接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张老道依然笑着摆摆手,表示妥协地终止了这场无意义的辩驳,“可以这么比喻。” 而守谦身后的师弟守仁,却皱起了眉头,“并不是你们这些人想的那样!不要把你们的想法无故套在别人头上!” “守仁!”守谦在他身后喝止,一边向薛医生道歉:“师弟失礼,还望先生海涵。” 薛医生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许是和张老道辩论多了,对这样的责难一脸淡定从容:“我理解你们所谓的神仙确实可以在物质世界存在,也能理解现在的觉醒者其实是掌握了一种场能交换手段!但这不代表……” “爸!”下一秒,薛医生的长篇大论直接被他的宝贝女儿打断。 薛自雪冒着大雪冲到这幢小楼前,礼貌地向张老道及一旁的几位道长打招呼,一边挽过薛医生的臂膀,“爸,您就不要整天马列长马列短的念叨了好么?要说咱回家慢慢说。精神领域也要有生物多样性,不要扼杀智慧的火花。” 清亮的女声,带着充满活力的甜脆,配上她白皙的瓜子脸,健康的红晕,和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活脱脱是一个青春靓丽,充满自信的佳人。与几天前那个浸泡在隔离舱内垂死挣扎的女子判若两人。 被女儿这么胡搅蛮缠,薛医生端方的脸上有一点微微的不自在,他虎着脸问:“你不好好呆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薛自雪不由自主的避开父亲的目光,道:“爸……我求您个事儿。” 薛医生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女儿:“你先说。” 薛自雪吐吐舌头:“我向组织申请断后!” “胡闹!”薛医生瞬间甩开被女儿抱着的手臂:“小薛同志,你这是在给组织添乱!” “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斥责,薛自雪羞恼地别过头。“从小你就可惜我不是男孩子,不能继承家业。哪怕我比同龄所有男孩子都优秀,奶奶都觉得我可惜,可惜我不能去军校!可惜我不是男人!可我现在有能力了,我执行巡逻任务不比任何人差!我受过的教育也不必任何人低!别人能断后为什么我不能!” 薛医生一时语塞,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张道长与薛医生熟识,劝道:“自雪,你要理解你父亲。” 薛自雪不敢看父亲此刻的神色,但她兀自辩解:“我也接受过军事训练,我很清楚什么是战争。张爷爷,你和我爷爷是过命的交情。爷爷当年就牺牲在金陵城下,他的在天之灵,绝不愿意看到他唯一的孙女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撤离金陵!” 薛医生一语不发。被夹竹桃割裂的天光,在他严肃的面容上洒下一串支离破碎的暗影。 “爸!”自雪的声音里已然带着一点恳求,“我的能力测评是A级,整个营地也没有几个人比我还高了。我留下来的生存几率绝对比别人高。我也应该留下来。” 看着女儿决然的眼睛,薛医生的脸一直僵冷着,他艰涩而缓慢地说道:“小薛同志,你是个优秀的党员,好好活下去。” 薛自雪本想露出调皮的笑容,可却没用成功,她看着薛医生泛红的眼眶,微微哽咽的声音里,有难以释怀的深情:“老薛同志,你也是个优秀的父亲,我一定会回来。” 第23章 交锋 一个父亲送走自己唯一的女儿,这只是千千万万场诀别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幕。 交叠的人群只剩下视网膜上残留的剪影,没有姓名,没有形容,只有一片又一片灰,层层铺排在苍白的大雪里。 卡车在汹涌的人群中穿过,完全听不真切的嘈杂。白羽只看到——薛自雪白皙的脸庞上,无声地坠下两道剔透的泪珠。 “走吧。”白羽顺手挽了一道剑花,试试手腕的灵活度,避过了薛自雪无声的泪光。 而这个一身风衣,风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却毫不忌讳的直接擦干泪水,冲着明亮的天光笑道:“战斗才刚刚开始,不是么?” 白羽报以一笑,仰着头问:“是啊,要走的路长着呢,你觉醒的能力是什么?” ——此刻,她着实开始痛恨萝莉的身高! 一般的觉醒者,不会将底牌轻易亮给陌生人。若非白羽和薛医生已经很熟悉,也绝对不会问这么冒失的问题。 但薛自雪却爽朗地回答:“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白羽在她话音一落的下一秒就猛地一记小轻功“迎风回浪”向后急退!侧身再转,“瑶台枕鹤”避过那道无形的力量。 系统视野的焦点列表下,薛自雪目标下的聚气状态在白羽远离之后被迫终止! ——幸好玄晶还能监测异能攻击。虽说不能判断出攻击属性,但这给白羽留下了足够的闪避时间。 薛自雪不由露出惊讶,“你居然躲过去了!” “二十尺。”白羽皱眉,说出了这么一个数据。这几乎是远程门派通用的施法距离了,虽说有些门派的某些远程技能可以超过20尺,但那毕竟是少数,还有些是必须装备秘籍才能超过二十尺。 也就是说薛自雪的攻击距离和纯阳紫霞功心法下的大多数远程技能的射程一样! 果然不愧是能力测评为A的人。 薛自雪听到这个数据,眉梢扬得更高,“哈,居然连范围都试出来了么?” 白羽依然沉浸在方才凝神躲避攻击的那个瞬间,考虑着闪避角度的问题,顺口问道:“你刚刚想做什么?” 薛自雪拔出后腰插着的银色短枪,笑道:“本来想直接控制你的剑,现在只能请你看咯。” 那只银色的短枪是什么型号,白羽不清楚,只看到雪亮的枪身在飞雪中浮空而起,瞬间被拆成一片零件!如同小型的云朵,围绕着薛自雪盘旋。——每个零件在高速运转中毫不干扰,就像一道围绕着太阳运转的小行星带。而后,又是一串“咔嚓咔嚓”声,零散的部件在空中直接组装,分毫不差地全数跳回原样! “所以,你原本是想把我的剑拆了?”顿了顿,白羽看向手中的含元剑,这把大明宫副本出产的气纯武器,从头到尾毫无缝隙地连接成一个整体,似乎……不能拆吧? 薛自雪爽快地轻笑,扬了扬手中银色的武器:“我熟悉枪械构造,拆装个把枪,没任何问题。不熟悉的东西可不会拆,要不然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咯,直接去拆弹部队报道得了,一拆一个准!” “所以——机械控制?”她清冽的声线微微上扬。带着一点微妙的好奇。 “嗯,除了我熟悉的东西之外,别的都控制不好。” 可控制不好不等于不能控制,白羽想到初次与她见面的时候,那些被炸的漫天漫地的玻璃渣,暗暗握拳如果那场爆炸是人为可控的话,没有“镇山河”她还能躲过去么? “你能控制枪械射击么?”白羽略一寻思,立刻联想到了什么,“能控制几把?” 薛自雪从各个隐蔽的角落翻出三把造型各异的枪,神情颇为自得:“能同时精确命中目标的只有三把。乱射无极限!” 白羽轻笑,也不打断她略显傲娇的回应,抬手指指扣在耳边的微型耳麦,足尖一点,飘摇而起:“有任务!该出发了,拆迁专业户!” 薛自雪利落地收好枪械,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恼的绯红:“好啊!你说谁是拆迁专业户呢!” 白羽嘴角忍不住绽开一丝笑意。轻盈地落在一辆正在发动军用运输车上,那正是此次搭载他们到目的地去的专用车辆。漫不经心地回答,顺着飞卷的雪花遥遥递来,“那就,拆迁战斗机?” “混蛋!你给我站住!”薛姑娘混没觉着她此刻的口气肖极其父。收起枪就一路狂奔,敏捷地绕过十几个蹒跚而去的行人,却没有一丝迟滞。她落在了白羽身后,虽然没有特殊轻功,可明显经过专业训练,伸手一撑,顺着身体与汽车行驶的惯性,直接跳上运输车。 飞扬的发丝与风衣的衣角,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而凌厉的弧度! 她上车就飞起一脚,踢向白羽。 白羽就着座位掣剑一封,招架住了薛自雪的近身格斗,可作为一个惯熟了远程的气纯,不能动技能去玩近身格斗,简直不能更束手束脚!直接在第二招就败下阵来…… 薛自雪一拳顶住白羽少腹,却立刻惊讶地松手,“不会吧,看着你这么厉害一个人,格斗术这么差?” ——何止是差,根本没学过好么? 白羽想起以前军训时候,那些被当作体操一样教出来的军体拳,嘴角轻轻一抽。好在这副皮囊非常耐揍,疼痛感基本不会给精神造成多大负担,她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答道:“完全没学过!” 这回,不止是薛自雪,整个卡车一群身着作战服的军人都投过来疑问的目光。 “你不是学剑的么?” “没错。”白羽从容地顶着满车厢的注目礼,面不改色地在真话里掺水:“纯阳宫的剑法博大精深,我就只会那几招。” 这两句话拆开没有任何问题,合在一起的效果,就见仁见智了……薛自雪立刻被白羽无意中的补刀击倒,合着她只学了这几招就有这等成就?那她师傅得有多厉害…… 传说那个七十五年前,唯一从地下返回的高手? 不怪薛自雪的思路走岔,若不是白羽清楚师傅大人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定有这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躯体,也一定带着刚打好不久的橙武“玉清玄明”。她也不敢相信师傅能凭着血肉之躯,从血巢中活着出来。 更何况纯阳有那么多强力技能。 “那你的剑法是怎么练的?”薛自雪疑惑。 “秘密!”白羽微笑着表示拒绝回答。 薛自雪依然保持着扣住长剑,将白羽抵在车厢璧上的姿势,问:“那你多大年纪了?立刻向组织交代!” 白羽无奈,再一次轻笑着祭出杀手锏——“秘密!” 瞬间,被卡在座椅之间的含元剑亮出一道明媚的白光,随剑而出的太极在虚无中飞速幻灭,宛如冰消雪融——“七星拱瑞”纯阳惟一一个此刻控制住人又不会造成伤害的技能。 薛自雪的右手还按在剑柄上,此刻直接被定在当地! 如此近距离被定身,任是自雪受过系统训练,也无法闪避,她只能一脸僵硬地被白小羽同学当雕塑一样搬开——就像搬开障碍物。 一车战士眼神诡异……白羽笑吟吟地转了转剑柄,道:“你太大意了!” 就在此时,车厢突然一震颠簸,简直地动山摇地好像发生了八级地震!薛自雪僵硬的躯体倒在车璧,因为撞击,直接解除了限制定身。白羽的反应显然没有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快,但系统监控上骤然如潮水般蔓延而来的红名,却直接冲击了她清晰的视野! 天! 那些东西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细小的红点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小地图! 下一秒,耳麦中传来清晰的指令,那是将军冷静有力的声音—— “装甲就位!狙击手两翼高点!火力线交错推进!特殊战斗人员立刻向指挥车集中!” 第24章 剑气 提气折身一掠,白羽直接飞上车顶——前方不远处,激烈的枪声已然奏成一曲浩大的交响。子弹从横堵在路中的卡车上倾泻而出。肉眼根本无法辨识弹道轨迹,只听到疾风骤雨般的轰鸣声,在整个街面上反复震荡。甚至有打在水泥与钢铁上后猛然迸溅的流弹,在剧烈的撞击中擦出炫目的火花。 赤红的烈火在苍白的冰雪上燃烧!迅速攀援向两侧笔直的楼墙,炽烈的火焰中腾出疯狂的火舌,一路卷向整栋墙壁,直接化作一道火墙,封住了丧尸前进的脚步! 它们怕火! 白羽在下一瞬猛地想起。这是在利用地形建立火障!毫无疑问,简洁有效的拖延手段! 浓烈的硝烟带着呛人的烟火直冲口鼻,薛自雪眼疾手快地抛来一个防毒面具,示意白羽戴上。 这些化学试剂混合着两侧楼房的装潢建材在疯狂燃烧,不戴防毒面具,对肺腑的伤害不可估计。但白羽身上,并没有出现不利的状态。 只是一腾身的时间,白羽在半空中接住面具,直接踏空翻折,掠向指挥车。而薛自雪在大雪封锁的路面上奔跑,穿过一队又一队士兵,显然没有白羽便捷。 “轰——” 又是一阵巨响,就像是烈性炸药在隔壁街区爆炸。路面在炸弹强烈的撕扯力下龟裂成一片片放射状裂纹,甚至连整个街区的高楼都在冲击下簌簌颤抖! 这个时候,怎么会在兵力分布区内放炸药?还是非常靠近指挥车的地方? 白羽还没有翻过楼房,小地图上已经刷出了一个高亮红点! ——BOSS? 她第一反应不是这个红点代表了什么,而是,这个红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地图上的标识,依稀可以分辨出,正是这个分区的公共医院! 耳麦中特殊战斗人员专用的频道里,传来几乎刺破耳膜的声音:“向公立医院集中!向公里医院集中!” 白羽直接俯冲向下,拉住薛自雪的手纵身一跃,沿着楼房侧壁急踏而过,薛自雪吊在白羽身侧,居然还颇为大胆地抽空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檐走壁?” 白羽没空开口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监控。绕过这栋高楼,底下的场景尽收眼底—— 公立医院被炸开大半,整个五层建筑仿佛被无形利刃从侧面剖开,露出地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洞口里,有坍塌的建筑物碎片。可见这个黑洞在爆炸之前便已存在。甚至是悄无声息地从医院地基下钻开了如此惊人的空洞。 可此时黑洞中,却伸出无数道黏糊糊的长管,蜷曲虬结在一处。 乍一看,就像是放大的昆虫口器,蠕虫也似团团缠绕。暗红色的管壁上还不时坠落下粘稠的液体,一落入泥土,就渗入不见,留下一串暗红。 白羽在看到这般场景,不可避免地一怔。 就在这一瞬间,天空中再次电闪雷鸣,剧烈的轰鸣声直冲耳膜,薛自雪已下意识地按住了耳朵。 ——那是守谦,守仁,守静,结成三才阵势,从天空劈下的神雷! 雪亮的雷电从空旷的天宇中劈下,一瞬间覆盖了所有能见的视野。刺目的白光在视网膜上停留了很久,巨大的冲击力对脆弱的建筑群造成了第二次不可逆转的毁灭。白羽落脚的大楼如同风中烛火般摇晃起来,甚至能听到内部结构“咔嚓”崩裂的声音! 而那长管却瞬间结成圆球,硬抗下这一道天雷! 有血肉烧焦的气味在剧烈的爆炸中弥漫,腥臭,腐朽,令人作呕。三只粗大的管子直接被雷电辟做一团焦炭,跌回地面。 地底传来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几乎可以感到整个地面,都在蠕动中掀起微微的摇晃。就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激怒。余下的数十只管子齐齐爆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三位道人! “所有人撤退一个街区!”显然是得到了足够的判断信息,耳麦中切过一道冷静有力的断喝。那是避免直接陷入包围的战略撤退! 白羽拔剑! 两仪化形! 冰蓝色剑气横亘虚无,闪电般切向冲在最前方的长管。她此时最具杀伤力的瞬间攻击手段,却堪堪命中了一半。被剑气重创的长管一阵痉挛后偏离了既定的轨迹,狠狠撞向一旁的高楼。下一刻,大片碎玻璃轰然坠落,在地面上铺出一层亮蓝。冷锐地反射着天光。 发现此处还有偷袭者,似乎这些管装触手的本体已怒不可遏,立刻兵分两路,横冲直撞,扑白羽所在的大楼。 白羽早有预料,拉起薛自雪,足尖点地,拔地而起,升上半空。长管仿佛可无限延伸,在凌厉的破空声中迅捷一转,直逼目标! 纯阳大轻功浮空过程不可能随心所欲的加速,这是系统自带轻功固定的节奏。白羽不得不空中踏云,滑出一道距离后接“蹑云逐月”冲开,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第二波攻击。 浓烈的血腥味已充斥鼻端。耳边闪过重物破空的风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冽如冰刀! 二次攻击都被闪避,可凭借它超长的攻击距离,被白羽狼狈闪避开的东西已经隐隐趋于合围!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虚空中无声无息地展开三把枪,从瞄准到发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砰!砰!砰!” 三枪! 准确无比地击中了管子的中心,仿佛是打中了蛇的七寸,仅仅三颗在浮空停顿的一瞬所抢出的射击,就直接逼退了正面的敌人! 白羽紧随其后的剑气沛然而至,在甫受重创的长管上划过一道璀璨的光影!准确命中,直接将其拦腰斩断! “哈!你可没有我准!” 薛自雪拉着白羽的手荡在空中,深色的风衣被长风卷起,优雅而凌厉。三把枪直接悬浮在她身侧——又是一阵扫射,堪称枪枪命中!直接痛击长管最柔软的内壁。被攻击要害的长管猛地闭合了开口,从正中心一收,螺旋绞向半空中的两个人类女子。甚至不顾及明显在微微抽搐的管壁! 浓烈的腥臭味已铺天盖地而来。粘稠的液体在急速移动中不断被甩落在风里。 白羽脑海中闪过一个个蓝色的浮动技能图标,可很少有能在不断坠落的半空中释放的技能。或许这又是系统必须被克服的一大弊端! 只是一转念,薛自雪的枪再度响起,这次敌人似乎有所准备,断口封闭,子弹砸在坚韧的外壁上几乎没有造成有效的威胁!直接被嵌进外壁,然后在一片蠕动中消弭无痕! 不能再躲了!白羽一直兼顾着全场,不远处高楼上结阵的三位道长已经乘着洞口守卫空虚,在准备下一道攻击。如果这边拖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紫气东来,两仪化形,韬光养晦,两仪化形! 半空中剧烈的风,将白羽本就不合身的呢子大衣卷飞。纯阳素蓝色的上衣衬着鲜红如雪的裙摆,在不断辗转腾挪中浮起一道道剔透的卦象符文,惨淡的天宇中闪出一片片纯净的亮蓝色,带起无形的风! 巨大的太极图在所有人的头顶轰然碎裂,锋锐无匹的剑气重重击向迎面而来的触手! 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神色都是莫名的震惊! 二次激活的大招“两仪化形”,在每一双黑色的眼眸中掠过无尽光辉,以火星撞地球般一往无前的姿态狠狠搅碎了狰狞的触手! 白羽一瞬间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仿佛身体内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不用看也知道,系统统计的蓝条已经见底!她强忍不适,带着一直被吊在半空左旋右转,却兴致高昂恨不能多开几枪的薛自雪落回楼顶,盘坐调息,以“抱元守缺”恢复内力。 此刻,刚刚被引走敌人的三位道长更不含糊,只是白羽闪避腾挪的短短数十秒,又一道天雷准确无误的击中了幽深的洞口!没有这些防御极高的空心触手保护,照彻天地的电光炸飞了大片血肉。飞溅而起的暗红色血液,甚至直冲上三层高楼。 前一刻还不可一世的试图绞杀一切的管子,在接连收到两次重创后重重砸向地面,无数破碎的建筑材料,再一次被剧烈的震动抛向半空,又无力落下。 薛自雪剧烈的喘息就在耳边,她咬牙道:“就这么完了?” 白羽勉励平息着突如其来的虚弱,检查了一下监控,高亮标注的红点仍然闪烁着危险的光,“没,小心。” “辛亏我在预备役练过旋转射击,不然真会被你转吐!”她悻悻道,却掩不住一脸烟尘下闪亮的骄傲,“我可是我们那一届全单兵作战科目第一哦!” 或许,薛自雪生活的环境中,常常有人因为性别原因否定她的努力。所以她需要别人的微笑来肯定自己的价值。可白羽此时被骤然抽空内力,简直让她胸腹中翻江倒海,无比难受。哪怕她这具躯体不可能有实质上的损伤,可生存在这副躯体中的灵魂,却清晰的感受到一种缓慢而迟钝的撕裂感…… 完全的,毫无缘由的撕裂感。 几乎可以击溃冷静的思绪! “你怎么了?”薛自雪关切地问。 白羽为了减轻晕眩,迫不得已地闭上眼睛,“危险尚未解除,帮我戒备一下周围,我尽量调息一会。” 第25章 消融 【私聊】白羽:我怎么了? 【私聊】沉沙玄晶:(挠头)内力损耗过度? 【私聊】白羽:之前刷技能熟练度,空蓝那么多次,怎么没出问题?不要在紧要关头玩脱好么? 【私聊】沉沙玄晶:(沉闷)……你的躯体融合度在下降。 【私聊】白羽:什么! 【私聊】沉沙玄晶:这个世界和系统是相互妥协的,你在修炼技能的同时,也相当于同时在这个世界上修行。或许……出现这种情况需要闭关清修? 【私聊】白羽:……我不可能有这个时间。你确定这副本真的叫《末世》? 【私聊】沉沙玄晶:(怒)请玩家注意措辞,不要试图拉低系统的智商!! 晕眩在内力回复后缓缓减轻,但天旋地转的感觉却没有消退。或许是游戏里代入的习惯太过强大,白羽也没有意识到,这样毫不设防,大大咧咧地坐在战斗地点旁边打坐恢复,是怎样危险的举动。 她大意了! 脚下的楼房又一阵剧烈摇晃,可怖的裂缝迅速爬上顶层!那绝不是因为地底的地震波撕裂了大楼! “轰!” 足底的楼板骤然翻飞,一道巨大的阴影击穿厚重的钢筋混凝土,狠狠抽向半空! 白羽瞬间惊醒,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对策,翻手落下“镇山河”!被游戏中竞技场训练出来的保命意识,再一次救了她的命。 纯净的蓝光稳定地罩住了八尺方圆,巍然不动。 可猩红的触手横扫了楼顶上的一切障碍物,大块碎石瓦砾被抽上天空又如雨落下,在碰到山河气场后自动滑落向两侧! 薛自雪在方才的剧烈摇晃中,还保持着射击的动作,此刻纤细的手指稳定地扣住扳机,连带漂浮的枪口一起喷出炫目的火花。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如此杰出的射击手,可居然没有一粒子弹,能造成有效的伤害。 铅弹在飞至触手管壁之时,就被无形的力量击为齑粉! 根本不能冲破管壁坚韧的防御。 白羽没有等八秒“镇山河”消失,拉起薛自雪就飞向另一栋高楼。她知道,如果等到无敌消失,那个明显与众不同的触手就有充足的时间包围白羽,被缠住的下场只有一个。 翻身空中,长剑直刺,“九转归一”带起一圈圈透明的空气,仿佛倒转的塔尖,推向怪物。猩红的触手被强制击退八尺,可这仅仅为白羽争取了两秒的时间。被“九转归一”击退后,触手有一瞬间的僵停,可凭着急速的爆发力,它又一次冲进白羽身前! 没有把脆弱的管口暴露在枪口之下,这个生物有着足以媲美人类的智慧,它立刻化作一道十数丈的长鞭,用无坚不摧的躯体,轰杀这群激怒它的人类! “轰!”又是一道惊雷划破天地,守谦三位道长就在白羽身后不远处,亮出明晃晃的长剑直指苍穹。奔腾的雷云落下铺天盖日的白光!一片片纯净的光羽,宛如神灵从天际垂落的羽翼,将地底翻滚而出的血色,化作一蓬蓬虚无的轻烟! 如此骇然的攻击力! 白羽身前的触手猛然一颤,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在空中扭曲崩解! 又一串零落的血雨,在纯白色的光芒中化作无形的烟雾。可这些猩红的血雾凝而不散,像阴冷的毒蛇一样,盘旋在洞口上方。 白羽平息着胸臆中隐隐的不适,轻轻落在守谦三位道长戍守的房顶,稽首道:“多谢三位救命之恩。” 守谦毫不松懈地握着手中长剑,回礼:“小师叔不必多礼。若非小师叔缠住这血煞触手,我们师兄弟三人,也不能从容布阵击散此獠。” “血煞……”白羽喃喃,精致而苍白的脸颊,笼上一层阴郁。 守谦大约也听说过七十五年前那场空前惨烈的往事,神色沉重了几分:“可惜只能击退有形邪物,化煞之术,非我等力所能及。” 高楼之下,浓重的血气在一片狼藉中缓缓盘旋,而那些在剧烈的爆炸中飞溅崩裂的杂物,却在暗红色血雾的侵蚀下缓缓消融,那漆黑一片的洞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坚不可摧的扩张…… 从收到警报,到五人联手收拾掉这些触手,其实根本不到三分钟。若非白羽用轻功空中走位,可能现在才从地面上跑过来。 此时,这栋唯一还未倒塌的大楼下,聚集起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那些神鬼莫测的东西,如此真实的展现在一个个现代人眼前,无疑是对心神的巨大冲击。 “这种东西……怎么解决?”薛自雪问,语气中已然染上一分犹疑。 “我试试。”白羽看了看手中的含元剑,默默切出太虚剑意心法,从数十米高空掷下一道璀璨的剑气——“吞日月”。 带着磅礴的呼啸声落入血雾。浓稠的雾气被锋锐的剑影震散,却好似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粒石子,原本缓缓流动的血雾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翻起滔天巨浪砸向大楼底部的士兵! “不好!”守谦大喝一声,抛出一叠符纸,苍黄色的符纸上流转着丝丝明红色的朱砂,迎风大涨,化作一面巨墙拦在楼下。 “咝……咝……”符纸被毒雾腐蚀的声音,彷如毒蛇吐信。守谦并指叱道:“咄!”坚硬的符纸无风自燃,顷刻化作团团烈火,逼退大片血雾。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 白羽见状,人剑合一直冲地面,落地又是一道“吞日月”将四处游动的血雾逼向两侧。 “啊——”陡然间,一道高亢的尖叫划破空气起。军队中有人发出非人的吼叫。脸上的皮肤,就像蜡烛一样烧熔,一层层软化垂落,只是一转眼,就瘫成一地人皮! 白羽倒抽一口冷气,掣剑直指虚空。 ——监控上没有BUFF,这不是一个持续伤害,在人们中招之时,就已经被宣判了死亡!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吼,伴随着气管被液体堵塞所发出的“咕咕”声。就像血池里迸出的气泡,在荒冷的空气中分外可怖。 又一个鲜活的人影化作一地人皮。大雪覆盖的街道上,还残留着委顿于地的迷彩服。那些瘫软在地面的人皮还残留着温热的体温,在远处炮火隆隆的交织中簌簌轻颤! 恐惧! 漫上所有人心底! 守谦一跃而下,留着两位师弟与薛自雪在房顶戒备,此刻骤然看见一地人皮,不由从袖口翻出一叠符纸,“唰”地一声,甩向四周。 炽烈的火焰在冰冷的空气中燃烧,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又是一声惨叫,白羽抬手一剑“大道无术”瞬间套在融化的战士身上,可虽然定身效果被触发,血肉还是融化成一滴一滴,融入地下! 白羽断喝——“地下有东西!快离开这里!” 第26章 旧闻 她发出的警告才刚刚出口,一声剧烈的爆炸已然在身后迸发。 没有预警,没有通知,甚至没有任何人在战斗频道里发出一点讯息!第一批冲过来的战士们和守谦道长,都被剧烈的起浪掀向半空。 白羽在一股沛不可挡的力量下,硬生生撞在坚硬的水泥墙上!随即就地一滚,避入狭窄的楼道口。冰冷的水泥似乎也在手底下蔓延出一丝灼热,白羽忍住胸臆中再度袭来的撕裂感,翻身坐地调息! 只是这一场爆炸,就生生削去了她大半的气血。周身没有明显的损伤,这还是“坐忘无我”抵挡住了第一波冲击的缘故!白羽暗自苦笑……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在爆炸的一瞬之间吞噬了整个血雾。剧烈翻滚的烈火中仿佛有一声细长而尖锐的惨呼!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逃出火焰,却被惊人的温度逼住! ——那是非人的声音!犹如粗糙的锯子撕扯着血肉,在所有人心头笼上一片阴霾。 ——还没有死么…… 口鼻间已满是呛人的烟火气,哪怕薛自雪送给她的防毒面具,都拦不住无孔不入的焦糊味。鲜红的火舌封死了这个满地碎渣的角落。可供呼吸的空气,在不断攀升的温度中逐渐稀薄……楼顶,隐约有薛自雪焦急地呼唤,隔着轰然而起的大火渐行渐远。 突然,火焰又是一阵晃动,一道璀璨的符文劈开炽烈的火焰,虚空中仿佛裂开一道无形的缝隙,逼退了扭曲的火焰,掠出一身道袍的守谦。 这个约莫二十许的年轻道人,似乎对白羽能逃出爆炸一点也不惊讶,英挺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悄无声息地关掉了通讯的耳麦。 白羽看在眼中,视线转回了挂在衣领上的开关,旋即沉默地拔掉了电源线,“这是在等我们都接近血雾的时候,扔、炸、弹?” 守谦微微苦笑,拭去唇边沁出的血丝:“C大营地里没有远程火炮,这一枚炮弹,是从江北营地射过来的……”他顿了顿,按住了受伤的右胸,深深吐出一口气,“还真是精准无比,不惜赔上这些士兵的生命,也要让我等‘牺牲’在这里么……” 白羽默然,有些事情,起承转合间是如此猝不及防!难道这个世界的道门和世俗权力的中心,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龃龉?在这场危及全人类的空前危机中,还要愚蠢地闹一场内耗不成? 【私聊】白羽:这到底是想闹那样! 【私聊】沉沙玄晶:……呵呵。 守谦一面服药疗伤,一面示意白羽上楼,离开这个逐渐升温的地方。炽烈的火焰舔舐着整个大楼,不时传来支架轰然倒塌的声音。这原本是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火灾现场,守谦不疾不徐的登楼,却恍如漫游山野,闲庭信步。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觉醒者,其实远在灾难爆发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确切的说,不过是一群天赋禀异的普通人,千年以来,这都是各大门派重点收纳的核心弟子。只是时代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在那些隐居世外的高人发现这些资质超凡的孩子之前,他们就会被世俗权力机构找到,并且秘密招纳为己用。 “虽然,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个‘秘密’。我少年时就参加过这种‘夏令营’。后来,它成了世俗权力与道门之间沟通的门户。” 守谦稳定地踏上楼梯,漂浮的火星在他身周自动绕行,一簇簇明净而璀璨。若是忽略那灼人的高温,不啻于一幅精致的画卷。 而白羽显然保持着沉默,她再次开出“坐忘无我”护住周身,默默等待心法切换的时间。 “可惜我等修行人,数千年来,只想守护红尘内外相安无事,却总有人试图染指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从始皇帝开始,历朝历代,莫不如此……现在,‘末法时代’终结,‘觉醒者’大量出现,他们也不会再接受修行戒律的约束,将来会发生什么,真的难以想象。” 远处,轰鸣的火炮声交织成虚无的背景,白羽安静地倾听着这场叙述,冷笑:“将来会发生什么,从现在就能看出来了吧。” 守谦一怔,依旧苦笑道:“昔年封神一战,是以无数道统没落的代价,定下了红尘内外相安的戒律。从那之后,不会有人敢在世俗中乱用神通,惊扰庶民。那些胆敢依仗神通为非作歹之人,天下共击之。为了守护这份戒律,自两千年前传承下来的门派,都付出了不可想象的代价。如今这份戒律不守而破,又出现了如此之多的觉醒者。恐怕第二次封神之战已经不远了……” “总有人会觉得,只要是力量,就得掌控在自己手里才放心,不能掌控的只有彻底抹杀之。”白羽锋利的冷笑穿过炽热的空气,消散在虚无里。胸臆中被爆炸冲击的气息,依然没有平稳。 守谦颔首苦笑:“可我辈修行者,最高的追求是羽化飞升,太上忘情。自古都有只修道心而不修术法的前辈高人。没有人会把对红尘中修得的力量放在首位。如果修行人这么做了,他也就永远失去了超脱的机缘。” 白羽失笑,“那守谦道长何苦来趟这浑水?” 守谦明净的眼眸中掠过的是纯粹的坚定:“那是跳脱出轮回的仙家,才能做到的。他们不做到忘情于人间,也无法超脱轮回。守谦既身在红尘之中,妄言太上,岂非魔障?” 白羽抚掌而笑:“那守谦道长脱困之后又当如何?” “该当如何,便是如何。”守谦含笑应答,温润的眉眼没有丝毫动容。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出现了困难就可以轻言放弃的,要做那一件事没有苦难呢?就算前途未卜,阻碍重重,又能如何?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楼顶,一场爆炸之后,剧烈的燃烧腾起浓浓的黑烟,已经听不到楼顶上还有活人的声息。不过,留在楼下的守谦都没有大碍,楼顶上两个道士救一个薛自雪,总不会出问题。 白羽和守谦都不再使用临时发配的微型通讯耳麦。此刻相互对视了一眼,白羽提剑指了指头顶的水泥板,道:“还请往后让一让,我开个天窗。” 守谦依言后退三步,留下一人身的距离。白羽漫不经心地用剑尖划出一道十字光弧,中心被烈火烤软的沥青,已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腾身而出,放眼望去,一片熊熊火海! 炽烈燃烧的大火中,隐约传来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将军!” 第27章 藏剑 奔腾的火焰,燎起飞扬的青丝。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炽热,还是让白羽掩住口鼻。虽然她知道这么高的温度会让常人大汗脱水,甚至昏迷不醒。可她和守谦,都没有受到影响。 这位年轻的道士再看向这位连他肩膀都够不到的“小师叔”时,清澈的眼眸中已透出一丝钦佩。 “将军——”又一声粗犷而又沙哑的声音,狠狠刺透了疯狂燃烧的大火。 白羽与守谦对视一眼,神色里,已满是震惊! 抬手,出剑!旋转的太极图激起惊人的气浪,瞬间割裂了铺天盖地的火幕。锋利的剑气化作淡蓝色的螺旋。扭曲的赤红色火焰,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开,二人在跃出大火的一刹那,面对的却赫然是楼下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 近百名荷枪实弹的特战兵,如笔直的桦木林一般,整齐地散布在一辆军车周围,无声,无息,只有大火燃烧时令人可怖地声音,充斥了整片天地。 锃亮的枪管,笔直地指向白羽二人! ——没有人放出一枪。只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军医,在指挥车中忙碌。 白羽没有后退,控制住轻功的速度,轻巧而从容地坠落在地面上,身后,鲜红的火焰,映照着她精致的侧脸,一片明暗未定。 张道长皱着眉,大袖飘飘从车边掠出,赶到阵前,却转身向一侧受命严戒的军官,缓慢而低沉地开口道:“他们都不是会用枪的人……此刻多一人,便多一分力量。” 那一身挺拔的军人,手中的步枪却依旧稳定地指向白羽,道:“子弹就是从这栋大楼上射出来的。将军没醒之前,我绝不会放任何人进入!” 猛地听到这句话,白羽脸色刷地一白,沉默地看向张道长。老道深深叹了口气,向二人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径自走了出来。 守谦温和受礼,修长的手指笼在广袖中轻轻划了几笔。白羽立刻发现,身上多了一层BUFF——息声。 张道长轻轻踏过结界,面色异常凝重,忧虑的目光掠过白羽,最终停在了守谦身上,道:“守仁,守静两位师侄,已被我送出第一道防守线,但愿他们能赶在叶前辈到来之前,先找到他。” 白羽保持沉默。 守谦此刻不答也得答,可说出口的话,却掺着一丝莫名的清冷:“也好。多谢张师叔挂怀,小侄替二位师弟谢过师叔。” 又是一片静默。 张老道无声地拂过长须,低低叹了一声:“放心吧,那一枪是将军自己安排的。原本有两套方案,将军自己也留了颗子弹。可这应该在一天之后才……唉……可谁想到……”说到这,他意有所指地环顾了四周熊熊火海,苦笑道:“谁知道有人更心急……” 他仰面不再多说,白羽心中咯噔一跳,甚至不再看身边二人的神色。要说守谦那两个师弟,肯定不擅枪法,就算擅长,也与军中不熟。开枪的是谁,几乎可以想见!如果张道长算是知情人,他特意把两个道士送得远远的,是否也出于照应后辈的意思…… 那薛自雪…… 张道长深沉的目光落在白羽面无表情的脸上,温和地轻笑,深处却透出一点尖锐的无可奈何:“只有那边收到将军去了的消息,我们才能走出这场大火。所以我特地请二位师侄出去拦一拦叶前辈。请他万不可直接冲进来。至少,也要等到一天之后。” 守谦心中一凛:“那接下来,师叔有何打算?” 张道长回身望向西面,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地方,郑而重之:“火墙建起,雪也就快化尽了吧……” 那些被冰雪阻挡住脚步的血人,是否又该蠢蠢欲动了呢…… 白羽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剑刃上的霜花,眼看着它在飞升的温度中化作涓涓细流,泯灭无痕。张道长未尽的话,依然在耳边漂浮。 “还有最后一天的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保证尚未撤离的人能安全离开。一百多万条人命哪。” 白羽一震,不再多言,借着热浪滚滚的火墙,她看到那些在军车中忙碌的身影,明明灭灭如同风中的烛火。只待那个人最终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这场困局才能真正解脱。 “为什么……”她淡白的唇边吐出这么一句清浅到几乎不可能被听到的话语,可身侧的两位,显然不是普通人。 张道长大约是见惯了生死,此时消去了眼眸里的沉重,那双看着白羽的眼睛,竟带着一丝冰雪般的通明:“就像陌前辈明知必死,也要在七十五年前奔赴金陵一样。炸毁金陵城这件事,只能由将军发令,也只能由发令之人承担毁灭一座城市的代价。”老道笑了笑,苍凉的嘴角,意味莫名。 “所以有的人必须死,而有的人就可以高枕无忧的活着……”白羽轻轻叹了口气,火焰在侧脸上投下赤红的光,而她的脸颊上,却没有浮起半点血色。 守谦执礼一旁,碍于辈分,并不多言。径自寻了一处避风地,静坐调息。张道长也不曾回到军队中去。淡定地并指虚划,在守谦立下的结界中又加上一道,也一言不发闭目养神。白羽却没有动,打坐之与她,不过是一个回蓝回血的过程。此刻状态全满,她只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一片片铁铸一般的枪林。 所有的枪支都森然对外,没有人有丝毫松懈。深怕一不小心,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又飞出一枚夺命的子弹。深怕周围的一点动静,都会影响车内那个人的伤势。深怕那个在军车中接受急救的人,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变故而撒手人寰。 所有人都静默在烈火强烈的光明中。每一双坚决的眼眸里都是刀刻一般的坚定从容! 这应该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 应该厮杀在最恶劣的战场上,应该获得最荣耀的勋章。 可这场封住了进攻前路的大火,也封住了所有人的退路。 东北风带着冰冷的雪花,砸在所有人的脸上。此刻也成了一大可以庆幸的事,浓烈的黑烟被直接吹向西南,没有过多的为难这些决心戍守的士兵。 可头顶骤然响起飞机的轰鸣声,一众战士立刻变了脸色,包括此刻安闲定座的张道长!年逾百岁的他,此刻居然一脸惊容! 白羽忙问:“那是什么?”就算要去救援城内困守的市民,也得是直升机吧?看这那飞机的模样,城内哪里有地方降落? 下一刻,她就陡然明白了什么!死死握住长剑。 张道长猛地回望江北,那一瞬间的不可置信,在苍老而消瘦的脸庞上近乎凝固成永恒——“轰炸机!”他喃喃——整整一个空中编队!在冰冷虚无的苍穹下划过完美的痕迹!轻盈而优雅。 就像报讯死亡的白鸽,扑棱棱扇动起纯白的羽翼。 留在城中的,走在路上的,爬上大桥的,甚至是已经渡过长江的人,无一不仰着头,看向那一队轰炸机。认出来的人目瞪口呆,认不出的人迷惑不解,更多的是麻木与疲惫,偶尔撑起混沌的眼眸,回望如洗江天。 张老道断然拂袖一扫,推开白羽和守谦——“快走!” 白羽被一道巨力扇起,耳边灌满了呼啸的狂风!刀子似的冷风逼得人睁不开眼!高入云天的火墙却顽固地阻住了她渺小的视线! 下一刻! 一道金光璀璨的剑气,划过万古青天!染得彤云一霎流金焕彩! 直如擎天架海般直劈而下! 绵延了整个防守线的火浪,在这柄开天巨剑之下生生被劈成两半!白羽赫然看到,以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座大楼为中心,整个主城庞大无比的建筑群,仿佛小孩子玩耍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次第倒塌!惊人的气浪已不可比拟的速度击溃了一切有形之物。 所到之处,烈焰在虚无的空气中燃成一片夺目的火焰!激起整片火墙剧烈颤抖! 而那剑气,却稳定就像定海神针!切开一切轰鸣而来的浪潮,守住了最后一处净土! ——那是一把剑,一把周身缠绕着赤红火焰的巨剑! ——而只个握着剑的手,稳定从容,修长瘦韧,掩在一片金白相间的衣袖之下。马尾高高束起,衣衫金光夺目,高挑的背影,掩在虚无缥缈的火光中,宛如神仙中人! 白羽已顾不得耳中充斥的呼啸声,甚至一瞬间,根本不知道她已被狂风兜兜转转吹向了哪里!此刻她空白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两个字—— 藏剑! 居然是藏剑!剑三里号称“轻剑游龙,重剑无锋”的西湖藏剑!那一身标准的、金光灿灿的破军套装,她绝对不可能认错! 何况,那人手中拿着的,还是橙武重剑“织炎断尘”! 未等她反应过来,系统视野中已经刷出一片对话—— 【私聊】叶观止:咦?你就是陌寒那个——那个小徒弟? 【私聊】叶观止:我去,怎么不来个奶妈呢!求奶妈看我一眼啊! 第28章 金陵 烈火在无尽的虚空中燃烧,高天上盘旋的飞机,在一片令人绝望的轰鸣声中凯旋而归。冰冷的机翼在鲜艳的大火下闪烁着远绝尘世的光芒。一江冬水盈盈似镜,冷冷倒映着如画江天,半江苍碧半江血红。只有潮声静默着亘古的静默,一浪又一浪,拍打到沧海桑田。 灰冷的铅云压着瑟瑟寒风,通天彻地的火舌直接卷向了九天上的流云!大片浓重的云彩,在刺目的火光下轰然散开! 金色的阳光无声地洒向大地。 ——雪终于停了,停在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大火里。 无数的建筑在掉落的火焰中碎裂崩塌,次第连绵的轰鸣声,久久回荡在遥远的天宇下——那是一个曾经承载了数千年历史的城市,在金色的阳光下挣扎出最后的叹息。 所有人都静默在潮水般的巨响中。那些裹着棉衣,瑟缩于浩荡江风中的人们,一个个如同铁铸一般回望这座城市,就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虚无中有泪水飞坠的声音,尚未滑落,便化作冰晶。 无尽的灰色中只有最后的火光,在金色的阳光下灼伤了所有人的视线。大火中升腾起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在足以融化钢铁的高温中扭曲抽离,愤怒的嘶吼亦像是最后的回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永恒的月夜里长啸空山。 风依旧在肆虐,而所有的视线,都不曾被江风吹散,突然间便有人惊呼——“快看,江水在下降!” 警觉的人立刻围到栏杆边,黑色的江水骤然退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拉离了岸边,水底无数暗流涌动,一个接一个漩涡,无声地扭曲了冰冷的江面。 “快离开江岸,马上会有大浪!”那个高声惊呼的人猛地一推鼻梁上的眼睛,道:“在桥上的人千万不要下去,江边上有危险!” 话音未落,东方的天际下涌过一线银白,仿佛千军万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腾而来!浪头尚未达到,整个桥面都不可抑止地剧烈摇晃,桥上挤挤挨挨的人群惊叫嘶吼着要离开桥面,只有那人在一片推搡中声嘶力竭——“这是海水返潮!快向引桥走,岸边的人小心被卷到水里!” 晃动的大桥是如此惊心动魄,引桥或许有足够的距离,可以躲过这场可怕的返潮! 无情的水花仿佛在追赶着死神的脚步!黑色的浪潮就像远古洪荒中的猛兽,狰狞地扑向渺小如丝带的桥梁。 大桥在滔滔江水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吱”声,却沉默地守住了桥上无数条生命。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再次吸引去无数道惊骇的目光—— 灿烂的光羽下,是无数腾挪飞舞的火。低沉而迟重的断裂声清晰地响彻了每一个生灵的耳畔!原本坚硬的大地传来又一次猛烈的颤抖,那片被烈火无情肆虐的土地,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什么,迎着空阔的江天轰然塌陷! 江水立刻肆无忌惮的倒灌入城,悬浮的火焰甚至为其染上了剔透的光彩!浪花在无数塌陷而下的残垣断壁中欢呼着毁灭。对撞的激流在冰冷的漩涡中狠狠撞向岸边!猝不及防的人们被冰冷的水花吞没,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 桥上桥下,万类息声,而后瞬间爆发出更可怕的哭喊!人群以比潮水还汹涌的姿态逃离大桥,所有人都已经看见了,那片新出现的巨大湖泊中心,涌起了一片骇人的水墙。 没有人知道,这座大桥是否还能在下一道巨浪中安然伫立。 无尽的空茫中,充斥着无处着力的哭喊。拥挤的人群里,有人甚至爬上了桥粱的悬索。乌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却看不到队伍有分毫前进,汽车在胶着的人群中不顾一切地发动,更多的人墙,却绵延到无尽的远方。 大桥又是一次剧烈的抖动,刺耳的“吱呀”声仿佛是催命的符咒,引起更大范围的恐慌。拥挤的桥面上不断有人被挤落水中,冰冷的江面上立刻浮起一片片挣扎的人影,最终被旋转的江水吞没。 湖心的激浪带着沛不可挡的力量轰然而至,支撑桥面的巨大桥墩,在这大自然不可匹敌的伟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吼,旋即被浪花猛然砸断!斜拉悬索,在下一刻骤然绷紧,只听无数道钢铁撕裂的锐鸣,一根根在极限的撕扯下拉断。 浪水以无坚不摧地姿态带走了倾斜的桥面,挤挤挨挨的人群一起被倾倒入江心。连同着那些死死抱着悬索的人们! 可不待残存的桥面上的人长出一口气。震荡的江水与返流而来的海水再度相击,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代表死亡的浪水再一次冲破大桥。冰冷的水面上挤满了垂死的人群。一具具死尸,最终浮起在苍茫的江面上。 大火却依旧没有停止,浮跃在万千道尸体上自由的燃烧。苍碧的水面在通红的火焰下迸发出瑰丽的幻影,在一张张浮肿而苍白的尸骸上,映出扑朔迷离的光。 火焰在水面上燃烧,倒影在每一双纯黑的眼眸里,见证了一座城市的死亡。 公元2013年12月31日,南京城陷,江河倒灌,一座城市永远消失在了历史里。 然而。 明天。 就是新年…… 江南营地,天崩地裂般的晃动中,四面燃烧的高楼在一瞬间碎裂崩塌。 叶观止一声轻啸,金色的旋风立刻从地面卷向苍天。金色的重剑在急速的旋转中划过一道道璀璨的剑气,将所有碎裂的建筑物,都搅成一团粉末! ——风来吴山! ——真正像金色龙卷风一般的风来吴山! 在惊天动地的震荡中坚定不移地守住了这片净土。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白羽立刻空中踏云,稳住身形,跃入剑气形成的巨大漏斗之中。只见重重光影,扭曲了一切外物,最后的崩裂声逐渐停歇,远处江水排击的轰鸣声已然穿透无数屏障,顺着江风四散而来。 重剑一收,叶观止本来噙着笑意的嘴角一瞬凝固:“不好!”他大喝一声,提剑就欲向北本去,可下一刻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原本倾塌的楼房,在巨震中腾起呛人的烟土。 他低低咒骂了一声,身形一晃,便已站稳——“一群疯子!” 所有人尚自惊魂未定,临时该做急救室的指挥车,却传来一片压抑的抽气。在听到江水奔涌倒灌的那个瞬间,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眼角却缓缓流淌出了毕生未见的泪水。 心电警报瞬间响成一片,屏幕上已然看不到一丝生命的波动。 薛自雪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手术台边,被泪水淹没的视线,仿佛模糊地看到了从前—— 就在一天之前,她奉命接受最绝密的任务。那个背影永远直如标枪的军人,却深刻地注视着这个“闪电训练营”计划中最杰出的狙击手。那深沉如墨,空不见底的眼神,她毕生难以忘怀—— “你必须在炸弹投放之时杀了我。或者,在他们动手之前杀了我。”将军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干净利落地就像他发出的每一道命令,“注意保护好自己,每一个闪电狙击手,都是国家珍贵的财富。” 而当时,她在做什么呢?她以卓越的素质,完美的掩饰了自己的震惊,更没有问“他们”是什么人,只立正行礼——“坚决完成任务!” 彼时,微薄的天光被重重窗格筛过,漏下一层层剔透的光,微尘在反射中围绕着那个人墨绿的军装翩跹起舞,轻盈地令人找不到重力的方向。 而那个人却在空明的背影中微笑。 弯曲的嘴角,好似有某种解脱的意味。 薛自雪在无声地啜泣,瘦削的肩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颤抖,或许她真的不该如此放肆的释放悲伤,可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心灵被割开一道微小的缺口,泪水已如决堤的江河,一路奔流到时间的尽头。 水面在初起的惊涛中逐渐平息,骤然开阔的江面上已塞满了死人和建筑残骸。江北,幸存的人都在缓缓离开,大江南岸尚未离开的人群,却望着断成两节的桥头,失声痛哭。他们尚未来得及上桥,阴差阳错地躲过了死神的镰刀。 呜咽的哭声,迅速弥漫四野,荒凉的江雾,在寥落的冷风中缓缓升起。 “老师,会有人来接我们的,对么?”瑟缩在江头的学生齐齐望向他们的校长,而这位执意留下和学生一起撤退的校长,却沉默在江风里。 不远处,有一道细微的抽噎传来,带着不可抑制的悲戚:“……陆老师刚刚掉下去了。”那第一个发现的江面异常,第一个发出警报的老师。 可回答的,只有渐次氤氲的哭泣声。 老校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摇首无言。 依然有人艰难地质问,更像是艰难的发泄:“为什么要炸掉金陵!为什么!” 烈火依然在水面上燃烧。更像是漂浮的梦幻…… “金陵就这么消失了,恐怕以后的孩子们,再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座城市,讲起‘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满面风尘的老师在荒凉的风雪中叹息:“我们抢救出来的文献资料,都没了……都没了……” 老校长迎着风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却掷地有声。 “不!文物,历史,都没有活着的人重要。我们的历史太漫长,历史上有什么样的人,发生过什么样事,根本不可深究。但后来的人如何去描述,如何去理解,以及他们的记录又给再后来的人留下了什么,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真正的历史,不是留在史书上,而是延续在活人的心底……” 他凝着霜花的眉,紧紧皱着,燃烧的火焰在深沉的眼眸中倒映出一片片跃动的明红,呼啸而过的长风掠过无垠的江水,送走最后一句话语—— “我们还活着,未来就活着。” 第29章 归未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完成金陵城主线任务《永远的金陵城》。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金陵城声望尊敬,获得10颗浮屠陨铁——收集200颗浮屠陨铁,可与一枚沉沙玄晶合成“未锻打的沉浮玄金陨铁”,执此与藏剑门人交换,可获得绝世神兵。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达成成就 “击杀血人!两万”。获得成就称号——“贫血”。获得系统道具奖励“血魄”。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达成成就 “击杀丧尸!两万”。获得成就称号——“失心疯”。获得系统奖励道具“凤凰蛊”。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升到91级,请大侠继续努力。 【系统】玩家“叶观止”已加您为好友,是否加“叶观止”为好友? 【系统】玩家“叶观止”已成为您的好友。 白羽的视野被系统刷出的红字彻底占领。一句消息还没刷完,另一条消息就迫不及待地在白羽眩晕的视线刷存在感!如果有准备,她一定会把字幕调成全透明!最多等字幕刷完找时间调记录看。 叶观止的从系统聊天频道中发出的私聊,俨然被淹没在猩红的系统消息里。此刻他随意地将重剑立在地上,被沉重的织炎断尘一击,地面立刻扬起一片灰尘。 “咳咳……”白羽在眩晕中猛地咳嗽,胸臆中奇特的撕裂感,再一次蔓延而来。 “喂……小白羽!”叶观止拄着堪比他身高的重剑,挠头:“你怎么也来了?” 众人都道,叶前辈问的是白羽怎么会来金陵,可白羽知道他话里的含义,伸出套着那只黄玉镯子的右手,一脸无语——那是沉沙玄晶。 叶观止一怔,提起重剑,又向泥地里一落,在纷扬而起的消音结界中皱眉:“不会吧……这么坑?你这是已经开90了?所以就带着玄晶过来?” 结界一起,众人都自觉地不去打扰。张道长缓缓拭去唇边的血丝,向叶观止施礼告退。 白羽默默松了口气:“对,我在你们消失一年之后打到了90玄晶。然后被带到这个——副本里。” 叶观止有一瞬的沉默,大约从没想过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再遇故人,他喃喃:“怪不到卦象批出来的是‘他乡遇故知’原来是这个意思。” 白羽没有听清,问:“什么?” 叶观止抬头望了望天,沉重的云层中间,裂开一隙纯净的光芒,在漫天漫地浮泛的灰冷中坠落一丝暖意:“没什么。我来到这里,已经九十二年了。和陌寒一起。而在你眼里,我们一年前还在开荒烛龙殿吧……” 白羽着实一怔,道:“嗯?当时你在帮里没错,可那个10人团里没有你呀?” 叶观止也被白羽的话吓了一跳,旋即想明白了什么,大笑不止:“你不知道我这藏剑是第一个号么?当时开明教没多久,我把帮主扔给明教号,顺带开荒当T去了!” 白羽大囧,一直以来她都习惯用全屏游戏,YY里开麦的人和游戏里的角色永远对不上号,更何况帮主大人有无数马甲小号……美其名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看到白羽吃惊的表情,叶观止表示被深深娱乐到了,“当时我就奇怪,陌寒这号称放养徒弟一万年的道长,怎么会有耐心去教小白,原来你这么好玩……哈哈……” 白羽怒,刷出“极道魔尊”的恶人谷十四阶战阶称号:“我也是‘极道魔尊’!谁都有游戏小白的时候。没人一开始就会玩游戏,又不是天赋点加来的!” 叶观止自在地倚着纹丝不动的重剑,悠然自得:“啧……九十二年不见,你也就这点进步?我‘极道魔尊’早不知刷出多少个赛季了。” 作为本服有数的“黄鸡中的轰炸机”,当年叶观止黑龙扫人头,丧心病狂到被浩气妹纸怒刷818。这句话,直接秒杀白羽。 “你一点也不像一个活了九十二年的人,啊,不对,你这一百多年都活回去了!居然还是这个脾气!” 叶观止摸摸鼻子,笑:“如果你成天和一个不知道活了几千年却永远只有七岁模样的人扯皮撒泼了,也不会觉得自己很‘苍老’!” 白羽眉梢微扬,示意下文如何。 叶观止却“呵呵”一笑,闭口不答。拎起重剑,轻飘飘抗上肩头:“走吧,这里够乱的。我们去找你师傅!” “你说什么?”白羽愕然。 叶观止潇洒地转了半身,可惜扛在肩头的重剑却带起了绝不潇洒的风,若非白羽身高不够,还真可能被迎面击倒。 “找你家师傅。刚刚成就送的‘凤凰蛊’,应该是专门为过这个剧情任务刷出来的吧?”叶观止金色的袖子下露出一阶绛紫色的光,在白羽眼前一晃,道:“你有我也有,系统是不会无缘无故给道具的。” 白羽凝神细看,背包里刷出两个光华内敛的道具,“凤凰蛊”原是五毒技能,这里却给出了实物,系统解释只有四个金色大字——“涅磐重生”。 而那红光盈盈的“血魄”又是什么东西,居然没有提示…… 叶观止背对着白羽挥挥手,却知道她心中所想,道:“这些道具都和成就有关,这其实就已经是提示了。” “不去告别么?”白羽回头看向整齐的军阵,那是叶观止凌空飞度一剑守护的地方,他却离开的如此自如。 “嗯,出于礼貌,你去打个招呼好了……”他回头一笑,“我就不去了,要不然又有扰乱政务的嫌疑……” “……”白羽听到这句话,倏然驻足。 张道长闻声回望,流露出一丝苦笑:“叶前辈慢走,恕不远送,万分惭愧。” 叶观止深深看了张道长一眼:“不要步你师傅的后尘。诸事小心,保重!” “保重!”张道长长身回礼,飞卷的衣袖在冷风中飒飒作响。 白羽一顿足,追了上去,道:“叶黄鸡,你也是因为玄晶过来的?” “对。皇宫出的玄晶。”叶观止直截了当。 “你们离开的这一年里,因为帮主常时间不在线,帮会很多事情没法管理,大家最后决定去新开一个帮会,就彻底离开了那里。” 叶观止大步流星的前行中仓促地一顿,却没有停下脚步。 “我们都当你人间蒸发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后来珊姐也走了。” 叶观止猝然一停,终于说道:“她走了也好。” 白羽轻叹:“剑三开90,走了好多人,本来以为大家散就散了吧,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珊姐后来上过几次,问过你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你去哪了,她也就不再来了。” 叶观止沉默,冰冷的风掠过他乌黑的发丝,带起一点飘摇的弧度。他轻笑,眼底却沉浮着某种看不清的情绪:“都九十二年了,你以为我还记得多少?” 白羽脸色一白,看着眼前那个一身灿烂的黄衣男子,完美的脸型,挺拔的身材,游戏铸造的躯体不可挑剔,可驻扎在这副皮囊里的心呢? 前所未有的隔阂,猝不及防地撕裂开平静的外表。是的,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何况这条时间的长河,迁延了九十二年! 白羽突然发现,她絮絮念叨的过往,没有任何意义。 第30章 往事 辽远的天空下是无尽的云流。风里有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时,似乎能听到怨灵的哀哭。 叶观止行云流水般走在前面,阳光在他身后拉出纤长的阴影,金色的衣角被浸地一霎通明——似乎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隔着那么多年,那么多事,时光中猝然回眸的一瞬,不在的早已不在…… 叶观止这个号,她并不熟悉,那时候“叶观止”很少上线,最多的就是在帮会里喊大战来人,然后刷完日常匆匆离去。 那时候白羽尚且不太明白何为日常任务,只是谨遵师命每天跑地图,去做指定的任务。而每每师傅上线的时候,第一句都是——“黑龙做完没?一起吧。” 时间一久,她就特意留下了黑龙沼的任务,一直等到好友列表里那个头像亮了,才去完成。如果哪天,他一直都没上线,她也不会再去做。 本来,做和不做,都只是是游戏的一种玩法而已。一件事成了习惯,就不会多想。就像她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为什么每次师傅一上线,都得带上她去做黑龙。 黑龙沼是战争地图,实至名归的火药桶。苍天碧树,花木繁茂,可惜配上纷纭错杂的湖泊和泥泞肮脏的土地。颇有一种无尽繁华建立在腐朽之上错觉。 直觉里,那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更何况有无数敌对玩家,鬼鬼祟祟地伺机偷袭小号。 而对白羽这个真游戏小白来说,从来没接触过阵营玩法的她,一直都把这当作一个采草打boss的任务。当时,她对这个复杂的游戏并不熟悉,所以也不知到:一个顶着“极道魔尊”头衔的道长,铺好气场站在她身边。对那些伺机偷人头的敌对玩家是多大的震慑。 很少有红名那么不长眼,溜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偷人头。而更多的时候,这些落单的人只能充当送人头分的角色。这让她一度产生过这个任务很和谐的错觉。好像就算有红名从视角的边缘溜过去,也都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任务…… 那天,这个只有两个人的队伍,却来组进来另外两个号——藏剑和七秀。同一个帮会的熟人。那只秀秀很少在帮会和队伍频道里说话。 白羽出于礼貌,打了声招呼。 没有回复。 那只叫“叶观止”的藏剑二少,在组队频道里刷了一排笑脸,后面孤零零吊着一句话——“我双开。”。 白羽一时无语,陌寒又不是多话的人。队伍频道,迅速被叶观止占领,废话连篇刷了一通,总结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陌寒你怎么选在这个时候做黑龙,浩气会在这时候扫图! 陌寒只回复了五个字:“做任务而已。” 叶观止又刷了一排流汗的表情,白羽怀疑,如果不是因为系统对表情有数量控制,他能把表情符号刷满屏!——“好吧,那就一起好了。我双开划水。” 不多久,漫山遍野毒花鬼草中,一匹白马载着两个人冉冉而来——金衣墨发的藏剑,背着一身红粉交错的秀娘,踏过满地支离的白骨,就这么悠悠然打马而来。 他是双开的。白羽当时没有多想,只记得要早点做完任务,不能浪费时间。而此刻这位号称双开划水做任务的叶观止,却一点都没有下马采草的意思。 如果不采草攒积分,怎么完成任务呢? 白羽尚自不解。就看到队聊频道里,陌寒孤零零的一句话,插在叶观止浩瀚的自言自语中——“[掌上的红珊瑚]要进组,加不加?” 那是我们帮会团本第一毒奶。全团抬血之犀利无人能及。据说她的ID,取自风靡一时的《甄嬛传》,河清王赠给淑妃的那串红珊瑚,便隐含着这句诗——“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叶观止却罕见的停住了飞速的刷屏,一语不发。 陌寒只当他默认,晾着团本奶妈不管也不合适,所以他将毒奶加进组里。 白羽还不习惯一边做任务,一边关注聊天频道,所以她并没有立刻发现这个进组的奶妈,悠闲自得地跑地图采草杀怪。突然听到耳边的麦里窜出来一句话——“不要往前,耗子在那里。” 这是她挂着的YY里传来的,YY里只有她和陌寒两个人,而陌寒一贯不多话,有事也习惯在公屏打字,这却是…… 她立刻明白——珊瑚姐已经到了队伍集中点,聊天频道飘满了珊瑚淡蓝色的对话,从一开始与秀秀打招呼,到试图发起各种话题,可七秀没有回复一句。 珊瑚锲而不舍,连白羽这个游戏小白都觉得气氛不太对。此刻转动视角一看,叶观止载着秀秀一动不动,五毒就站在他们身前。 白羽悄悄密聊过去——“七秀是黄鸡双开的。” 可下一秒,队聊里飞速闪出叶观止的话——“珊瑚,这是我情缘。” 瞬间冷场。 珊瑚秒退队,甩开大轻功就走了。这下,白羽连任务也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她悄悄发私聊给陌寒师傅,才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始末。 原来叶观止曾经有一个绑定奶,“绑定”俩字名副其实,只要是战火连天的地方,就有这对“西湖双滚筒”的身影,可“奶妈”却半个字都没沾上。她是专修冰心诀的七秀,远程暴力DPS,和奶妈没有一点关系。 她说要等这个号拿到两万人头的成就,再为他一曲舞霓裳。 从此,本帮犀利冰秀,给叶观止做绑定奶妈的消息不胫而走,只是大家不知道,这只秀秀从来不曾切过云裳心经。 后来的故事成了一个被无情腰斩的言情小说,秀秀再也没有上过线,叶观止总是双开藏剑七秀,在硝烟四起的黑龙转风车,没有人知道秀秀离开的原因,叶观止亦是一路话痨从不停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直到珊瑚出现。她在数次团本中,接触到了这位肩扛帮主指挥两大重任的明教,知道了他的大号叫“叶观止”。 有时候爱情来的如此轻易又如此不可理喻。新来的毒奶对帮主日益上心,除了小新人,帮会的元老都心知肚明。只是帮主从来不表态,也没有说破。或许是打着让毒奶知难而退的主意,这样既不会伤了和气,也不会闹出尴尬。毕竟一个大帮会如果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818,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而毒奶是个契而不舍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这份坚决,甚至打动了很多旁观的汉子。帮会里时常起哄,而帮主却闭口不谈。大家都知道,他没有从七秀离开的事实中走出来,毒姐也知道,所以她一直在等,等到那个人心底裂开一丝缝隙。 可没有人知道,这份等待的最后,却是叶观止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大家当面不说,却总有人认为,是她缠着帮主,导致帮主彻底离开了游戏。那时候帮会里人心涣散,风言风语,暗流涌动。元老们接二连三的离开了游戏,又逢80开90,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结婚的结婚。那些迢遥的过往,也就像大唐盛世的无尽繁华一般,消弭在安史之乱,狼牙军的铁蹄之下。 熟悉的人都走了,新的游戏还在继续,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个游戏每天都在上演着分分合合,这只是一个偏缩一角的小小故事,更不会在记忆里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就像叶观止,只身穿越了九十二年的漫长时光,性格仍在,容颜未改,可少年时倾心的梦寐,只怕也如同无尽的云流,在时光的磋磨中烟消云散。 那……陌寒呢…… 第31章 论叶观止的话痨 零星的火焰,在幽冷的江水上燃烧。 被炮火肆虐的市中心,已经看不到任何繁华喧嚣的场面。冰冷的江水在冰冷的风雪中浩荡穿过。一片片倾颓焦枯的建筑群里,时不时有晶莹的水花泛起。起伏的水面倒映着云影天光,在一片枯焦的色调里闪烁出迷蒙而温柔的光。 白羽跟着叶观止,从这片猝然出现的大湖上掠过。原本被重重楼宇阻隔的视线,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辽远——视线的尽头,就是倾圮的明城墙。 昔年明朝的开国皇帝竭尽所能修筑的城墙。在炸弹猛烈的轰击下依然保持着恢宏高峻,只有中间一段墙体随着地基一起下陷。而玄武湖青翠碧绿的湖水,便施施然穿过了这座历时数百载的墙头。 原本建立在玄武湖中的亭台楼阁,早已被淹没泰半。余下的花木,被剧烈的冲击波震得歪七倒八,却兀自明媚地伸向苍穹。甚至白羽都不曾发现。居然有一枝被半埋在泥水里的梅花,微微绽开了半幅素颜。 ——还不到梅花该开的时候。它却在郁积的风雪里漏出第一支春意。而倒映着梅花绝艳的容颜的,却是飘满死尸的湖泊。与远在江心的幽绿色江水不同,这片被炸弹轰开的新湖,泛着微微的暗红。 生与死,以如此尖锐而静默的方式并存。 白羽一路追着叶观止飘忽的脚步,迎面是江北吹来的烈烈寒风。 “坍塌的面积这么大?” “血巢侵蚀的地方太大了,地下突然被抽空,金陵又靠着长江,不被江水倒灌那才叫奇怪……”叶观止凌厉的眼角,有一瞬的低落,“那帮天杀的人,特地选在这个地方掀起一场大屠杀,真因为金陵是首都?以前打仗死过的人何止这些,你听说过哪个地方折腾出这东西没?” 白羽心中一凛。 叶观止继续喋喋不休—— “他们在地底设了一个祭坛,金陵离长江入海口也不远,以后再起战火,这就是个定时炸弹!简直丧心病狂!” “我们不解决,那就是给将来留下隐患,时间越久越危险。可要想彻底解决,整个金陵都得被长江淹没!根本不可能一边解决血巢,一边往里面填土!更何况地下空洞那么大,江水灌入的速度远远比重填快多了!” 白羽:“所以只能去封印么?” “在当时看来,只有封印的先决条件是能够达成的。嘿嘿,这条毒计一箭三雕,源某人用三十万条命逼得修行界十三位高手陨落,不得不说,非常高明!” “阴阳师?”白羽一惊。 “没错,这家伙最后被韩老头用大唐陌刀宰了!可惜韩老头没多下几刀,便宜了他!”叶观止提起当年旧事,总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这么多年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的历史,在他眼前浩荡而去,却让昔年的仇恨越烧越烈,几乎铭刻在灵魂里。 ——他们在九十二年降临到这片大地,又曾经经历了什么…… “那‘帝之下都’呢?”白羽一直记得张道长提起这个词时的满怀敬畏。却又没有人愿意多谈。 叶观止一剑点在漂浮的燃木上,身影高高飞起,准确的落在一处被淹没的楼顶,道:“张屯溪同你提过?” 白羽虚空一踏,翻身落在这处倾斜的楼顶,赫然发现,这正是她初来乍到时,落地的顶楼!她回身望着叶观止,轻轻点了点头。 叶观止觑了白羽的神色,心中了然:“唉……‘帝之下都’么?其实传说里的那个地方,五千年前就毁了吧。” 白羽讶然:“五千年前就毁了?” 叶观止沉重地点点头:“听云……呃……云大人说,那时候爆发了一场空前的战争,为了守住最后的‘帝都’,那个传说可以通往‘帝都’的‘帝之下都’就被彻底摧毁了。” 白羽凝眉:“这么复杂?那是封神之战么?” 叶观止很不客气得翻了白眼:“你好歹算算时间,封神之战在殷商末年。” “那现在的帝之下都呢?”白羽问。 “现在么……”叶观止却有些词穷,“你没去过,叫我怎么解释,非要形容的话,它是一个不在世人的眼中显现的世界,你可以理解成,它是另一个世界。但这和物理学上的时空理论不一样。这二者之间的时间是同步的。穿梭与二者之间的门户时,也不会出现时间尺度的变化。” 白羽略茫然。 叶观止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别告诉我你学的相对论都还给物理老师了。我还特地溜到北大去旁听过他们的物理课呢!活到老学到老懂不懂!” “哈?你还去大学旁听过?”白羽一脸惊奇,好像当年也没觉得,这个经常念错字的帮主大人有多好学呀? 叶观止笑得一脸贼兮兮:“你别觉得不可思议。那所学校出过修行界两位掌门,三位飞天高手,还有一位老前辈去岁才羽化登仙。号称网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句话真不是空话。你看看整个修行界有多少人?一个学校就能出这么多,可不是很了不得?” 白羽无语凝噎,颇有听革命家史的错觉。 要说全国的顶尖学子都被这些顶尖学府吸纳。按照这么多年的教育制度走下来。网罗了天下英才的大学,自然比别的地方更容易出高手。时代不同,情况自然不一样。 “那云大人又是谁?”白羽问。 叶观止一听,道:“云大人就是那个……咳咳……你怎么能比我还多话?陌寒那家伙收的徒弟真没良心,居然到现在都不关心他一句!” 白羽无语,合着这么长时间喋喋不休的是她么?可惜没问出更多的情况,白羽只得道:“我们怎么下去找我师父?” 叶观止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道:“还有三个小子没来,再等等。” 白羽:“……” 叶观止瞧见白羽此刻的表情,不由又笑:“是守谦守仁守静三个。说好了他们先来我殿后,这么大的事,把正一道的三个小道士撂在一边可不太好。” 白羽决定不接叶观止的话茬。 可惜叶观止果然天生点满没话找话技能,不怀好意地说:“正一道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的啊。” 白羽只当没听见。 “可惜辈分差了点。”叶观止自顾自念叨。 白羽怒:“叶观止!速来插旗!” 叶观止讶然:“你确定要和我动手?”说着,“云栖松”一开,非常无辜地站在倾颓的楼顶,道:“无限时云栖松,谁用谁知道……” 白羽:“……” 云栖松是藏剑闪避技能,一旦开了云栖松,很多招式即使命中了,也会被判定为滑过,不会有到任何伤害。没想到他的云栖松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无聊!”白羽回敬一句。默默盘膝坐在水泥地面上。 身后是苍翠的紫金山。阳光在莽莽山巅留下金色的光晕,冬日里温暖的光羽一片片垂落而下。光芒深处飞来三道颀长的身影。 叶观止正色:“人来了。我们下去吧。” 第32章 论潜水法之飞鱼丸 守谦一落地,便向叶观止振袖稽首:“此处水深百丈,叶前辈可有潜入之法?” 叶观止嘿嘿一笑:“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祭坛就在下面,白羽说,她曾见过血巢储存血液的结构,那就不会错了。” 到底还是没说清楚潜入之法……白羽默默在心底吐个槽,做仰望苍穹状。 守谦倒是难得的好脾气,继续问:“叶前辈有何见教?” 叶观止笑而不语,取出五瓶飞鱼丸。 【私聊】白羽:居然还有这个!这么多年你还留着? 【私聊】叶观止:配方是芍药千里香加药罐,这个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找到符合系统设定的大捣药臼,我们整整纠结了十多年,最后还是你师傅找到了唐朝遗留下来的石臼,才解决了工具问题。不知道系统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师傅是怎么和系统脑回路接驳的…… 看着公屏上一片鲜艳的紫色,白羽默。 【私聊】白羽:真稀奇,你还会学生活技能。你的黄鸡号不是号称专业扫图一万年么? 【私聊】叶观止:作为一只励志扫图一万年的pvp鸡,飞鱼丸和截元丹是必备技能。虽说我只会这些,别的配方一概没学,真是……后!悔!终!生! 【私聊】白羽:……我缝纫和铸造,都满级满声望满配方了。 【私聊】叶观止:靠!不愧是白小羽妹纸!求附魔!求附魔!求附魔! 【私聊】白羽:可是,你上哪去找符合系统要求的铸造炉?梨花绒?落日绢?还是碧玺碎片?这又不是一个大捣药臼一个小药罐就能解决的问题…… 【私聊】叶观止:……早知道你别说呀!浪费我字数! 【私聊】白羽:…… 飞鱼丸被叶观止放在白羽手心。极普通的青花白地小瓶,盛着一枚黑乎乎的药丸,白羽掂量了一下,默默看着叶观止,眼神分明在说——这不会就是芍药末和千里香末,直接搓成的吧? 守谦三人却不疑有他,忙忙道谢后服下飞鱼丸。 白羽看着手心这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佯装服用,却袖在手中,不着痕迹地收进背包,然后在背包里使用。倒不是怀疑这药丸的功效,实在是药丸太大了,一口吞不下去! 默数着头像下悄悄亮起的BUFF,白羽压紧套装上的小围巾,胸前淡蓝色堆纱花瓣,在凌冽的北风中翩然辗转。 看着暗流汹涌的水面,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缓缓涉水走下倾斜的楼板。在高楼天台的尽头,水面由清浅的翠碧,骤然转作深沉的幽蓝。 有明明灭灭的暗红色光影,在连篇累牍的深蓝中无声地眨着眼睛。 “下去要小心,水底应该有一层空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观止难得正经地来了一句,“我带路,白羽断后!” 守谦微讶,似乎是觉得白羽年纪尚浅,不适合担负这么危险的任务。 叶观止却道:“她认得路。” 守谦微微凝眉,目光扫过一脸沉静的白羽,道:“水中对神念的阻隔非同陆上,小师叔千万小心。” 白羽明白守谦指的是什么,只是叶观止更清楚,在水下,系统自带雷达显然优于守谦单方面的探查,或许将来觉醒者或者修行人的精神力可以达到远超小地图的水平,但就现在看来,白羽比守谦更适合断后。 她没有推辞,郑重地点点头。指着水底幽然明灭的暗红色光点问:“那是什么?” 叶观止眉梢一挑:“煞气,小心别被缠上。你们注意稳住水流。不要惊动它们。” “已经炸毁了整个金陵,还没有清除这些东西?”白羽问。 “好多了,现在残留的不足半成,成不了气候。只是这片湖里的生灵,恐怕要遭煞气的殃。”叶观止一边说着,一边捆好宽大的衣袖,旋即像一尾金色的游鱼,无声地破开水面。 江风沿着空旷辽阔的湖面一路吹来,在露出水面高低错落的楼宇间,奏做铮然长短声。 守仁从袖中取出一枚分水刺,纤细的锋刃在粼粼波光中闪出莹白的幻影。分水峨眉刺纤细小巧,多是女子善使的兵刃,此刻由守仁这昂藏男子执于手中,冷光凌厉,迫人视线。他向两位师兄颔首示意,三人再度结成品字,缓缓步入水中。 白羽紧随其后,一跃而下。 十二月寒冷的湖水,在汹涌的暗流中紧紧裹住这五位不速之客。 白羽在跃入水面的一瞬,立刻发现身上中了一道BUFF——尸毒! 【私聊】白羽:叶黄鸡,水里有毒! 【私聊】叶观止:全程吞日月,尸毒叠加到一定程度,连我都抗不住,你的气场好了就扔!控制好范围和冷却时间。 白羽立即切出太虚剑意心法,在保留了一身外观的同时,小心地切换了剑纯的装备。在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适合套着一身混元性内功装,却用外功技能刷怪,除了吞日月这等强制驱散不算,所有外功攻击在内功套装下,伤害都惨不忍睹! 此刻身处险地,一道气场要维系的是整整五个人的性命,容不得半点马虎。 莹莹然的剑影在幽森的湖水中悬浮。尸毒被驱散在周身之外,刺骨的冷意却意态分明地缠入骨髓。白羽并不觉得寒气会影响到躯体的行动,可透骨的阴森之下,胸臆中缓慢的钝痛再一次搅动着思绪…… ——系统兼容又开始“关停并转”了么?白羽的视线有一瞬的恍惚,水底的冷意好似更加清晰了几分。 飞鱼丸悄然破开了无形的水流。 如同在身躯上套上一层看不见的流线体外壳。幽冷的湖水在药剂的作用下轻滑无声地分向两侧。叶观止身畔金色的剑气,在越来越暗的湖水里,亮如冷火。甚至能借着织炎断尘明亮的光效,看到三米之内的场景。 而守仁此刻却站在品字阵的尖峰。 手中分水峨眉刺,不断在流水中滑出幽蓝的痕迹。婉转的幽蓝在墨色的湖水中辗转腾挪,带着几分古拙的笔意,交替着掠过层层流水。 跟在身后的白羽,却能清晰的分辨出这些痕迹的用途——每当这只分水刺划过,便有一道被扰乱的水流重归平静。湖底的泥泞中跃动着宛如星子的眼睛,却没有被这群不速之客,惊动分毫。论手段之高妙,恐怕在前方劈波斩浪、却激起乱流无数的叶观止,也不能企及。 “等等。”沉闷的水流中,传来叶观止清晰的话语:“我们要穿过这个洞口。” 白羽略略侧开身,视线的尽头是一串串触目惊心的红丝,在这倾斜向上的甬道口,舒展如云!海藻一般的发丝里,闪烁着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近看才发现,那是一节节轻微颤动的血块,鸽蛋般大小,从这个洞口一路生长向天光迷蒙的水面。血块的周身散着发丝一般的红线,纠缠成一团云絮似的外膜。远远看去,便像是充血的眼白。血色周围,却赫然是累累白骨。 即便有飞鱼丸在,闭气的读条,也快到底了。如果不立刻接触空气,恐怕白羽和叶观止都得死在这里。没有被炸弹炸死,却被闷死在玄武湖底。一点都不美妙! 白羽数着身上叠加的尸毒buff,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吞日月的范围,用两个缩小的气场,圈住了在场五位,却没有惊动身边的红丝。 叶观止在冰冷的湖水中打了一个手势,其余四人都侧身飘退。白羽本以为他会拔出重剑一记“鹤归孤山”直接砸进红名堆。却不料他提着织炎断尘,轻轻拨开了海藻一般的红丝——那些柔软的带状物,仿佛是冰冷的触手猝然撞上了炽烈的火焰,在一片瑟缩颤栗中退出一人身的空隙。 ——织炎断尘。传说中以天外陨铁借熔岩之火淬炼而成。铸成之日恰逢乌云密布,阴风怒号,整个藏剑山庄却炙热延绵,酷热难耐。此剑一出,如天火入凡间,断风绝尘,故名“织炎断尘”。 居然还有这等效果。 叶观止将剑柄倒转,把整个重剑架在岩石上,从洞口流淌而出的红丝分分退避,看看让出一跳逼仄的通道。 白羽身形小巧,贴着炽热的剑气向黑暗深处游去。内敛的火光映出半张脸庞,只消探出半个手臂,身侧便是层层密织的血丝。 寂静无声,却惊心动魄! 第33章 论地宫之风水井 无垠的死寂中再度传来“哗哗”的水声。 自从进入这个狭小的通道,天光就彻底消失在眼前。只有各人手中的兵刃,散出微弱的清光。织炎断尘上附着的无形之火,缓慢而无声地驱散开湖水中缭绕的血丝。仅仅一丈见方的可见范围,却密密麻麻飘满了招摇的红色。 白羽甚至有一种穿行于地脉血管的错觉。 只是,没有人知道,惊动这些血丝的下场。更没有人敢节外生枝。 代表闭气的读条,在缓慢而清晰地减短,胸臆中的撕裂感甚至让白羽的精神更难集中。久违的心跳声,在空旷而无声的世界里怦然作响。 “哗哗……”又是水流被钝物划破的声音,带着某种未知的沉重。平静的水流开始微不可查的摇摆,飘摇的血丝,一丛丛回环起舞。漂浮的“眼睛”,似乎触手可及。而这个缓慢抬升的甬道,却好似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游在前面的叶观止,突然拔出腰间的轻剑,用纤细的剑身轻触虚空。血丝像蝴蝶一样散开,幽幽环绕着此刻的叶观止。可借着剑光,众人却赫然发现,被血丝包绕的,是根粗重的铁链! 透过重叠缠绕的血丝,白羽已经看到—— 此刻叶观止的正上方,是一口人为凿建的竖井。透过丛丛血丝,甚至能看到岩石与泥块被人工凿穿的痕迹。一条粗重的铁锁,从上方无垠的黑暗中垂落。余下的锁链,却延伸进下方无尽的黑暗之中。 上下无极。 不见尽头。 而这些蔓延的血色,却分毫不敢顺着铁链向上蔓延,反而折返斜下,侵入整个玄武湖。 铁锁轻微地晃动着,水流在绝对的寂静中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可这根铁锁却不知为何,发出自下而上的颤栗。此刻白羽才知道,方才听到的“哗哗”水声,应当是水面上的铁链搅动水花的声音! 【私聊】叶观止:这是锁龙井,不要碰铁链。 黑夜里看不到众人的神色,白羽小心翼翼地避过一颗颗好似拥有生命的“眼睛”,一剑抵在生满了水锈的岩石上,借着反向之力一口气浮出水面。 上浮非常迅速。出口却是一口竖井。井壁上甚至还砌着一圈青石,从水底三丈之处,便凿着碧波祥云,如意宝瓶,甚至在黑暗中,都能隐约辨认出水面上雕刻的一瓣瓣莲花,和踏着莲花,凌波而来的仙人。 衣带当风,飘飘若举。五官清晰,眉目含笑。轻垂的眼角,似是流露出无限风韵。 白羽轻轻靠在水面上,看着小小一口井中依次浮出的四颗人头。接触到新鲜的空气,众人不由大口喘息…… “这里应该还在江面之下吧?”白羽轻轻问,可逼仄的水井里居然没有一点回音!这也不算多奇怪,或许和井壁上的雕刻有一些关系。可这个与外面湖水相通的竖井,居然没有一点水藻青苔,凌厉圆滑的雕刻上,还能保留青石微涩的触觉。任湖水长时间浸泡,却粲然如新。 “嗯。”这次回答的却是守静,他抵在一处砖雕边,托着一枚油纸密封的罗盘,小心翼翼远离水面:“封印就在左近。我们现在在地下五十米左右。” 依然在地下! 从小地图有限的平面侦测看,这应该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地下五十米的水压,普通人很难承受。若不是五人首尾呼应,借助飞鱼丸和分水峨眉刺,他们也下不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可这里的湖水却不再上升,难道是有什么力量,阻挡住了深达五十米的湖水压强? 显然,这里微带潮气和水锈味儿的空气,没有五十个大气压。 而且这处水面,离井口尚有一段距离。 叶观止仰头看了看井口,道:“我上去探路。”话毕,腾身而起,足尖轻点,沿着青石雕琢的纹饰轻盈地飞上井沿。白羽立刻低头,躲过一阵兜头淋下的湖水…… “上来吧,我们到了。”头顶传来叶观止平静的话语。 守谦看着白羽再次埋进水里的动作,轻轻一笑,道:“小师叔,先请。” 白羽感激地看了守谦一眼。也不知黑暗中,守谦能不能清晰地辨认表情。她立刻踏着井壁一个扶摇直上,跃出井口。她原本可以用梯云纵,可梯云纵旋转的光效,显然不适合在未知的黑暗中出现。 而跃出水面的刹那,白羽倒抽一口冷气—— 微弱的剑光下,深沉的红色“珊瑚”层层叠叠伸展向远方。那些剔透晶莹的血红色枝桠,就像是人类的手臂,末端甚至能数清五根细枝。一枝一枝交错倾斜着生长在青石砌就的缝隙里。就像地底伸出了无数血手,扭曲纠缠在潮湿而沉闷的空气里。 守谦最后一个上来。看到此刻绵延无尽的“血珊瑚”,他也是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随即掷出一颗萤石。他的手法很好,小巧的萤石划过黑暗,照亮了前路——这里类似于一处前厅,纯砖石结构垒砌的拱券架出一道深阔的弧度,完美地支撑起上方厚重的泥土。而这口井,就在这处前厅的正中。萤石照亮的地方,正是通往正殿的大门。 此刻,大门紧闭。 守静一手托着黄铜罗盘,一手扶着罗盘缓慢旋转。中心的磁针此刻已经无法正常的指向极点,而是游移不定,微微下沉。其实不用罗盘指向,看着这满地满墙的“血珊瑚”,就该知道此地的凶险。 白羽打量者头顶的无梁殿顶,疑道:“这好像不是近代修成的建筑。做一个祭坛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在五十米的地下,修无梁殿么?” 叶观止点头:“这里原本是明代地宫。那些阴物,才是那帮疯子折腾出来的东西。” 白羽道:“在五十米地下修建一间封闭的地宫,在前厅打出一口深不可测的锁龙井,这是想做什么?” 叶观止耸耸肩:“你得问设计这地宫的明代风水师吧,据说是刘伯温建的,传说这地宫通向原来的皇城,还传说建文帝没死,是从这里逃走的呢。又没有历史记载,谁知道呢?” 守静看着浮游不定的罗盘直皱眉:“原本应当有镇守金陵王气之功。可惜被毁了。”守仁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可惜这处精巧绝密的地宫,被侵略者糟蹋地面目全非。 “叶前辈,我们怎么过去?”守谦安静地问了一句。掣出鞘中的长剑。看向井边林立的血珊瑚。那些横斜的枝桠间,根本容不得插下一只脚,更遑论一个大活人。 叶观止回头看着一行人中身形最小的白羽,笑:“白小羽,发挥你剩余价值的时候了!” 白羽惊讶:“我怎么过去?” 叶观止轻剑斜指:“空中接轻功,你先过去,我相信你能办到!” 【私聊】白羽:开90之后镇派和经脉已经被和谐了,现在小轻功的共CD都在,已经没法在空中接轻功保持浮空了! 【私聊】叶观止:你有梯云纵,可以重置聂云。如果万花在,有太阴指就更好办了,不过万花要空中转身就是了。 叶观止倒是颇为自信,直接道:“放心吧,就算你掉下去砸断了血珊瑚,我也可以直接‘鹤归孤山’砸进去,不过真要这么做,我们就很被动了。” 白羽默默给叶观止刷了一串苦笑表情。 深深吸一口气,挂出了扶摇直上。扶摇是一个持续BUFF,持续时间和CD一样,而纯阳的梯云纵可重置蹑云逐月。所以等扶摇BUFF倒数最后跳起,也就意味着梯云纵的冷却时间已经接近尾声,此刻空中接二段跳,抢出一点时间,再蹑云逐月前冲,继续用空中踏云抢出公共冷却时间,以梯云纵重置蹑云逐月,可以在半空中迅速冲出两个聂云的距离而不落地。 但白羽在游戏中从来没有做过。 这个技巧不适合PK,会被丐帮打在天上到处乱滚。而且现有的大规模团本,不需要滞空这么长时间,反而影响输出。所以,白羽只是很久以前,听师傅说起。在80年代经脉系统可以减轻功的公CD时,可以用上下左右小轻功,在天空停滞很长时间。 白羽咬着牙纵身而上,把心提到嗓子眼,就怕一不小心,擦到了脚下的血珊瑚。幸而不辱使命,成功落地—— “然后呢?”白羽的目光越过重重珊瑚枝,落向井边的数道剑影。 叶观止扶额笑:“不错不错,我还以为你会过不去……”话毕,只是轻轻一跃,空中闪电般的使出玉泉鱼跃,轻轻巧巧落在白羽身边。 白羽——囧 守谦守仁守静三位,也各自提气纵跃,衣袖飘飘地停在石门前。 【私聊】白羽:!!!你逗我么? 【私聊】叶观止:怎么?我担心你过不去,才叫你先试试,要是你触动了这些阴物,我们又都在门边上,来不及救你,岂不是很糟糕? 【私聊】白羽:…… 她绝不会承认她误解了“剩余价值”的含义。 叶观止绷着笑,取出一块青莲花玉玦,扣在了巨门正中的莲纹凹槽上。手指拂过十二瓣花瓣,轻轻转过六个。 此时。 艰涩而沉闷的震颤,从石门背后越传越近,在簌簌震动中,这座足有两人高的石门,从古老的尘封中惊醒。 幽幽红光像是从无穷远处漫射而来,光影的最深处,镂出十三道枯瘦的身影…… 第34章 论格式化之可行性 那是—— 白羽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她霍然转身,向叶观止确认。 而叶观止已收尽嬉闹神色,一瞬不瞬地看着帘幕深处——从空阔的穹顶上垂落下素净的白纱,十三道纤长扭曲的影子,映在半透明的纱幕上。寂静中没有一丝游移的风,影子却在帘幕上跃动。就像人影身前有一盏灯,灯焰摇作满殿光影,切碎了整个时空——跨越了七十五年的时间,凝固的影子坠落在每一个人的眼眸里。摇曳着支离破碎的记忆…… 白羽的心仿佛被什么高高悬起,鼻尖好似能闻到专属于纯阳之雪的气息。可她看着叶观止莫测的神情,心,又一分一分跌落下去。“如果当年,十三位前辈中,惟一一个从地宫或者返回地面的人真的是我师父。那里坐着的,不应该是十二个人么?”她轻轻问了句。 众人神色一肃,叶观止的手已然扶在了剑柄上,语气非常肯定:“他没有死。” 守谦抬眼看着叶观止,神色一直隐隐不忍,犹豫片刻,道:“七十二年前,拦住陌前辈的,正是本门持盈师祖。陌前辈,确实已经……持盈师祖无可奈何”,方合众人之力,将陌前辈封回血巢。这么多年来,血煞或许早已吞噬了尸骸……” “七十二年前的事情,七十二年就已经盖棺定论。我自然无话可说。” 叶观止的笑容有些冷,“当时你们执虚师祖也在下面,持盈照封不误,我能说什么?只能怪我当时一直留在帝之下都,没有和陌寒一起走。” 守谦苦笑:“当年诸位前辈结阴阳十二时阵法潜入血巢。陌前辈修为高超,被推举为掠阵之人,生还的希望或许是最大的吧……可当年不止持盈祖师在场,张前辈也在。陌前辈形容已毁,性情大变,已经……”他顿住,看见了白羽褪去了血色的脸颊,终究没有再说下下去。 叶观止挑眉:“谁说他不能救活?持盈没办法,不代表别人没办法。当年,她这么做当然无可指摘,但你别想我赞同!” 守谦神色微苦,他身边的两位师弟一贯以他为首。守仁却按不住脾气,道:“持盈师祖如果不是万般无奈,怎么会拦住陌前辈?执虚师祖过世那么多年,持盈师祖一直都……” “守仁!”守谦喝止,“不可妄议尊长。”守仁略退了半步,将目光偏到一边。守谦的侧脸沉在黑暗中,剑光盈盈满颊,平添几分肃然。守仁不吭声,守静轻轻扯了他的袖子。守仁却依旧盯着叶观止,丝毫不让。 叶观止摸摸鼻子,黑暗里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低醇的声音,不带一丝和软:“她亲手封印了自幼相伴的师兄。这么多年一直闭关不出,不仅仅是为了持心修道,断绝尘俗,不见故人吧?” 此话一出,三个道士都是一阵沉默。 守谦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有一丝悲戚的意味:“持盈祖师,自七十二年前从金陵归来后,便闭关不理俗务。已经……于三年前坐化了。”他没有用羽化这个词。坐化,代表了天年耗尽,消散于红尘。 她曾凭一己之决断,阻挡了从血巢中返回人世的魔,也直接断绝了所有人生还的可能,却最终陨落于不可自拔的心魔。 是谁又入了谁的魔…… 叶观止怔然,大约从没有想到过这中结局,片刻才道:“可惜了……她原本是我们这一辈人里天资最好的人……” 那话里有几分暗藏的惋惜,声声在耳。守谦叹息:“逝者已矣,持盈祖师转世之身已经为本门寻得,叶前辈不必挂怀。” 数十年苦功一朝散尽,可见这条通天之路多么艰难。可轮回而来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么?如果是。当年的那个人,又是谁在轮回中留下的影子? 叶观止在黑暗中无声苦笑,压着剑柄的手,却一直没有离开:“逝者已矣,但没有闭上眼睛的人,总要看见明天的太阳。” 白羽一直沉默着,二人的对话敲击着她的耳膜,却也仿佛遥远的就在天边。她听到心脏在胸腔中昭示着存在,她听到气流穿过气管鼻咽的“沙沙”,她听到永恒的寂静里起落的水声。却好像有一种低沉的声音,在五个人心脏交叠的搏动声中传来…… 她轻轻握住了剑柄,切回“紫霞功”。 【私聊】叶观止:你好友列表上的头像,也是灰色的? 白羽知道他指的就是陌寒,回复道—— 【私聊】白羽:是的。这代表了什么?尚未转世?还是尚未登录?不是说,有一个道长触发了支线任务,被格式化了么?他……真的还活着? 【私聊】叶观止:我也没有退出登录过,怎么知道……嗯?格式化?谁和你说的?你的橙武?哦,不,你的玄晶?磁盘本身是空的,所以能格式化成空盘,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怎么格式化成空的? 【私聊】白羽:……被系统抹杀? 想到这个词时,她下意识地顿住了呼吸。 【私聊】叶观止:将灵魂彻底消解在轮回里,需要的力量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还是你觉得你手中的玄晶有这么大能量?他一定活着,你的好友列表里不是还挂着他头像么。没被删号,怎么算“格式化”?所以我才特别想要一个奶妈来呀!至少能把人拉起来。不至于这么坑。非得等系统刷出“凤凰蛊”。这玩意只能用在我们自己身上。给别人用是不行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么…… 余下的话白羽都没看清,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她勉强一笑,收住话头——是的,很可惜,她不是奶妈……只要是DPS,都有一颗找绑定奶的心么? 只是话语间的轻微转折,没有人发现他于白羽的走神。纯意识的交流非常迅速,所以叶观止也没有意识到白羽瞬间的失落。他已经低头问向守静:“怎么了?” 守静看着手中均匀旋转却没有指向任何一点的罗盘,一脸苦闷:“这情况从没出现过。”他将罗盘递给师兄守谦,道:“什么都看不出来,连方向都没有。” 叶观止凑过去,借着光看了一眼,道:“失灵了啊……”他的语气里有轻微的惊疑。,继而道:“没什么,不论有没有危险,都得往前走,别纠结了……走吧。” 众人对望,警惕地结阵向前。依旧是白羽断后。危险就在前方,这或许是一种无声的照拂。白羽默默跟在四人身后,打量着四周。不论地面,墙壁,还是殿顶,都由厚重的砖石砌成,浑然一体。连脚下方砖的缝隙都难以辨认。甚至除了垂落的帷幔和空荡的墙壁,什么都没有…… “不用看了,东西都被搬空了。要不是这些打进地底的青石他们炸不动,恐怕这里的雕花青石也不会留下来。”叶观止道,“外面的甬道都被堵死,幸亏我找到这条水底的路。不然可麻烦了!” 叶观止继续喋喋不休。白羽已经自动筛检了他的话,全神贯注地看着帷幕上的影子。她下意识地探出手,想要拨开阻挡视线的障碍,却听耳边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 藏剑轻剑冰冷的剑锋直接隔开了白羽的手,轻轻撩起一角帷幔。 半透明的纱缦间裂开一隙血红的光!妖异的鲜红仿佛心脏一般,在团团围坐的十二道人影中跳跃。仿佛是遵循着一种神秘的结构,浓稠的红光一砸在人影身前,便有一道暗淡的金色飞快抵住,不让其冲破包围。可大殿的穹顶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植物根系穿透,无数道气根如同无数道倾泻而下的璎珞,在艳异的红芒中筛出破碎的光影,那就是投射在帷幔上的诡异影子。 众人赫然发现,那些阻挡住了光线的尸骸,已经干枯萎缩。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所有的遗骸都坍缩得堪堪一尺,宽大的衣衫已化作腐土,而个人的法器,却兀自闪烁着清冽的光。 没有人轻举妄动。 可白羽的注意力却全不在此。 浓重的暗红色点亮了唯一的白衣,原本湛湛然如秋月霜天的蓝色,在粘稠的红影中微微泛紫,墨黑的长发碎散入模糊的边界,干净的脸庞却清晰地映入眼帘。 那张安静从容的脸,奇特地安抚住了白羽此刻烦乱的心绪。 ——果然是系统自带的面容,甚至没有表情。白羽不知道心底隐隐期待着什么。甚至为此时无聊的幼稚自嘲。 她不应该用廉价的伤感和回忆,充斥此刻高度紧张的大脑。可这副本就迟钝的身体,却传来遥远的钝痛。眼睛有点涩,还有点湿……她想,她应该忽略这些细节。可僵硬的眼球已然忘了转动—— “小心!”叶观止在撩开帷幔的下一秒立刻惊呼!顺手一推,将白羽推向陌寒:“我拦住它!你快去救人!” 第35章 论人剑合一之群攻力 身后传来的力道直接击飞了白羽,在那一个刹那间,呼啸过耳边的风,好似惊醒了一场猝然降临的梦…… 她没有时间去管身后的情况。那一刻,她脑海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将手中握到浸满汗水的凤凰蛊,套向三丈之外的陌寒。 系统的焦点早已锁定在那个人身上,甚至在淡紫色光芒脱手而出的一瞬,她满溢的心就像突然被放空的大海。凌厉的剑气在身后骤然腾起,潜意识想让她立刻转身,却被她紧绷的肌骨阻断。 梦幻般的浅紫色准确无误的落在那个身影之上! 一只华美的凤凰虚影,优雅地展翅剔翎,又一霎振翅高去…… 被血煞转移了注意力的三位小道士,显然没来得及看到凤凰蛊起效时的光效。叶观止非常巧妙的卡住了最远端的走位,让三位道长下意识地背对着白羽,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骤起发难的血煞身上。 剑气在缭绕的血雾中纵横捭阖。白羽在确认凤凰蛊起作用的那一个瞬间,翻身一剑两仪化形直逼中心。璀璨的天蓝色划过浓稠的血液,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叶观止刚刚引到了众人的战局走位,此刻冲白羽大喝:“落无敌!” 白羽看到了叶观止手中的重剑,心领神会,地直接在气根正下方插下“镇山河”。 在剔透的剑影落地的刹那,叶观止连人带剑,一道鹤归孤山,落进镇山河的范围之内。纯金色的剑气再一次如龙卷风一般刮过空阔的大厅。 ——那是风来吴山。 藏剑山庄的招牌技能大风车。群攻质量,堪称全剑三之最。可那道曾经阻挡住了炸弹冲击余波的剑法,却收放自如到可以在室内形成如此凌厉的攻势,简直叹为观止! 纯金的剑气割面生疼,白羽退了半步,留出合适的攻击距离,非常迅速地读出“*独尊”,这项群攻技能,在发动时不可移动,曾经被誉为攻防神技。此刻所有树根都被叶观止的剑气笼罩,守谦身侧飞起的寒芒,也在竭尽全力地搅碎主根。白羽认为正适合用*独尊补刀。 叶观止看到白羽用这个技能,站在无敌圈里大喝:“快插气场,你这群攻一点不管用,有我们就够了!” 白羽脸色一白,抿着嘴将练好的气场挨个落下。保证每个人都被增益气场笼罩。 不消片刻,镇山河的倒计时还剩下一秒。系统视野上,昏暗的室内已经被蓝盈盈的气场铺满。 突然! 一道晶莹的剑气在身后散开,所有落地的气场包括镇山河都被清理地一干二净。视野为之一空。原本凝固的剑气化作千万道玉泉飞瀑,倒卷着飞向高空,如锋利而柔软的天蚕丝一般,将半空中垂落的根须一扫而空! ——那是“人剑合一”。纯阳剑宗独有的技能。可以引爆纯阳宫八大气场,攻击存在于气场中的所有敌人。 ——可白羽此刻切出的心法,是气宗紫霞功。 答案不言而喻—— “师父……”白羽霍然转身,看着那个勉力支着剑,站在她身后的道长。 叶观止收回重剑,又换上可以蓄积剑气的轻剑,笑道:“哎呦喂!看到徒弟终于舍得醒了!” 陌寒神色有一些恍惚,就好像大梦初醒,天地已换,整个神情都游离在躯壳之外。只是看到身边有三位陌生的道士,也不便叙旧,淡淡笑了笑,不理会叶观止的嘲笑。抬手就是万剑归宗,旋即讶然:“……怎么……这么弱?” 叶观止看着他生硬的发声,笑:“没了主干的枯根,自然好对付地多。你睡了七十二年哟……感想如何?没睡傻吧?” 陌寒无声地递过去一个飘忽的眼神,看到了叶观止稍后再说的示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转过手中的长剑,一步跨出递出一道“无我无剑”。 这是太虚剑意心法下的近战单体攻击技能,陌寒手中锋利的剑,却罕见地偏移了目标。他微微皱眉,活动了一下手腕,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白羽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却看不到焦点列表上的任何不利状态,甚至连伤都没有受,血条满满……这是…… 叶观止看到白羽愣神,立刻回归话痨指挥本质,佯怒:“我说白小羽,注意你的输出节奏!” 此刻根须被搅乱地漫天漫地,断裂的根须中沁出淅沥的血珠,一颗颗如同红葡萄一般坠落而下,没有敢被这种东西砸中,都在尽力躲闪。 此刻才是考验真水平的时刻。叶观止没有开云栖松,尚且闪避地如此轻松,白羽却不得不狼狈地盯着头顶,一边将根须于红色光源分开,一边鸡飞狗跳地躲过不知何时会突然坠落的血珠。 下一刻,足底落下一道“吞日月”,半透明的剑影照亮了白羽光洁的侧脸,她还在仰着头看穹顶,耳边就传来一声淡淡的嘱咐:“不会跳就别跳了。” 白羽默,她确实不是那种天生反应灵敏的人。如果不事先下功夫练,很多事情她都做不好。更何况这种必须随机应变的差事。 叶观止看着离他尚有三步的“吞日月”圈子,又瞥了一眼此刻一脸倦色,依然握着剑站在徒弟身边的陌寒,默默吐出浊气,向气场方向挪了三步。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定在心里画小圈圈吐槽,只是非常难得地讲义气没开口…… 守谦三人遥遥相对成一个等边三角,相互阻挡着半空中抽击的根须。此刻看到陌寒清晰的身影,神色中是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他们当然也不必掩饰。任谁看到一个七十二年前就宣告了死亡的人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都不会毫无动容。 陌寒的气场将所有人都圈在其中,白羽会意。这个时候放气场显然不是为了辅助,而是为了让人剑合一发挥出更好的杀伤力。她不遗余力地见缝插气场。在等技能冷却的空档中补几招远程攻击。 陌寒抬起手按着额角,脸色依然空而倦怠,剑光中纯黑的眸子却闪过某种冷亮的光。 一剑刺出,一剑落地。 纯阳淡蓝色剑意于藏剑纯金色剑芒在虚空中交错而过。狠狠交击在帷幔中央的血红色光源上!那些缭绕的根须终于散开。刺目的红光穿透了涌动的空气,扭曲的光影里似乎可以看到无数空洞的人脸,张着空洞的嘴,无声地呐喊着什么…… ——那是一个,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晶体,剔透的内层像是隔开了另一个世界,灰蒙蒙的雾气在被封闭的晶体内盘旋,那分明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而那不知名的东西,却深深嵌入了大殿地底。 守谦一声叹息,闭上双眼,又无声睁开,道:“丧心病狂……” 叶观止冷笑:“打灭它,湖水就会立刻灌进来吧?” “也会惊动井底的那个东西。”陌寒淡淡补充。 “啧啧,”叶观止撇撇嘴:“好手段啊!事到临了,还摆了我们一道。明显在藐视我们的智商……” 第36章 论藏剑之暴力风格 陌寒笑得浅淡,深邃的眼眸中飘着一缕微不可查的倦怠:“你准备——向上?” 叶观止笑,露出洁白的牙,一幅此言深得我心之慨。 陌寒摇头失笑,目光落回手掌,苍白的手握着修长的剑,眉心一凝。 叶观止笑道:“有困难?” 守谦三人凝重的点点头。白羽默默吐出一口气。陌寒倒是波澜不兴,目光从握紧的手指上离开,道:“舍命陪君子。” “哈!”叶观止仗剑而起,指着头顶拱券:“虽说是地下五十米,其实上面还有很深的湖水。这里的土层并不厚,只是水被阻在地宫之外。我们在打通最后一层表土之后,再击碎这玩意。只要山河落好,能顶住第一波水压就没问题。”他轻笑,明亮而火炽。好似甬道被炸,水井不通,困顿于水底地宫的危局,只消轻轻一剑,便可扫尽艰难。 直接破开地宫穹顶的砖石,还真符合黄鸡们一贯简洁暴力的风格! 陌寒大约是习惯了叶观止的风格,并不像其余四人一样面露异色。 头顶坚硬的砖石结构,在微弱的红光中浮跃出点点红痕,陌寒看得格外仔细:“上面应该还有些枯萎的藤蔓,嗯……不足为虑。云飞玉皇,三招就够了吧?” 他问的是叶观止。 云飞玉皇,乃山居剑意心法下主力输出的重剑技能,只是聚气颇为耗时,且不能移动。如果要顶着水压破开穹顶,势必得移动攻击。但叶观止滞留在这个世界已经九十二年 ,应该能克服云飞玉皇的弱点。 叶观止提起重剑,颇得意地扬了扬,沉重的金属在青石地面上划过短促的锐响。“我怎么会有问题!不过,要躲砸下来的碎石,白小羽,身法过关否?” 这倒是游戏里的老梗,藏剑是身法职业,属性主要身法,其次是力道。气纯、冰秀、毒经的主属性是根骨。尤其是气纯,常常被调侃为根骨奇佳,输出坑爹。 叶观止调侃白羽的闪避,笑得颇是夸张。 或许是游戏里根深蒂固的习惯。开战之前,作为帮主兼指挥,总要先刷嘲讽战,以鼓舞士气——可惜在帮会YY里,这嘲讽十有*得落到自己人头上。只是大家都知道,他的语言中枢控制不了嘴皮,从来不和他顶杠。他倒也自得其乐,全盘接受对面各种反嘲讽,以一人单挑全局为乐。没事还能自己和自己拌嘴。美其名曰:低碳生活,自娱自乐。如果在他面前挑起争执,绝对会被喋喋不休到秒关耳机! 不过这九十二的时间不算白过,叶观止算是勉强学会了收发自如。亦或是面对面说话毕竟不同于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网络,某只黄鸡终于学会了为听众的耳朵考虑? 白羽正思绪纷纷,陌寒却在认真考虑徒弟的身法问题。 并不是穿一身加身法的装备,就能躲过迎面飞来的碎石。站在那不动就是身法再好也得中枪。闪避,和自身反应能力相关。可这必须经过大量枯燥的练习。很难一蹴而就。 他侧过脸,沉吟道:“你开凭虚御风。我走在你前面。” 白羽温和地笑了笑:“好。” ——凭虚御风有很高的闪避,或许可以白羽弥补未受训练的不足。 叶观止此刻却站在陌寒身后飞快地给白羽一个鬼脸。陌寒看到白羽脸色一僵,回头。叶观止掩饰性地轻咳。 ——做人不能太叶观止!白羽在心底默念三遍! 守谦三人,方才在收敛地上散落的尸骸。那些血丝的根系被摧毁。原本霞光盈盈的法器都颓然落地,静静躺在主人们身侧。 阵法散去,原本坍缩不盈一尺,却面容栩栩如生的骸骨,彻底风化成袅袅青烟,连一丝尘埃,都不曾留下。只有暗淡的法器,被守谦郑而重之的收起,分门别类收好,将来送归各自师门。三人出身名门,自然不会贪墨这些东西。所以叶观止与陌寒根本没有在意。 等到二人商量完了,守谦颔首道:“我们师弟三人最后走。” 叶观止挑眉:“那好,最后的任务归你!二三十米的距离,不是问题!”他很清楚,这对白羽来说,是个大问题。白羽的射程不够,四象轮回最多只有二十七尺,也就是九米。这个距离在游戏中已经非常远了,可放在这个副本中,却非常无力! 守谦领命,移步向左。 众人分散着将叶观止围在圈中。 他轻轻一跳,金色的衣袂下卷起酷烈的风暴。白羽下意识掩住口鼻,脚下地动山摇如山河迸裂。可身后却光芒大放,一道道肉眼可查的血红色纹路,像蚯蚓一样爬上重剑砸碎的穹顶。 混合着血光的金色剑气灵性至极,在狭小的空间内以绝佳的灵动点刺血纹之外的石壁。 织炎断尘,重七十一斤六两。叶观止飞身而上凌空出剑,居然可以做到如此迅捷凌厉,一剑云飞玉皇,真如登临玉皇山巅,看湖山空阔,江天浩荡,飞云拂面,倏然奔涌的场景。凌厉的剑气割面生疼,随之而来的,是飞扬如粉末般的石雾。 是的,石雾! 叶观止最终还是选择了照顾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同伴。在狭小的空间里,视线被前面的人阻拦,想要在碎石飞坠到眼前的瞬间腾挪闪避,确实考验众人的身法。 陌寒提气一跃,紧随其后。 白羽踩着梯云纵跟上穹顶。震成齑粉的石末,扑簌簌滑落,反而让人找不到落脚点。叶观止一剑既出,直接开出一道丈长的深洞,众人贴着墙壁扶稳。守谦单独留在了下方。 叶观止垂下头喝到:“小心被封的怨灵!” 守谦就站在离红光不远的青石上。听到警告,手中长剑立刻飞腾而出,护住周身,可比他更快的是陌寒手中的玉清玄明。相隔十数米,镇山河依旧准确无比地落在守谦脚下。而山河腾起的淡蓝色光幕,在扭曲的灰雾撞上的刹那崩解。 白羽一愣,叶观止直接拧住了眉毛。 镇山河最低都有八秒,豁免一切伤害。方才陌寒那一招,居然被怨灵击碎? 是邪物太强,还是—— 没等知情人做出下一步反应。大殿内的东西明白了人类的意图,旋转打的灰雾疯狂地撞击晶壁。 叶观止当机立断:“守谦,打灭!白羽,照着洞口下山河!所有人向上冲!” 一句话一个命令。 守谦却没有出剑,从怀中取出一道朱砂桃木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向红晶。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中飞溅出无数呼啸的死灵。灰白色的身影海啸一般卷向穹顶,却在洞口的镇山河里化为无形!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金色的剑光淹没,千钧湖水倾泻而下,地宫厚重的穹顶在上下对冲的水流中剧烈摇晃。就像暴风雨里即将崩溃的帆船。 猝然而来的压力让白羽一震晕眩。系统视野清晰的界面上,血条瞬间空了一半。暗流激涌的混乱黑暗中。 一只手,稳稳地拉住了她。 第37章 论天劫与天雷 白羽下意识地握紧那个人的手,激烈的暗流几乎能将躯体撕碎。没顶而来的黑暗里,腾起模糊而沉重的轰鸣声,顺着扭曲的水流送抵所有人耳畔。 口鼻中呛满冰冷的水。冬月彻骨的寒冷,即便是这副躯体也支撑不住。哪怕并不僵硬。那些无处不在,蚂蚁一般在肌肤下涌动的冷意,却让接受温度感觉的大脑发出痛苦的信号。 比流水还要冰冷的,是那只紧紧抓住她的手。 【队伍】叶观止:上去!立刻! 淡蓝色的对话一闪而逝,在漆黑一片的水底格外清晰。 白羽顶着激烈的水流游出穹顶,水底的淤泥、纷乱的水藻和碎裂倾塌的建筑残骸,被巨大的空泡一挤,已然隐隐回旋成一道漩涡。 黑暗中迎面撞过来无数杂物,甚至有水藻断裂的枝叶卷住了四肢。 白羽周身蓝光一闪,剔透的剑气在身后如扇面展开,那是凭虚御风的光效。陡然提升的身法,帮助她迅速脱离了包围。光芒朦胧中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陌寒将玉清玄明抵在坚硬的玄武岩中,死死拉着白羽,抵挡水底骤然而起的吸力。叶观止织炎断尘金红色的光芒在水底依旧分明。背着那么重的剑,想要被激流卷飞也有点困难。守仁与守静的身影,在混乱的水底时隐时现,竭力保持着与洞口的距离,却已被水流吸住,不能退到更远的地方。 守谦还没有上来! 激烈的暗流,反而比想象的安静。被重剑撕裂的洞口不时喷出扭曲的气泡,转眼飞向湖面。可守谦在破顶而出时留在了最后,此刻却没有上来! 白羽勉强在混乱的水流中睁开眼睛。 【队伍】叶观止:陌寒,带你徒弟先上去,我去接那个小道士。 白羽和陌寒都看到了这句话,可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水藻,蔓然招摇,齐齐卷向水中的漩涡。 【队伍】陌寒:接轻功。 白羽的梯云纵才用过,扶摇直上与梯云纵一起冷却,现在还不能使用。但她已经明白了陌寒这句话的意思。后背顺着水流一道大力推来,那是陌寒借轻功之力,拉着她游向水面。可一旦离开了水底岩石的支撑,四方上下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人立刻被漩涡卷向水底! 白羽在脱离小轻功的轨迹后,立刻开大轻功。游戏里的大轻功在水底使用,可以迅速上浮。白羽来到这里,大轻功用的虽多,却没来得及重新激活。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浮出水面的刹那,视野中的呼吸条逐渐淡去。 漫天星子,猝然入眼,静如梦寐。可涌动的湖水中却穿来了一声更加清晰的轰鸣。声音从水底传入空气,闷而滞重。夜色里只能看到黑色的湖水,和水面上光华璀璨,摇曳不定的星辰。 叶观止没有上来。 可水面的漩涡却越转越大,飞旋的流水就像失去了理智的疯子,疯狂地涌入地下。 “走!不可久留。”陌寒轻轻说了一句。破开水面掠向岸边。水面上还漂浮着焦枯的木石和浮肿的死尸。漫天星辰照耀下,这座淹没于水底的城市,寂寂无声。 白羽熟练地切出太虚剑意,在轻功飞上半空时,转身落下一道吞日月,为后面浮出水面的四个人解除尸毒BUFF。 水面上,因为巨大的漩涡,卷来无数尸骸。冷月下微弱而洁白的光芒,照在那些浮肿苍白的脸庞上,居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安详。 能倒塌的建筑都倒塌了,这里是爆炸最集中的地点,空阔的湖面上没有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第三声轰鸣清晰地炸响在耳边。诡异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暗夜里分外刺耳。 黑色的湖水上迸溅出耀眼的金色。 白羽人在半空,轻轻吐出一口气。 叶观止已经出来了。藏剑标志性的金色剑气下,还串着三道黑影。那正是正一道的三位道士。 可下一瞬,白羽耳边传来一声剑啸。陌寒也在半空,玉清玄明却如有神助般绕过白羽直击湖面上的金色人影! 叶观止反应更快!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叶观止却极为默契地用重剑拍击水面,一个人带着三个人一起倒飞向上,堪堪越过陌寒的剑气。 正在此刻,旋转的水流下亮起一只明黄色的灯,乍一看就像满月映于水底,却在快速上浮!陌寒和叶观止交叠的剑气冲破水流直贯而下。 那盏突然亮起的灯,旋即熄灭。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漩涡在缓慢平息……拥挤的尸骸相互撞击,混杂入漂浮的杂物,远远看去,仿佛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浅滩。 顺着风吹过的方向飞翔。冷月下掠过浩荡的长江。视野中一切可以成为障碍的建筑物,都已悉数沉没于深不可测的湖底,就像方才生死惊魂的一瞬,转眼都被天风卷去,寥寥无痕。 她从来没有如此自由的飞过。 无所顾忌,无所挂碍。 哪怕此刻脚底下依然有零星的火焰和无人收敛的尸骸。哪怕江天尽头的黑暗处,还倾斜着倒塌的大桥。可黑夜给了她无尽的自由。 除了此刻身侧的同伴,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留下过飞翔的痕迹…… 叶观止在半空中示意三人落地。藏剑的大轻功号称千回百转。最后一跳,是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姿态直砸入地。叶观止跳了这么多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被他带着的三个人却受不得这样剧烈的旋转。哪怕守仁守静没有昏迷,此刻也差点站不稳脚步。 白羽看准地点,习惯性的放开轻功,顺着一道流畅的抛物线,轻轻落稳。陌寒落在一旁,径自捡了一处干净的水泥地面,闭目调息。 叶观止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也不方便抱着一个大男人,只好一手拎着守谦转了半圈,相中一颗被建筑碎片砸断的法国梧桐树,提起重剑一通劈削,清理出一截可供平卧的树干,将重伤的道士安置在干燥的木床上。 随即又清理出一块空地,将方才劈下的树枝树叶架做一堆,用轻剑在织炎断尘的剑刃用力叩击。星星火花落在潮湿的木柴上,居然腾起了橙红色的火焰。 【队伍】叶观止:织炎断尘,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装备。嘿嘿。 一但安静下来,叶观止就开闸放水。守仁守静围坐在守谦身边,看着师兄陷入昏迷,神色凝重。 【队伍】白羽:需要止血丹么?虽说,我只有70级的。 【队伍】叶观止:我看过了,守谦不只是受伤,我已经把他的外伤治好了,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 【队伍】白羽:不止是受伤? 【队伍】叶观止:嗯,这俗称真空之劫。是天劫,也是人劫。大凡修行人都要过这关。这段时间不能使用法术。正好他师弟都在这里,送他回师门闭关最稳妥。一般遇到这个情况,都要闭关清修的。你将来也一定会遇到。 【队伍】白羽:这就是天劫? 【队伍】叶观止:你以为呢?天雷劈劈就能成仙?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被劈成避雷针都没用!以前的传说里,哪个人是被莫名其妙一道雷劈成仙的?怎么不来劈我? 【队伍】白羽:那什么是天劫? 【队伍】叶观止:问我?你确定?嘿嘿,劫数么……就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然要遭遇的困难和必然要解决的问题。所谓劫数躲不过,就是你明知前面是个坑,也得往下跳。比如你那二货师傅,当年非得跑去封印血巢,谁都拉不住。也比如守谦,依他的性子,总归要跟我们下去。当时的情况,也只有他能断后,所以他受了伤。 叶观止大概很久没用队伍频道聊天,吐槽直接被组队的所有队友看到了。 【队伍】陌寒:…… 【队伍】白羽:…… 叶观止却继续刷屏—— 【队伍】叶观止:我当时可劝过你啊,换骨之劫在即,你却非要出关去金陵。好在你活着回来了。 【队伍】陌寒:脱胎换骨,不是那么好过的。脱去的不止是形骸。我在地下七十五年,其实是一种心神洗练。可惜你没和我一起去,不然你也能走到这一步了。 【队伍】叶观止:……你不如直说我贪生怕死。 【队伍】陌寒:我可没这意思。我只是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终究要过这一关,不如做好准备主动解决。 【队伍】叶观止:你当时是打定主意,以为自己不会死。可要不是白小羽带着她的凤凰蛊来,你就死定了! 话题扯到白羽,她立刻歪楼—— 【队伍】白羽:所以,脱胎换骨就是所谓格式化? 歪楼成功—— 【队伍】陌寒:如果你指的是这个,那就是格式化了…… 陌寒微笑,空手按在玉清玄明的剑刃上。嫣红而温热的血,无声沁出肌肤。 【队伍】叶观止:你居然……居然……真的变成了一个活人! 第38章 论幽月乱花与青莲钥之关系 温热而鲜红的液体,无声流淌过玉清玄明锋利的剑刃,却没有留下一丝血痕。血珠坠落在地面上,被尚未消退的积雪吸收。 叶观止一跃而起,顺手立下隔音结界。握住陌寒的手左看右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白羽却抱着剑一动不动,疑惑的目光,落进陌寒深邃的眼眸。 陌寒轻轻一笑:“或许,这才是脱胎换骨的真正含义。我将获得新生。” 白羽压低声音:“也就是说,你再一次死去,就永远也救不活了,是么?” “是。”他点头确认,星光下纯黑色的眸子里仿佛飘起一丝捉摸不定的倦意:“活着的人,终将死去。谁也不能例外。” 白羽眉峰更紧。 陌寒轻笑,声音很低,语气里却没有一点遗憾的味道:“就算永生不死,我也不会轻易选择死亡。能死多少次,对我毫无意义。” 叶观止放下陌寒流血的手指。他左看右看,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白羽,扯着嘴角叹气:“可惜没有奶妈……” 白羽挑眉,不置可否。 陌寒原本伸着的手突然捶了下叶观止的手心,笑:“如果哪一天,你不再担心没奶妈,你就能脱胎换骨了。” 叶观止耸耸肩,“我觉得这样挺好。我走我的路,别人爱咋咋。和你似得,规划来筹谋去,然后闹得把自己关在地底下?简直作!大!死!” 陌寒轻笑,不答。 他曾经听惯了叶观止时不时的吐槽。时隔七十五年再次听见,却恍如隔世。 七十五年的时间。如果不是他们都迥异于常人。当他在凝固的时间中猝然惊醒的时候,他恐怕已经垂垂老矣,甚至葬入黄土了吧? 游戏里的相遇,只是一场萍水相逢。隔着虚拟的网络做一场兄弟,只是对荒芜人生的稍稍慰藉。可正如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带着游戏来到这里;他更没有想到,他和叶观止,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言笑不忌,倾盖如故。 并肩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路走来,却恍然惊悟,那已然是另一处风景。 “你在地下是怎么过的?”叶观止自带转移话题技能。陌寒不答,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伤人,立刻转移阵地。 陌寒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看向无垠江天:“很难形容,就像卡在登录界面。完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原本还有一点知觉,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后来我试图找出口。可是……”他轻轻一笑,笑容里是一片坦然,“说到底我应该谢谢持盈,不是她,我也不能重获新生。” “持盈死了,三年前。”叶观止少有的言简意赅。 陌寒叹了口气,摇摇头,“可惜了……” “是啊。”叶观止随声附和,“太可惜了。不然我们又能多一个大高手!这条路太难走了,最终成功的可能性也太渺茫。可我们却有这么多人,还契而不舍地试图找回那条通天的路。” 白羽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谈话,没有乱插一句嘴。此刻却有一点疑惑。 陌寒立刻看了出来,问:“怎么了?” “什么叫‘找回那条通天的路’?还有……”白羽顿了顿,瞥向叶观止:“云大人到底是谁?再卖关子,我以后单独屏蔽你的消息!” 这是对付叶观止的杀手锏! 陌寒失笑。 叶观止苦恼。 “第一个问题,就是原本有一条可以通天的路,好像叫建木——我老人家记性也不好,应该是这个名字——但现在找不到了,原因未知。第二个问题,云大人的全名——姬姓,轩辕氏,云隐。他不姓云。不过大家一直这么称呼他,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你非要我说,我说了,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满足好奇心?听个无聊故事?” 白羽抿嘴。叶观止干瞪眼。于是大眼瞪小眼。 陌寒忍着笑两边安抚道:“好了,说这个确实没有意义。倒是,你们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现在是几几年?” “二零一四年一月一日。”白羽看着陌寒无意中流露出的倦容,心情有些沉重。 陌寒一怔,良久:“原来这么久了。” 叶观止苦笑:“已经超过了我们原来的时间。我后来找过家人。原来老家的小院子还在,门窗,桌椅,菜地,竹篱笆,甚至我小时候跌跤嗑过的石砖都在。可住在那的人家我一个都不认识。就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有浩荡的江风吹过,卷起纤长的发丝。星光倒影在江水中影影绰绰,恍然如梦。 “你已经存在了。这个世上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你。”陌寒环顾四周,淡淡笑问,“这里还是金陵?” 白羽点了点头。 陌寒微讶:“才七十五年,原来的老城都没了?” 叶观止飞快答道:“新城区当然被炸了。血巢被炸上天,我们才能下来找你,不然根本进不去!”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翻出一块莲花玉玦,正是他打开地宫大门的那一块。“哝!这是韩老头特地从那谁谁的坟里刨出来,专门给你开门的。据说两边的机关是一起建的。所以钥匙形状一样。” 白羽隐约猜到地宫的机关应该与帝王陵中的机关构造一致,毕竟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想必那位击杀了阴阳师,又盗出玉玦的韩老先生,也是一位奇人。 陌寒的神色却有一点奇怪,拿着那青莲花玉玦反复看了半天,道:“你觉得,这玉玦像什么?” 叶观止非常肯定:“青莲花。” 白羽笑倒。 陌寒无奈地看了白羽一眼,道:“难道不像七秀双剑‘幽月乱花’剑柄上的莲纹么?虽然,大小有些出入,颜色也不同,但幽月乱花剑柄上的莲花瓣并不对称,两朵莲花合并在一起,纹样就有些相似了……”陌寒用手遮住了一半莲花,将玉玦扣在玉清玄明的剑柄上,缓缓抬头—— 叶观止陡然站直,问:“千真万确?” 他只认得自己的重剑,别的门派的武器长什么样子,有什么花纹,从来不去研究,也根本就没那闲心去研究这种东西……如果他是这种性格,可能当年就会选万花、纯阳,而不是现在这个抱剑观花的藏剑了。 陌寒严肃点头:“千真万确,我画过所有橙武的立体渲染图。当然,也不排除原本就有这种纹饰,被化用在武器上。” 叶观止神情莫测,闪烁的篝火在他明亮的眼眸中掠过难以辨别的光影。 白羽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陌寒长叹:“那是明朝的地宫。莲钥只是一个机关。” 叶观止眸中的神彩渐次暗淡:“我知道。”这句话,他说的格外艰难。 而后不发一语,抱着重剑,望着远方……纯净的星光从高远的天宇中洒落。沐浴在星辉水影中的叶观止,五官深刻分明,身姿挺拔匀称,却独独抽离了一丝生气。 陌寒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似乎也被勾起了轻愁。九十多年天涯永隔,却在这种时候找到了似是而非的痕迹。真耶?幻耶?谁能说清。就算存着一丝渺不可及的念头,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生命,又能如何? 可他身侧,还有一道关切的目光,从未离开过。 白羽望着他。 隔着无尽江风。 人生被无数相逢与离别切割地支离破碎,穿越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却遇到了相同的人,这,算不算命定的缘分? 而他与她,都不是随意的人。 他会在危机四伏的水底紧紧拉住她的手,却不会在星光盈野的野晚单独坐在她身边。有时候,这非关情爱,只关尊重。 第39章 论赤霄红莲之铸造 白羽坐在断裂的墙基上,灰白的粉末倾了一地。橙红色的砖石露在积雪中,反而衬托出一点喑哑的明媚。 通红的火在身后灼灼燃烧,风拉长了一片片影子。倒下的梧桐树,在跳跃的火光中延伸出自由的枝丫。就像它还活着的时候,风里仿佛能听到硕大的叶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而现在,清脆的只有它枝干燃烧的声音。 “你是怎么过来的?”陌寒轻轻倚向身后凹凸不平的杂物堆,全不在意那些硌人的砖石。 白羽仰着头,看着陌寒逆光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大战出玄晶呀,千年难遇的事情也被我碰到了。然后,我就带着玄晶来了。”她伸手拂住被北风吹乱的长发,平静的叙述,“玄晶说,这里是副本00001,当时,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想到你们都在。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A了。就真的江湖再见,再也不见……” 陌寒没有动,安静地听白羽叙述。 篝火的那一边,守谦无声无息的躺在梧桐木上。守仁在东边守夜,守静已平静地睡在一边。 篝火的“噼啪”声混杂在呜咽的江风中。却反而有些难得的宁馨。 “我来之前,已经开九十级了。”白羽的神情中隐着遥远的回忆,在温暖的火光中神采奕奕,“新的副本,新的剧情,新的地图。一开始那段时间真是鸡飞狗跳,大战本大家都打不过,开荒还在叫80橙武队。” 陌寒轻笑:“那你的玄晶还没有打成橙武么?” 白羽点点头:“我没有浮屠陨铁。这是新的小铁。不过金陵城的主线任务给了好些,我给你看看——” 白羽说着,就要从包裹中取出浮屠陨铁,却突然神色一僵,陌寒立刻注意到,问:“怎么?” “没什么,小铁消失了。”白羽的语气却没有多少惊讶,隐约猜到了什么,拨弄着手腕上的沉沙玄晶。 那是一只明黄色的手镯,迎着篝火看去,晶莹的镯子里好似沉淀着亿万星河。对着篝火看,却只是一片温润的黄色,不含一丝杂质,纯净得反而像一块普通的有机械玻璃。 沉沙玄晶一动不动,就像之前的嘻闹卖萌只是白羽的幻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做声了呢?似乎是从叶观止出现的时候? 陌寒没有说话,从她手腕上取下了这块玄晶,仔细打量。 白羽迟疑道:“或许,是玄晶自己吸收了小铁?它之前也吸收过元晶,沉睡了半天。从我收到小铁开始算,也快有一天了。” 陌寒道:“我和叶观止的剑,都是直接带过来的。或许在这个世界里重新打造橙武,会有你意料不到的效果。比如,它可以吸收这里的元晶……所有橙武都可以成长。玉清玄明也是。” 陌寒拔出长剑,玉清玄明柔和的光芒洒在刺骨的寒风里。白羽却觉得眼前绽开一片片素净的雪花。 剔透如雪,亦飘渺如风。 外形还是一把剑的模样,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缕生机。 【附近】玉清玄明:……你好。 公屏上闪出一串白字。白羽却看见这把剑扭捏得飘起来,围着她转了一圈。 陌寒看到白羽惊讶的表情,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他托着化成镯子的玄晶,亲手替她戴上,道:“或许,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拿到剑了。也许不需要两百块小铁。” “是么?”白羽笑,“我的赤霄红莲,已经加入了元晶这个变数,或许将来还要收集什么稀奇古怪的材料……” 陌寒缓缓拂过玉清玄明雪亮的剑刃,道:“这把玉清玄明,后来加了天山雪水、昆仑碎冰和一大把蜀玉。当时背包里所有属性合适的材料都打了进去。为此我和叶观止,走了大半个国家,爬上了几乎所有能上的雪山。铸剑也是一种修行。如果当年没有力求完美,我恐怕就死在金陵城下了。” 白羽默默托住下颌,听陌寒缓慢而沉稳的话语,轻轻散入长风。 后来。她和他聊了很多,关于新开放的副本,关于纠结的剑圣和坑爹的跳莲花,关于马嵬驿的扫图,关于恶人谷全通浩气盟怒刷浩气七星,关于阵营指挥的回归和无数场攻防。 说到月暗星沉,风云寥落。 倦意从心底袭来,耳畔有温柔的话,像玄武湖的浪涛一样送入心底:“早点休息吧……” 是的,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她强撑着精神,还没得到片刻安歇。 在这片炮火肆虐过的废墟上,冬夜里森冷的江风狂野地刮着。她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陌寒看着白羽安睡的模样,嘴角卷起一丝微小的弧度,即使背着光,脸上的倦意也难以掩盖。 叶观止从杂物堆的顶上跳下。陌寒看了熟睡的白羽一眼,确认她没有被惊醒后,示意叶观止不要再发出响动。 叶观止轻轻跨过凌乱的废墟,凑到篝火面前。用只能私聊—— 【私聊】叶观止:她休息了? 【私聊】陌寒:嗯。 【私聊】叶观止:你真的没问题? 陌寒疲倦地抬首看着他,缓缓摇头。 【私聊】陌寒:我没事。大约是时间太久,不习惯这样的身体。 陌寒把右手伸向光源,透过篝火,他瘦长的手指好像有些微微透明,甚至能看到淡蓝色的血脉和苍白的骨骼。 【私聊】叶观止:你现在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还陪那丫头聊这么晚,我都没好意思说她。赶紧休息。我来守夜。 叶观止难得克制了自己的本性。起身走向四周,万籁俱寂,鸟雀不闻。江水拍岸的声音远远传来…… 陌寒皱着眉向后一倾。 【私聊】陌寒:这么多年没睡觉,哪里还睡得着。现在是什么情况? 叶观止侧过脸颊,长身而立。明亮的火焰照亮了他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另一半沉默在黑暗的江天里。 【私聊】叶观止:怎么说呢?就像原本稳定的世界,突然闯入了另一条轨迹。有的人不经修行,就能获得力量。他们不受我们的戒律约束,也没有新的法律去约束他们。末法时代被终结,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后果。更何况,原本蛰伏的东西纷纷出世。能降服它们的人又都不问世事。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吧? 陌寒沉默了片刻,叹息。 【私聊】陌寒:如果这就算天塌了,那天塌过的次数也太多了。你还记得,羿在射日之前,杀了多少作恶的精怪么?如果原来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呢? 【私聊】叶观止:……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和云大人的口气一样!非常讨厌! 陌寒沉默了片刻,看着手指间无声滑过的风。 【私聊】陌寒:……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终止了谈话。叶观止沉默地看着江水。星辉如梦,摇落寒江,千里水波粼粼如霜。他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阵咳嗽—— “咳咳……”陌寒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惊醒了白羽和浅眠的守仁。他摆摆手,掩住唇,低声道:“没事,睡吧。” 白羽却已经没有了睡意。皱着眉试试了陌寒的额头,惊呼:“你发烧了!” 叶观止一个箭步冲过来:“不会吧……你穿的太少了,大冬天这么玩不发烧才怪!” 陌寒苦笑,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那个寒暑不侵,刀剑不惧的身体,冷不丁来这么一出,还真是意料之外,“真是……麻烦。” 叶观止冷笑:“别介,你这脱胎换骨恐怕还没玩完。没道理过了换骨天劫,还能感冒发烧。至少按你的修行,不会出这种问题。” 白羽已经掰着手指,苦恼地寻思:“到哪里去寻棉衣?还得吃饭,还得喝水,还得……” “好了别数了——陌寒,你这段时间,就纯当体验一下正常人的生活吧……”叶观止无奈地耸耸肩,“弄不好我们三个,以后都得来这一出。” 白羽摊手……看着陌寒身上单薄的道袍,道:“要不多套几身衣服?我存着好几套外观呢。” 陌寒眉毛一跳,立刻道:“没事,不用麻烦了。”女装的外观或许很好看,穿在男号身上,那就得看人品了,天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叶观止窃笑。 不远处,守仁已经被惊醒,却一直疑惑地盯着远处——一道凌空飘浮的光点,缓缓移来。“那是什么?”他拉起了打瞌睡的守静,微微提高了声音问。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叶观止高深莫测地撑着下巴颏,试探道:“鬼?真要是鬼来了,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陌寒看了他一眼,淡淡:“别乱说了,有人挑着灯笼,看形容,好像在哪里见过。” 待那灯笼走近,叶观止忽然语气一沉:“……张屯溪……是他。” 众人都没有动,张道长一身萧索,踏过茫茫废墟。风霜清奇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走进这处火堆时,他抖落下一身黑暗,原本苍老的脸上更添几分无奈。却不料猛然看见陌寒正坐在篝火旁,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震惊。 陌寒颔首:“久违了。屯溪。” 道长神色凝重,继而长叹:“能看到前辈安然无恙,屯溪已了却平生一憾,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各自寒暄。张道长才苦笑着想要说明来意,尚未开口。北方黑色的天空下,突然蔓延出无数明亮的光点。遥远的苍穹上似乎传来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张老道突然闭口不言。看着一片片连绵的光,像一颗颗坠落的星辰,有条不紊地落向江北。 所有人都在等他解释,他的神情却有些冷:“那是新上任的军委……魏将军去世还不到一天。” 第40章 论路漫漫之多艰 “这么快?”叶观止冷笑:“看来早就准备着呐。” 张屯溪疲惫的笑了笑,将手中灯笼搁在凹凸不平的石砖上,缓缓道:“也许吧……诸位可知道,现在的江水,已经不能喝了? 叶观止猛地一拍脑袋,道:“呀!水里有毒!” 陌寒与白羽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张道长长叹了口气,以缓慢而沉重地语气道:“水中尸毒蔓延。金陵以下,沿江两岸,所有水源都受到污染。误喝毒水的人数已无法统计。最糟糕的是,喝了毒水的动物,已经出现尸化……” 守谦挣扎着坐起来,扶着梧桐木的枝桠,急问:“金陵城余下的人呢?还有能喝的水吗?” 张道长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地处平原,水网丰富,尸毒流散太快。找不到可以饮用的水源。别说灌溉作物,等储存的罐装水消耗殆尽,整个城市就要断水。” 断水有多可怕?白羽没法想象。人不喝水,支撑不过三天。一旦水源断绝,整个金陵,恐怕真的要变成一座空城。将军的死,岂非毫无意义? 叶观止指着天空中尚在盘旋的飞机,道:“他们总会带水来吧?” 张道长苦笑,抬起苍老的眼睛:“带了,又如何呢?” 这句话反问得尖锐,意有所指,又无可奈何。叶观止沉默了片刻,仿佛不甘心:“有办法从上游取水么?或者净化?或者……喝完了再补救?” 他的语气,连自己都不确定,最终颓然地闭上了嘴。 陌寒执剑起身,看向大江东去的方向,道:“现在,你们面临断水。沿江所有饮用毒水的生物都会出现尸化。那下游的城市呢?” 张屯溪肃容:“求援信号发了无数条,大家都自顾不暇,哪里能派出救援队伍。将军去了,谁也不敢乱担责任。新任的军委么……”他抬头望了望北边微亮的天空,道:“得看来的人是谁……” 江水依旧在拍打着江滩,哗哗的水声似是永无止歇。“物竞天择……”陌寒声音极低地吐出这句话。白羽就站在他身边,瞬间脸色煞白。 叶观止略远,一走神似是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陌寒沉重地看着他,缓缓道:“物竞天择……或许你说的是真的。熬不过这场劫难的所有人,都会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众人神色一冷,都不做声了。木材在烈火中发出轻微的爆鸣,隔着冰冷的江风,却传不来一丝暖意。 叶观止冷笑:“所以人们逼不得已,只能去喝被污染的水,然后等着老天爷收尸?或者九死一生,成为新的觉醒者?荒谬!” 张道长看着叶观止,神色隐隐透出恳求:“谁都不忍心看到无辜的人惨死在眼前,叶前辈……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叶观止神色一变,立刻明白了张道长想要说什么,飞快道:“别!激将法也没用,我自认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可我真的没办法……我这不是没办法,正在想办法么!” 张道长坚持说了下去:“可否请叶前辈回一趟帝之下都……请哪位高人,解救生民于倒悬……”说着,他已俯身拜下。 叶观止一急,猛地跳起来拉住张老道,怒:“张屯溪!哪有你这样逼人救人的!我告诉你,我真没办法!那个人精通推演之道,难道还算不到今天这危局?算不到将来的后果?你看他动一根手指没?他还不如早死早超生!我眼不见为净!”他气急之下,语速飞快且语无伦次。 陌寒一拉叶观止,按住他的肩,皱眉:“别急。有话好好说。” 叶观止愤然将重剑插在地上,也管不了此刻张道长尴尬的神色,喘息着骂:“他真是愧对轩辕这个姓氏!他敢袖手旁观,我有什么不敢说!” “慎言!”陌寒低喝,一掌将叶观止按在石墩上。 叶观止此刻正在气头,立刻站起来:“他听见又如何?每天都在死人他不管?他还想管这个?” 陌寒无力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对叶观止的劝诫。黄鸡炸毛,秀秀不出马谁都拉不住。 张老道神色灰败。哪怕篝火的光芒已经照不到这里,白羽也清晰地分辨出他此刻的失望。“为什么?”他兀自喃喃。 陌寒没有接话,也按住了叶观止。黄鸡怒目而视,终究没再“口出狂言”。 守谦吃力地站起,拄着长剑,询问:“张前辈,军方,有什么计划?”一旁的守静立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诚邀天下高手,众志成城,共抗天灾。这条公告,不仅仅发给了道门,还有所有藏于民间的觉醒者。军方开出了丰厚的酬劳。”张老道一怔,从沉思中惊醒,苦笑着回答,“至于断水。目前为止,还没有讨论出解决方案,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上游取水吧?” 叶观止颓然长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放任尸毒蔓延。金陵城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积累出足够的觉醒者,还能甩掉庞大的物资负担。那些没有能力从上游调水的城市,还不是只能听天由命?” “不要悲观,”陌寒摇了摇头,认真地注视着叶观止的眼睛:“你不是个悲观的人,如果军队真的这么做,首先散掉的一定是军心。哪一个战士没有父母亲人?” “那么……诸位有何打算?”张老道问,语气荒凉而沉重:“我不会离开这里。” 陌寒看了看守谦,向叶观止道:“你送守谦回他师门。我和白羽留在这里。”守谦负伤在身又不能动神通法力,余下他两个师弟。这千里路程,来时容易,去时恐怕就艰难了。必须有人护送他们离开。 未等叶观止发话,守谦已勉励平息着身体不适,道:“不用劳烦诸位前辈,我们自保足以。” “好了!”叶观止打断了他的话,“你别推辞。不是我说,你那两个师弟加起来修为也不如一个你,他们怎么送你走?你这个掌门大弟子出了事,我们都不好交代。正好我顺路再回一趟帝之下都。” 张道长眼中光芒陡然一亮。 叶观止却回头苦笑:“别指望我能说动他。带着这个目的去找云大人,他一定不会在我面前现身。如果他不想见我,找上一千年也没用。” 张道长稽首道:“不论如何,叶前辈多保重!” 叶观止心不在焉地向张道长告别,收好重剑,反身背起守谦,准备连夜离开。再拖延下去,一路上真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陌寒走过去,将青莲花玉玦放入藏剑的袖中,轻声道:“你未必能请动那个人亲自前来,却可以问问我们该怎么办?他或许不愿来,不能来,不方便来。不代表他不可以出主意。你向他请教,想必他不会拒绝。” 叶观止认真地点点头,道:“我记住了,你也保重。” 陌寒笑:“保重!” 白羽冲他们挥挥手。 叶观止扬声:“我走了!希望下次再见,你们还活着!” “这句话同样送给你!别半路被人拔了毛!”陌寒轻笑,声音低醇,所以叶观止没有听到,依然心情愉悦地一剑纵横,掠过茫茫大江。守仁与守静依次道别,紧跟着追了上去。 张老道迎着烈烈江风,一时出神。 无尽的星野下,似乎泛起一点柔白的光——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咳咳……”陌寒忍着咳嗽,黎明前的江风寒气最重。白羽默默抽出火塘里的树枝,拢在陌寒身前,替他取暖。过了片刻才听到他的咳嗽缓解了少许。 “为什么云大人不能来?不愿来?”白羽悄悄问,她知道,陌寒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你忘了他的姓氏,”陌寒轻笑着取过白羽手中的火把,转了个角度,搁在两人之间,让火光同时笼住白羽:“如果用轩辕氏之名,拯救那些水深火热中的人。哪怕他一句话不说,都会有无数人愿意誓死追随。这,让那些……咳咳……情何以堪……” 白羽垂下眉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发现,这几日她好像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去了。 “陌前辈,见过那个人么?”张老道在浩荡的长风中回首。 “远远见过……”陌寒十指交叠着放在唇边,慢慢陷入一场经年的回忆—— “当时,在帝之下都。他坐在轩辕丘的废墟上,没有人能靠近。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当时我就有一种错觉——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倒影,又好像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全部。”他沉思了片刻,“或许,这就是我们参不透的东西吧?不到那样的境界,怎么能明白那种存在的状态呢?” 白羽心中一动,思绪却迁延了很远,她,或者他们,又何尝不是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那就是仙么?”张老道颇为神往。 “你见过仙么?哪怕他真的是仙,既然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只能做一个人。他和人打交道,就得以人的身份行走。对我们来说,他就是一个人。”陌寒打趣道,“不会有哪个神仙在自己身上挂个牌子,满大街宣扬自己是神仙的。那只会被看作是疯子,连骗子都不够格。” 张老道莞尔。 “所以,云大人要是以人的身份插手这场旷古未闻的灾难,恐怕那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陌寒语气微冷,皱着眉看向江北。 通明的火焰和橙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倒影入即将黎明的江面,涌动的波涛摇碎了温暖的影子,如同摇碎了一场虚无的梦寐。 阳光从东海的方向,撕开第一道浓重的阴云。沉默的大地在千疮百孔中缓缓苏醒。 他说—— “我们该走了……” 白羽问—— “去哪?” 陌寒答道—— “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我爱你们!! 愚蠢的沉沉又在这里话痨袅~~ 如果大家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方便的话?请多留一点言,我把留言加精。好像可以每25个字返还点数回大家的账户……这个功能我没用过也不太清楚细节。据说是这样的……这样就可以多看一点章节了…… 不过返还的肯定没有大家交给*的钱多就是了……TAT 原本我想在这里贴全文走到这里的时间表。好像太大放不下来。放下来也很模糊看不清。所以以后有空,等全文写差不多了。我把设定放到第一章好了。 另——风暖妹纸,给秀秀起个名字吧…… 本章之下(仅本章之下),收集各色龙套,不保证出场,不保证剧情,不保证性格,不保证正派反派,不保证是死是活,不保证是人是鬼。不限制个数。写崩了只能说明沉沉太水!!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哟~~ 最后,再次拜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 第41章 论生亦何欢 黎明的晨光,将洒遍死亡的城市。 而活着的人,只能在饥渴中死去…… 这些自小生活在长江边上的人们,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断水的滋味。哪怕先前甚嚣尘上的化工污染,石油污染,水源短缺,都没有给深受自然眷顾的人们造成用水困难。 此刻,身边就是浩浩江流,却没有一点可堪入口的水! 真是一场绝妙的讽刺。 而这场讽刺的代价,就是这片曾经最繁华的地区,将彻底沦入鬼域。 张道长收到新的信息后匆匆离开。他的脸色一直疲惫而沉重,全无当日初见之时的淡然飘逸。甚至面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白羽最终决定比张道长慢一步进城,从前日全城大撤退的路上离开,而不是迎着此刻戒备森严的江滩直接飞渡。 可白羽万万没有想到,提前投放的炸弹,居然让江水倒流,冲垮了新造的大桥……是自然的威严不可侵犯?还是曾经那些建造大桥的人们藐视自然? 或许,不应该无故揣测一个早已无法考证的事实。可远架江天之上的一桥依然屹立不倒。新桥却早早结束了使命。事实,也许已经说明了问题。 满路上都是人,他们在这里,已经等待了一天一夜,还未能全部渡过长江。 能找到的船只很少,而找到的代价却十分惊人。整个大江上已经用渡船铁索架出数道浮桥。原本修长的渔船首尾相连,船底深深没入水中,在一浪又一浪连绵不绝的江涛中飘摇不定。 灰黑色相间的船只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好在两岸都有持枪的战士维持秩序。防止过多的人冲上浮桥。 唯一值得欣慰的,或许就是此刻南岸上,那些仍然在咒骂、在哭泣、在焦虑、在祈祷,却遵守着秩序排队的人们。 白羽和陌寒就站在队伍之中。此刻已经换上了从废墟中找到的衣服。 白羽套在身上的,不知是哪个学校的校服,化纤面料的运动服宽大挡风而且不易磨损,正好将她一身装备严严实实的盖住。适合白羽穿的衣服本来也不多,她自然没有心情做无谓的挑剔。陌寒从一处被压塌的门面里,找到了一套羽绒服,半个货架被抵在折断的墙下。把这身衣服拿出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甚至引来了围聚在小区中觅食的丧尸。 不论是第一代的丧尸,还是后来出现的进化版。都不是白羽和陌寒的对手。 可是,从那些遍布街道、逐渐腐烂的尸骸中,白羽还是认出了这个小门面的女主人。她穿着一件店中成列的精美套裙,脖子上还挂着钥匙。被为围困在这间狭小的商店里,她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死亡之前的恐惧。 经历过这么多天,白羽已经明白了一件事,并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变成丧尸,如果在死前破坏大脑或者神经传递系统,尸化就不会发生。 而此刻她与师傅混在等待渡江的人群中,却突然被一个中年男子紧紧拉住—— “你——是二十九中的?你看到我女儿么?我女儿跟你一样高,圆圆脸,短头发,笑起来两个酒窝……” 白羽愕然。那个人不是红名,她也没有在意,此刻突然被大力扯到一边,才发觉身边有人。正愣着,陌寒已不作声地格开了中年男子的手。 “你有么有看过我女儿?”他用金陵方言急问,焦急得仿佛已经看不到白羽之外的任何人。 白羽曾经在金陵呆过一段时间,能听懂个大概。陌寒完全听不懂,询问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立刻明白,是自己这身校服的缘故:“对不起,这件衣服是我捡到的。” 话没说完,那中年男人已一脸颓丧,好像骤然升起的希望在眼前幻灭。 他摸着泪低语:“那天她说她不舒服,不想上课,我逼她去,还骂了她一顿……他们学校都要穿校服,我原本以为很好找,可我找到现在,都没看到一个穿着他们校服的学生。” 旁边已经有人金陵本地人七嘴八舌道—— “二十九中呀,那块地方已经被炸得了。你哪块找得到呢。” “你快去前面看看,那块有老师在点学生,你去瞧瞧有么有你女儿!” 中年男子心中再度升起一丝希望,连声道谢,风一样卷过去。 前方有人大叫—— “你这人怎么插队呀!” “哎呀!挤什么挤!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不是命呀?” 整个江滩上挤满了人,以浮桥为中心,扇面一样铺开,行李和杂货都各自堆在各自身边,根本没有可以插队的余地。甚至有人踩着行李架向爬上人群顶端眺望,却依然被茫茫人海淹没。 那男人顶着江风却冒出一身热汗,时不时伸着脖子张望,却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或许他心里早已知道凶多吉少的结局。可那眺望着远方的眼神,却像是看着天际即将降临的希望。如果他一直找不到呢…… 身后有大妈不忍:“你过了江再找一样地哎!那个时候哪个学校安顿在哪块,肯定会贴出告示来。” 他擦着汗,回身道谢,点点头,却向陌寒说:“还是你运气好,能把女儿带在身边……”说到一半,那人看到陌寒转过来的年轻的脸,一时讪讪。 白羽忍着笑抬头想看陌寒的表情,发现他居然面无表情,客气地寒暄:“我确实有点运气。你也一定会找到你女儿的。” 男人笑笑:“一定……一定!” 【队伍】陌寒:你有接到任务么? 白羽这才会意,这有可能是一个支线任务。 【队伍】白羽:没有。 【队伍】陌寒:那好,看来不是寻人任务。 【队伍】叶观止:咦你们都在刷任务了?这么幸福!你知道我有多坑爹么!简直不能忍好么!沿江向西,到处都是怪好么!简直要一路刷怪刷到吐好么!连天上都不好走啊!飞禽走兽什么都来凑热闹,我还差点被高射炮打下来!高射炮!你知道高射炮是什么吗!准备把我当蚊子打吗!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陌寒淡定地回复。 【队伍】陌寒:看来,你明显还有余力。 ——刷屏刷成这样,当然很有余力。连感叹号都刷了一片。 【队伍】白羽:你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还能遇到高射炮? 【队伍】叶观止:我过江之后绕了一圈一直向西,现在……嘶……又是鹰!哪里来的这么多鹰!它们领地范围不是很大么!怎么都凑到一起去了! 频道里立刻没了消息,陌寒与白羽对望一眼,一脸无奈。 【私聊】白羽:我之前也遇到了一只灰鹰。它体内有元晶,和丧尸一样。 白羽想起了一开始来到这里时,天空中袭击她的哪只灰鹰,和第一个被发现的元晶。 陌寒微微沉吟。 【私聊】陌寒:只是一只灰鹰? 【私聊】白羽: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几招就能解决。 【私聊】陌寒:或许它之前吃过了丧尸的腐肉,变成尸鹰了? 【私聊】白羽:也许吧,变成尸鹰也能飞,会把尸毒传到更远的地方去…… 白羽一直以来都不曾放松的心弦,突然一紧。 尸毒大范围蔓延的趋势已经无法阻挡。哪怕人类最终赢得了这场战争。结果除了将普通人集中在无毒区统一安置,直到他们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上,还能如何? 活下去的,一定是那些不惧尸毒的觉醒者。就像大瘟疫流行过后,筛除了所有抵抗力弱的人;留下的,都是更适应这个时代的强者。 而此刻,这里每一张写满了恐惧与希望的脸上,无不透露着对生命的渴望,没有谁,愿意做被历史淘汰的人。可终究有人,会被历史永远遗忘。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在默默的拥抱,女孩把头埋在男孩怀里无声啜泣,布满泥点的肩膀不时抽动。男孩低着头,不发一语,背后还溅着一溜血迹。 那女孩蓬乱的头发被江风吹起。 身后是扶着老母亲的儿子。 那成年男子微微谢顶,却比他母亲足足高了一个头,一脸悲戚目光呆滞。他白发苍苍的母亲微笑着扶住儿子的手,声音虚弱,却满含宽慰:“解放前我还小,跟着我爹爹逃难,现在老了老了,还能跟着儿子逃难。想开点,没什么。那个时候大炮在头上轰,我们全家还能活下来。现在有儿子有媳妇,什么都享受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妈……你别说了……”谢顶男人的声音微微一哽,垂下头不再说话。一边的媳妇已经熬红了眼睛。 人群让开一隙。那老妇人一只手仿佛被重物砸断,用碎衣服吊在胸前,鲜血染红了一片衣衫。那样严重的伤势,如果不及时止血消炎,恐怕连命都保不住。虽然那伤口已经被紧急处理,可过了江,就真的能得到有效医治么? 人们望着江北。 朝阳下,江水腾起袅娜的白雾,如同飘摇舒卷的轻纱,温柔地拂过所有人脸庞。略带水腥味的气息,卷起令人心神舒畅的凉润,蔓延过茫茫人群。 白羽看到系统视野上的buff监控,一瞬间脸色煞白! 雾气! 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 第43章 论天洗剑 汹涌而来的雾气被大火逼退。蒸腾的热量,揭开浓雾迷离的面纱,却不料直面了死亡的獠牙!白羽从水底发力,噌地窜出水面。水平视野里,赫然呈现出重叠如山的尸骸! 她一惊之下,毫不犹豫地跃起,顺着被卷上的雾气跳出火力笼罩范围——大江两岸的枪炮立刻交错,几乎是擦着她的身体掠过。浑浊的江水上跳起飞扬的水花。细碎的水珠,在初生的冬阳下泛起雪亮的光。 “啊——!” 身后,浮桥上,爆发出惊人的尖叫——火墙和子弹两相夹击,顺流而下的尸山被暂时阻在上游,可江水浪潮的力量,怎么是区区一道火墙所能阻隔! 原本隐藏在浓雾之中的尸骸猝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时浮桥颠簸起伏,无数人推搡着尖叫着想要离开江面! 不能再等! 白羽看不到陌寒的身影,也没有时间去寻找一个隐蔽在浓雾中的人。直接在半空中接下轻功,长剑倒卷,点在水面,借力飞腾而上。正对着尸山劈出一剑。 面对庞然大物,她没有更好的方法阻止尸山冲破防护链,只能相信手中的长剑。 璀璨的太极图在逐渐散去的薄雾中一闪即逝,白羽正对面的上游,却赫然闪过另一道璀璨的剑气。 是陌寒! 同样是一道两仪化形,白羽的剑法只勉强将顺流而下的尸山阻上一阻,可陌寒那道从天而降的剑气却惊起尸骸上无数浮起的“藤蔓”。 那些扭曲的肢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连接在一起,突然间,就像活着水藻一般,层层叠叠扑上去阻挡陌寒。 【私聊】陌寒:9! 那只是一个数字,白羽却神色一亮,犹如闪电劈入脑海。 那是“九转归一”! ——气纯的技能名称有些特别,北冥剑气诀下九大技能,就是数字一到九。“九转归一”可强制击退目标12尺。虽然命中距离是8尺,不到三米的距离。 可白羽无条件信任陌寒,毫不犹豫地按低轻功,俯冲向下。乘着陌寒牵制住蔓延扭转的手臂时,迎风出剑! 一圈圈涟漪样的白纹,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一圈叠住一圈,将这座庞然大物硬生生逼退! 击退距离只有四米,相对于宽达一千多米的长江来说,根本看不到效果。可就凭白羽逆流而上的一剑,将尸山震退出一瞬间的僵直。 一剑击出,尸山上隐蔽的敌人像是猛地察觉到什么,立刻分出手臂卷向白羽,白雾与黑烟交叠的江面上蔓延开难闻的腐朽气息。 她借着“九转归一”巨大的反冲,再度飞上天空,在上一招脱手的同时,立刻抡起长剑,划过半圆,“三才化生”在足底砰然绽放,汇成一道圆盘,迅速搅碎追上来的东西。 上游,陌寒迅速抢攻,玉清玄明展开一道薄如蝉翼的扇面,跳跃的剑气就像是一道道蓝白相间的钢琴键,任由琴师修长的手指敲击出动人的乐章。 白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出色的剑法,只能应约辨认出组成这道扇面的剑弧,是“太极无极”的光芒。纯阳发招最快,收招最快的剑法,没有之一。如此连绵而起,不着边际又浑然天成。哪怕超越了技能公共冷却的限制,也依然令人叹为观止! 【私聊】陌寒:9! 又是一道指令,准确卡住了白羽此刻的技能冷却。她自半空中俯身折下,如法炮制地又是一招“九转归一”。 腾起的尸骸再度被击向陌寒的方向。它拦不住陌寒的长剑,转而怒向白羽,掀起阵阵令人头皮发麻地蠕动…… ——没想到她这么低的DPS都能OT,可见这个一直藏身不出的boss,已经出离地愤怒了! 【私聊】陌寒:来! 白羽会意,仰面反转,一下拉高了距离,破开重重迷雾,直冲向上游。 漂浮的尸山在未知的作用力下,搅起重重云烟,它已经顾不上下游浮桥上奔逃的人群,怒转白羽。 白羽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被boss追过,更遑论在滔滔江水之上,逃得如此狼狈。“凭虚御风”已开,“坐忘无我”与“吐故纳新”已经被消耗。白羽在空中停滞了很久,眼看着气力值已经消耗了一半,却不能落地,哪怕一次…… 陌寒隔着浩荡长风直皱眉。果断扔出“生太极”——悄无声息的减速,却不是定身。谁也不敢打赌在解除定身的下一秒,那庞然大物会不会不追白羽,转身扑向下游的浮桥。 尸山体形巨大,在水中的速度却不慢。白羽与陌寒交错出剑的十数秒之内,它已经被拉远浮桥。 两岸的枪炮有些迟滞,有人在江面上引动怪物,岸边瞄准的炮火很难不误伤。而此刻军人们已经发现,子弹对它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 天空中突然闪过一声尖锐的呼啸,伴随着巨大而沉重的轰鸣声! 那是军用直升飞机! 在接天连地的火焰和雾霭中突兀出现! 飞行器最怕云雾,湿度太大,可见度太低,根本不能支持飞行。可此刻,居然就有人敢开着直升机冲进迷雾! 白羽有限的思路一瞬间卡壳,可手中的技能还在下意识地倾泻而出。 陌寒乘它的注意力都在白羽身上,悄然越过尸山,落回白羽方才的位置。 尸骸下蔓延出黑红色的血水,在浑浊的江流中凝而不散,迅速抽出新生的手臂。那些腐朽而又锋利的东西,一部分直奔左闪右避的白羽而去,一部分却如船桨一般在水下摆动。 ——还好它不懂涡轮推进……只会本能的划水…… ——可依靠这种本能,已经让天空中的白羽左支右绌。 直升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巨大的风暴被螺旋桨吹起,连带搅动了浓烈的云烟!甚至很难从云雾涌动的方向判断直升机的意图。 陌寒人在云中,默不作声的吐出一口气,神色瞬间雪亮。他手腕一抖,玉清玄明再次吞吐出犀利剑光。如乱雨倾荷,一道道纷纭而起,倏然而落,搅碎了无数长长的手臂! 几乎在同一秒。 直升机上喷出激烈的火焰。幽暗的枪口旋转着扫射而下,炮火却分毫不差地集中到了同一个地点——那个手臂最密集,保护最严实的裂口。 一直在空中腾挪的直升机,居然可以在可见度极低的浓雾中,准确判断陌寒出剑拦截的刹那,将子弹倾泻在敌人最薄弱的地方! ——那个操纵者是怎样的天才! 怪物甫遭重创!反跳着腾出水面,又重重砸下,一瞬间飞溅的水花和激射出的血箭,如烟花般碎散开去!那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锋利的血液带起腥臭的气息,尚未飞至便散发出隐隐幽光!不用想一定有毒! 白羽折身腾空,已经来不及! “噗嗤”数声轻响,白羽对着自己落下了镇山河,顺利阻挡住飞溅而来的攻击。粘稠的血液在白羽周身四尺之外猛然停顿,却在镇山河淡蓝色的光幕下砸出黑褐色的血迹!最终随着气场的消失随风坠落! ——不知到是怎样的霸道的属性,血箭居然没有被豁免一切伤害的山河直接消解。 可直升机悬浮在半空,没有可供阻挡的障碍物,直接被飞溅的血液打成了筛子!那些经过加强处理的钢铁,能抵挡激射的子弹,却不能抵挡住这种可怖的血液。面对如此霸道的毒性。直升机体积太过庞大,哪怕是操作者意识绝佳,身手决定,也避无可避。 在滚滚奔流的迷雾中,被打断了尾翼和一片螺旋桨,歪歪斜斜从半空坠落。 透明的玻璃封罩,在白羽面前滑落。坐在主驾驶坐上的,居然只有一个人—— 薛自雪! 几乎是下意识地,白羽顶着狂风,跃出镇山河的范围,避过丛丛血箭,劈开军用直升机千疮百孔的舱门,一把拉出了血流不止的薛自雪。 薛自雪原本已闭目等死,见白羽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救她,唇边绽出一丝感激的笑意,而后用尽剩余的力气,锁死了操纵杆,让这架直升机对准江心直坠而下。 烈火在脚下燃烧,浓雾在天空荫蔽,辽阔的江天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 白羽左手抱着薛自雪,在急速下坠中勉强稳住身形,右手一剑画圆——“九转归一”再度出手,此刻的目标却是同样下坠的直升机。 淡蓝的剑气在江天中清澈如洗,巨大的反震力让白羽再次躲过迎面而来的箭雨,却将薛自雪震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白羽的前襟。 白羽一惊,低头看。 她勉强地冲着白羽笑了笑,单薄的唇角溢出粉红色的痰末——方才惊天动地的一击,她已被刺伤肺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仰着脖子拼命与死神争夺呼吸,起伏的胸廓带出大片鲜红,烫得白羽几乎拉不住她的军装。 彻底失去平衡的机械,猛地砸入江水,除了惊起大片浪花之外,没有伤到任何人。 怪物已遭重创,血箭喷出后,赫然缩小了一半。蔓延的手臂已经软倒在江心。陌寒一人一剑,拉着它在开阔的江面上,游刃有余地放风筝。队伍列表上,白羽的血条没有减低。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专心应对这只已经没有威胁的水怪。身形冉冉隐没于飘荡的晨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123言情首发……唉…… 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搬文人的手。 本章在打架,我写交手场面感觉挺糟糕的样子TAT 下章就转到正经了……捂脸 周二上一天的课,一直到晚上九天,所以我恐怕是没法上线更文的TAT灰常抱歉 第44章 论道门之初心(改标题) 白羽抱着薛自雪,在千重云雾中坠落。身畔是被直升机搅乱的重重雾霭,耳边依然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和无尽的江流。 没有参考系的视野,仿佛坠落向一片虚无。 薛自雪的嘴唇微开,一口口血沫止不住地咳出,一声比一声急促,却一声比一声无力。鲜血汩汩,浸湿了白羽整个手臂。刺目的血腥味甚至比满江断指残骸更加惊心动魄—— 脏腑受损,哪怕白羽一点都不懂急救措施,也明白这个时候病人经不起一点震动。可纯阳的轻功轨迹不是斜飞向上就是倒飞而下,少有平稳。原本爬山赶路很便宜。但此刻,万花风调雨顺的墨点江山,都比纯阳的逍遥游合适。 薛自雪已昏迷,白羽借助焦点列表,锁定了她的血条。此刻心下一急,当机立断落在水面漂浮的木板上,取出“上品止血丹”。 那只是70级的回血药,来这个世界前,瞿塘峡刷纸刷布刷声望兼刷阳宝笔录的产物。偶尔奶妈来不及加血,这些小药还能顶住一两秒,她没有专精铸造也做不了潼关声望的特效药,甚至连觅宝会的薄贴都没有。 不由叹息—— 叶观止的话,终归是有道理的,没有奶妈,他们这些习惯了原地复活的人,真的能坦然面对一条生命生生消失在眼前么?可是,真的有奶妈来,单凭技能,就能拉起一个活生生的人? 白羽按下心头的焦虑。准确冷静地将止血丹磨碎,敷在薛自雪的伤口上。她应该感谢这副躯体的稳定性,严格无误地遵守大脑的指示,没有出现一丝颤抖。 鲜红的药粉一敷上去,就被鲜血冲散,白羽不得不取出背包里存下的粗布,沾着止血药死死堵住她身上骇人的血口。 前襟三道伤,贯穿肺叶。在止血丹的药效下缓缓止住鲜血,伤口周围的肌肉也在自主收缩,可呛入肺叶的血沫依旧堵塞着气管。薛自雪痛苦地咳嗽,一手死死抵在胸口,激烈的气流冲入气管,与血沫冲击中发出可怖的抽气声。 白羽秒开屠杀模式,立刻对着薛自雪读“七星拱瑞”那个只能对敌人使用的定身技能,附带加血之功。 聚气一点五秒,可白羽尚未读完,斜里飞刺来一柄长剑,轻而易举地打落了白羽手中的含元剑。 白羽猛地回头,问:“师傅?” 陌寒已经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被直升机火力重创的怪物,此刻站在江面上一脸倦色,“不要用七星,会阻碍她的呼吸。” 薛自雪的呼吸分外急迫,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肺中郁积的血液需要剧烈咳嗽排出,如果这个时候定身,或许真的会……杀了她吧? “那怎么办?”白羽皱眉,将掉落的长剑收入背包。取出茶馆五件套之一的粗布。 “别收剑,否则用不了纯阳的招式和轻功。”陌寒又提醒了一句,负剑于江心,神色却是谨慎的。 白羽点点头,将剑背好,看薛自雪咳的艰难,不由轻轻叩击她的后背。 “哇……”又是一口血沫,溅入流水,细微的血气立刻被滚滚浊浪吞没。 江水又掀起一阵波动,带着凌乱的杂物逆流而上,耳畔响起遥远的机电轰鸣声。隔着茫茫雾气看不真切,只见陌寒侧耳一听,淡淡:“是搜救快艇。” 白羽点头,再度抱起薛自雪,向声音的源头飞去。 陌寒没有追问白羽,他已经看出:白羽认得这个孤身一人就敢驾驶直升机,冲进浓雾击杀鬼怪的女子。不动神色地跟在白羽身后,保持着随时可以策应支援的距离。 武直上有定位系统,能找到薛自雪并不奇怪。只是,搜救行动之迅速,从直升机坠江到搜救人员赶来甚至不到一分钟,令人啧啧称奇。当然,在这湍急的江水中救人,来晚了也就不必来了。 只是,白羽没有想到,乘着快艇一路迎风破浪的,居然还有薛医生。他隐藏在迷雾中的眼神,亮的可怕。却在看见女儿的刹那,终于和缓下来。 白羽在半空中向他颔首致意,轻盈地落在船舷,将落地造成的震荡减小到最低。快艇上,立刻有专业人士接住薛自雪,有条不紊地进行急救。 以薛医生的专业水准,自然能看出血已止住。他没有问什么,缓缓柔和下来的脸上无声地掠过一丝感激,但注意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女儿。 这短短十天不到的时间里,薛自雪已两次濒死。他唯一的女儿出生入死,作为父亲,却只能留守在后方医院,等待一个九死一生的结局。薛医生一向直面生死而毫不动容的眼睛,此刻也悄然湿润。 白羽默默让开地方,也避开了目光。 薛自雪被平放在船底,扣上氧气罩,却顽强地保持着清醒,哪怕此刻撕裂性的剧痛,也阻挡不住她俏皮一笑。 只这一笑,就冲淡了凝重的气氛。 “我没事。” 她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甚至没有痛苦的颤音。薛医生再次沉默地点了点头,原本坚定低沉的语调有一点枯涩:“没事就好。” 薛自雪笑了笑,任由她父亲干脆利落地把针管推入经脉,将脑袋凑在薛医生耳畔道:“我没给任何人添乱,这不是回来了么……” 薛医生神色一冷,布满血丝的眼睛尚未褪去微红,却抿住唇冷冷道:“你在给我添乱。”许是话一出口,似乎才觉察出语气不妥,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要说话。省点力气。” 薛自雪冲白羽苦笑,在薛医生看不到的地方做了鬼脸。 如果不是薛自雪此刻一身几乎被鲜血染尽,白羽或许真的会笑出声来吧…… 流水滔滔,此刻却好似寂静无声。 白羽坐在船舷上,顺手落下一道无形的吞日月。这才将焦点调给陌寒,却看到系统屏幕上,陌寒的焦点一直是她。 两个人隔着涌动的雾气,一时都消了声息。 此刻。 江北郊区营地 新建的军绿色帐篷,铺展在寒烟衰草之中,门外警卫员一声通报,门帘已被猛然掀开。坐在简易会议桌前的人,目无表情地转向来人。 张道长一手攥着门帘,在漫天挥洒的朝阳中,望向昏暗的内室,却停驻了脚步。 会议桌前坐着两个人,军人大马金刀地坐在电脑面前,神情严肃。另一个年轻男子,却一身便装,抱着暖手袋斜倚在柱边,似笑非笑地侧目看来。 张道长明显不认识那个年轻男子,却与首座的军人四目相对,神色一肃。 “张屯溪。”军人缓缓开口,一字一字,不带任何情绪。 张道长沉默颔首,目光却避也不避,直视道:“肖、廷、声。” 被称呼全名,这个羁旅宦途多年的将军却一点也没有露出不适的神情,淡淡一笑,道:“真是,久违了啊……张道长。”最后三个字,他的语调有一丝讽刺。 张道长却一直攥着门帘,任由寒风卷入室内。那青年男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久违。”他答,神色一紧。 “请进。”这位姓肖的将军此刻才起身,却也没有相迎的意思,只纯然客套,示意他坐下:“事态紧急,怠慢了。” 张道长没有回答,松开皱起了门帘,走入军帐。更没有一丝要坐下的意思,“如果是你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迎面一道锐利的目光,张老道却神色不动,“想必,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 肖将军颔首,冷而锋锐:“不。我依然不知道,道门想要做什么?” 张道长沉默地看着将军微微前倾的姿势,忽而道:“道门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什么。自古以来,只有修行人试图扰乱世俗秩序时,我们才会出手。甚至没有形成真正的法律,也没固定执行者。仅仅是大家都认为不该这么做,所以阻止别人范同样的错误。”他深邃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沉:“修行人大多散漫山野,没有谁会想要大家一起做什么。只会思考大家不能做什么。” 这句话说的浅显却意蕴深刻。 那一旁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依旧看着张道长。 肖将军却轻笑起来,眼神依旧硬如钢铁:“现在,世俗和道门的界限,已名存实亡。” 张道长没有接这么尖锐的对话,却反而叹息:“‘道门’只是你们给出的名号。说到底,我们这群人自己都不曾给自己一个统一的称谓。本在红尘之中,谈何自绝于红尘。” 肖将军却意料之中地笑了笑,道:“那么……现在,你们修行人,又是插手金陵防务,又是深入玄武湖底,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想,开诚布公,对所有人都有益无害。” 张道长深邃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倦意,想起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叶观止,和传说中那个仙踪飘渺的云大人,突然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救人而已。” 肖将军与他对视两秒,忽而大笑:“那么,我们与道门的目的,居然是一样的咯?张屯溪,可否弃尽前嫌,合作愉快?” 张道长看着那只伸在面前的手,皮肤黝黑,强健有力。他却不曾握手,一脸疏离而歉然的神色:“没有人可以代表另一个人的意志。肖将军,贫道愿为此倾尽全力,但其他人,会有他们各自的考量。”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几秒,两人都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将军和原来的将军大不一样了 第45章 论历史的绊脚石 “那么……”肖将军快步绕过宽大的指挥桌,走向一旁的大屏幕,“我们就更需要对方的坦诚。” 注意到他无时无刻不在强调的“双方”,张屯溪一贯从容的表情也毫不客气地收起,却没有再做无谓的反驳。 “我本人,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自然谈不上更加坦诚。”张道长注视着肖将军的眼睛,唇角有一丝冷意:“而您,恐怕需要开诚布公。” 肖将军绕到帐前,扬起头,神态坦然:“那么……你想知道什么?我也自认为,平生没有任何事情,需要被隐藏。” 张道长的神色有一点复杂,“江边还有尚未撤离的群众,营地面临断水,那些等待援救的城市,你准备如何解决?” 或许在这个时刻问出这种问题,代表了某种不信任。张道长已经看出,这里刚刚散会,或许某些决议已然下达,但他依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就像肖将军毫不意外地回答了张道长的疑虑——“当然也必须是救人,这是我们的责任。要尽可能地把活人带到安全区。” 但仅仅是这句话,张道长却反而神色凝重,一声不吭地看着肖将军。 两厢目光交错,空气中有种剑拔弩张的意味。 最终。 张道长长叹了口气,冷峻的神色中再次流露出倦怠:“你没有发出水源有毒的通知,恰恰相反,你封锁了这个消息。”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称述。抛开这个没有语调的句子,其背后的含义令人不寒而栗! 肖将军微笑地点了点头,眼眸里闪过逼人的光芒:“这会引起恐慌,我想你一定很明白,有些时候,真相并不重要——稳定才是。” 张道长冷笑:“欲盖弥彰。肖廷声,这么五十年来你一点没变!” 肖将军却依然笑着:“张屯溪,五十年来你也一点没变,优柔寡断,不知所谓!” 这句话一出,张道长脸色煞白。 “确实……”老道长的声音有一点苦涩,“当年,你们要砸毁所有的寺庙和道观,哪怕整个修行界在世俗的道场都被捣毁,也没有人真正去阻止什么。就像历史上那些不断重演的闹剧一样。哪怕有同道不惜积薪*,以身殉道,震慑那些无知的小孩。也没有人真正去阻拦,要阻止其实很简单,甚至不需要动用法术。但是你们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去做!这是懦弱吗?如果你认为是,我自然无话可说。” 肖将军冷嘲:“因为你们固步自封的戒律?” ——他用了固步自封这个词。 张屯溪的神色一下变了,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顿,才把刚刚被打断的话说完: “不在人烟红尘中妄动神通……是固步自封么…… “很久之前,修行人还不叫修行人的时候,神灵还在大地上显圣。每一场牵扯到国家与国家、信仰与信仰之间的战争,战火也必将波及到神灵。面对信众无穷无尽的祈祷,神灵也会被绑架上战场,因为避战而失去信众会陨落;被其它神灵杀死也会陨落。而庇佑子民的神灵陨落,通常也就意味着一种文明的消亡。这就是妄动神通,吸引信徒的代价。 “后来,那些妄图在人间聚集信众的修行者,不是求财,就是求名,反而求不得长生久视。被吸引的野心家也依附在这种组织中为祸四方。乱象一出,终究被修正,这一条戒律就此约定俗成。 “为了它,曾经付出了无数生灵的代价,你依然认为,这是固步自封么?” 肖将军皱着眉—— “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人类终将向着更伟大的目标进发,我们的基因也在向着更完美的方向进化!看看那些杰出的觉醒者们,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而我们终将成为这个时代的先锋!” 他神情激动,但澎湃的情绪却隐藏在冷毅的面容之下。“所有修道者,都应该是这种先进的代表,你们完美的证明了人类本身就有向更高一阶进化的可能性。现在这种可能性正在转变为现实。我们难道不应该携手共进,走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么?” 张道长看着他,神情莫测:“你口中的我们,难道是指你心中给出的定义——‘道门’,和——觉醒者?” 肖将军微笑着颔首:“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不会放弃数量庞大的基层民众,那是这座恢宏大厦的基石。应该给予最高的关注。” 张道长一哂:“不得不荣幸地告诉你,在我眼中,你恢弘的大厦,不过是一粒尘埃。” 肖将军不以为忤,依然自信地微笑:“我了解你,知道无法劝服你。不得不说,你被陈旧的思想蒙蔽了双眼,难道用你所谓的历史经验,就能解决如今的局面吗?这短短十天内发生的事情,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现代的问题,要用现代的方式去解决!而不是陈旧的教条!你看,不用任何人出面宣布,你们就自行解除了不在红尘中动用神通的戒律,不是吗?” 张道长冷冷看着他。 而这位神情隐隐透出激动的将军,却转过身去,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继续:“这场爆发式的人类进化,最终一定会完成,而我们很有可能已经看不到最终的辉煌。但我甘当铺路的基石!张屯溪,历史会永远铭记为此奉献毕生的先驱。哪怕先驱者通常不被时代所理解。” “历史也会铭记——金陵有一个屠夫,将水源有毒的消息隐瞒,以生命的代价促生区区几个觉醒者!” 茶杯猛地落在桌上,肖廷声的神色却是平静而冷峻的—— “原来你一直在纠结这个小小的问题……再一次证明了你的优柔寡断和愚不可及!”挑眉笑了笑,肖廷声的语气反而平和了些:“你认为——是开诚布公,引起全面恐慌,最后死伤无数的结果好?还是推迟一两天,等清洁的水面放在他们面前,再告知这个问题好呢?这只是一种策略。张屯溪。混乱一旦产生,无人可以控制!我想,养尊处优的城里人,不至于现在就去喝生水吧?” 张道长毫不客气地反驳:“策略没有任何问题,哪怕魏将军还活着,也会赞同。但提出策略的人呢?你又抱着怎样的想法,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你眼里,只有你的‘进化方向’,而困顿于这场灾难的绝大多数人,却成了你口中拖累全人类的罪魁!” 这句话毫无疑问说重了。 肖廷声神色一变:“灾难才降临十天。张屯溪。十年之后,或许不需要十年,这个世界上不能觉醒的人就会被淘汰掉九成。我们不能左右自然的选择,只能选择提高自身!与我们竞争的不仅仅是这场灾难,还有在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国家,还有这场灾难中觉醒的人!毫无疑问,中央已经接到一部分地区的紧急求援。有不少觉醒者推翻了当地的政治机构。愚蠢一点的就是占山为王,聪明一点的还试图和驻军联合在一起窃取国家的利益!虽然,这些人都是应该被时代剔除的毒瘤。但事实昭示了未来的结局!觉醒者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而我们不能落后于任何一个国家!我们已经落后很久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张道长的沉默地听完了这段长篇大论,神色却像是看到很远的地方,他低声念了一句:“人民军队永不放弃人民。” “你说什么?”肖将军问。 “人民军队永不放弃人民!”张道长一字一字,念了一遍,目光却是说不清的荒凉。 “我没有忘记军人的誓言!也不会忘记个人的理想!”肖廷声肃容,“他们是统一的。我们的人民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铺路的最佳时刻,就是现在!” “人民不会因为男女老幼、觉醒平凡而生差别……肖廷声,这是我们最大的分歧。” “时代不会为平凡停下脚步!此刻将所有资源倾斜向弱者,他们又能支撑多少年?三年?还是五年?可我们的竞争者,会给我们有三年五年的时间吗?终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东西不会有任何价值——或许只能被软弱的文人拿来发发牢骚。这样的领导者,是时代的罪人!” “不论什么样的时代,众生都是平等的。”张道长目光炯炯。 而此刻,肖廷声的神色却有一点悲哀:“你说的不错,不过那个时候,众生的概念里,恐怕已经没有非觉醒者了。就像人类的众生平等,不会包括猴子一样。” 老道再一次哂笑,深深看了肖将军两眼,拂袖而去…… 肖廷声无声地看着阳光下那个衣袖飘飘的身影,神色却一丝未改。 一旁,静静聆听着争吵却一语不发的便装年轻人,却轻笑着吐出一句话:“他们毫无意义的坚持,终将被时代抛弃,成为历史的绊脚石。或许现在会有人感激他们,可十年之后呢?在一个真正由觉醒者缔造的时代里,他们只会被唾弃,最终被永远遗忘……” 第46章 论进化之贵贱 白羽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寒雾缭绕的清晨。 江上逐渐散开的迷雾,在微薄的阳光下,掠过一片片渲染至极致的柔白。略带一丝荒芜的冷意,却轻盈地恰似美人指尖流过的经年。 如果忽略晨雾下隐隐绰绰的尸骸,和远天边星星点点的野火,或者屏蔽掉此刻系统视野上鲜红夺目的buff,和散着淡蓝色光辉的气场…… 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冬晨。 快艇靠岸,薛医生一个箭步冲上岸边。江岸潮湿的泥土,还带着一点冰渣,霜冻的枯草,已经燃起新绿。冰冷的浪花不住拍打,劲瘦的野草在长风中瑟瑟作响。干净的鞋子踏在泥地上。枯草被折弯在脚底,又顽强跳起,一丛丛摇摆不定,被走过的人群,劈成道道波浪。 薛自雪躺在担架上,两个的高大的医生,一前一后抬着她。她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复当初的红润光泽,却依然苍白而美丽。眼窝深陷,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羽。扣着氧气罩的嘴唇微微开阖——没有发出声音。 白羽走在她身边,俯□—— “我欠了你两条命,还了一条。现在,又欠了一条。” “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薛自雪勉强抬起头,神色却清亮逼人:“我不习惯欠任何人,我会尽快还给你!” 白羽没有笑,只是认真地颔首:“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你最亏欠的是你的父亲……保重,还有谢谢!” 薛自雪一时息声,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前方的父亲。 薛医生大踏步地走在两个姑娘前面,显然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从背影看却没有一丝动容。薛自雪平躺着,目光似是久久凝视着薛医生肩头洒落的阳光,神色有一点柔软的哀伤。 那是她从不在人前流露的神色。 连她的父亲都不曾看见。 陪着薛自雪走了一段路,目送她被抬上救护车,白羽从薛医生处打听到,沈馨已脱离危险。她原本想和一行人一起进入营地,接小姑娘出来,却看到张道长迎着江风一掠而来。 他赶来的速度,甚至比昨晚在南岸告别之时,还要快上几分。 ——发生了什么? 白羽站在当地,神色诧异,侧身避过匆忙收拾的医生。 只听救护车的后门砰地一关,发动机的轰鸣声立刻响起。打滑的轮胎卷起浑浊的泥水。而后整辆汽车,便向荒草深处驶去。 张道长紧皱的眉心一直不曾放松,白羽心中一沉,默不作声地目送那辆远去的救护车,心中已暗暗猜测。 陌寒一直远远缀在白羽身后,此时在不远处的江雾中现身。 张屯溪此时才看见,一笑,神色却是苦的。他将师徒二人引到江边一处突起的峭石后,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方才那场争执的经过。 说完,他似是无奈地作结:“叶前辈说得对,我陷得太深了。” 从他青年时愤然拔剑,刺杀侵略军官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一步踏入了政治的漩涡。哪怕在那个年代,但凡有志气的人,都想着如何重振家国。 但他挥出了那一剑。 那一剑惊天动地,天下皆知。有些事情,就由不得他再去选择。 原本这也没什么,他还年轻,有自己的抱负,有内心的渴望。他和当时因为同一个理想聚集到一起的人们一样,希望这个积弱已久的国家能重新焕发出生机。然而,时间不疾不徐的脚步走到现在,漫长的时光中,潮水一般的过往早已充斥了回忆的每一个角落。前所未有的疲惫,甚至动摇了他最初的信念。 ——他陷得太深了…… 峥嵘往昔,历历在目。震耳欲聋的火炮声甚至依旧在午夜梦回中激荡,他却说,他陷得太深了…… 陌寒迎着江风陷入了沉思,未束冠的长发,在飘摇的江风中微微起伏。 “这不是你的问题,”他回答:“也不是我们的问题。进化么……只是适应环境改变的一种生存方式。环境变了,人类自然要跟着改变。不止我们,所有物种都一样。难道说,原来的环境,不如现在的高级?随之改变的人,哪里就能分出三六九等来?” 张屯溪轻笑,虽说这番开解并没有多少逻辑可言,却隐约驱散了他心头的阴云——如果将来的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普通人。让他们这些带着历史的记忆,徘徊在新旧世界交界处,却踌躇不前的人,如何自处呢? 那么……云大人呢?那些走过了千年风烟的前辈高人,又是以何等心情,注视着这片大地上风起云涌的一切? 陌寒注视着张道长的神色,轻笑:“跑得快自然能活的久。跑得快的人,就算高等么?这么荒谬的事情,何必去在意。” 长风掠过一道道优美的弧度,两岸荒树衰草,连绵起伏。摇曳的水波中,是一行行逐渐远去的人影。远在江天之外迢遥望去,步行的人们,蜿蜒如苍云里的一点墨迹。 ——那是枯黄的色调里,唯一欣然的生机。 恍惚中能听到远处的喧嚣,扩音喇叭枯燥地嘶喊,似乎抽离成了另一种生存的符号。还有年轻人守在桥边,接应那些蹒跚而下的人群。还有老师站在高处,一个一个清点着活下来的孩子。 只因心存希望,他们并未崩溃。 哪怕头顶的阳光驱散不了心底的阴云,但活下去的人,终究要活下去。 张道长紧皱的眉,终于放松下来,神色似乎也染上一点欣慰,因而笑道:“不论如何,肖廷声总领一方军政大权,他就不敢做出有违民心的事情。不论他的初衷是什么,只看他如何施为罢……” “从上游调水……来得及么?”白羽低声问:“谁来保证上游的水源是干净的?” 张屯溪苦恼:“诸位如何判断?” 白羽看了一眼师傅,道:“人们受到毒水影响之后,才能判断出水中有毒。方才水怪出现,江上飘起的雾中有毒,也是这样被发现的。” 张屯溪点点头,钦佩道:“纯阳一门道法果然精妙。我只能勉强觉察出雾气不对,却不清楚是何种问题。” 他们只是借助了buff监控的便利,本身并没有什么独到的法门,一味谦逊,未免矫情。陌寒只是淡笑。 张道长感慨一番,捻须沉吟:“水源,雾气,和感染者本身就会引起尸毒播散。我曾经怀疑过,尸毒是聚散无形,来去不定的邪气。第一天就出现尸化的人,必然是沾染了这些存在已久的东西。否则,也不会一但爆发,就上天入地无处不在。至于现在的水源,应当是大量尸体流入长江导致的。或许过上一段时间,江水就会好些?就算饮用的水非常干净,该中毒的人,也躲不过这一劫。” “前辈是如何抵御尸毒的?”白羽一直苦于中尸毒要清buff,却从来不见张道长受此影响,是以有此一问。 张屯溪轻笑,从怀中取出一只三足玉蟾,道:“昔年老道游历南疆,无意误闯南疆五仙教祭坛。一番辩解才免去动手之苦。后来又在南疆盘桓年许,侥幸得赠此三足玉蟾,可辟百毒。只可惜……建国之后,老道再去南疆,青山仍在,整个五仙教,却已不知所踪……” 对于张屯溪而言,这只是一个误入天台的梦境。惊梦之后,一切都了无痕迹。 可陌寒和白羽对望一眼,神色都有些古怪。料想仙三的五毒教,应该没有这种可辟百毒的道具,或许这只是一种巧合。就像纯阳弟子面对武当,或者华山,心底总有一种微妙的纠结。 日上中天,大江对岸滞留的人群,终于缓缓渡过长江。期间,军队又搭了一座浮桥,增派了数十艘船只,这才彻底将人群都接过江去。 白羽长长叹出胸中积郁的浊气,看着大江两岸淡蓝色的气场圈缓缓消散。 方才为了维持住吞日月,陌寒和白羽轮番上阵,蓝耗空了一次又一次,才保证不慎沾到江水的人,不被尸毒侵染。系统的视野中,通明的气场被在陌寒翻飞的剑影下碎成千片,伴随着人剑合一凌厉的光效,一路绽开串串水花。 那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就像掠过水面的白鹰,几个起落,便干净地折回北岸。 白羽迎上前去,问:“师傅,我们进营地吧?” 她也明白,两个人露宿荒野根本不惧危险。可陌寒一番脱胎换骨,从昨晚到现在,没有休息,更没有进食。不进营地,哪里能找到食物呢? 白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陌寒此刻的脸上却看不出疲惫。 “好。”他答,将玉清玄明扣回剑鞘。 张道长温和地小道:“请随我来……” 赶赴营地的过程自不必细说,一路风驰电掣,对这三个人来说不存在困难。 张道长在离营地门口半里地的菜田边上,忽然停住。白羽一直用着贴地轻功,被陌寒一按,立刻稳住身形。 这段路是田间一条小路,论宽度只够一辆汽车行驶,甚至没有转弯的余地。也不是大撤退的主要路线,幸存者们更不会轻易脱离军队的保护,走到这条未知的路上。 可眼前却偏偏半卧着一个邋遢老儿。拎着一顶草帽,懒洋洋地扣在脸上睡觉。沾满泥渍的袖口还短了一截,露出黝黑的手腕和一双苍老的手。这双手,反而干净整洁,没有一点污垢。 ——也不知是真睡假睡。更不知是敌是友,偏生他一个人堵住了一条路。 倒不是陌寒三人绕不过去。张屯溪无声站在当地,白羽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发现,师傅脸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韩老头儿!你还没死成么?”张道长如是说。 回答他的,是突兀而起的鼾声。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半夜,同学来短信,说老师把我们的课题申报表退回要求重修…… 于是大家都一片ot的表情…… 从周四纠结到现在,周末就要交了,然后整这一出真纠结到了…… 所以论理今晚还有一章,我似乎总得后半夜才能写完了tat 第47章 论风雨将临的海岸 张道长忽而一笑,一语不发。脱手便是一道无形的风。冷风割开潮湿的空气,闪电般掠向韩老头。 白羽见张道长毫无征兆的出手,心中一跳,下意识地“迎风回浪”。 却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长刀—— 那是一柄纤细而略呈弧线的刀,乍一看颇似倭刀,却也有不同。刀锋相抵只是刹那,白羽没来得及看清细节,那一柄长刀就被玉清玄明荡开。陌寒的剑尚未点到长刀,那纤薄的刀身却倏忽一转,轻轻巧巧绕过长剑,反而送向他自个儿身后。 “叮……”一声脆响。 张道长方才击出的风刃,从韩老头背后劈来,被他准确挡住。 陌寒见此刻二对一颇觉不妥,已经回剑袖手,落回白羽身侧。 两下交手无果,那个被称作“韩老头”的老人嘿嘿一笑。重新拎起草帽,拍拍灰,往头上一扣。毫不介意帽子上被风刃割开的一道狭长裂口。 “还不错嘛。”他笑,苍黄的皮肤下,绽开一口雪白的牙。 ——这句话是冲白羽说的。 白羽于是含笑问候:“韩前辈好。” 老头却端详了白羽很久,浅淡的日光,从头顶郎朗而下,他满面油汗,却神色古怪地又瞥了几眼陌寒,方道:“小女娃儿根骨奇佳,比起你师傅也不遑躲让呀!” 又是根骨奇佳…… 白羽含笑称谢,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什么也没说。 韩老头见白羽形容尚小,便以为她认生,很有长辈风范地没有多谈,摆摆手道:“我这一路赶过来,真不容易,不请我喝几杯?” 陌寒一笑,扯下腰间挂着的雪葫芦,道:“有酒!” ——那是纯阳宫专属腰部挂件,每个纯阳弟子,在过师门地图任务的时候,都会得到这只淡蓝色的雪葫芦。而且一般情况下,除了挂件党,纯阳弟子们也都是从此一身只与葫芦相伴。 白羽此刻套着校服,已隐藏挂件。陌寒却毫不在意,一直挂着这只葫芦。 看它造型纤细,线条优美,葫芦口微微一斜,便已有三分洒脱之气。韩老头似是看惯了这只葫芦,摩挲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揭开瓶口。 登时一缕酒香飘散,醇厚幽冷,反而透着几分冰雪般的彻冽。 “好酒!”他大赞!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木杯,稳稳当当地倾了满杯。琥珀色的液体微微凸出杯沿,在薄薄的木质酒杯中漾出醉人的碎光。他对着光赏鉴了一番,忍不住又赞:“好酒!” “窖藏七十五年,今朝算是为你开封了。”陌寒笑,顺手接过了葫芦,重又挂在腰间。 白羽此刻才明白,原来师傅这只葫芦里,从七十五年前就藏着一壶酒。也不知是什么酒,值得郑而重之的藏在这只意义非凡的葫芦里。她对酒水一类的观感,还停留在从前大肆宣传的酒精性脂肪肝,酒精性肝硬化中。对此一向敬谢不敏。此刻再看到张道长,从容自在的神色中,亦有几分心仪。一时大乐。 可惜没有多余的杯子。 韩老儿促狭地把木杯向张老道面前一转,将溢未溢的酒面却纹丝未动,想来他也不舍得洒出半滴——张道长一副淡然模样,做远眺山野状。 韩老儿咂咂嘴,乐道:“装吧!张屯溪!” 话音一落,又一道无形风刃迎面劈来,韩老头正防着他这一手,咬着杯沿侧身闪过,却不料张道长尚有后手,另一招已经袭向木杯。 那薄薄的木杯上,还雕着一本蔓卷的藤萝,飞羽一般的叶片半舒半卷,几乎能模糊地看到对面。原本,木雕不该如此托大,这样薄的壁,很容易热胀冷缩彻底报废。可制作这只杯子的匠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敢用这只杯子的人,更不是等闲之辈。 尽管如此,这只木杯也不可能挡住张道长一击。 ——哪怕只是玩笑。 变生肘腋,韩老头当然舍不得杯中盛着的好酒,激战之下,只好一口饮尽。想腾出注意力应付变招。 哪里知道张道长熟知他嗜酒如命的性子,乘他仰起脖子吞酒的当口,一只手已然点在韩老儿的喉间。 那“咕噜”一声,吞下酒水的声音。在四野无人的冬日里分外响亮。 张道长一动不动,此刻他胸口也抵着一柄唐刀。 白羽咬着唇观战,不由一笑。 原本以为带着系统来,在这片烽烟四起的大地上,总能谋得立锥之地。此刻见两位老人几度交手,虽是玩笑,但身手之迅捷灵巧令人大开眼界。别看这几招腾挪,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真要是对着白羽来,在小轻功冷却的情况下,她真能抵挡得住? 她不由看了看陌寒,又想起了叶观止擎天架海的一招鹤归孤山,或许,摆在她前方的路还有很远。 不用旁人多费口舌,两下已经让开。陌寒一笑,也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酒爵,金属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而泛起一丝古旧青苍的华彩。 韩老头觑着那杯沿,又比了比自个的木杯,道:“別倒多!” 白羽真是忍不住,“噗嗤”一笑。陌寒径自摇头,认认真真地只给倒了半杯。张道长还是一脸淡然地接过酒爵,谦然道谢,一饮而尽。逼得韩老头抓耳挠腮,心急如沸,口中直呼:“张屯溪你不会喝酒,还这么浪费!” 第一次见到这么嗜酒如命的人,远比书中描述的有趣地多。韩老头这副尊容,叫他先生还真开不了口。瞧那见着好酒就挪不动道的性子,也只有一声前辈,方可搪塞…… 于是白羽看了看天色,还着急找回沈馨小姑娘。只得迂回道:“韩前辈。您赶赴金陵可有要事?” 韩老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酒爵,一听白羽的话,登时不乐:“你这小女娃说话怎么怪腔怪调?直说我来啥子不就得了?” “说罢……”张老道只给了两个字,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高深莫测。 韩老头大嘴一扁,却立刻换了副形容,严肃地看着身前三人,正声道:“海内十洲三岛,除了蓬莱之外,已悉数告破!” “什么!”张道长一惊。 白羽不知道十洲三岛到底有那些,但她听到了蓬莱。那不是传说中始皇帝想求不死药的地方么? 陌寒已经贴心地给出的解释—— 十洲三岛只是一个统称,统括海外各派。 并不是只有十三家,也并不是古书上记载的岛屿都有修行人活动的痕迹。 原本,茫茫无边的大海上,只有星罗棋布的岛屿。后来,有修行人东渡大海,或开宗立派,或独守静修,更兼发现了好几处洞天道场的遗迹。便也逐渐兴旺起来。有些门派流传自千年以前,有些却是指岛为名,重建的道统。囿于海岛荒芜,人丁一向不盛。可茫茫大海幅员辽阔,人数真个加起来,也绝不算少数。 居然——全军覆没? ——大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老头看着张道长的神色,一脸凝重,只是这份凝重,配上他这副尊容,反而有点滑稽。但他说的话,却极严肃:“没错,消息是蓬莱方长老传出。他们已经退到了陆上的申城。蓬莱一门一共六个门人,如今只剩下三个。” 白羽正想惊讶,传说中的蓬莱居然人这么少!可一想到末世之前的社会状况,便有些明白——谁会放弃一切,赴海上仙山修道呢? 在这个社会,想要一夜获得莫大神通的人真是太多了。可谁有那个毅力,放弃舒适便捷的现代生活,到与世隔绝的荒岛上,付出几十年生命的代价去苦修一个恐怕一辈子也摸不到门槛的“道”? 再把有志为修道付出一生的好苗子,分摊到流派复杂的修行各派。恐怕每一支传承,都在面临断绝的考验吧…… 偏生,末世在这个时候——爆发了…… 连冰冷潮湿的空气都是凝固的。 陌寒轻抚着玉清玄明的剑柄,想了片刻,道:“海上发生了什么?” 韩老头苦笑:“就是不知道啊!知道了也就好组织人手去解决麻烦了。方庆华那老小子两眼一抹黑被抛到了离申城不远的海滩上,又寻摸到他两个昏迷不醒的师侄,这才把消息递出来!” 危险的阴云再次笼罩了明媚的阳光。 白羽下意识地询问沉沙玄晶,却还是没有反应。不由收拾好心情凝神细听—— 陌寒又问:“申城现在如何?” 韩老头不耐烦地掀掀草帽:“不算好,尸毒蔓延,活人都被集中到了一个片区,城里已经戒严。一旦有人发生尸化,都会被立刻隔离。那个市长虽说贪了点,处理危机还算有点水准。只是……”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不快—— “海上有日本舰队的影子,弄不好已经在沿岸登录了。” 众人的脸色立刻多云转阴。尤其是金陵城刚刚因为那些人的阴谋,不得不彻底毁灭。 “方庆华带着他两个师侄去找他们登录的地点了。这种时候能渡过东海,船上肯定有问题。不是我老头子高估那帮小鬼子的本事。我真怀疑,十洲三岛出的事和他们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写到断网,早上来发…… 不造是不是脑洞太大…… 第48章 论舰影之真伪 风,从荒凉的天宇中坠落,伶仃的幻梦里,似也漂浮起无声的哀歌。 那里有血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等讯息,就像是一道深邃无边的漩涡,无声地飘荡在每个人心头,时刻窥伺着鲜活跃动的生命。乘人不经意间,猛地张开血盆大口。 陌寒道:“小羽,你要去接那个孩子吧?我们先进营地。” 白羽点点头。 张道长一时皱着眉若有所思,闻言道:“也好,老韩,这事急不得。找到证据才能下结论。如果真是他们……恐怕得惊动很多人。” 韩老头一顿,侧首看了张道长一眼,爬满皱纹的眼角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意味:“到了门口,自然要进去。只是老张,你打算把这消息递上去?” 这“递上去”的意思众人都明白。 张老道眉宇间略含一丝苦笑,道:“万一有事呢……早点说没坏处。如果不是,也就罢了……”他顿了顿,方才抬眼,迟疑着望向韩老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那军舰——是你亲眼所见?” 韩老头耸耸肩,“是方庆华亲眼所见亲口所说。” 陌寒显然认得这位方长老,下意识地疑惑:“他……能分清海那边的自卫舰?” 不是陌寒小视他们,蓬莱一向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真的能认清那些规制各异的军舰?还是,只看见到了一个影子? 如果,某种惊天动地的危机连十洲三岛都无法抵抗。单凭一艘未知的军舰,难道能横渡东海? 韩老头神色一滞,突然就笑了:“那就……等方庆华的消息吧。不必杞人忧天。”他整了整衣冠——一身旧棉布衣服,还露着几分内里的棉絮。那棉絮也是暗淡而陈旧的,积年的灰烬纠缠在领口袖边。韩老头却反而一身飒略,迎着风大步离去。 众人都跟了上去,没走几步。领头的韩老头却忽然顿住:“我说……你们准备往哪里走?” ——走了一大段路,居然不知路在何方。还带路带地足底生风。可他回身问路的神情却坦荡至极,一点没有矫作。于是,白羽也没笑出来。 张道长抬起手,早习惯这位老朋友的不着调,悠然指向一片菜畦的尽头,道:“快了,绕过前面那排忍冬架,后面就能看到守营士兵。” 话音一落。 韩老头老脸一沉,原本闪烁着顽皮的眼神,骤然射出冷光——竟然冷地可怕…… 陌寒轻声问:“怎么?” 三人的手,已不由自主按上兵刃——那是戒备敌袭的姿态。 “他、死、了。”韩老头一字一字地说道,扣着草帽的左手缓缓收紧,柔韧的草茎被这只苍老而暗生褐斑的手,缓缓压折。 “他——死了。” 第二句,同样的话。他反而一字一叹地又重复了一遍,曲折的语调伴着他不知哪里的方言缓缓逶迤,偏拖出几分积郁多年的怒气。 白羽晃了下神,才突然明白,这声“他”指的是谁。想来是那个自告奋勇去探查舰艇的方长老。考虑到目下他们自己的情况。能让这位蓬莱长老身陨,又是怎样可怕的危险?不论有没有那艘满布疑云的军舰。东海岸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道长面容一肃,宣了声道号,不再言语。 韩老头穆然合眼,似乎在捕捉风中的消息。刀子似的风,在耳边呼呼刮过。寂静中,只有一声声割裂时光的脆响。偏生凌乱得难以捉摸。 一丝苦笑,从他苍老的唇边晕开,艰涩而深刻。那一点悲戚,亦好像是穿透了百年的人生,慢慢透出几分迫不得已地习惯来。 就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上天却要他走过千百人的生与死,然后收拾心情,继续走下去。 韩老头这就要动身回申城,张道长却一手扳住了他的肩,温言道:“子和兄,我们先入营地。你的风鹤之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方庆华,不如看一看军队的消息。兹事体大,切不可鲁莽。” 韩老头递身回首,耷着眉,慢慢道:“军队忙着处理毒尸呢,腾不出手来吧?这是最后还是得落在我们身上,现在……除了联合同道高手,排查整个海岸线,单凭我们几人……唉……只能如此罢了……” 韩老头虽然心中焦急,可一想到修行人联合行动,就不住叹息——这股力量一旦打破千百年来散漫山野的习惯,走向统筹联合…… 恐怕真的福祸难料…… 迅速赶赴营地,由张道长带路,通过关卡没有耽搁多少时日。此时,营地的管理者们,当然不会让千辛万苦赶赴此地的幸存者聚在营地门口。只是为了隔绝传染,将陆续赶到的人们分批安置,并严禁人员流窜。已经测出体温偏高的人,被集中送到新成立的医院。 这群从江南逃难而来的人们,大多经历过十年前那场席卷全国大地的*,对疾病防疫的极端做法也很能理解。更何况,发热的只是极少数。哪怕人群中,滴滴作响的仪器声,查出了数个发热患者,然后被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带走。众人留下的神色里,也只有一分隐没在寂静与疲倦中的悲怜。 大家心里都是雪亮的,那些被带走的人,恐怕是……回不来了。纵使,发热,并不代表被尸毒感染。 消息随着一*到来的人群逐渐传递,就像无形的风,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卷过一片悚动的浪涛。人们总爱围困于自我编织的噩梦,而且越是恐怖,越是不敢醒来。 白羽一行人,从大门外一路走进门内,等候出入登记。就这一点时间,耳边絮絮传来的私语,已经演变出十几个版本。 也不知道是谁在胡唚。居然从科幻文一路扶摇直上,扯上远古大神。再想想如今这个局面,白羽一时凌乱,自个儿也闹不清穿越来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文风…… BUFF监控一路响个不停,白羽听张道长一番话,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插气场。 可守门的士兵显然认得她,哪怕她此刻还套着一身半干不干的旧校服。他们已自动自发地让开一丈之地,特地将两边设立的路障挪开一点。 那距离,正是白羽惯熟的吞日月的范围——这些站岗放哨的战士们竟比她自己,还熟悉气场的距离。其中,那个领头的军人,还是白羽一开始到C大校区时,为她领路的人。 白羽抽出长剑,慢慢聚气。 延长了持续时间的吞日月,连读条时间都分外漫长,更不论消耗的真气。 陌寒目光平静,扫视了一圈,在白羽脚下落了两道气场——化三清,和破苍穹。 化三清,可降低真气消耗;而吞日月,可提高技能效果。 同样是纯阳的气场,白羽下了这么多次,却没有想过可以将气场叠加起来,达到最大效果。 不由汗颜。 短短十天,她真的还没习惯这副躯体自带的技能。 理论和运用,差距真是太大了…… 过门禁。除了陌寒淡定表示没有身份证,然后从系统背包里捣鼓一阵,翻出一张前朝的“道籍”证明;韩老头大笔一挥,填的年纪令负责统计的小战士一脸见鬼的表情之外。在张道长和白羽两人两张特殊证明的保证下,这小战士还是在一阵挠头后通通放行。 逃难的人哪里都能保存好一张小小的卡片?只是没身份证的人太多,审核需要时间,且后续认证,麻烦不断。当着一众同道,陌寒不喜胡扯。 叶观止在此就另当别论了,三个人的来历能让他一手包办…… 好不容易挤进大门,一阵卷地而来的风,吹起众人衣角。韩老头蓦然抬头凝神算了半晌,道:“要下雨了。” 天空中一片薄云,毫无雨意,但阳光却不明媚,灰蓝色的天空下,总有一种濛濛的压抑感。用有神论的神棍体说——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可生活处处不幸。看着那一张张犹自残留着惊惧的脸,幸福,真的会重新拥抱,这个被神祗抛弃的世界吗? 战地医院设立在营地唯一一处建筑里。 白羽暂做道别,追踪着焦点列表中沈馨的方向,直接掠向医院。 这座临时医院非常好认,就在小县城的西北角,周围一溜光洁整齐的冬青树篱,水泥花坛还坑坑洼洼,露出几块砖红。水泥路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葺的,数道裂缝,刺目地割裂了年代久远的路面。 被隔离送来的人群,还在缓慢挪动着。白羽却一路通关过卡,赶进医院大楼。 她原本以为沈馨会在病房里,却不料这个懂事的小姑娘,自从醒过来,就腾出了床位,给后来的病人。 这座小医院只有两层楼,简陋地不能再简陋。窗户还是木格撑拉式的。那些全副防护服中,站着一个扎着小马尾穿着小棉袄的姑娘,就分外显眼。 ——哪怕是觉醒者,也会受到尸毒影响。就像白羽他们一样。但被感染后激发出觉醒能力的人们,再次中毒只会一阵发热无力,而无性命之忧。白羽也不会介意身上叠了多少尸毒BUFF,在叠加层数不高的情况下,只是掉点血,还掉得不多。 所以沈馨没有穿防护服,当然,也没有她这么小号的衣服。 彼时,她正在给护士端搪瓷托盘。旁边的椅子上,全都躺着病人。四角和门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军人。 而那位护士,正举着一管针剂,利索地溶入药粉,排出空气,对准肱二头肌就扎了下去。麻利得拔针止血上棉球,换了针管继续扎下一个病人。 那速度!十秒过一人! 用过的一次性注射器,就被专门的人用黑色塑料袋收走。收拾的人,手上还带着厚厚的防护手套…… 从没去过急性传染病医院。白羽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贸贸然进去,是不是会给消过毒的诊疗大厅带来麻烦…… 满房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满屏的BUFF艳丽地快要晃晕白羽的视野。 可她知道,那些标记着觉醒的BUFF,她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好似心电感应一般。沈馨猛地回头,透过木质门框中一尘不染的玻璃,绽开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白羽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过剧情 ,真不是一般的忧伤TAT 我都想三句话交代完一件事,直奔主题去东海TAT 第49章 论半坡人之建筑学 带回沈馨的时候,陌寒师傅正在找刀,亦或是——锹? 三个男人寻到的一处安歇之地,居然是一棵老槐树——唯一差可告慰的是,这株槐树是这片营地里最长寿的生物。粗大的枝桠弯弯垂下来,再慢慢撑上去,无声中舒展出一天一地的枝桠。那些枝桠是蓬乱的,然而末梢却柔顺地静默在冻白的冬日里。 ——冬日里没有绿叶,蓬乱的枝条却蒙蒙罩着一层绿意。那绿意隐在苍老的树皮里,反而催生出一树蓬勃的生机。 这是个好地方,下意识里,白羽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选中这里。 槐树周围似乎有一道土夯的遗迹。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房子,留下这一道土墙的旧痕。日晒雨淋,也辨识不出曾经的轮廓。但地上的泥土,却细腻而坚实。用专业人士的专业术语来说——这是一层熟土。 ——适合在熟土上,砌一间小屋。 此地离重兵驻守的中心营帐有一段距离,离原来的小镇也有一里多地。愿意来的人并不多。大家都情愿挤在军营两侧,求一点似乎不可企及又安抚人心的庇护。挤不进去,也要各自抱团,将帐篷扎在一处。 这株古槐远离小镇又荒僻无人。自然清静。 韩老头爱惜他那柄唐刀,只用一截枯枝作笔,在被整平的泥地上勾勒房屋的轮廓—— 一个大圈后面缀着一个小圈。笔直的中线上,大圈玄关之处,还挖开了一道横槽。圈中疏疏几笔,勾勒出床榻桌椅,又在小圈的最后留下一道半弧。 白羽思忖片刻,明白那第二进的小屋,大约是留给她和沈馨两个女孩的。 画好建筑图纸,挖坑就是见很容易的事情……将四条土炕顺着大圈一溜留好,中间桌椅按高矮胖瘦留出相应的位子。 再向下挖深一米。多余的土,夯做泥墙。这间屋子也就完成了一半。 白羽没有见过夯墙—— 陌寒和张道长一人顶着一幅木板,在中间填实了土,由韩老头举着一桩不知哪里寻来的木槌一通猛砸。木槌重重打在沉默的泥土上,迅疾而均匀,那黑黄泥土便老老实实围作一道方墙——敦厚,有时候,真是一个可爱的词汇。 玄关处多挖了半米,又做了一道台阶接上内室,为防大雨积水。台阶外处理成一个斜坡,韩老头又在横槽边点出下桩的地方,看样子是设计了一个扑棱棱支出去的人字棚。 第二进小屋也留了一张床榻,一方小几。那床榻离地一尺不到,只堪打坐行功。那黏湿的江南土地,恐怕不适合酣然高卧。白羽是没有问题的,沈馨呢? 她想了想,在师傅筑起的土墙外,贴着墙基,又挖了一个窄窄的土坑,深入地下后拐入原本设计的床底,变作一个外置的火炕。如果太冷,可以烧起柴火,既熏不到烟气,还能保暖。 韩老头与张道长经历得多些,看了便笑,帮白羽塌底的火炕调了个方向。保证烧起的热气可以分流向炕底,而不是直接腾向天空。 如果真是老老小小五个人,挖这么大的房子不知要多长时间,但他们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主体建筑。陌寒吹了吹玉清玄明上粘滞的浮土;张老道谢过了白羽借他的风身轻剑;而白羽也收起手中的天工索野,只看韩老头。 他依然漫不经心地掀着草帽,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沈馨,道:“小女娃可会生火?” 沈馨不太能听懂韩老头的方言,睁着疑惑的眼睛。 白羽明白韩老头的意思,心底暗赞了他独到的眼光,于是问沈馨道:“韩爷爷问你会放火么?我们要把这泥地烧结实。” 沈馨缓缓摇了摇头,却道:“我不会放火。” 韩老头一笑,眼尾全是皱纹:“那你看着我——”说罢,他一掌拂入屋内,无根之火便摇曳着飞卷起来。没有木炭,也就没有烟气。白羽凝神看着韩老头。却看到了系统给出了一个倒读条的释放技能图样。也能看到他身具的蓝量在缓慢下降。 沈馨惊讶地满眼星星,“我也可以吗?” 韩老头笑,颇喜欢这个安静的小姑娘:“天生属火可不简单,五行之中,不论那样,修到极致都是大神通。只是我辈修行人,讲求调适身心,物我两谐,一味偏重,可不是长久之道。小姑娘如此天资,可愿入我门下?” 沈馨似懂非懂,白羽觉得,她全副心神都被屋内无木自燃的熊熊火焰吸引,可能没在意韩老头略带口音的念叨。 韩老头自顾自念了几句,大约也是老来寂寥,看着小姑娘一脸惊异,全没明白什么叫天资,什么叫拜师。一时兴起引逗沈小姑娘跟他玩点火的把戏。 沈馨拉着白羽的袖子,怔怔看了这个胡子拉碴,一顶草帽的老头,一本正经又满脸滑稽地晃动着手中的火焰。又望向白羽——她母亲临死之前便叮嘱她,不论什么事情,都要听这个拿着剑的厉害姐姐的话。她一直不敢忘记。哪怕在医院醒来,没有看到白羽,她也不敢走远,怕走远了白羽回来就找不到她。 白羽略一沉吟,检查了任务列表,发现护送任务已经到了最后一环,闪着光的“确定”正浮现在她脑海。她摸摸沈馨柔软的长发,心底竟有一丝愧疚与不舍,轻轻道:“去吧。姐姐还要送你一样东西。” 沈馨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一点逐渐蔓延开来的湿润。她或许不懂这并不是一种离别,却直觉的遇见了将来的一场场离别。 那样的眼睛——是这场空前灾难中唯一一点弥足珍惜的童稚。因为年幼,因为弱小,因为不可反抗的命运和终将离散的温情。因为未知的将来和荒凉的现在。因为这一场场悲欢离合下喑哑的底色——苍黄渐老的日暮,山野流荡的薄雾,繁阴重重的古槐,和彤彤跃动的火焰。冷色调的天宇将那一点篝火逼到一处,于是一瞬间的触动,猛然舔舐过柔软的心田。 白羽从袖中取出一路从游戏里带来的梨绒落绢包——24格储物包,那是她还没来得及挂交易行的非绑定物品——落日熔金般的绢面上绣着一片片凋落的梨花。那花瓣也染做烈烈云霞,一路向上,收成开口处四道垂落的丝线。 她把这小小的绢包小心翼翼地扣在沈馨腰间,拍拍她的脑袋,道:“韩爷爷在等着和你玩儿呢,姐姐一直在这里不走。” 小孩子的心性一贯浮跃,又是个女孩,天生就爱这些精致小巧的手工。得了保证,高高兴兴跑去找韩老头。 韩老头却一脸苦笑,冲陌寒道:“你徒弟不厚道呀!送给我徒弟这么好的东西,叫我这个师傅怎么给拜师礼?还有!你徒弟不代表你啊!你这个做师傅的打算给什么?” 陌寒笑,取出一瓶纳元丹。 张道长亦笑了,却没拿什么东西,道:“韩老鬼,你那把刀将来要是传给你徒弟,我奉送一把刀鞘,这回手上可没带东西。我可没有须弥芥子这类法器。” 韩老头一蹦起来:“我问你讨了好久都没见你松口……”忽然一想此刻不宜拌嘴,嘟哝道:“给徒弟也一样……” 说罢估量了几眼火塘,灌了一口酒,张口一喷,化作漫天烟火流霞。 待大火收尽,土墙已被烤成一片坚硬的琉璃墙壁。连带床榻桌椅,都硬如磐石。剑柄敲击在上,反而有金属一般的脆响。 ——真不知道这得是多高的温度。居然连着大火一并收去,降温都省了。 韩老头扶住古槐,口中念念有词。沈馨瞪大眼睛看在一边。 却见那枝桠横生的树冠缓缓抽枝吐芽,一片片羽翼般的绿叶垂落下来,顷刻化作翠绿色的华盖,婷婷俯身于瓷实的泥墙上。 ——怪不得韩老头选中了这处古槐。 白羽大为惊叹。 借着逐渐坠落的日暮。一缕缕倾斜的阳光注入翠碧披离的枝叶。新砌的房子笼罩在流转的光柱中,任由天际的落日变化出一分分赤朱丹彤。 沈馨欢呼一声,高兴地跑入新家,上下打量——这个只存在于童话世界中的小屋,居然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乐得她一张小脸红扑扑,十分可爱。转身就对韩老头送去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姑娘原本还有三分不情愿,此刻突然就转了性子。让韩子和韩老头老怀大畅,连笑三声。突然间觉得,他修行了一个多世纪,几乎细致入微、登峰造极的五行道法,居然也没有今天造出一个房子,看着小娃娃的笑脸来的惬意—— 还真是,老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断网之前来一发,可能没三千……不管了,凑字数绝对不可取…… 这间屋子大家喜欢么? 第50章 论一块饼与一条命(一) 曾几何时,蜷缩在帐篷里的人们,会为了一场悲歌笑闹而痛哭流涕。那一场场为了悲伤而悲伤的故事,可以恣意挥洒胸中积郁的泪水,可以尽情满足那一点点隐秘的同情与悲怜。或者,在这种悲怜中找到一点人生尚可继续蹉跎下去的力量。 因为——那种悲怜,是高高在上的。 哪怕有人不愿意承认这种潜在的高高在上。也不得不承认——坐在阳光下看着悲剧的人们,活得比剧中人好上千万倍。 他们为此感动不已的故事,不过是另一场生命痛不欲生的经过和结局。 当这场广阔无边的悲剧由他们去演出,却少有人愿意为同行者付出哪怕一点悲悯。因为他们现在——是生存的竞争者! 水源有毒——布告已经发出。 引来的是必然而又突然的恐慌。 因为随之送抵了干净清洁的水源。这份恐慌就变成了一种事不关己的危机。少有人关心水源是否足够,大约自欺欺人成了唯一一种可以安慰的致幻剂。勇于直面惨淡的人,已寥寥可数。大家都窃缩着无酒自醉,又何苦自苦于一场独醒? 就像人人都知道长江早就被化工业污染了彻底,却也都知道沿江城市的水源取自长江一样。 最重要的危机,反而是食物! 白羽站在一片飘零的细雨中,远远望着那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那是排队领取食物的地方。 且,日限一次。 原本她不会来这里谋一份糟糕的食物,只是晨起时,陌寒已经烧地两颊潮红,一脸倦色掩都掩饰不住。张道长诊了脉,明白是脱胎换骨所致,这种牵扯到劫数的伤势很可能终生难愈,严词劝他静养调息几天。 于是,寻找食物,就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白羽踌躇了半天,决定还是放弃寻找烹饪技能所需的材料,加入了这场浩浩荡荡的“放粮”大军。 整个队伍都是沉默的,反而少有一丝响动。冬天里连日大雪后突然洒落的雨,给这场等待,笼上一层泥泞的阴云。 “砰!” 枪响。 整个队伍耸动了一阵又复平静。 窃窃私语便在交首接耳中涟漪般传出。还未等白羽还原出最初的面貌—— “砰!” 又是一声。 全队都静默在雨声里。 沙沙而过的冬雨割裂着肌肤上残存的暖意。冻木了的脸庞,连表情都是僵冷的。 没有人再说话,全队又安静而迟缓地向前挪去…… 白羽皱了皱眉,正待踮脚向前打探情况,拥挤在前方的人群却如潮水一般的分开。一层压着一层后退,却只为那一个人让路—— 一个年轻的男子。 漫不经心地提着一管银枪。 在淅淅冷雨中款步而来,眉眼锋利却暗含笑意,那笑意却比冬雨更冷。 拜日渐敏锐的直觉所赐,白羽下意识地按住了藏在衣下的长剑——此刻她才清晰地感受到,什么是“杀气”! 那个人一步步走来如入无人之境。仅仅提着一把枪,却如同携万顷波涛直卷而来。 白羽没有动。 那雷霆万钧,便突兀停在了头顶。 ——如果张屯溪在,他一定能认出,这就是昨日唯一留在肖将军身边的青年。 “白道长,谢某不知,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声音不温不火,却莫名让人觉得冷。他环顾四周,嘴角浮起一丝显见的讽刺,“我们一向善待强者,您应该移步食堂,而不是呆在这里淋雨。” 众人的目光看着白羽,一瞬都变了。那种钦羡中夹杂着嫉妒又参入几分惶恐的目光,让白羽感到芒刺在背——她,一贯不喜欢众人目光的焦点。 但此刻却更不喜欢这个挑起焦点的人。 “你们?”白羽抬眼看了看他,神色却是平静的。 “对。”这谢姓男子却很认真地解释了一番:“军队招募所有觉醒者和道门高手,协同抗敌。谢某不才,正是这个组织的发起者之一。只要加入我们,就可以获得优厚的回报。您驱散尸毒的手段一直为我们认可。去专用的食堂就餐,是您应得的报酬。” 他冰冷的脸色里却罕见地浮起一丝笑,目光自若地逡巡了一周,却看不清深浅:“您也不必忍受漫长的等待,我们会提供最好的食物。只要,您拥有足够的资格……” 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让白羽深感不适。一瞬间激起了白羽心底的厌倦。 出于礼貌。 她稽首道:“我有什么样的资格,不需要外人认可。” “可你需要食物,只有外人才能给你……”他的目光深不可测,“显然,道门的辟谷之术,也不是万能的。” 白羽冷冷扬眉:“你这么自信,可以用区区食物买我的命?” 他颔首,笑意终于布满眼底:“你的天赋令人赞叹,正是我们最需要的。” 白羽不答,两人之前的雨丝连绵不绝,她没有用伞,所以湿漉漉的水珠便从鬓角发梢颗颗坠落。 静谧,冷硬。 围观的人终于忍不住,一旁的大妈立刻开口:“你们想收什么人?我可以给你们食堂烧菜啊!打扫卫生也行啊!” 一个人开口,沉默的人群立刻嘈杂起来,全是自荐。看那青年男子不为所动,便催促白羽这个看似好说话的女孩答应,顺带捎上自己。哪怕机会渺茫,却总要倾力一试。都到了这个境地,为了食物还能顾及什么? “刚才的枪,是你开的?”白羽突然问,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银枪上。 “是,”他毫不忌讳,仿佛杀个把人只是弹落衣袖上的灰尘,“多愚蠢的人,才会试图强抢我们的粮食?身为觉醒者,就更不该做这么低贱的事情。” 那男子眼中全是轻蔑的笑意。 惊得周围群众一时屏息。 白羽心中一叹,今天这食物怕是领不成了,这么一闹,恐怕连收场都难。按她平常的性子,拂袖而去都是常事。可师傅需要足够的食物…… “小姑娘,你不答应他,到这里来跟我们抢救济粮吃,又算什么事呢?”说话的人大概也没拎清粮食的总量放在那,白羽拿多了,他们只会分地更少。 “也对。”他缓缓点点头:“你或许需要考虑一段时间,恰好我愿意为你付出一点耐心。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如果你……” 话没说完,白羽已转身而去。 他直接愣在当地,目光紧紧看着白羽离去的背影,神情变幻莫测。食物战术第一次失效,反而令他一时错愕,迅速思考解决方案。 只是他并不知道,白羽此刻迅速离开,是接到了师傅的私聊—— 【私聊】陌寒:速回。 作者有话要说:略少…… 我赶着写英语翻译TAT 泪目,明天补放假的专业英语,于是连上一个上午…… 第51章 论一块饼与一条命(二) 接到师傅的私聊,白羽心中立时“咯噔”一下。转念一想,如果真出了什么危险,以私聊的心念速度,自然能把前因后果交待清楚,甚至安排好她出手的时机。 这个时候召回她,只有两个字,因为什么事呢? 正想着,她心中一悸,一道凉气冷不丁从背脊窜入骨髓!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种莫名的预警就非常准确。下意识,她刻意保持均匀的脚步,突然急停,侧步后转,险险躲过了耳边呼啸的尖刀—— 那只是一把水果刀,还套着塑料的刀柄,但刀锋已经被磨得锋利逼人。细冷的雨丝一霎扫过衣角。那一柄从白羽脸颊边擦过的刀,映出一片灰冷的天。 同一瞬间,“九转归一”出手,无形的剑气,瞬间将来人击退。灰扑扑的身影狠狠砸在歪斜的营帐上,摧枯拉朽般撞倒一片。 被压塌的帐篷中一时叫骂四起。 呼啦啦钻出四五个手持利刃的壮年男子,恶狠狠地盯着白羽。却看到她手中的长剑和周身环绕的真气。 一时迟疑。 白羽蹙眉:“什么意思?” 没有人趁势扶起那个被九转归一推倒在帐篷上的男子。五双眼睛戒备地看着白羽。 白羽一时莫名,冷冷:“当街偷袭?所为何事?” 含元剑在冰冷的冬雨下掠过冷冷的剑光,缭绕的云纹一时模糊不清,落在那些人眼中,却是一种无可名状的锋利。 雨淅淅沥沥地飘洒。 那些紧紧迫着白羽的眼睛,氤氲着逐渐加深的畏惧。 突然有人一怒冲冠,愤愤然:“你们这些觉醒者,不就是仗着厉害,抢我们的粮食吗?大不了!老子拼了!” 他虽怒火中烧,却左顾右盼,终究没有敢动一步。 白羽一愕,目光落在了一旁几块废砖堆砌的小灶台上,一只搪瓷碗里像是煮着什么,咕噜咕噜,冒着轻快的白烟…… 那是……他们的食物? 自己,仅仅是因为撞到有人在煮食物,所以被偷袭? 白羽的目光落向那个被九转归一推倒在地的人。依然没有人挪动脚步去扶起他,甚至没有一道关切的目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一碗微微泛香的搪瓷碗上。 微笑的火舌舔舐着原本洁白的碗底,烙下一道道黑黄色的痕迹。温暖的香气,却逐渐飘散在微雨的空气中。 “呛!”白羽收剑,“第一,我不是觉醒者。第二,有人偷袭,我是在反击。”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军队没有公布任何一道收缴余粮的命令。我想他们也清楚,就算真的能收尽你们手中的粮食,最终能交到军队手上的,也不会余下多少。反而会把局面闹得更僵。” 说罢,她转身就走。 心中默默思量,是不是直接轻功飞过营帐区比较合适?可营地周围,应该布置了严密的火力封锁线。要像叶观止那样鸡飞狗跳地惹到高射炮,才叫糟糕。 还没有走几步,那被白羽留在身后、面面相觑的人,一时动作起来。也不管白羽说了什么,抄起尚在火中的搪瓷碗,就风卷残云般分完吃掉。 大约食物下了肚子,抢也没地抢。 那个被白羽的“九转归一”砸入帐篷的人,此刻才发觉危险解除,麻利地一窜而起,扑向分好的食物。也不嫌烫,硬生生一口吞下。 “哈!你们果然还有食物!”一声冷硬的高喝,从凌乱的帐篷后传来。来人一头短发,身材高瘦,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冻僵的红晕,但衣着却是整洁的,连皮鞋都擦得锃亮,只可惜地上泥泞不堪,鞋缘一溜都是才溅上的污水。 那个人转步而出,本带着十分得色,却在看见白羽时,一下愣住。苍白的脸神情复杂,变幻难言。 白羽回头。 四目交错。 看着那个人开染坊似的表情,她微微沉思……这个觉醒者——似乎……在哪里见过? 四下突然一静,双方皆没有动作。只有帐篷下面站着一排不敢轻举妄动地壮汉,费力地咽着面饼。喉咙中发出的“咕咕”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那个甫一出场就卡在当地读条的青年,神色复杂变换良久,缓缓吐出三个字—— “白……道……长……”这三个字从他嘴中吐出来,真是尤其别扭。混合着某种显而易见又莫名其妙的恶意。他居然认识白羽,看情形难道还打过交道? 此话一出,瞬间红名! 白羽微讶,无声地估计了出手的距离,立刻抛却了脑海中无谓的搜索,全神贯注地转入备战状态。自从上次被薛自雪近身格斗压制,她就很小心地扬长避短,争取用远程优势先手控制。 “我们还真是有缘。”他好像也没发现白羽的戒备,一字一字,几乎要把每一个发音都咬到实处,“你没想到,我已经觉醒了吧!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你随意鄙视的小人物了!” 这会儿,真实轮到白羽表达惊讶了。于是她蹙眉,压着清冷的声线,问:“你是谁?”完全没有在意到这是一次隐蔽地补刀。 对面的青年脸上青青白白,噎了一下,才僵硬着脸部的肌肉,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我是谁?我是C大的研究生!我是……” 白羽一听就明白了,他原来就是那个什么经管院的研究生,在数天之前的地铁站,一个劲儿要范民生把沈馨的母亲杀了的家伙……那个被营地外的枪声逼在雪地里不敢起来的……高校研究生? ——原来他觉醒了。 ——怪不得一副既自卑又自傲的诡异态度。 “……原来是你。”白羽一笑,松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她并没有否认她的鄙视,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只敢与普通人抢食物的觉醒者,除了鄙视她还想给他一剑,只是无端在营地里杀人,实属不妥,何况他也罪不至死。 但白羽的态度,似乎直接激怒了这个青年男子,他似乎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疯狂燃烧,看也不看一旁被晾在一边的五个人,一步冲出,直接扑向白羽。 ——全然没有章法的步子。 白羽无声摇摇头,九转推出,五方群控,慢悠悠施了一道七星拱瑞。 她原本想谨慎地观察一下这个觉醒者的能力,毕竟她临敌经验太少,每一场切磋都值得反复思量。可这个高材低能生似乎依然像个普通人,除了冲过来,被定住之外,并没有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枉费了白羽,分出大半精力关注着焦点监控。 七星拱瑞的效果在缓缓消失,冰雪般的剑气,在冷雨中丝缕绵延,凉透心脾。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我现在才知道,我依然鄙视你!”白羽一怒,顺着他的话茬讽刺。 她不喜欢趁口舌之利,骂人这种事情非她所长。以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走过看过的东西也算有点深度广度。在这个世界上,吵起架来是没法凭语言分出胜负的,或许应该感谢我们母语的丰富多彩。很多时候,双方罢战的唯一原因,仅仅是两败俱伤——谁也不愿意再折腾下去了,或者再折腾下去没人爱看了…… 不能一击命中,一波带走。 吵之何益? 所以她等定身效果消失后,继续转身走她该走的路。 ——那个人即使在定身消失之后,也不敢追上来。那一刹濒临死亡的恐惧,还没有从他苍白的脸上消退,却仿佛击溃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热意。 突然! 白羽发现,周身的空气以一种微妙的速度缓缓凝滞,连飘摇的雨丝都逐渐硬化,一根根宛如坚韧的钢丝—— 电光火石间一瞥身上的buff——空之禁制!没有持续时间! 这是什么状态?绝对不是剑三的技能! 白羽立刻“凭虚御风”解控,顺着反焦点的方向一道“八卦洞玄”打断对方聚气! 她判断地没错,这种没有持续时间的控制技能显然是需要聚气的,也就是玩家俗称的读条。 八卦洞玄打断封内,被击中的人也十分错愕,在太极无极飞迸而来的剑弧中飘然逸出,甚至连白羽补出的范围技能“五方行尽”都完美地躲开…… 封内的时间很短,而且白羽也无法确定,封内只是封内功,对觉醒者真的有效么? “白道长。”又是这个称呼,出自方才力邀她加盟觉醒者联盟的青年男子。此刻,他幽深的眼眸却是雪亮的——“你用什么方法解除了空禁的束缚?” 他不得不震惊。 凭虚御风一旦施展,身后会绽开扇面一般的九把剑影。直觉告诉他,正是那神秘的剑招破开了他掌控中的空间。 面对这样一个人,白羽不得不谨慎,她提起手中的含元剑,道:“自然是我手中之剑。” ——这个世界上也有控制类的法术,这些觉醒者,一个都不可小觑。凭虚御风也有冷却时间,她没有及时下“生太极”保持免控状态,真的大意了。 仿佛此刻的白羽才赢得了他足够的重视,他从营帐的阴影处施施然走出,颔首:“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谢怀衣。觉醒者联盟,常务委员会长。真诚邀请白羽小姐加入觉醒者联盟。” 他每走一步,白羽便退一步。 两人的距离一直保持着白羽最远的攻击距离。 谢怀衣似乎觉察出不妥,停下脚步,语气反而有些诚恳:“我向你道歉,不应该用区区食物与你做交易。我想,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失礼的举措。”他轻轻一笑,却像是不习惯微笑一般,神色有点僵硬,“你有非常罕见的天赋,白羽小姐。我们的联盟由战时特别指挥部直接下辖。有最好的训练团队,制定最科学的训练计划,你出众的天赋,不应该埋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它应该在这场历史的转折点上大放异彩。” 白羽也顺势停了下来,蹙眉:“我师出纯阳,不准备改投别家。对你们的联盟更没有兴趣。不想做什么霓虹灯去大放异彩!” 此时,谢怀衣沉吟不语。 那个自称高校研究生的青年却满眼惊讶。他在获得力量之后,就曾经迫不及待地赶去军部认证觉醒能力,想要凭此获得一份优渥的工作。觉醒者联盟面向所有人招募人员,录取率却不足十分之一。传说那里是高手的聚集地,只有真正绝顶的觉醒者,才有资格跻身联盟。而这位传说中的会长,居然也纡尊降贵来邀请白道长?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热切。 这种神情落在白羽和谢怀衣眼中,无人回应。 “联盟,尊重道门高手的自由意志。”良久,他低低叹了口气,似乎略有惋惜,“真是可惜了……白道长,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愿意了解联盟的。而不是这样——无理由的抵触。” “那要看你们在什么事情,想做什么事情。”白羽冷冷回应。 听到这句话,他反而笑了,笑得讳莫如深:“联盟里有很多人,想做很多事情。这也是他们的自由。所以这是联盟,而非军队。” “你想做什么?”白羽一面暗自想着脱身之法,一面敷衍了一句,“会长先生。” 谢怀衣的眼中一片平静,就像抽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深邃而不可捉摸。“我不会想这个问题,白道长。也不需要去想这个问题。历史告诉所有活下去的人,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掌握在谁的手上。” “你?”白羽嗤笑,摇头欲走。 “不!”他却断然否认,安静地注视着白羽,似乎在窥探她心中的想法:“未来属于所有觉醒者。也包括道门。” 白羽一笑,侧身立在苍茫雨幕中,认真地看着这个一片飘摇中滴水未沾的年轻男子,道:“大道长存天地间,不需要历史证明,也不需要历史否定。哪怕人类都死绝了,有些东西也不会改变。白羽不才,不敢为天下先。” 【私聊】陌寒:先不要回来。 又是一条私聊,白羽一怔,回复。 【私聊】白羽:发生了什么? 白羽正在凝神回复私聊。 谢怀衣语气中的惋惜更重了几分,缓缓道:“你拥有杰出的力量,却没有一颗驾驭力量的心。白道长,身在道门,你只能看到修行者眼中的道路。或许换一重山峰,你能收获更美的风景。” 【私聊】陌寒:肖将军来了。 【私聊】白羽:他?做什么? 【私聊】陌寒:当说客……你先别回来,张屯溪正在敷衍他。 见白羽不置可否,他一笑,不再等白羽的回复,径自离开。 火塘里的火,已经被冷雨打灭,搪瓷碗也聚出一洼冷水,那五个充做围观群众的普通人,在谢怀衣走过之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对方却没有施舍哪怕一个眼神。 被晾在一边的高个子研究生踌躇了一番,似乎觉得此刻冲过去,或许就能把握住一丝成功的机会。正要追上去,却看见谢怀衣深沉莫测的眼睛,不由又缩回了脚步。 “你不够资格。”他看穿了这个人心底的想法,毫无掩饰地冷笑:“联盟不接受小偷和抢劫犯。你玷污了觉醒者的荣耀。” 谢怀衣踏过泠泠细雨,缓步而去,依旧是片雨未沾。就像那些看见他便自发推开三尺的人群一样,雨水也默默地避开了这个气质渊深莫测的年轻人。 被斥责的青年脸色通红,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劈过白羽一刀的汉子忍不住啐了一口,愤愤收拾起手中的碗筷。 白羽沉吟良久,正准备到别处寻些食物,绕一圈再回去。 监控列表上突然一跳,一个人的图标灰暗了下去。 白羽霍然回首——居然是那个站着一动不动的研究生! “砰!”*砸入泥水,溅起一点跳跃的雨丝。白羽这才注意到,他露在衣袖外的手,已经是一片青紫! ——窒息而亡。如此不着痕迹又干净利落……难道是方才那个“空之禁制”?回忆起那道法术施展时周身凝滞如胶的空气。白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他只是,有辱觉醒者的荣耀,就合该去死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块饼与一条命…… 咩~~~~ 其实谢怀衣是个有故事的人,吾不剧透←.←严肃脸。话说他这脾气必然得死很惨没商量,乃们赢了~~咩 这章为了能把整个桥段写完,于是就这个多字,不想分章了 第52章 论不可避免的战争 清晨。 江北营地。古槐树下。 一列军用吉普车停在槐树下不远的土坪上。飞旋的车轮溅起一片泥水。原本平静的水潭被外力扰乱,清澈的水面顿时浑浊起来,又被坠落的雨丝涂成一圈圈波纹。 一双厚底皮鞋,毫不犹豫地踩入泥水。涟漪一荡即止,雨丝迅速被雨伞阻断。 下车的,仅仅是一个军人。 肩章上的灿烂金星在灰冷的苍穹下跃然入眼。他却停驻在冷雨中,凝神望着眼前一片突兀的翠绿,眼中深不见底。 “报告!”警卫员从另一道车门下车,笔直地站在冷雨里,“将军,谢会长已经在救济粮领取处找到白道长。相信马上就会有初步结果。” 来人微一挑眉,似乎对白羽出现的地址略感诧异,随即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其余人呢?” “1月2日下午3时,共计四位道门人士在营地入口登记处留下档案,张屯溪,韩子和,陌寒,白羽。前三人都没有离开这栋昨晚出现的屋子。”警卫员顿了顿,道:“包括目前营地中年纪最小的觉醒者——沈馨。12岁,由白羽亲自带入C大营地。于12月29日出现觉醒症状,于1月1日凌晨觉醒完毕。1月2日下午由白羽带出临时医院。觉醒类别,火系,等级未知。” 如此详细的资料,从这个警卫员口中说出,没有一丝停顿。 “哦?”他只说了一个字,毫无表情。“昨天,在江上击杀水怪的,应该只有那对师徒,这韩子和却从未出现过。” “将军……”警卫员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说。 肖廷声挑眉,看了他一眼,道:“说。” “韩子和,登记年龄——121岁。”警卫员声音有一点不确定。 “传说,真人有三甲子的元寿,不必奇怪。”肖廷声似乎很了解修行人,随口答了一句,依然专注地看着这片飘摇冷雨中浓荫滴翠的古槐:“难道……是五行法术的高手么……韩子和……”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分外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凄风冷雨中槐叶飘摇,雨点却顺从地从一片片羽翼般垂落的树叶上滑落。深翠浅碧的波涛连绵摇曳,如一场婆娑曼舞。 肖廷声沉默地站在雨声中,突然目光一凝——韩子和。他曾经在一分尘封已久的绝密档案中看过这个名字。 当年,那场几近倾国的战争,不仅仅是世俗中军事与政治的博弈,甚至将战火一路烧向了道门。还俗从军的僧道不可胜数,技击高手们慨然入伍,甚至直接奠定了军队的战场格斗基础——那一套格斗术,一直沿用到今天。 哪怕是不愿意受到军队束缚或者不希望打破戒律的修行者,都或明或暗的参与到了那长旷日持久的战争中。 金陵城那场屠杀,震动了整个修行界。那也是当时的执政层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流传千古却又神秘莫测的世界。 而接触的契机,却是从敌人那里传来的一则消息—— 在大屠杀开始之前,就有道门高手只身刺杀指挥官——刺杀军官这样的事情,当年有很多人都干过,但毕竟枪炮无眼,成功不多。可这一次,却迥异平常——没有一位高级军官遇刺身亡,可不论他们怎么加强戒备,每日晨起,枕边必有一把沾血的匕首,一连发生了十数起,甚至连国内紧急调来的神官,都找不到这位威慑者的踪迹。 所以他们只好向当时的执政高层施压。 随即便传来了金陵大屠杀的消息,举国震惊! 当时的军政高层一筹莫展,正紧急撤入川渝。 ——可能,直到战后才立法分开政治与宗教的侵略者们,并不太清楚中原的局势。让信奉西方科学民主政治的统治者,去寻找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门高手,几乎可以用“荒谬”来形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些人才意识到,他们孜孜不倦争夺的国家权柄之上,还有一种渺不可及却思之骇然的力量。他们对于自己的国家中一直存在的这群人,几乎一无所知。一切可供分析的资料,却都来自于侵略者。 考虑到最后一个执掌中原大地的王朝并非汉族,而这个末路王朝轰然倒塌的时候,也是西学东渐之风最鼎盛的时候。似乎这种政教之间的隔绝情有可原。 最后流传过来的消息—— 有人只身追杀那几位现身中原的神官。一度追出大海,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一刀钉死身处重重保护之中的最后一位神官。 那——正是一把大唐陌刀——真正传承自唐朝的古物。历经千年风雨却锋利如初。 后来这把刀被陈列在东京的一处博物馆中。作为一项重大考古发现而轰动一时,却没有参观者知道它真正的来历。 那位冲冠一怒,千里袭杀的道门高手,就叫韩子和! ——看年纪,想来应该是他了……九十二年风雨,他居然还活在人间! 肖廷声犹记得当年看到那份报告时的场景。那时的他正在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脆黄的纸张上还是古旧的墨迹。前人的笔触似乎依然停留在那个风雨飘摇战火连天的年代。档案馆里军绿色的铁皮文档架,筛下昏黄的阳光,落在那轻飘飘的纸面上,却轻易点燃了曾经燃烧的鲜血。 建国后,国家曾经与道门建立起了稳定的联络,却一直没有过真正的合作。修行人表现出来的与世无争淡泊安然甚至冷静到冷酷。 哪怕在那场席卷全国的破除迷信的运动中,修行人都没有通过这种双向联络发出多少声音。后来,国家为信仰立法,除了蹦出一堆跳梁小丑自称神灵,闹出*惨剧惨淡收场之外,似乎也没有真正有份量的高手涉足世俗。 那个远绝红尘的世界,就像是一片幽深无比却又风平浪静的大海。 没有人敢触动海底沉眠的巨龙。 却时刻提醒着所有试图攀登绝顶的人——天上还有一双无所不知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那是真正的禁区。 高绝于红尘之上。 也高绝到令人安心。 ——可现在,这种高绝的姿态降落到俗世之中。“帝之下都”已经介入了这场旷古未有的灾难。传说中的“末法时代”终结。觉醒者大量出现。不论是处于什么样的目的,这场双方之间的摩擦和融合都不可避免。为了渡过这场人类历史上的惊天转折,所有的国家都将面临社会阶层的动荡,原本逐渐固化的社会阶层被打破。觉醒者力量的异军突起,可能将改变整个国家格局,最终形成一个以个人力量而非经济力量为主导的社会结构。 这是一个经过反复推敲的结果。 并且正在逐渐变成现实。从军队中不断出现的觉醒者和他们被立刻授予更高的职务来看,这种趋势下,可能只要十年二十年,全军高层都会被清换成觉醒者。军队尚且如此,依傍军队而生的权力呢? 保证稳定的唯一方法,就是在这股力量萌芽之时,便掌控住它生长的方向。 很多年前研究院就试图将修行纳入科学体系,可惜毫无头绪。甚至很多参与到这个计划的科学家,都不清楚这个计划的全貌。 这场灾难在降临之前,各路传言就甚嚣尘上。毕竟是如此大规模的灾难,病毒在蔓延的过程中有一定征兆。可惜当时病毒潜而未发,只是被当作一种新出现的低传染性高致死性病毒被上报封档。与其说是传染性低,不如说是隐蔽性强。当它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灾难才真正爆发。 京师拥有得天独厚的研究条件,多年积淀的成果也不可小觑。在短短六天之内,就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突破——初步掌握了觉醒的条件,并且成功完成了一例定向觉醒。 随后的进展尚未可知。 但历史的转折点已经揭开了她的面纱。这项技术最终会如“电能”一般成熟普及,而这也是他为什么如此笃定的认为——未来将掌握在觉醒者手中。 为了实现最终的平稳过度,所有高层都已心中了然—— 最终的变数就在道门! 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他人。 而此刻面对的突发灾难下,却必须要争取道门的合作。那些久经世事的修行者们,恐怕也清楚这股觉醒者的力量一旦壮大,会对他们产生多大的冲击吧? 肖廷声作为接触修行人最久的军官,对自古流传的登天之路,也略有耳闻。那不仅仅是对资质的考验,更是对心性叩问。 有多少人愿意放弃简便的觉醒力量,放弃唾手可得的功成名就;而追求虚无缥缈的“大道”呢?他知道很多踏入修行门径的人,其实也只是借此拥有超越俗世的神通,享受大好红尘而已。所谓劫数,便由此发端。 飞升者寥寥,力量便成了次一级的追求。 如今觉醒者将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而愿意获得永恒超脱的人,毕竟极少。这条自古相传的路,还能延续多久? 这种续存对将来的局势,又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都是当权者必须考虑的事情。 ——或许,道门与觉醒者的一战,终究不可避免!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种长篇大论,真非我所长,却不得不写……真心忧伤TAT 本文所有的观点,都是基于人物本身的,嗯也就是有人物眼光的局限性,每个人想法都不同,不代表全文的上帝视角 第53章 论脱胎换骨之劫 肖廷声下车之时。距离韩子和修筑的小屋尚有一段距离。此刻发动机的轰鸣声,掠过无尽烟雨,传到小屋时已经细不可闻。倾斜的枝叶构成了一张绝妙的隔音网,隔开的内外的声波传递。 温暖的室内只有柴火“哔啵”的爆裂声。 韩子和耳廓一动,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张屯溪无声睁眼,与韩老头相对无言,微微摇头。韩老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同样摇摇头,做无奈状,转身盯着火塘中的柴禾。 土屋中央预留的火塘上,倒吊着一个双耳尖底陶罐。乍一看造型古怪。双耳尖底根本不适合平放,只能吊在半空。陶土甚至都没有涂抹均匀,罐壁凹凸不平。歪歪扭扭,双耳也一大一小,不太对称。但这种平滑收口,下端尖锐的梭型陶罐,实际上比有底的陶罐更容易徒手烧制,且最适合在架起的柴火中烧水。 陶罐是昨晚韩老头教沈馨烧的。 没有现代化的工具,韩老头反而教了沈馨这种陶罐的做法。美其名曰,古为今用,只是这个“古”也太久远了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半坡遗址倒是出土过这种奇特的陶器。被历史远远甩在尘埃里的器皿,在这场被击碎了一切文明成果的末世中,居然也成了一件颇具妙用的器具,倒让人颇为感慨。 只是沈馨并不知道。 她对这只用草绳拴住双耳的陶罐,放入水中会在重力与浮力的双重作用下自动直立,盛出满满一罐水而惊讶不已。 韩子和“呵呵”一笑,目光无意识地撇过门外,拍拍沈馨的脑袋,道:“去把你昨天烧碎的陶片都数好了按大小排上号儿,一会儿等你白羽姐姐回来,教你一个更好玩的戏法。” 沈馨眼睛一亮,高兴飞跑入室内。 昨晚她烧坏了二十多只陶罐,有些甚至没有成型。掌控火焰的温度,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好些泥胚,不是烘干碎裂,就是化为焦土,甚少能恰到好处地烧成陶器。所以烧碎的陶片很多,要按大小整理,需得好些时间。 支走沈馨,韩子和又看了眼张道长。 待内室传来一片“稀里哗啦”的碎陶片声,他平和的神色才逐渐冷峻,目光再次落向了燃烧的火塘。 他没用法术——干燥的木柴,老老实实地架起一片橙红色的火焰。温暖的光芒在轻盈跃动,自下而上地照射在人们脸上,却在坚硬的墙壁上投射出扭曲的影子。 一时捉摸不定。 张老道瞧见他一脸肃然,缓缓道:“他来了。” 这是陈述句。 韩老头微微点头,也道:“……来了……该来的终究要来。难道我们不出现在这里,他就不会来找我们么?”说罢,他又看了看半卧在床上温覆取汗以解低热的陌寒,半晌:“也不知道你这场脱胎换骨,受不受得住……” 陌寒显然没睡着,此刻也没有被子,只是盖着几身棉衣。他直身而起,向火堆靠了靠。虽然是病中,鬓发散乱,形容不雅,他却浑不在意,自如地披衣下榻,取过韩子和递来的水杯,握在手心,方笑道:“没事。” 韩老头撇撇嘴,“从没听过,一次脱胎换骨,要将之前瑟欲,身受,魔境,妄境,真空悉数重历的人。”他面色奇怪,虽年老却不显一丝浑浊的眼睛,仿佛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微微睁大:“你们这一门的心法道真是飘忽诡异。难不成要倒着打修行根基么?你那小徒弟也是,一身修为像是空中楼阁。你这做师傅的管教不管用。明明很好的剑法,到她手里就刻板地没有一丝变化。起手式千篇一律,遇到熟悉路数的高手破法,简直就没有自保的能力。”顿了顿,他又道:“论理这事归你门中长辈管,我一个外人只是多几句嘴。现在不比从前,这个世界已经不是那个追求境界而非神通的世界了。” 陌寒无声地啜饮着杯中的热水,待温热的水流缓缓流淌入胃,停滞了九十多年的味觉,才缓缓苏醒。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热度顺着阳明胃经布散四肢,整个机体在一场尘封已久的冰冻中雪化春来。认真听完韩子和地话,他淡笑:“哪里有什么倒打根基的修行门径?只是一次脱胎换骨,将前缘经历,重头来过罢了。” 论起修行,三人倒是颇有谈性。 张屯溪也不经意地撇了一眼屋外,斟酌道:“这倒不像是脱胎换骨,反倒像投胎重生,需从头来过。不过,就算是投胎重生,都没有你的劫数这么凶险。诸般形骸之伤悉数而来,心神扰乱又兼时局动荡。过几天妄境真空一并来袭。拿起是一片妄境,放下是一片真空,又当如何?” 所谓修行,要过次第心境关卡,文字叙述起来蜻蜓点水,肤浅粗陋,实在很难解释清楚。没有实证,空谈也只能是空谈。暂且表过不提。 陌寒轻笑,抬手握拳轻轻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两颧潮红如妆,望之颇为惊心。他却一副无所谓的表请,淡笑:“现在大约是身受劫,以前所受的伤一起发作,咳咳……真是,我都不记得怎么会受过这么多伤。” 韩子和挑眉:“你安心闭关静养吧。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老夫昔年未入道前颇好争勇斗狠,若不是师傅以灵药相助,恐怕我就死在身受劫上了。 身受劫是一种机体褪病的过程。每每机体受创,总会留下病根,哪怕是最先进的仪器都查不出来,但它却是存在,往往被一句“亚健康”一笔带过。但修道追求炉鼎健全,必然有一个褪病的过程。此时旧伤新病一起爆发,陌寒不得不小心养病。 “恐怕没有时间。”他轻笑着一叹,略有倦色地看着门外,眉峰微不可查地一紧。 “没有也得有,真空之劫,一切神通道法皆不可施展,你准备赤手空拳和那些尸人厮杀么?”韩子和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微黄的脸色在熊熊火光中微微泛红。 张老道沉吟:“我们得轮流为你护法,你就不要推脱了。我们可不是那些和尚,说什么臭皮囊不屑一顾。你要好好闭关养病才是!” 陌寒默默喝水,监控列表已经在时隐时现,或许当真空来临,他就会失去系统这一依仗,在这一场动荡不安的时事里,又该如何应对?原本真空之境,旨在认识我中之我如何自虚无中诞生。对应劫数,便是认清一个不依仗修行力量的自己。或许他的理解也只停留在很浅的层面,但对于真空之后的系统,他不得不生出几分忧虑。 “多谢!”两位旧友情义拳拳,他也不便推辞,只好笑着接受。 这边话未说完,门外青翠的枝叶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拨开——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整齐,微硬的手掌皮肤上隐约有几分茧子,在门外飘摇倾泻的天光下照得分明。手掌后,是一只军绿色的袖口。即使连日劳顿,袖子也依旧笔挺整洁,将强健有力的手臂包裹在衣袖中,袖口的铜扣反射出一道明亮却不刺眼的光。 被拉开的枝叶间滴落下颗颗雨珠,隔开了肖廷声肃穆的面容。 屋内三人都已起身。 出于基本的礼貌,韩子和踏前几步,口中客套道:“肖将军莅临,真是蓬荜生辉。”可下一秒,韩老头却微不可查地一怔。 这个未曾谋面的军人,居然没有带警卫? ——他没有带任何警卫,当然不是出于信任。仅仅是他很清楚修行人的戒律。他们不会随意杀普通人。更何况他就算带了警卫,对方执意图谋不轨,他也毫无办法。所以坦坦荡荡而来,也是一种开诚布公的暗示。 肖廷声坚硬的面容微微和缓,抖落一伞的雨水,便大踏步走入室内。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因为他知道双方对于对方的了解都很全面,哪怕其中的两人他素未谋面,从神色中也能看出,这些人对于他的熟悉。更何况一旁还站着与政局牵扯颇深的张屯溪。 “张道长,韩老先生,陌道长,我想诸位都是高人,我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了,直接切入正题吧。”肖廷声带着军人一贯洗练的作风,肃然开口:“我,肖廷声,作为金陵方面临时军事总指挥官,真诚邀请诸位道门高人,加入觉醒者联盟,协助人民军队抵抗丧尸,稳定人心,恢复基本劳动生产。” 正式的邀请,却在这间简陋的屋宇内被字正腔圆地念出。 三人对望一眼,陌寒坐回原处,捧着热水继续暖胃。韩子和觑了一眼张屯溪,顺手拎出一根树枝利索地拨了拨火塘。 张老道神色深不见底,目光直视着肖廷声,委婉拒绝:“即使没有觉醒者联盟,遭此灾厄,我等也不敢见死不救。” 这一句直指关键—— “加入觉醒者联盟。”这种话说出来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凌厉。 肖廷声笑了笑,眼神却是肃穆地:“也可以是道门与觉醒者联盟结为同盟。谁为主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灾难的损失减小到最低。我想……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也是所有人民的希望,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纯理论的东西,尤其难写,而且还这么玄乎,拙笔不知如何解释……但我心中对这些境地有一点明确的概念,只是要写出来就真有点难以形容了…… 终于考完一堆考试,以及,我没有申请,结果上榜了居然。要在下周四中午,码出两万字……真可怕TAT,明天还要起大早去医院。 好在考完六门,空出好多时间TAT 第54章 论轩辕之令 面对这样的话语,三人却只有苦笑。 能安身立命于如此乱世,当然是所有人的希望。可修行人愿意入世出手的自然早就出手了,超然于尘世之外的人自然也不会再扰乱世俗的秩序。不论这个联盟如何如何,那些既定的事情早已刻写入历史轮盘。 何况,对于这里的区区三人,没有足够的宗门背景,更没有俯瞰天下之巅的实力。肖廷声又是以何等原因,在同张屯溪争执之后,如此坦然地孤身赴约,邀请这三四个零散高手? 这一瞬间,三人都好似想到了什么,却不适宜在外人面前面面相觑。 陌寒凝眉,暗中给白羽去了消息,将她支在外围,以备变生肘腋,可看着肖廷声的神色,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先不和盘托出,免得乱了自家小徒弟的心绪。 韩子和不动声色地看了张屯溪一眼。 此刻同意俯首入盟,无论如何,都是同意了被军方领导。这且不论是否犯戒,又有哪一个经历了百年来重重灾厄的修行人,愿意再束手接受一个强权之手的调度? 难道没有人考虑过,就算修行人愿意俯首称臣,胆敢自称领导者的人,除了修行人还能有谁?谁敢将他人推上那个万众瞩目的地位?谁又敢执天下之牛耳,不怕众议沸然,人心戒备? 大难骤临,法制崩坏,那些窃窃欲夺天下权柄的人,对于这一联盟主宰者的高位,又该如何安排?不论怎么安排,都必然主导了将来数十年的历史走向! 身边两人就是不愿开口。 张屯溪只得在心中苦笑,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张屯溪忝为丹霞峰末代弟子,如今本门只有贫道一人尚存。不敢当挽救万民之重责。若论救人于水火,贫道万不敢辞。奈何一人力微,尽绵薄之力,只求问心无愧而已。不论谁有难处愿与贫道分说,只要不违背天下公义,贫道莫敢不助。” 他说这话,正式地使用了“贫道”的自称。一直以来他用“我”的次数远胜于“贫道”。此刻却语气平淡地提起了这样的称呼。却没有提联盟的任何问题。实际上根本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肖廷声没有意料之中的不悦。反而轻快地一笑,就像得到了某种应允一般。于是转首看向韩子和。 “韩老先生并非道门中人,也不受道门清规戒律所限,可愿出手?” 韩子和微微挑眉,神态有些懒洋洋:“老夫确实不是道门中人,也没有受戒出家。可天下公约无人敢违逆丝毫,老夫也不例外。若有违者,天下共击之!除非有人出面再订天条!” 他清澈的眼睛,就这样冷而静地看着肖将军,那一双阅尽烽烟的眼睛里,倒影出一张肃然无波的面容,“论理,修行人不该参与军政之事。虽说没有明文规定,可这是决计行不通的!若说需要我们出力,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在打白工嘛!还不要钱!你招修行人进来,是准备打乱原有的修行门派呢?还是想把我们这些散人都集合起来?这两件事恐怕都不好办吧?如果要有组织的救援行动,我们也没什么不可以做。只是,除了救援,你留下这么一个机构在这里,其实没有意义。宗门弟子自然有宗门约束,散人自然有公约准则,你就算将我们这些人都编入觉醒者联盟,难道就能做什么事情?如果你想托我们救人,难道谁就没脸没皮地好意思推脱?好意思看着别人死在自己眼前?” 韩子和顺手端过陌寒手中的杯子,看也不看喝了一口,继续:“所以,谁会这么无聊?非要弄一个有组织,有决策的联盟?多累?昔年金陵地宫一役,还不都是能赶来人的都赶来,大家坐下来想个主意,搞定了,一起散伙嘛!折腾这么一出?何苦呢?” 肖廷声却出乎意料地笑了,语气竟然有几分调侃的意思,“天下人都如韩老先生一般想法,或许早就太平无事了。” 这话一出口,大异他平常口吻。一时,连张老道都愣住了,实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神来之笔一般,回复韩子和的长篇自由论。 听他语气,陌寒垂下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韩子和嘿嘿一笑,又喝了一口水,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杯底。融融火光在他身侧腾跃。驱走湿冷的空气。 “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段道德经原文,却出自肖廷声之口。对着漫漫火光,他也只是这般漫然而吟。似乎对韩子和的一番言谈颇有触动,亦或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或许修行人无意识地践行了道德经中对最高社会境界的叙述,但那真的只是,一场“寡民”的“小国”罢了。将这个封闭而原始的世界,猝然砸入浩浩人烟,真的,合适么? 满屋寂静。 瓦罐中的水终于将沸未沸地嘈嘈而起。 沙沙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人在意。 肖廷声目光扫视全场:“数千年前,你们的先辈拥有过一个国家?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消隐于人世之外……” 张老道突然开口:“将军难道就不是炎黄子孙,何必说‘你们的祖先’?” 肖廷声一震,眼神锐利:“真的存在过这样的政权?” 张屯溪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肖将军总听过逐鹿之战吧?虽然史笔难述真相,但存在过的东西,总会留下痕迹。” 肖廷声一时无言,同样凝视着张道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么说,‘轩辕令’是真的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三句话同时出口,三个人的表情却大相径庭。张老道一脸惊疑不定。韩子和却迅速掩饰了神色中的震惊,只是脸上惫懒的神色依旧僵硬。 陌寒却断然开口道:“‘轩辕令’自然是有的,但也可以说不存在,因为它不会出现在人间。” 肖廷声问:“何以见得?你怎么证明一件东西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自然,想证明一件东西存在,拿出来便是。不存在的东西如何证明? 陌寒神色有些倦怠,话语却不容置疑:“因为它的主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代表他身份的令符,又怎么会出现?” 韩张二人迅速交换了意见,肖廷声却紧追不舍。 “为什么它的主人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陌寒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中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倦,却让肖廷声突然生出一种被人自上而下,无声俯视的感觉。 “既已脱出红尘,你还会选择再入梦幻泡影之中么?哪怕这场梦幻泡影,有全天下最令人痴迷的梦境?” 这是陌寒的回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何为有为? 即是眼耳鼻舌意所知之有形世界。 既已离开,谁还会寻求泡沫中转瞬即逝的痴迷? 肖廷声长叹一声,他并非不能理解这种玄妙的境界,哪怕使用最精当的文字,也无法描述。但他却神色肃然地取出一份文件,轻轻递到陌寒手中。 只是抬眼一扫,那一叠纸的排头,赫然印着鲜红的铅字,堂而皇之地跃入眼帘。陌寒眉峰一挑,不动声色地将文件浏览一番,传给坐在他身旁的韩子和。 肖廷声特意观察了三人的声色。 韩子和眉头大皱,似乎对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一般,反复琢磨了几遍,又大摇其头,毫不在意对面肖廷声审视的目光。 张老道认认真真看完一遍,又微笑着将文件送还肖将军,也是一语不发。 那是一叠复印件。 彩色打印。 短短几页纸,承载着一份令人瞠目结舌的公告。 简述起来只有四个字——轩辕之盟。 肖廷声接过这份报告,正色道:“已经有人愿举全修行界之力,结成联盟,共度眼下难关。只是我也知道,你们道门众人是不惯束缚的,所以特意来做说客。诸位意下如何?” 陌寒忽然抬眼,道:“召集修行人的,难道是‘轩辕令’?” 肖廷声颔首而笑。 陌寒依旧皱眉,却一扫眉宇间的倦色,问:“当时应该无人见过轩辕令,谁能确定那是真的?” 他依然觉得不妥,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肖廷声道:“只要看见了,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道法之神奇,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有人持此令符,联络修行各派,所以才定下了这个名字。” “那人是谁?”韩子和一直沉思不解,此刻突然发问。 肖廷声也不隐瞒,道:“轩辕容。” 三人一时愕然。显然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含义,不得不让人深思。 陌寒轻笑:“谁会用自己的姓氏做联盟之名?这是想,在世自称神么?” 第55章 论出场方式 此话一出,场面一冷。好似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在不知不觉中笼罩在众人心头…… 肖廷声问:“在世自称神?” 韩子和冷笑,神色锋利:“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有一个人比较出名你一定知道,他叫魏忠贤。”韩子和毫不客气,拎出明朝宦官立生祠的旧事。 张屯溪目光炯炯:“自古以来,都是弟子后人待师长去后,以其名号开宗立派。没有人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给自己立牌位。想必那位轩辕先生,不是修行人吧?” 他语气温和,一字一句却不容置疑。 仔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不止修行界,纵观浩浩历史,没有哪一家,哪一派,是祖师爷自己说成立就成立的。总是后人奉其为祖师,或者托先贤神仙之名,成立教派。 这轩辕之盟,出现地本就离奇,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号召众人的“盟主”,还不是天下公推,反而带着政治色彩。看不出其中猫腻,他们也白活了这么多年…… 三人一时都不说话,只等着肖将军的下文。韩子和嘴角的冷笑一直不曾褪去。 肖将军无意识地卷起手中红头文件,心中略过一丝阴霾:“这不仅仅是那位轩辕先生的意愿,更是我们的心愿,希望可以与诸位修行人建立更深入长久的合作。我们也能体谅诸位受戒规束缚的难处,这或许就是获得修行力量的代价,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协商适当调整戒律的款项。这都需要有人出面组织调停。更何况,值此国破家亡之际,诸位若不伸出援手,恐怕将来这片大地上,将无人类立锥之地!” 陌寒轻叹,深深看着肖将军,神色有几分隐隐的悲哀:“将军,守戒绝不是获得力量的代价。” 他话未说完,突然被韩子和截口道:“就像你去买把菜刀,只会觉得金钱才是应该付出的代价。不会有正常人认为,卖菜刀居然不能砍人,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人生于世,不能无故杀人是基本准则,不会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菜刀而生差别。” 肖廷声一愣,大笑道:“可惜这个世上有这种觉悟的人不多。韩老先生。事实上我并不赞成这项决议,可它既然已经下达,就必须妥善执行。诸位不愿,我自然不会勉强。” 事情说道这个份上,肖廷声的来意已经很清楚了。觉醒者的联盟不出意外应该与他站在一个阵营。政敌们自然要竭力拉拢修行人,由此衍生开的种种冲突争执,敌视拉拢,都是小事了。 李唐尊老子为祖先,道教大行。却因为武周崇佛而衰败。昔年那场风波,牵涉入的千千万万信徒又是何其无辜。难道历史上不断上演的闹剧,还要再粉墨登场闹上一次?这一次,面对如此浩劫,这个国家还有底气承受这场风波么? 肖廷声收到了满意的答案,自然不会介意,一天之前,他还与张老道有过一番争执,顿了顿,继续道:“那么,江北营地的防务,拜托诸位了。” 三人正色。 肖廷声亦肃然:“饮水问题……已经解决。上游的水源没有问题,金陵这一段江水中有毒物质浓度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五十。初步预计再过十天,江水就可以直接净化饮用。”说这句时,他递给张道长一个安心的眼神,“疫苗研制也有了进一步发展。正在计划一期临床实验。营地一面临江,三面平原。视野开阔,坚守没有问题。但必须要接应四面八方赶来金陵的难民。军队的效率远远比不上觉醒者和诸位高人。第一步,我们要沿江而下,一路向南,从金陵到申城,建起一条生命通道!第二步,沿此安全路线向南北推进,争取与其他地区取得联系。人口越多的地方,受灾越重,营地中的觉醒者,远远不够!” 作为全国最繁华的地区之一,没有一座城市可以被轻易放弃!由此推进向北,也是考虑到后期会有更多的觉醒者加入搜救队伍吧? “好!”张屯溪直接为三人做了回复。 韩子和点头应允,顿了顿,将申城之变、海上舰影之事一并告知。 肖廷声一语不发地听完这则消息,脸色一沉,语气中透出几分森然:“我们没有在东海出动舰队,如果这是真的,恐怕……” “恐怕没有人手去探查吧?”韩子和苦笑。 肖将军道:“我会与申城联络。目前只有一个修行人发现,并为此送命?” “死因……不清楚。去了才知道。”韩子和道。 “好。”肖将军点点头。虽然对修行人的态度并未有根本改变,经过这番试探,他也很清楚。存亡关头,这群人完全值得信任。“事关重大,必须立刻上报。搜救人手,我会尽力安排!” 话音一落。 张屯溪,韩子和突然间神色古怪得抬头看天。 陌寒腾地起身,踢开脚下的粗制板凳。他骤然起身,原因很简单,小地图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地蓝点,位置就在中央火塘之中! 肖廷声也不亏军旅出身,看到三人神移色变,立刻起身后退,一身戒备! 韩子和突然一挥手,上方槐树叶簌簌倒卷向两边,冷雨立刻撒入干燥的室内,在炽烈的火焰中腾起微弱的白雾! 同一时间,张屯溪一袖扫入火塘,扫灭了熊熊火焰! 下一秒! “啊——” “砰!” 一道重物落地声,带着几声金属的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火塘中尚未燃尽的星火,猝然飞溅出点点红芒,隐没在飞扬而起的灰烬上,彻底淹没了这人原本的身影。 可在座中人除了肖将军,都认出了这位天外来客—— 叶观止! 肖廷声依然惊疑不定地看着天空。原本浓重的阴云下居然有一团洁白而柔软的云彩,仿佛一道巨大的伞盖,无声倒扣在小屋上方! 不! 应该是整个营地上方。 云层离地面很近,近得好似触手可得。四维垂落的云层翩然如一羽飞翼,无声地旋转流动,却精妙地保持了伞盖一般的形状! 有一个词,就这么突兀地闯入肖廷声的心头——华盖。这是真正的华盖云。 呛人的烟灰,被立刻扫清,陌寒一愣,这才看到叶观止的血条空了一大半。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是终于尝到了差点被轻功摔死的滋味? 【队伍】白羽:叶观止!你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摔下来?回来得这么快?神行? 白羽已经看到了队伍列表中,叶观止状态的异常。如非距离接近,白羽不可能从队伍列表中看到叶观止的状态。算一算路程叶观止渡江而去,绕道守谦师门,再转到帝之下都,再回金陵城,几乎等于两次横穿大半个中国,飞机也不可能这么快吧? 叶观止没有回答,趴在地上不知是撞死还是没回过神来。 陌寒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将摔得七荤八素得叶观止扶起来。 岂知他一身擦伤,一脸黑灰,无比狼狈之时,却突然反手一拉,紧紧握住陌寒的手,将一手黑灰悉数抹在陌寒干净的衣袖上。 “我知道阿妍在哪了!她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 陌寒一愣,一时间,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也难怪,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又不是他十分在意之人,连面都没见过,想要记得,谈何容易?也只有白羽,历尽数十年风霜,他都能在第一眼认出她来。 “阿妍!是阿妍!她果然来这里了!”叶观止语无伦,拉着陌寒一通狂摇。害的韩子和挤眉弄眼,几次暗示陌寒,是否要将他击昏。 陌寒这才从零碎的记忆中拼凑起这个“阿妍”的资料。大约是——苏妍?那个黑龙怒刷人头,不刷到两万成就,坚决不切云裳的——真妹子? 思绪峰回路转,半晌,他才突然想起,那只秀秀,好像是叶观止的……情缘吧? 怪不得…… “起来!”陌寒轻喝,剑柄直接敲在了叶观止得脑门上,“你也太……莽撞了,这里还有客人!”陌寒将他扶起,暗中示意,还有一位将军在此,不要胡言乱语。 被叶观止砸出的飞灰呛了一身。肖将军却站在当地,毫不介意:“你就是叶观止叶先生?我代表全军,感谢你对金陵城大撤退做出的贡献。” 叶观止的智商显然因为秀秀的消息一溃千里。可多年漂泊生涯,经历了无数烽烟,他心底好歹存住了一丝清明,条件反射地,冠冕堂皇地回复了一句:“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 “叮!” 又是一阵金属交击的声音,叶观止原以为是他的轻重剑相击的声音,正扭身后找。 可一屋子五个人,却神色各异地看着地面上掉落的东西—— 那是一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令牌,非金非木,轻的好像没有重量,却分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坠落声—— 五道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令牌上,没有人能在一瞬间辨认出令牌上久远的字迹。可目光触及的刹那,有两个字,斧劈刀削般映入众人脑海—— 轩辕。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寄生虫滴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心酸的笑话 一个同学突然和你失去联系,要么她考试了,要么她学医了。一个学医的遇到考试,你就当他死了吧…… 第56章 论猜意鹓雏 令牌甫一落地,小屋中便陷入诡异的寂静。叶观止后知后觉地望向陌寒,非常明智地克制住了自己去捡令牌的冲动。 【队伍】叶观止:……?见鬼了? 【队伍】白羽:…… 【队伍】陌寒:…… 发完省略号,陌寒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方才的场面,虽说几百字只是一闪念的功夫,奈何叶观止也要分出一点精神去看脑海中的无形屏幕。所以反应慢了半拍。 那块非金非玉的令牌不过巴掌大小,从叶观止袖中掉落,恰恰滚到的肖廷声脚边,叶观止还忙着了解情况。肖廷声已经俯首去捡—— 韩子和肩膀一动,立刻被陌寒悄悄按住。借着叶观止一身金灿灿的装束遮挡,肖廷声没有看到陌寒的动作。 但陌寒很清楚,那件物品的简介上标明了“绑定”二字,最奇特的是,绑定物件下方还用红字标出了名字——“姬轩辕云隐”以及“叶观止”。 自从来到这里,陌寒就不曾再见过,他们从游戏里带出的东西之外,还有别的绑定物品。这也是陌寒拦住了韩子和的原因。 韩子和没有询问陌寒,而是紧紧盯看着肖廷声的手指。 他粗糙的手指上布着练枪留下的茧子,微黄的手指尖有烟草熏焦的痕迹,却没有碰到那快小巧的令牌,直接穿插而过,按到了陶瓷般坚硬的地面。 他微微一惊。 轩辕容手中的那块令牌作为最高机密,他远赴金陵未能亲见。可文字描述一早就躺在了他的专用电脑之中。但只有文字描述,却没有照片——这块令牌无法被照相机镜头捕捉。人眼可以看见,叶观止可以触碰,但照相机留下的底片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枚信物只能呈现在人的眼中,却不会产生真正的光影。可以说它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却存在于所有人眼中! 如今看来,由不得他不相信! 叶观止看到肖廷声伸手去拿轩辕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肖廷声空手起身。他也讪讪一笑,拾起掉落的东西,顺手揣入袖中。 ——实际上扔进了背包。 肖廷声没有说话,深深看着叶观止。 【队伍】白羽:师傅……我现在就回来! 白羽似乎觉得气氛不对,陌寒突然在频道里发了一串文字,她看完之后,已经猜到了大概。 叶观止一开始便说要去找云大人,这么快被扔回来,还带着一枚令牌,硬说和那个人无关大约也没人相信!如果肖廷声认定了这一层联系,将来简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原本托上帝之名建立的人间教廷,突然把真上帝引出来了,教皇能同意吗?上帝在人间,第一个容不得他的,就是他最虔诚的信徒! 那厢,肖廷声已经换上了一副肃穆的表情,莫名令人心生压抑:“这块‘轩辕令’,从哪里来的?” ——他没有直接下令封口,已经非常克制了,同时也有一点私心。 叶观止皱眉,颇不喜欢他的口气,碍着陌寒方才一通解释,他淡淡道:“云大人。” “他是谁?”一个并非轩辕的……姓氏——云? “‘云大人’是谁?这个问题真叫我怎么回答你呢?”叶黄鸡看向肖廷声的眼神有些冷嘲,但他的语气非常正经。 “姓姬,氏轩辕,名字……”叶观止瞟了一眼背包中的红字,装作没看见,“名字不晓得,性别肯定是男,民族大约是汉(出生之时,肯定没有‘汉族’),不知道出生年月,不知道工作简历,不知道已婚未婚……” 叶观止自己卡了一下,又认真道:“论理应该算已婚,不然这姓氏怎么传下来!” 韩子和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队伍】陌寒:徒弟,回来之前在周围看看有没有人。有也不要惊动。先报信。 【队伍】白羽:好。 肖廷声铁青着脸,目光却一直逡巡在方才那块轩辕令躺着的地方,他知道叶观止没有说一句谎话,但也没有一句有价值的信息。 “你在哪里见过他?” 叶观止,继续认真回答:“帝之下都。” “前天,你还在金陵城。”他锐利地眼光扫向叶观止。 “对,一来一回啊。”叶观止挠头。 肖廷声摆明了不相信叶观止的话。可叶观止表面答得轻松,心底却是一声苦笑。他问什么,他就答了什么,不相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去,怎么回?” “这个么……”叶观止努力措辞一番,肯定地点点头:“飞过去,飞回来。” “……”肖廷声一滞,冷眼看着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在帝之下都找到他的?” 叶观止一怔,答:“遇到了,自然就遇到了。我没有刻意去找,就我这点半吊子水平,刻意也找不到啊。这算——上天注定?” “你没有去找他,难道他特意来见你?” 叶观止道:“我又不会他心通……就算会也不敢用呀。怎么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 肖廷声面无表情,继续问:“你们交谈了什么?” 叶观止一笑,脸色居然有一点红:“我问云大人,我什么时候能找到女朋友……” 肖廷声脸色一沉:“你可以继续胡扯!” 这是威胁! 叶观止立刻辩白,声音拔地很高:“都是求神拜佛,商人要财源广进,当官的要步步高升,学生要门门高分,老人要儿女平安,子女要父母康健,工作顺利。我难道就不能问问姻缘?” 肖廷声眼中流露出锋锐的冷意:“他怎么说?” 叶观止扬扬眉,似乎觉得当着众人面说出来不太合适:“他说,我女朋友还在金陵。” 叶观止默默腹诽:几千年前的语法和发音,原文我就不转述了,转述了你也听不懂! “那他怎么会把轩辕令给你?为了找你女朋友?”肖廷声冷笑。 叶观止也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啊!我问他金陵城已经毁于一旦,怎么去找我女朋友?他就把轩辕令借给我了。就这么简单!” 肖廷声紧紧抿着嘴唇,最后问:“他知道金陵城陷?所以把轩辕令给了你?” 此句仔细思量,简直可谓诛心。 叶观止神色一变,道:“那个人当然知道金陵城的事。他还有什么事情,是不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但这枚令牌和金陵城无关。我只是问了他一个私人的问题,他顺手帮了我一个忙而已。” 心思缜密如肖廷声,是决然不会相信:那个人放着天下骤变生灵涂炭不管,却因为叶观止一点请求,就将轩辕令赠予。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事实之下的原因,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明白! 他知道今天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消息,心底已经升起了离开的念头。他离开指挥室太久了,似乎是时候回去了。 叶观止思考了一会,说:“我还多问了句,为什么尸毒会爆发,他没有说,但指了指东方。” 韩子和瞬间抬头:“东海!” 叶观止颇觉吃惊,老韩他也认识了很多年,游戏风尘老顽童一个,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认真起来的模样了?一人一刀,追敌千里,远渡东海,杀人异国之时? 肖廷声急问:“真的什么都没说?” 叶观止苦笑:“我打了半天腹稿,直到最后才敢问这件事!结果被他老人家一袖子从帝之下都扫回金陵城来了!” 肖廷声缓缓道:“病毒爆发的严重程度,确实是从沿海向内陆递减。但人口也同样呈此趋势递减。空气水源在病毒爆发的一开始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病死的人被江水冲走,水中才会有毒。如果这场灾难真的是从东海而来,为什么爆发时间却是同一天?” 韩子和一叹:“所以,我一直就不认为,这尸毒,只是一种病毒这么简单。” 肖廷声默然。 张老道一直坐在最远的椅子上,却是面向东方一脸沉思。 【队伍】白羽:师傅,周围除了正常巡逻的士兵,只有……觉醒者联盟的会长。 【队伍】陌寒:!小心,不要交手。 【队伍】白羽:之前就交过手了。不过他没发现我。正在向小屋走,要不要拦? 陌寒看了看此刻的肖廷声,轻吐一口气。 【队伍】陌寒:不用。 【队伍】叶观止:咦?一个会长?修为怎么样?一个人就敢过来? 【队伍】白羽:我没试出深浅,可以控制空气。 【队伍】叶观止:哎呀!是个高手!御天下大块无形之术,按丹道算,他得有堪破玄关,凝结圣胎的境界吧! 【队伍】白羽:也可能是天赋……沈馨就可以控制火焰。 【队伍】叶观止:…… 【队伍】陌寒:你在外面小心。肖廷声已经知道轩辕令在叶观止手上,他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队伍】叶观止:我不乐意做的事情,谁能逼我? 【队伍】陌寒:只要所有人都认为有些事情是你做的,他就成功了。连你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手持轩辕令的人! 第42章 论寒里的温情 此文章为普通文章! 返回</a>> 第57章 论来处去处 肖廷声没有停留多久。自知问不出,当然不会多费时间,只是临走之时,看向叶观止的神色略有深意。 叶观止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心中已经把苏妍的名字念了千百遍。等肖廷声前脚刚走,就拉着陌寒出门。说是接白羽回来,顺便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动静。实际上就是出去商量苏妍的事情。 张屯溪想继续询问关于东海的事情,却被韩子和拉住。韩老头塞给他一封信,正是陌寒临走时所留。用白鹿纸写就,清香的墨迹尚未干透。张屯溪看完长长叹了口气,将信纸焚毁后,留在屋中陪小沈馨用练御物之法。 天空中华盖云初现,*方收。 肖廷声是乘车而去,心中却难免忐忑不安。 多少年了,以他如今的地位,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他也不算年轻,作为一个有所作为的高级军官,他的心里素质绝对可以称得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然也不会再这种举国危难的时刻,由他来接手魏将军留下的金陵城。 但他从看见了叶观止从天而降的那一刻起。心中就莫名升起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震动。 天上华盖云盘旋如巨龙腾舞。无声无息地压在这片营地上空。 其实从地面上看来,这片云不大。可肖廷声知道,此云高悬于天际,实际覆盖的面积之大,常人无法想象。一闪念之间,他想到了很多——这种不正常的云彩,叶观止不正常的出场,掉落于地的那块无法触碰的轩辕令,以及自一三年末,天灾降临以来一切不正常的迹象。 原本坚定不移的心,此刻却恍惚走入了某种渺茫无知的境地。 他绝非心志不坚之人,一直奉行无神论。或许这种信念如今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他并非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上另一面的神秘莫测。但此“无神”非彼“无神”。很多在普通人眼中很玄妙的现象,其实在现代科学体系中都可以有一定的解释。 包括如今的觉醒者。 在这片大地上,有很多人天生拥有一些奇妙的本领,比如梦中看见未来某个场景,比如夜间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就和有人天生善跑,有人天生善跳一样。便如谢怀衣,他并不是在天灾降临之后才获得力量,不然也不会运转得如此得心应手。至少也该像沈馨一样,需要时间去练习。 研究院对这一领域的探讨甚至可以说是跨越时代的!包括中医学界沸沸扬扬的寻找经络的研究。 可他却看到了第二枚轩辕令—— 眼中可见,却手中不可执。如果只是一种类似于全息成像的令牌的话,可能也不会引起肖廷声多大的震动。无非是一种作用于视神经的成像而已,如今的科学一样可以做到。哪怕叶观止可以拿起来,也不过是肖廷声“看到”叶观止拿了起来而已。 可当他的手指穿过那块令牌的时候。 他感受到了的传说中的“混沌”——无边浩瀚又无所谓边界,无边空旷又无所谓有物。 人如何能感受世界?依靠的是视听嗅触。如果一切感官都消退在虚空之中,是什么样的感觉?对于世界而言是人消失了,对于人而言,消失的就是这个世界! 就像一只二维世界的蚂蚁突然窥见了三维世界的存在。 那一瞬间给他的不是突破感官的惊喜。而是直击心灵的恐惧!无所依傍,不知时空,不知外物的恐惧! 但那种境地是真是存在的,他只进入了一瞬,就被无形之力弹出。不知是他心中骤起的惊惧,还是令牌本身的保护。总之他没有死在里头。 如果他不出来,今天留在小屋中的,就是一具植物人。 汽车马达的轰鸣犹在耳畔,也将他散乱的思维凝聚。眼前还有很多事情要紧急处理,实在没有时间思考方才一瞬间的感受—— 如今第二枚轩辕令出现在叶观止手中,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他都希望叶观止能留在这里。不管是象征意义,还是实际意义。叶观止留在金陵,就是一种无形的筹码。 但是他仅仅问了叶观止此前的行踪。 询问时必须的,双方都很清楚,这不仅是叶观止给肖廷声一个交代,也是肖廷声给所有人的交代。所以他才会对叶观止的信口开河如此不满。虽然他不知道,叶观止没有说假话,只是隐去了一些不该说的内容。 肖廷声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有动用武力。以现在的武力,想要杀死叶观止不难,可想要留住他,却不太好办。既然他想找人,那没有什么,比军队搜寻更方便的了。 肖廷声在等叶观止自己上门。 他比任何人都有耐心。 一枚轩辕令,在执政者手中,或许足以号令天下修行人为己用,但在叶观止手中却没有这么大的作用。 提出“轩辕之盟”的那些人,打得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反正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号,打着轩辕氏的名义重修世间修行法度,号召一些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修行人而已。但是肖廷声很清楚,有些人也很清楚,真正有修行的人不会因为一个令牌就投诚而来,更不会因为修改戒律而选择加入。自从他与张屯溪三人几次交谈之后,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愿意加入的人,只是一群试图在这场乱局中分一杯羹的投机者而已。 但是这个“天子”却不好“挟”。 同盟才有一点眉目,金陵就出现了第二枚轩辕令。 肖廷声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诸天神佛。但他们之间距离太遥远了。遥远到几乎就以为他们不存在。 轩辕令的再度出现却彻底打乱了他的全盘思考。几乎也打乱了本就已经混乱不堪的局势。 且看那位云大人一言不合,把叶观止从帝之下都一路摔回金陵的行止。如果叶观止说的都是真的,哪怕只有五分真。肖廷声也不敢赌,如果轩辕之盟继续组建下去,那位性情古怪的云大人会不会把轩辕令洒满整个中国。 真有那一天,轩辕盟就成为天下笑柄了。 虽说被笑之人不是他,他也不能容许这个震慑全局的机构威严扫地! 唯一一件让他疑惑至今的事情,就是轩辕令的效用。 修行人所修之道,源自太上。在肖廷声看来,称作道门,没有问题。以太上之道为名,以门户之门作别。但是,这和在不知多少千年之前,统治过这片大地的王朝,没有多少直接关系。姓姬的王族当然很多,一直到秦二世而亡,远古谱系才被汉室终止。 那么,与轩辕二字沾边的仙,又有多少呢? 轩辕黄帝于黄山炼丹峰得道而去,可如今的丹霞峰,只剩下张屯溪一人。 剥开历史附会的种种传说。这个姓氏,真的能跨越数千年,还拥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如果真有这么强大的号召力,那个传说中的国家为什么会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主张立盟之人,为什么对“轩辕令”如此执着? 他不得解,却不得不思考。 天上华盖凝而不散,逐渐升上高空。就像一只神龙,裹挟着无边风云,逐渐隐没在万载青空之下。 遥远的东海岸边,有一座被尸骸包围的城市。有一少年人枯坐于蜗居一角,皱着眉戳着干硬的方便面,却忽然心有所感,极目远眺,无尽的天地交接处空无一物,他却仿佛看见了金陵城上空那一片盘旋欲走的云彩,忽然落下泪来。 远在江北营地的叶观止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漩涡的中心,正把令牌翻来覆去仿佛观察,却没有一点眉目。 白羽已经绕回营地,她一直焦点着谢怀衣,谢怀衣也似乎感觉到有人暗中窥伺他,又或者不愿意孤身闯入槐树小屋四周,在肖廷声坐车离开之后,也悄然退去。原本以为会有一场大纷争,此刻却反而平静地就像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平静得有点诡异。 叶观止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令牌,“这到底怎么用啊?”他翻来覆去,哪怕用剑劈,藏剑独有的金色剑芒,也只是穿令而过,就好像这令牌不存在一般。 陌寒想了片刻,建议:“右键点。” 识海之中哪里来的右键?叶观止诧异地看了陌寒一眼,撇嘴,没有办法,只能把令牌又放回背包,以心念点“右键”。结果小地图上立刻刷出一个淡绿色的箭头,缓慢旋转中逐渐指向西南! “咦?”白羽惊噫一声,“怎么我也有?” 陌寒皱着眉,翻了翻任务列表:“共享任务!” 白羽依然惊讶:“云大人难道还是NPC?给我们的道具可以触发任务?” 白羽自从来到这里,接的任务,都是别人无意中的求助。她一直在接任务,很清楚这是系统自带的任务系统。发布的任务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任务的存在。可云大人是特意如此,扔给叶观止一个道具,右键点了还能共享任务。不得不令人惊讶! 陌寒有些疑问:“云大人和你说过什么?” 叶观止:“他看见我眼神就很奇怪,拉着我的手看了半天。说自古有天地灵兽,物华精气,山川神韵,造化而生自感成道,甚至有生而为仙者。但从未见过我这样的化生之人。空具仙家化身之炉鼎,诸般疾患皆能自愈,却无保命全形之妙法,更无修行次第之境界。若要寻长生久视之道,须得脱胎换骨后,重打根基。说白了我们带着系统的壳子穿越,都是空中楼台。想要继续有所成就,得从地基从来。然后问我,我要找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是化生而出的人。我说是,他取了我一根头发,说这就好办了,没过多久,就说阿妍在金陵。” 陌寒神色有些深邃:“所以,他抓着你的手,然后看出了我们的来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自然可以定名为化生。而且他理解了系统的规则。所以让我们共享任务,还给了任务指引。” 叶观止点头:“他说,我们这种道法他从未见过,但勉强可以推演。你这么说还真是这样。” 白羽暗暗咋舌,如果身在这个世界的云大人认为他们是化生而出的人,那就是化生的吧。原本不属于这里,又带着系统穿越,不算化生算什么呢?只是他居然能解透系统。用道门的专用术语,这算多大的神通? 陌寒似乎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道:“我想对他而言,只要是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都可以理解透彻。” 白羽问:“为什么?” 陌寒答:“就像为什么大家提到轩辕令就肃然起敬。” 白羽不解:“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陌寒摇头:“或许有,我总觉的应该就是有。” 叶观止做无奈望天状:“我说陌寒,你真不愧纯阳弟子!” 陌寒也不多说,正如纯阳弟子对修道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藏剑一般对此没这么热衷。“好吧,我们回到现在。你一去找他,他就现身,把轩辕令给了你。特意让你摔回江北营地,让肖将军看到。而就在几天之前,有人以轩辕氏的名义立盟,奉为圣物的就是轩辕令。说他无意如此也没有人相信!而你只是为了苏妍。” 叶观止道:“知道希望就在眼前,我能不去吗?就像白羽,知道你在水底,她能不下吗?” 白羽做保持沉默状。 陌寒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叹了口气:“她回去,所以你会去。” 叶观止一拍手:“这不就结了。” 三人一路走来,一直都在铺开小地图扫描周围的动静。白羽说:“所以我们最好现在就动身去找苏妍姐。” 叶观止:“对!现在不走以后就不好走了。” 陌寒仰起头,看着天上盘旋的云层,“肖廷声没有一句话是劝你留下的。你觉得他是想让你离开吗?” 叶观止皱眉:“这么好的筹码,没道理放手啊?” 陌寒:“筹码虽好,有没有命去拿才是关键。我猜,他已经在给自己留退路了。如果我们救出了苏妍。他依然没有力邀你留下,那就是送客的意思。你信不信?” “我们留在这里,无形中就是他拥兵自重,而且,实际上东西在我身上他一点都碰不到。根本不能控制。如果放我们离开……” “那就是专门祸害别人反正烦不到他。”白羽补充,“有谢怀衣在这里,比别处的处境好太多了。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干脆放手,除了他,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轩辕令只有你能拿起来。” 叶观止:“那我们赶紧去找阿妍!”他已经迫不及待。 白羽看着陌寒:“你是病号,一样要去吗?” 陌寒淡淡道:“我也接了任务,总不能放弃吧?” “要走赶紧走!看样子还在金陵旧城区?”白羽对着地图比划了半天方向,有点不太确定。 叶观止依然把这块轩辕令取出,托在手中翻看半天,愕然道:“什么?还在地宫锁龙井!” 作者有话要说:距期末考试还有二十几天了。 我课余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资料和码字,有时候拿着手机在蚊帐里翻《灵山》梳理修行次第,天亮了我才发觉我一夜没睡。 至于为何更得反而少了,是每次我写到一千多字的时候,我脑海中展开的画面就推动不下去了。就像力竭之后脑子转不动一样。 构想一个场景,一草一木都能出现在我脑海中,包括人踩在上面的折断声音,痕迹,光影,之类林林总总的细节,但这样很累。而且需要写之前很长时间去找感觉。无法说写就写出来。 关于修行这个问题,据说神鬼人灵是按照尹道人的《性命圭旨》写的,但我看不懂《性命圭旨》,知道它用了很多比喻,但有些句子连字面意思都连不起来。所以有很多资料要从徐公子的书里找,他说的我觉得未必就是真有道理。但我也找不到更合理的次第解释了。传说荆教主也写过一本《风起紫罗峡》,但我从初中起就被神鬼人灵洗过的世界观,真看不下去教主的书。所以在找不到别的参考书,又没有人可以问,更看不懂传世的口诀和典籍的情况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试图理解徐公子给出的,在我看来很能自圆其说的理论。 不理解就不能去写,哪怕只是提到几句话。 所以这几天更得慢,不仅仅是快考试了一堆PPT和论文要交的缘故。 不过后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至少我努力每周都有更新。 脑洞开了停不下来…… 第58章 论帝骖龙翔 “锁龙井下,到底有什么?”叶观止问。 陌寒沉吟:“你还记得,那一晚,玄武湖底升起的光么?” 那时,叶观止带着昏迷的守谦冲破滔滔碧水。水底浮尸掩映之下,曾经升起一只硕大而明亮的光圈,就像从浪涛深处点亮的明灯,橙黄夺目,过目难忘。 叶观止抓着头发的右手一凝,“我确定只看到了一个,不是两个!你想多了吧?老陌?” 陌寒笑了笑,不答,似乎自己也不能确定,“要救人就快走。一天时间足够了。” 重回玄武湖畔,自是轻车熟路。白羽的轻功相比他二人略有不及,中途需要落脚打坐回复气力值。而藏剑山庄的轻功“千回百转”最后一砸非常迅速,在赶路方面要略胜纯阳“逍遥游”一筹。 此刻的玄武湖水,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回荡着幽绿的波浪,原本堆积如山的尸骸已顺江而下,空旷的湖面上烟波淼淼,细浪粼粼,反而有几分静谧。 叶观止一手按在轻剑上,一手翻入衣袖,扔出数颗飞鱼丸:“下水之前赶紧吃,被淹死了,你就刷猪吧!” 陌寒笑:“死了原地不要动,等七秀来拉,一样的。” 叶观止撇撇嘴,道:“心鼓弦(七秀通用复活技能)一次100万!” 白羽默默望天。不经意间,瞥见叶观止的右手不住地摩挲着轻剑剑柄。那一缕缕缠绕在剑柄上的明黄色丝线已经染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在冬雨后将散未散的阴云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陌寒也看见了他此刻的忐忑,了然的笑容在寒冷的江风中格外温暖:“先找铁索。我切剑纯压后,观止,你打前锋,小羽……” “没事,我是远程,要好一点。”白羽偏头一笑。 叶观止嘟囔:“还有什么远程近战的区别?白小羽!留在中间看准机会控场!三才五方七星你都没有激活,还能强控。实在不行我 ‘醉月’。”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技能不要乱交,找到阿妍就脱战走人!” “万一脱不了战呢?”白羽已经顺着冰冷的江水滑入黑暗深处。 “那就无限‘七星拱瑞’。”陌寒如是说,“放心吧,我留着‘大道’。” 剑纯的“大道无我”6秒定身。 藏剑的“醉月4秒眩晕。 气纯的“三才化生”和“五方行尽”可锁足9秒,后4.5秒有50%几率被攻击打断。“七星拱瑞”定身怪物45秒,定人9秒,但是不能对非人形怪物使用。 “七星……只能对人用……”白羽在水中道。 陌寒顺手换了一把剑纯的武器,白羽记得那是八十年代皇宫出品,只是当年那任务道具实在难打,以至于八十年代末期,人手一把皇宫剑,却没有多少人来得及做成特效武器“画影”。 “看情况再说。”陌寒肃然,抬手一道“吞日月”剑影划落,幽幽紫芒在淼淼江水中无声飘转。 铁索在幽深的湖水中飘荡,一缕缕幽暗的血丝,眨着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在冰冷的水中无声曼舞。或许是地宫崩塌的缘故,原本缠绕在竖井中,令人几乎无法通行的血丝,已经碎散地几乎不见了踪迹。在飞鱼丸的帮助下,流水如同最上等的丝绸,在白羽身畔滑过,柔软而又冰凉,带着尘封已久的腐朽气息。 【队伍】白羽:呼吸条已经过半,再不上浮,就真的要死了! 织炎断尘的红光,照亮了周围三尺见方的水域,可惜实在太深,除了一片空茫的黑色,连湖底常见的血丝都纷纷上浮,不见踪影。 【队伍】叶观止:拉铁索! 白羽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惊,尚且不知铁索下方还有多深,就算去找铁索上方的尽头,也应该在那一片已经坍塌的地宫才对!叶观止要到什么地方去拉铁索? 陌寒要冷静一些。 【队伍】陌寒:你要从铁索中间向水面拉? 【队伍】叶观止:显示地点就在锁龙井下方,我们不能再下潜,那就拉出来看看!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 【队伍】陌寒:好吧。 三人意见达成一致,叶观止立刻将织炎断尘放入背包,一手扯过铁索,玉泉鱼跃向水面奋力急冲。 白羽落在后方。 黑暗中,只见突然间浪如黑墨,无数水泡在虚无中诞生破裂。剧烈的水流拍打着坚硬而又粗糙的石壁,再被反震入下一浪汹涌的暗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沸水之中,被猛烈的巨浪狠狠撞击,又被下一道漩涡狠狠撕扯。白羽一阵天旋地转,完全无法控制方向。 血条在迅速下跌! 蛋壳在暗流奔涌而上的一瞬之间被击碎!白羽立刻补上,却依然无法支撑。“坐忘无我”进入18秒冷却,“吐故纳新”没有CD,却只能支撑住最高10%的减伤。依然无法缓解持续下跌的血量。 白羽看了一眼快到尽头的呼吸条,以“梯云纵”之术,连续踏在竖井的石壁上飞速上升。持续不断的水流冲击中,她突然闻到一丝腥甜的血气,心中一寒,下紧紧攥住了陌寒的手。 ——她的气血值一直在下降,却没有明显的伤口,自然也不存在实质性的内伤,如此剧烈的水流扰动,加上深水中沉重的压力,承受着脱胎换骨的陌寒,恐怕更难以忍受! 又是一缕血气,散逸在浑浊的水中。 【队伍】白羽:!!! 连续三个感叹号,在系统聊天栏中闪烁着淡淡地蓝光。 似乎是陌寒缓过了一口气,亦或是看到了她的警告。浑浊的湖水中,以白羽为球心,落下了一道“生太极”。 ——40%的减速,没有锁定目标数量,却拥有十一尺的直径。虽然不大,但非常有效的降低了水流速度! 白羽扯住陌寒继续上浮,交替衔接的生太极,勉强跟上了上浮的速度。在搅起大片腐泥的水流里,根本无法睁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无数杂物在纷杂中迎面撞来! ——已经接近水面了! 白羽手心里的另一只手却在逐渐脱力! 水上风浪急骤,更加难以控制,白羽当机立断,反身一招“九转归一”,借着水中向下的击退力保持住上浮的趋势,终于看到了水面上晦暗的天光! 【队伍】叶观止:快下来!你们被卷到天上了!! 【队伍】叶观止:快下来!你们被卷到天上了!! 【队伍】叶观止:快下来!你们被卷到天上了!! 白羽这才看见叶观止连刷了三遍的消息!奈何被急速旋转的水流冲得七荤八素,根本找不到脱离的方向。只能百忙之中抽空发出两个字—— 【队伍】白羽:陌寒!!! ——情急之下,她并没有称呼“师父”。 叶观止立刻醒悟,陌寒恐怕难以承受方才那样强大而混乱的水流。 【队伍】叶观止:我来了! 【系统】叶观止已离开队伍。 叶观止立刻拔起重剑,冲向白羽。而这一举动在白羽看来,仿佛一片破碎的金色光影,在整个飞速旋转的视角中,以更狂野的姿态旋转! 【系统】叶观止已向白羽开启仇杀,倒计时:5——4——3——2——1! “轰!”一片辉煌夺目的金色,在奔流不息的水柱中豁然绽放! ——峰插云景! ——藏剑重剑技能,消耗10点剑气,将目标击退十五尺! 白羽和陌寒被山居剑意磅礴厚重的锋芒击退,不仅远远超过了十五尺的距离,而且被高高抛入半空。显然,叶观止已经控制住了招式伤害,不然还没有等白羽被击飞,恐怕就会死在半空水柱之中! “我怎么不能用轻功?”白羽又惊又急,在抛物线顶端的瞬间滞空中,转问叶观止。 “峰插云景有2秒禁轻功!我这已经是最低限制了!”叶观止隔着漫天飞雨,从白羽头顶略过,本想顺手捞过白羽,却看到陌寒咳出了呛在气道中的浊水。 “这是……水龙卷?”陌寒沙哑着嗓音问。 四周的空气在不断向中心汇聚,原本天际垂落如华盖的云彩,似乎也被无形的力量收束,缓缓旋转着汇入玄武湖。而他们,身处于即将形成的风暴中心! 白羽被陌寒带着,缓缓飘向地面,惊魂未定地看着陌寒不到一半的血条,愤怒,在瞬间脱口而出:“叶观止!请你下次做事给人一点考虑时间!” 叶观止斜眉一挑,目光依然紧紧盯着半空中盘旋而上的水柱,说道:“哪怕当时我们上了岸,还是要再下去拉锁链,有什么区别呢?选择只有两个,上岸回营地;或者下水拉出锁链看看,阿妍到底在哪!我在节省时间!”说着,他眼角看到了陌寒清亮而深邃的眸子,一时讷讷,转而道:“至少我大概知道锁链下面到底是什么了!” “什么?”白羽显然也看到了陌寒示意她停止争执的眼神,只是依然没有平息情绪。 “或许……是一条……”难得一向自负有好口才的叶观止,也需要时间措辞:“一条还没来及化成龙的……龙?” “嗯?”白羽疑惑,这算是什么解释?没有变成龙,怎么能定义成龙? “你应该记得,鲤鱼跳龙门这个典故吧?这应该就是一条试图顺着夏汛冲破长江水道,化龙升天的水族,只是引起了水灾,只好被人锁在这座井里了。”叶观止一边说着,一边用中间指了指被他扯出水面的半块残碑。 原本不知该有多高的石碑,此刻仿佛被拦腰斩断一般,正面只残存下两个半字,最后两个,白羽勉强认得是繁体“龍女”二字。而叶观止叙述的故事,却来自石碑背面的一幅阴刻图画。 古老的石刻,已经在时光与流水的侵蚀下逐渐模糊,石碑的下半段曾经被淤泥淹没,莲花环绕的台基上,土沁色斑驳神秘,在飘摇的风雨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而这块残碑的上端,正刻了风浪滔天,重云蔽日,电闪雷鸣的景象,简洁的石刻风格,非常形象的描绘了一道锁链锁住江中一线游龙的画面。哪怕流水泥沙,在匆匆流过的时光中磨去了刀笔中的锐意,那铁钩银划一般的线条,依然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嗯?”陌寒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消瘦的手指所指之处,正是这座方形石碑的侧面,原本应该光滑平整的石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凹痕,好像被一把铁梳狠狠扫过一般,细密的痕迹从下至上逐渐清晰,布满了整面侧壁! “被……剑划的?”白羽迟疑,目光从飞雨中逐渐升入苍穹的水柱中离开,抽出含元剑劈了上去,却没有一点痕迹! 叶观止轻轻嗤笑:“你手上没有一点力气!” 陌寒沉吟片刻,仰面看向依然固定在湖中央的水柱,说道:“是剑的痕迹!观止,你没有看到,那上面镌着‘龙女’两个字?一条龙,飞在水泽之中,怎么判断它是雌是雄?” 叶观止豁然转身,直直盯着陌寒,道:“你是说……不可能!阿妍绝对是带技能来的‘人’!” 陌寒皱眉:“你误会了……”他顿了顿,似乎是身体不适,“你看一看任务指引……” 白羽闻言立刻打开任务栏,小地图上的箭头,居然清晰地指向了玄武湖中的水龙卷! 叶观止紧紧抿着嘴唇,忽然道:“我要冲进去看看!” 陌寒拦住他的肩头,问:“你拉上来的锁链呢?或许……它还没有完全挣脱出来!” 叶观止踢了踢水畔淤泥里断成一截的锁链,叹了口气:“我还没拉上来的时候,它就被挣断了。” 陌寒拾起锁链沉重的断头,仅仅是一块金属环的横截面,居然比人的手掌心还大,陌寒仔细端详了手中的链环,忽然轻笑了一声:“你看,如果是拉断了,这锁链必然会扭曲变形,这明显是被轻薄的利器割断的!” 叶观止关心则乱,听到这句话,猛地跳将起来,一把接过了陌寒手中的锁链,断然道:“是阿妍!” 语毕,满湖风浪霎时翻滚,仿佛是旋转的云层给予了湖水更大的能量,湖中心升腾的水柱终于接入苍穹。 狂风将剑穗与衣袖扯得烈烈翻飞,一道轰雷骤然击落在隆冬的天宇下,黑暗的湖水裹挟着大量泥沙与建筑废物,呼啸着升入苍穹! 突然! 又一道闪电紧接着上一道骤然劈下,铜钱大的雨水砸的人生疼。白羽连忙换成罗伞挂件,勉强在狂风中撑起一把竹伞,却赫然看到,深黑色的湖水中亮起一盏硕大的明灯——明亮的橙黄色,带着沧海横流,山河倒转的气势,冷冷看向苍穹! 叶观止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反复权衡着是否要协助这条不知名的生物,更不知道它与苏妍,是怎样的关系…… 第三道惊雷,滚滚落地,轰鸣的巨响震荡在空阔的江天之上。 突然一道粉色闪电横飞骤转,霍然撕裂了铁幕般的天宇,无比准确地切入滔滔龙卷之中! ——帝骖龙翔! ——七秀群体定身技能! 白羽赫然看见了焦点下粉红色的定身BUFF,熟悉无比的图案,甚至不需要去确认!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作者有话要说:技能介绍(之前写过就不写了)—— 心鼓弦:七秀复活技能,冰秀奶秀两种心法通用,唯一可战斗中复活的技能,CD很长! 醉月:藏剑技能,距离8尺,眩晕4秒。轻重剑皆可用。 大道无我:剑纯技能,距离8尺,最多定身6秒。 生太极距离读秘籍可以加一尺,一般都会用这个秘籍。 峰插云景:藏剑重剑技能,距离4尺内,将目标推出15尺,并禁轻功2秒。 帝骖龙翔:七秀双心法皆可用,8尺内最多5个目标造成伤害并定身5秒。 第59章 论凭虚御风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观止拔出轻剑,扶摇而起! ——阿妍! 漫天风雨,如瓢泼,如盆倾!仓皇而急骤的雨点,打在叶观止身上脸上,一瞬间模糊了视线!半空中缠绕入重云墨浪中的一丝柔红,在混沌初开般的暴雨中一闪即逝,却仿佛在他的视网膜中放大了千倍万倍! 哪怕是密雨中一缕脆薄的微光,在叶观止心里,也不啻于此刻撕裂苍穹的闪电! 白羽稳稳撑住罗伞“念师恩”——那还是90级出师,系统赠送的礼物。狂烈的风雨,刀子一般砸在伞面之上,二十四根伞骨猛地一弯,光滑的雨珠,便顺着江风滑入白羽衣襟! “不好!叶观止会被水龙卷吸进去!”白羽急得跺脚,霍然转头对陌寒道。 陌寒举手过眉,挡住飞溅的雨丝,远远眺望,迷蒙的湖面连着江天,除了沉沉铅云下耀眼的金黄色剑气,什么都看不见! “观止……咳咳……观止他看似莽撞,其实心里很有成算。他能将你从水龙卷中准确击飞,就一定有把握从容脱身。藏剑是一个机动性很强的职业。他在藏剑剑法上苦心钻研了九十二年,没有把握的事情,是不会乱来的。”似乎是刚从水中出来,又被寒冬的雨气侵袭,陌寒清廋的脸颊迅速浮上一片绯红,隐隐透出几分不详。 隔着雨帘,白羽心中腾起一分忧虑,仰面望向天空—— 翻滚的黑云,如同被激怒的神灵。一层一层,重重压下,又被无形的风卷成一道巨大的漏斗,横亘了整个金陵城的天空!中心裹挟着云水的气流越转越快,云型漏斗的边缘更是越散越开,仿佛一道恢弘壮阔的垂天之幕,笼罩了整个金陵城! ——唯独疯狂旋转的龙卷,依然颤抖着伫立于湖水中央,没有一丝移动! 那是! 白羽猛地睁大了眼睛,全不顾漫天雨水,打入眼帘——“师父……”她清洌的声音蓦然有些空虚。 陌寒依旧抬手齐眉,纯黑的眸子里,略过一丝极深的诧异。 极目远眺——在云水雨气中混沌成一片的水柱,仿佛被一道极细的金丝死死困在湖中,略去叶观止漫入江天、飞扬跳脱的剑气不看。那道细细的金丝直如定海神针一般,定住了满湖惊涛,以至于白羽和陌寒站在湖边这许久,还不曾看到狂风卷起的巨浪! 哪怕没有学过气象,白羽也知道,龙卷风的中心气压要远低于外界,这才能形成威力无比的风浪。而此刻,一湖水波被这不知名的锁链死死定住,高天之上的狂风却在不停扭转飞旋,试图以更大的力量撕裂束缚! 这锁链身具何等伟力,竟可抗衡自然之威! “那是什么!”白羽忽然一指,目光所及之处,居然看到了一缕缕猩红,逆着滚滚浪涛,倒卷而上,缠住了明灭不定的金色! 陌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箭步而出,俯身捡起了地下断裂得格外整齐的一截锁链,仿佛想到了什么,霎时神色一变:“是血煞!” 白羽惊得呼吸一顿,目光立刻落向锁链的断裂处,那光滑平整的截面,闪烁着金属独特的冷光,远比边缘处,被时间锈蚀地晦暗粗糙的表面更加引人注目! 陌寒苍白的手指,缓缓抚上端面,环绕切口一周,肃然道:“这不是被剑斩断的!这锁链切口周围光滑无比,没有一丝变形。想要平滑地切开这等锁链,剑的硬度要远高于它才行!” 陌寒迅速拔剑挥击,只听一声脆响,他手中残余的链环再次被斩断,断口明显变形,沿着玉清玄明挥击的方向形成一段扭曲! 气纯的橙武尚且不能做到,冰秀的橙武自然也不能! 剩下的答案,呼之欲出—— “叶观止!”陌寒低呼一声,手中玉清玄明当空划了半圈,身影一掠而出,扯住锁链,就向玄武湖中心掠去! 白羽“哗”地一收雨伞。奈何她的大轻功速度被限死,根本无法跟上陌寒的速度!即便如此,漫天冷雨嗖嗖打来。急速飞掠中,似乎四面八方的雨水都砸向白羽。定国衣衫顷刻间再次湿透,冷意顺着肌肤沁入骨髓。 哪怕她并不会因此丧失灵活度,此刻真实的感受也让她格外难受,更何况陌寒呢? 近乎压到湖面的云层,迫不及待地吞吐烟水,飞上半空,如同人行雾里,只觉得周遭狂风无处不在,逆风而行,气力值消耗地非常快,白羽在心中默算,用不了几分钟,她就会被迫落入水中! 突然! 平静到令人生畏的湖面上突然涌起大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起琼花碎玉!白羽在半空中翻滚着躲开,却见身侧的风云中,弹出一道暗金色的锁链。 锁链精确无比地击入水墙,无形中仿佛缠住了什么!惹得满湖水波悍然一震。就在那一个瞬间,白羽看到了浓雾中一道持剑飞掠的身影! 又是一道轰雷般的怒吼声,蒙蒙烟水中一道强光,追着钉出锁链的影子照去—— 刺目的橙黄色光柱深处,是一只狭长直立的瞳孔! 仿佛冰水直泼入心底,哪怕隔着一层浸湿的衣衫,白羽也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四肢百骸中不可控制地滋生出寒意!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缠绕上白羽的骨骼,在温热的肌骨间烙下冰凉湿滑的水痕……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一道淡蓝地几乎捕捉不到的剑气从足底略过,白羽立刻迎上了那道慑人的眸子! 橙黄如琥珀的色泽,瞬间阻断了视线—— 云层在脚下飞转,浪花在头顶盘旋,浓重的雾气几乎阻隔了一切可以辨识的坐标点,只剩下不断旋转的轨迹,带着刺骨的冷意汹涌着淹没世界…… “小羽!” 她恍惚听到高空处一声惊呼,带着某种刻骨的惊慌和焦急! “凭虚!快开凭虚御风!” 又是一声大喊,隔着远天重雾漫漫透来——被冷意冻结的大脑似乎被热水一激,猛地生出一丝清明! ——对!凭虚御风! ——气纯唯一的解控技能! 心念的反应永远快过手臂。 “凭虚御风”四个字在她心头滑过的刹那!九道剑光,便如同盛开的雀屏一般,从容舒展在白羽身后! 身上的僵硬立刻解除,从漫漫云烟中坠落的速度却丝毫没有缓解,潮湿的衣袖在冷风中被冻结成一片片冰渣,还保持着旋转飘飞的姿态,白羽略一动手,就听到狂风也掩盖不住的碎裂声! “咔嚓……” “咔嚓……” 后背撞入一个冰冷的怀抱,耳畔立刻传来隐隐克制着的惊惶:“说过多少遍了!要记得交解控!” 白羽在减缓的坠落中仰面看向来人,被冻到打结的舌头还没能立刻恢复,只是勉强扯出了一个支离的微笑。 【队伍】白羽:没事,没有掉血。 “那不仅仅是法术!”陌寒一直稳定的声线透出几分焦急,“你……” 白羽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似乎想去散开胸臆中氤氲不去的寒冷,但没有成功,只好条件反射般大口喘着气,力图激活僵硬的呼吸肌。 “叶观止呢?”白羽仰着头再度询问,声音轻如棉絮。 但是陌寒听到了,他顿了顿,折身离开风暴的中心,才答道:“苏妍被困在锁链里。想要救她,就必须斩断锁链,可一旦斩断锁链,这只虬就会脱困而出……” 正在他回答白羽的疑问,公屏上闪烁出一行淡蓝地字迹—— 【队伍】叶观止:快!陌寒!队长给我! 陌寒立刻交换了队长,就看到队伍列表中突然弹出第四个人物的信息—— ID:苏妍 门派:七秀坊 【队伍】苏妍:/震惊,你们居然也在? 【队伍】叶观止: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你现在心法是冰心?交解控能不能出来? 【队伍】苏妍:能出来我早就交了!我切奶,你们把这只畜生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本卷结束,可能字数会比较多。因为59章略少,快断网了,我先发。 O(∩_∩)O~ 第60章 论名动四方 仿佛烈烈风雨中豁然云开—— 大朵大朵的铅云,在狂风中撕成飘絮,又被雨气氤氲一蒸,滚滚坠落在污浊的水面上!几同泥浆的湖水,被暴雨敲击地支离破碎!千万道雨点,从低垂的云翼,砸入沸腾的湖面。将整个画面晃动成一条条模糊的灰黑色剪影。 只有浓云外微弱的阳光,为画面之外的背景,镀上一层阴冷的颜色! ——连天光都是瑟缩的,瑟瑟然蜷卧在时光的角落。 那一抹动人的柔红,轻盈袅娜地凌驾于风雨之上。 就像凄风冷雨中楚楚绽放的玫瑰! 叶观止瞬间屏息……雪亮的眸子里略过无法抑制的狂喜,他高举重剑,大声喝道:“阿妍!套减伤!” 【队伍】叶观止:阿妍!套减伤! 仿佛是感应到此刻的危机,亦仿佛是这只擎天之兽,不耐烦身畔蝼蚁骚扰。它猛得转了个身,方才被陌寒暂时锁住的巨尾再度扬起波澜! *飞烟中有一道粗大的身躯,挟千钧之力,狠狠砸入水面!箭一般的水珠射向四方。钉穿空气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此刻嘈杂的雨声! 陌寒相距尚远,抱着白羽翩然一折,露洒青荷般闪避过去! 【队伍】陌寒:我和白羽控场! 此话一闪。 叶观止心领神会,身影即刻一晃。就像一道影子有了厚度,被锋利的刀刃削成三层!只这一霎,逼人的金色剑影带着快成残影的叶观止,以沛不可挡之势砸入水中! 无法形容的巨响,隆隆震过耳膜,激起鼓膜一阵痛苦的尖叫。白羽忙忙按住耳朵,勉强调整呼吸,却仰面看见——陌寒口角溢出的一缕血色,滴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简直触目惊心! “师父!”她低呼,想要咳嗽,却僵硬地没有气力咳出声。 陌寒不曾看到白羽惊痛的目光,他流畅地周旋在冷雨中,全副注意都倾注向烟*水中若隐若现的巨大身躯。 ——方才,是平湖断月! ——藏剑轻剑技能,叶观止却很少使用,盖因此技能人剑合一,须得贯穿目标,造成伤害。这世上能被连人带剑贯穿的目标本就不多。更何况,力道控制不当,容易被卡。卡在墙中,土里,倒也好说,硬生生卡进血肉之躯中,那滋味就不太美妙了。 此刻他为了追求最大伤害效果,反而放弃了藏剑传统中用于强攻的重剑,全力使出了这招平湖断月! 接天连地的水柱疯狂摇摆,仿佛蛮荒巨兽吃痛一般,带起磅礴而混乱的雨水浪花!一时间,白羽只觉得四面八方,天上地下都是水!浑浊的淤泥卷起废弃的垃圾,兜头兜脸撞来! 湿冷的雨气里,溢出一缕腥臭的血气! 陌寒放下略有恢复的白羽,将方才斩断的一环锁链扣在白羽腕上,悄然化作一道精妙的弧线,切向苏妍。 就在此时,叶观止周身剑光大放,全不顾浑身血水,迅捷无匹地接上了一招“黄龙吐翠”! 熟悉藏剑的人都知道,平湖穿入,黄龙穿出,这快速穿插,且过程免控的经典连招,常常让敌人在猝不及防之间晕头转向! 隐没在滔滔湖水中的虬,在剧痛中猛地甩向叶观止,万千雨丝纷纭而落,却没有一道击中!“黄龙吐翠”原路穿回,在快愈闪电的飞掠中精确的绕出一道极浅的“之”字,就像一点细微的抖动,却规避了虬首挟愤攻击。 若不是白羽目力不足,隔着云烟雨气,茫茫不知,看到这几招,一定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腹部两遭重创,虬龙的愤怒攀升到顶点!重重障碍中难以看清全貌,白羽却分明感受到——生太极中舒缓的水流,再次沸腾起来! 她近乎条件反射般倒卷剑锋,刺出五方行尽! 水面上划过的太极图寡淡至极,甫一落下,便有溃破之兆! 白羽心中一惊,却见七星拱瑞的玄光,如切冰断雪般定住翻滚的云层! 是陌寒! ——相隔如许远,陌寒根本看不到白羽的举动,何况那是一个瞬发技能!他却借助“五方行尽”施展后,白羽身上的“行尽”buff,预判出了七星拱瑞的时间! 一道范围锁足。 一道单体定身。 如果没有白羽下意识的五方,陌寒很难在聚气后准确命中!没有陌寒的七星,白羽的五方也只是转眼可破的鸡肋! 两人先后衔接,妙到颠毫! 虬龙愤然扭转,搅起惊雷闪电! 刚一挣开枷锁,却又落入七星解控后强制眩晕的4秒时间! 四秒! 足够了! 叶观止的反应绝对堪称一流!立刻玉泉鱼跃,以最快的速度使出“啸日”切换重剑,一招鹤归孤山,便挟万钧雷霆,轰然下掣! 纯金色的剑气,淹没了滔滔雾海,便连汹涌的大雨都为之一滞! 白羽守在最下方,蓦地想起金陵沉没的那一日,接天大火中,直如擎天架海般的浩然剑意,仅凭一剑之威,劈开连绵火墙,守住了数百条生命…… “叮……” 仿佛茫茫云海中,坠落的一滴泪珠;亦或是环佩空归后,委落的一地芳尘。一抹柔红,腾挪辗转,在寸寸碎裂的锁链中,超逸出一缕明媚的亮色—— 她在起舞。 ——浓云蔽日,冷雨遮天,在那样深沉厚重,以至于山穷水尽,悲辛怅然的色调里,舞到襟袖纷飞,剑意寥落,九天云散,四野霓垂…… ——那是这场肃杀风雨中唯一的柔软。 “阿妍……”叶观止的声音格外轻忽,就像浸入一场猝然而至的幻梦,他沾满了血污的手,几欲拉住苏妍,却最终没有伸出。 故人身姿犹似当年。却仿佛有千万柄时间的利刃,一刀刀割裂了泛黄的回忆。 “阿妍……”他再次轻叹了一声,眼眸深处,翻滚着难以形容的情绪! 苏妍,婷婷立于溃散的锁链中,足下剑舞未止,口中却响起惊呼—— “闪开!” “闪开!” 陌寒与苏妍同时出声!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观止身侧,一道璀璨剑影铿锵坠落——“镇山河”剑意瞬间凝结,惊险至极的挡住了虬龙解控后的攻击! 苏妍长剑点水,柔身而上,杏眼星眸中掠过清晰可见的担忧。 “叶观止!”她高声呼喝,足下剑舞不歇,纤细的足尖,点在巨蛇疯狂扭动的鳞片上,居然稳如平地! 要知道,七秀的剑舞须得原地不动,方能生效。而七秀绝大多数技能,须得在剑舞之下才能施展! 方才惊鸿片羽般的帝骖龙翔,并非输出技能,无需剑舞。此刻苏妍切出“云裳心经”,其下所有加血技能,都必须有剑舞做前提! 叶观止即刻醒神,并没有费时思忖苏妍精湛的舞艺,原地“惊涛”,强制定身!转手便抡起重剑,施展“风来吴山”! ——又是风来吴山! 叶观止尤其偏爱这招。每每重剑切出,如不施展一次藏剑最著名、也是剑三最强大的群攻,似乎都对不起藏剑之名。 陌寒在阴翳浮连中轻笑出声,淡淡拭去唇边的血丝,右手却划过一道极稳的剑弧,半空中太极图碎散如冰。两仪化形蓬勃而出,精准无比地刺入被平湖断月贯穿的伤口之中! 没有坚韧的鳞甲,柔软鲜活的血肉,根本阻挡不住陌寒全力施为的剑气! 十六秒内,连番重创于一点! 虬龙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如此剧痛!旋转的身躯正如一根被扭到极致的绞索,终于在椎骨崩碎的刹那,断裂成两段模糊的血肉,轰然砸入浩茫的湖水! 白羽仰面看见,忙不迭地扶摇而起,抬手掩住了眼耳口鼻。 狂烈的风逐渐飞散,亦切碎了横卷天际的重云。 随之溃散的擎天水柱,被残存的锁链拖曳着没入湖底。浑浊的水面下,不时抽搐的虬龙残骸,带起大片大片沉暗的血花,那血色晃开浓烈得几乎刺痛鼻尖的腥气,翻滚在塑料袋,易拉罐,三合板与碎砖石堆砌的岸边。 陌寒轻轻落在白羽身后,神色中的倦怠,好似更深了一重。可他却是笑着的,轻轻看向白羽,问道:“你的任务可完成了?” 白羽这才想起那条共享任务,将沉重的含元剑换了一只手拿,映照着微弱的天光,阅读任务说明。 “嗯!完成啦!”白羽白皙的脸颊上绽开一抹微笑,却在下一秒凝结:“咦?那只虬龙还没有死!” 聊天框中自有战斗信息,白羽为求稳妥,将战斗信息单独拉开,以确定技能是否准确命中。此刻,看见虬龙尚存,不由一惊。 陌寒微微皱起眉,习惯性地调整了玉清玄明的角度。却看见翻滚的浪花越来越迟缓。如垂死的病人,挣扎着想要伸出手,却被无常的锁链越缠越紧,缓缓归于平静。 湖上北风未减分毫。湖面却波澜渐减。如此大违常理,透着股森然寒意。 陌寒仿佛想起了什么,肃容扬声道:“来者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呃……弱弱问一句,有技能看不懂咩? 第61章 死亡统计与小国寡民 当时间倒退回陌寒三人奔赴玄武湖时。 江北,营地边缘,这条临时被拓宽的田间小道上,正走着一个人。 冰凉的冬雨,一反狂烈的常态,仿佛雨粉一般弥散。 一种说不出的凉意,带着针刺般的痛,坠落在脸上,身上。哪怕裹紧了大衣,都躲不过刺骨的湿冷。 而这个人,却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用脚步丈量大地一般,走在这普通的小路上。 这路是有些年头的。原本的水泥路明显被加宽过,中央有一道的裂纹,道旁也只有一侧白杨。 白杨——原是常见的行道树。 秋冬的肃杀,催落了漫天翠碧,只有一排歪歪扭扭的枝干,参差错杂地斜向小路两旁,仿佛有无形的手,拨开了凝固的树浪。唯独那脱去了满冠绿叶的枝桠,直愣愣地悬在半空——就像一场愕然的梦。 行人顿住了脚步——雨粉酥酥弥散,濡湿了光滑泛白的树干,仿佛也濡湿了一层绿意…… 那凋敝的枝桠,尖锐而又冷冽地直刺上苍穹,原来也能生出一点蒙蒙的绿。 他看着冬雨中的白杨,目光似乎落在某个未知的地方,连眼角眉梢,都沾染上了一层冷雨,水珠一滴一滴顺着短而柔顺的发丝坠落,又滚过冰凉光滑的额头,顺着去势滚入衣襟之中,那人却浑不在意。 直到天光兜转,西边阴森厚重的云彩边缘,透出几丝渺远的澄明。 身后蓦地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他暗地一惊,周身未动,肌肉却在瞬间发力—— “小谢。” 汽车远远就开始减速,其实,这乡间小道也开不了多快。 车窗摇下,吉普中露出一张威严肃穆的脸,但语气却是缓和的:“你怎么在这?巡逻?” 谢怀衣站在漠漠雨雾中,仅仅是转了一个身,伸手拉开了后车厢的车门:“没有巡逻。”他淡淡道,似乎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 肖廷声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道:“出来走走也好,免得回去,听到那帮混小子在私底下嘀咕,首长(魏将军)原来如何如何,我又不该如何如何……哼!” 他以一个语气词做出总结,却没有多少真正生气的情绪。 谢怀衣神色不变,淡淡吐出两个字:“鼠目寸光。” 肖廷声反而笑了,声音颇为愉悦:“很少能听到你这么尖刻的评价。小谢。我以为你已经长进多了。” 谢怀衣依旧是那副淡淡地表情,眼眸中却生出一缕疑惑。 肖廷声在后视镜中看见,继而笑道:“你依然学不会把真像藏在舌头下面……小谢。真像总是最难令人接受的。人们喜欢裹着糖衣的砒霜,并且以剥糖纸为乐,他们只剩下这点乐趣了,你又何必较真呢。” 这句话仿佛是长辈对晚辈的教诲,但语气里总像是缺了些什么。 司机也是军人,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心里却隐约觉得:车中这两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谢怀衣微垂双目,似乎决定用工作转移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统计结果出来了。” “讲!” “……”谢怀衣沉默了一瞬。 “怎么了?”肖廷声的声音微微拔高。 “我坚持原计划!”谢怀衣毫不避讳的看着后视镜中肖将军的眼睛。 “再这样下去,我们反而会损失更多。将军,明明已经计算出最佳方案,能用最小的代价,保留最大的力量,我们做出了完备数学模型——您——为何不执行?” 肖廷声严肃地脸庞上略过一丝阴云:“同样的问题我不想解释第二遍。” 谢怀衣平稳的语调略有些焦急: “危机爆发前,金陵常住人口八百一十八万余。营地现有人口,一百四十七万,其中包括士兵。” “从全国统计数据看:危机爆发前三天内感染率达百分之九十一,感染后三天内死亡率百分之八十六。理论上,三天内死于N型病毒感染者有六百四十一万。病毒大爆发到金陵沉没的五天内,遇难三十万人。”说出这个数字时,谢怀衣微微一顿。 “今天是第十一天,各种隔离措施的实施,使感染率逐步下降,十一天内总死亡率升高为百分之九十四。目前还有病患正在抢救,感染后觉醒率逐步上升!从第一天的百分之零点六,增加到百分之四点三。统计显示,感染后如果没有觉醒,患者基本活不过十天。乐观估计,广义上的觉醒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五的极限。” “从这个角度看,全金陵最终能幸存四十万觉醒者。但觉醒时间非常漫长,迄今为止还有很多人尚在昏迷。现有感染后觉醒的人群中,很大部分人群属于隐性觉醒,除了对病毒产生抵抗力外,短期内并没有获得特殊力量。同样的,这一部分人目前也没有作为战士的培养价值,对我们的战略防御,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现登记在案、身体健全、年龄合适、愿意参与作战的觉醒者,仅六百二十九人,其中不包括道门留守金陵的五人。” 肖廷声听取谢怀衣的数据报告,神色逐渐严肃。 吉普车马达的轰鸣声,被防弹玻璃窗阻隔在冻白的空气外。一株株白杨,在车窗外缓缓掠过。 谢怀衣冷静到冷酷的语调,在车内温暖的气流中缓缓腾起:“……还有一百多万……” 开车的司机莫名一阵寒战,却没有胆量敢回头看那个发出叹息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 代表了这个充斥着饥饿,寒冷,痛苦与绝望的营地中,最终将逝去百万生命!更重要的是——一旦再次发生大规模爆发感染,这个人口空前密集的营地中,将会在短时间内诞生一百多万个尸人! 肖廷声锋锐的眼神中,隐约弥漫出难以解读的情绪。他罕见地微微叹了口气,道:“数据不能说明全部的问题……小谢……如果事情完全按照方程式发展,那么现在……营地里恐怕剩不下多少人了。” “因为……白羽?”谢怀衣平静地眼眸深处略过一丝探究的神色,“还是道门?” 如果不是白羽的独门法术,可能整个金陵,早已沦为一座空城。 “可惜……道门中人,向来固执地可怕。”肖廷声笑了笑,他大约是很少笑,也很少用“可怕”这样的形容词,此刻听来,语调反而有些奇特。 谢怀衣安静地看着后视镜,那里能清晰地看到肖廷声此刻的眼神。那是一种追思中夹杂着些微悲凉的神采——这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让谢怀衣愣了一愣。 肖廷声立刻察觉到了后座年轻人探寻的目光,神色一换,道:“我们与道门的初步谈判失败了,不过,尚在意料之中。” 谢怀衣点点头:“他们无欲无求。” 肖廷声冷笑道:“自然。一个普通人,永远不可能离开人群而独存。满足一个人生命需要的一切物质,都必须由群体劳动完成。只要是人,就一定有所求。越是发达的社会,越是有详细的分工,就越是如此。但道法彻底打破这一铁律,他们可以脱离常人赖以生存的一切社会物质基础。寻常人孜孜以求的衣食住行,在修行人眼里,完全不必烦恼。所以在你眼里,他们无欲无求,其实他们是所有人中最贪婪的一群人——他们追求长生!” 车依然在行驶,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明净的车窗。远山与树丛交织成一片漠漠云烟,在阴沉厚重的低云下沁出一抹苍郁的绿色来。 “大自然赋予每个生命最大的公平就是死亡,每个活着的生灵都会死,不论他生前是人是兽,是乞丐还是王侯。可这些修行人,偏要谋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你说是不是最令人担忧的贪婪!” 谢怀衣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道:“毕竟,他们固守着他们的戒律,这种固执,对所有人来说……是幸事。” “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肖廷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你说,训练那些新生的觉醒者,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佛家的禅定,道家的调心。两者异曲同工。”这是毫不犹豫的称述。 “原本只是几百人的‘小国寡民’,那些漏洞百出的戒律,自然可以约束地很好。一旦将这个社会扩大到数千万人,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肖廷声顿了顿,斩钉截铁道:“那将会是——比眼前这场危机更可怕的灾难!” “参谋团正在制定最新的《金陵觉醒者公约》,很快就会呈递上来。” 肖廷声一哂,摆摆手:“小谢,你还是经历地太少了,制定了什么样的公约并不重要,这种东西,应该随着时代的改变而不断修正。最重要的——是执行它的那只手。” 谢怀衣眸色渐深,望着车窗外越下越密的雨珠,没有再说话。 吉普车内,空间本就宽敞,此刻一片寂静压来,仿佛穿行于阔远的时光。 肖廷声很随意地坐在前排,忽然神色一动,指着南方江面上飞腾而起的水龙卷,道:“那是什么?停车!” 吉普车应声而停,谢怀衣迅速拉开车门,道:“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是我花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数学模型,可能说是数学模型都辱没了数学俩字,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 大学都快毕业,作为一个多年没上过数学课的人,算这个函数真的颇具挑战。我仅仅取了两个最粗略的参数,每日平均感染率和每日平均感染后死亡率。实际上因为人群流动和保护措施,这个参数是不应该取平均值的。而且我没有添加上感染治愈后不再复发的参数(昨晚忙到两点,实在太困了) 但结果拉出来依然触目惊心! 第62章 疑云 苍云横卷,山水迢递。 一层层细浪,被无形的手抹成冰片,又冲上岸边。脆薄的冰棱,在风力下化作冰晶,被岸边软化断裂的钢筋水泥撕裂,溅起莹莹白光。 陌寒眉峰一凝。 远天之下,江水之上。重重废墟,化作青黛色的孤岛,切断了清晰地视线。这里本是一处潜伏的好地方,可来人却如此招摇,竟堂而皇之地凝水为冰。 “御天下大块无形之术。”陌寒轻语。 ——金陵寸丸之地,能有如此修为者,还有何人? 他略一思索便即明了,目光略过白羽与苏妍。 苏妍堪堪从湖面跃出,面对一江废墟,漫天阴云,正愣愣出神。此刻看见陌寒投来的目光,微微一愣,面露不解,但足下剑舞已起,双剑在冻裂了严霜的空气里划过片片绯红。 白羽即刻心领,从高耸的废墟上一跃而下,立刻将先前备好的衣物分发给众人。 “妍姐,快换。”白羽一笑,举着一件妃红色的束腰羽绒服。 苏妍停下剑舞,讶然:“这是……羽绒服?” 白羽仰着头,奇怪道:“是啊,快换上,现在可是冬天,哪怕你不觉得冷,也不能让人看着奇怪!” 苏妍本是七秀,一身“南皇”,还是旧年英雄荻花圣殿出品——花袖柳腰,彩髻仙裙,环佩玲珑——纯然一副舞姬装束。 她迟疑着从白羽手中接过羽绒服,转身环顾四周,原先笼罩在重重阴云下的城市,她未曾看清,此刻却满眼写着震惊。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叶观止身上。 叶观止正仔细端详着湖水中逐渐沉没的虬龙残骸,忽看见苏妍垂询的目光,忙道:“2014年1月3日。” 苏妍轻掩樱唇,倒吸了一口冷气,道:“14年!”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满湖堆砌的建筑残骸。冰冷的江水带着污浊的泡沫,滚滚扫过废墟。粉刷的墙体,贴瓷的地面,钢焊的装饰。更有倾颓了一半的巨幅招贴画,半面迎风,浮在江水之上。塑料布上,明星巨大的脸庞透出明艳的笑容,任浪花从容来去,不做停留…… 叶观止关切地问:“你是13年8月16日走的,对么?” 苏妍的脸庞上浮现出一阵恍惚:“是么?我不记得了……” 叶观止肯定道:“就是8月16!你一句话没撂下,就从游戏里人间蒸发!短信不接,电话不接,我还以为……”他猛地住口,看见苏妍明媚而恍惚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动容。 “阿妍……你来时,这里是什么样子?” “我?不清楚。只记得那只虬龙要循江而下,入海化龙,却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无数村庄。我初来乍到,实在看不过去,与那只虬龙恶斗了一场……然后……就被……被一个人困在那座地宫之下,再后来,你们不就来了么!”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回忆着,目光依次掠过三人,最终凝聚在叶观止身上。 陌寒的注意从水面移开,看了一眼江对岸,手中长剑斜指那块石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明代的石刻。” 苏妍道:“看当时的装束……嗯……反正不是清朝。” 叶观止瞪大了眼睛,反复打量着苏妍,道:“你被困在那里,难道没有感觉?从明代到现在,好几百年呐!” 苏妍有些艰难的摇摇头。 陌寒道:“看来,我们的时间轴不一样。这没什么,我当时被困在地宫中,也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根本感不到时间的流逝。” 苏妍的神色渐安,仍然带着几分惊疑,她转念一想,问:“你们第一次到这,落脚点在哪?” 白羽踮着脚向不远处一指:“那座塌陷的大厦顶上。” 陌寒的神色瞬间严肃:“我与观止来时,是金陵城外一处稻田。” 苏妍看了叶观止一眼,道:“我来时,这里就是那片曾经被洪水淹没过的村庄!” 叶观止猛然醒悟,蓦地回首,看向白羽所指的大厦,那正是他们第一次潜入地宫时,入水的地方:“难道我们的落地点都在这里?” “而且……恐怕与这座地宫有关……”陌寒倒扣着剑柄,缓缓敲打手心,“观止,你的轩辕令呢?” 叶观止正待取出,只听白羽使了个眼色,换做密聊: 【队伍】白羽:来人是谢怀衣!我的焦点列表亮了! 【队伍】陌寒:能御天下大块无形,得有脱胎换骨的修为,营地里,除了韩子和,恐怕就是他了。 【队伍】苏妍:他是什么人? 【队伍】叶观止:说来话长,金陵江北营地,觉醒者联盟的主席…… 叶观止正愁不知从何讲起,缓缓凝固成冰的湖面上,却走来一个人—— 身量不算高,却异常挺拔。锋利的薄唇上,带着一点沾湿了冷雨的笑意。那双绝不算小的眼睛,微微眯着,瞳孔深邃地令人难以捉摸。仅仅是安然驻足于万顷碧波之上,却仿佛一把刚出鞘的尖刀! “陌道长,白道长。”他神色如常地寒暄:“这两位是……” “叶观止。”叶观止从未见过谢怀衣,此刻,只觉得眼前之人,神色逼人,绝对是杀过人的主,却也并无芥蒂,侧首看了看已收拾停当的苏妍,道:“她叫苏妍。” 谢怀衣迅速地打量了苏妍一番: 七秀南皇套精致的发髻被隐去,此刻苏妍一头长发,柔柔地散入空中。精致的五官,纤巧的身姿,裹在羽绒服中却不嫌臃肿。这是一副任何男子都会忍不住侧目流连的皮囊,但谢怀衣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反而看向了她手中的双剑。 幽月乱花。 冰秀80橙武。 一对双剑,剑柄上一反常态地雕镂着暗紫色的莲纹,花苞中心吐出一道修长的剑身,锋利的刃,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弧线。也不知是何种金属铸成,表面竟浮现出种种曼妙的花纹。 一眼望去,直觉便告诉他,这不像是一把杀过人的剑,而执剑之人,更不像一个杀人之人。 营地中的觉醒者名录,在他脑海中迅速翻过,谢怀衣微一颔首,将手中那一管银枪收入套中,道:“请二位重新登记身份,以配合我们的工作。” 叶观止:“没问题。” “这里发生了什么?”谢怀衣问,目光是直指白羽的。他或许已经看了出来,眼前四人之中,只有白羽年纪稍小,似乎更容易突破。 白羽果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叙述。 陌寒眼底似有一抹带着笑意的叹息——肖廷声并未将轩辕令之时悉数告知这个锋利的年轻人。 “观止接到了他阔别多年的旧友,我们刚刚联手斩杀了一只兴风作浪的虬龙。” “虬龙?”谢怀衣没有掩饰他的惊讶,从水中稳稳踏上岸边,白羽注意到,他的厚底鞋并未沾湿分毫。 “嗯,虬龙。”陌寒没有解释,剑锋一指湖水,那湖上浮泛开大朵大朵的血花,深红中泛着一点乌黑,随着起伏的水面,一朵一朵,飘向北方。 谢怀衣抬起右手,临风一捻,似乎捕捉到了风中残存的血气,眼底的冰寒消散了些,但神色却依旧凝重:“还没死透,可惜……捉不上来。”顿了顿,自语:“我需要一点标本。” 叶观止看着谢怀衣的右手,忽问:“摄风尾之术?谁教你的?” 白羽和苏妍不解,陌寒却神色一变。 【队伍】白羽:这是什么法术。 【队伍】叶观止:我曾见云大人用过,那是推衍法的一种!分为摄行,摄音,摄息,摄味,分别对应眼耳鼻舌,只要此风所经之处,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能被探查出来! 【队伍】陌寒:他没有这种修为,只是察觉到了风中的血腥气。 【队伍】苏妍:云大人又是谁? 【队伍】叶观止:呃……阿妍,我们私聊。 不提叶观止给苏妍暗中科普的种种对白。 此刻的谢怀衣,却微有疑惑:“摄风尾?”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脸色却陡然一寒:“我听说,道门中自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相逢不问出身。”锋利的目光反复逡巡在四人身上,虽不言语,却意图鲜明。 自古萍水相逢,一贯不问出处,这不仅仅是一种尊重,更为人与人之间留下安全的距离。 叶观止被其话锋一激,正待说什么。 却见陌寒伸手虚空一按,道:“观止!”他正视着谢怀衣,也看到他右手向腰侧的银枪偏了半分,于是道:“谢先生如要采集标本,请自便,我带他们二人回营地登记。” 谢怀衣点点头,目光依然是冷锐的。 湿冷的风,刀子似得割着皮肤,白羽看到陌寒身上衣衫犹湿,眉角发梢,已经结出片片冰花。一时间也顾不得谢怀衣的焦点。正待回营地好好生火驱寒,却突然看到系统以鲜红的楷体,在整个视野中闪出一幅红字! 【系统】恭喜玩家 “白羽”,“陌寒”,“苏妍”,“叶观止”首杀“虬龙”。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陌寒”,“苏妍”,“叶观止”完成支线任务《金锁囚龙》 【系统】首杀奖励以发放,请注意查收。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获得“浮屠陨铁”×20。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获得“绞金环”。 【系统】恭喜玩家“白羽”,“陌寒”,“苏妍”,“叶观止”开启主线任务《末世异闻录》之四——寒江鬼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人凑齐开始走剧情了。。。泪目。 苏妍的故事容后交代,或者开单章。 第63章 风袖低昂 四人面面相觑,叶观止与苏妍的私聊,似乎也戛然而止。 不顾谢怀衣尚在左近,白羽一个箭步跃至湖边——只见那断成两截的虬尸已停止挣扎,在翻滚的浊浪中逐渐上浮。大片血花,仿佛连绵不绝的锦茵,无穷无尽地铺陈在茫茫烟波里。 雨丝犹未消歇,浓云势将欲散。满湖潋滟,如霞映澄塘,若不是此刻天光已暗,白羽几乎要以为,她看到了晚霞绝美的倒影! “血!” 白羽惊呼! ——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多,这样浓烈,浓烈地几乎化不开,散不尽,忘不了的血色! “别怕。”身后传来一句宽慰,声音是极稳定的,白羽这才意识到,她骇然退步之时,已经撞到了陌寒。 陌寒不执剑的左手,轻轻按在白羽肩头,手指修长而冰凉,她猛烈跳动的心,陡然安定下来。 “血里有什么东西!”白羽定了定神,运足目力,却碍于光线,实在看不清。 陌寒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冷静道:“嗯。有些脏东西。” 忽的,谢怀衣侧耳凝神,仿佛在极力听音,肃白的面色里含混着某种奇特的表情。 白羽犹自远眺,道:“有东西在水里蠕动!还有……还有那尸体里!……是那些带眼睛的血丝!” 她伸出的手臂,直指着血水中泛起的涟漪——那不是被雨珠砸碎的波纹,反而像是从血海深处睁开的眼睛!眼脸越裂越开,没有瞳仁的巨眼,一只只空洞洞地直视着苍穹! 苏妍亦从未见过这等诡异的景象,正想使出“名动四方”,提前叠“剑舞”层数,却碍于外人在场,似觉不妥。 叶观止已轻剑在手,也在凝神谛听。 白羽正要发问,却见陌寒瘦韧的手指,立在她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沙沙……” “沙沙……” 好像有千万只多足的虫豸,一个挨着一个,爬过温软的肌肤。那轻微而绵长的声音,混杂在雨落苍穹,风流四野,水击江畔的背景音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白羽皱着眉,抬眼望向陌寒,却不经意间,看到了面如寒霜的谢怀衣。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从江北迢递向南,此刻万籁岑寂,江阔云低,哪怕隔着十数公里的距离,居然也能听到。这在危机前喧嚣的都市中,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谢怀衣忽然抬手按耳,皱着眉道:“收到!我在南岸!立刻返回!再说一遍,我在南岸,立刻返回!” 他转身欲行,忽听身后一声轻叹。 “走不了了。”陌寒的声音依然是沉稳的,他叹了口气,指向茫茫江面道:“血雾已经升起。你一个人,恐怕无法安然渡江。” 远远望去,波澜渐起的血红色浪花中,升腾起某种粘稠的雾,初起似随风而舞,渐次虬结直上,如一道巨网,拦住两岸流水。 陌寒手中长剑轻轻一颤,“吞日月”顺势划落,低声道:“一起走,我们助你回营。” 谢怀衣微微颔首:“好。” 叶观止望着阔达的江面上缓缓升腾起的血气,那些隐隐绰绰,宛如长发的血丝,一束束扭转飞旋,向江北人烟密集之处飘荡而去。他心中默算:“那段距离不算长,鹤归孤山足够砸过去,再不济还有玉虹贯日。我可以用云栖松,给你们冲开一条路。” 他报的是剑招,藏剑虽为近战,但剑招中的位移技能却堪称全门派之冠! “用鹤归?”陌寒的声音有些肃然。 鹤归孤山在技能描述上,虽然比玉虹贯日的突进距离少了五分之二,但,鹤归落地,有范围眩晕,玉虹只是快速突进、打断读条兼封内功,这些不知如何形容的血丝,自然不存在封内不封内的问题。 “好办!”叶观止一笑,露出闪亮的白牙。起手便是玉泉鱼跃,在半空中周折翻卷。 苍冷的天越沉越低,暗红的水却越腾越高。那天与地,两厢压来,逼仄如笼,当中喧阗一剑,却如脱枷破空! 谢怀衣微讶,似乎第一次见到这等锋锐恣意的剑术,轻忽之心微微收敛,旋即迎风追上。 江风里掺着的一缕腥气。 叶观止人未回头——啸日切换,重剑在手。 陌寒会意,半空使出吞日月,正在吞日月聚气之时,叶观止猛地一跃。煌煌剑气,沸汤沃雪般切开翻滚的血丝。众人甚至能听到血丝破开的“裂帛”之音。 此刻吞日月剑诀已尽,陌寒长剑回转,一道浮凸于血色之上的空心圆球,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在迷障之中,形成临时通道! ——纯阳气场,需得先锁定目标,才能落下。而冲破迷障之人,必须有绝对的速度和锋利。眼疾手快!二者缺一不可! 谢怀衣目光淡淡扫向陌寒,正待穿过通道,却听前方一声怪叫—— “不好!”已经脱离吞日月笼罩的叶观止,大喝一声,血条瞬间掉了一大半! 此刻叶观止与谢怀衣在首,陌寒与白羽居中,苏妍因七秀轻功的缘故,落后几步。没有剑舞,她根本无法加血。 白羽心中一急,足尖淡蓝色太极一闪即逝,瞬息冲入吞日月笼罩的空间,对准叶观止,落下“镇山河”! “嗤……嗤嗤……”好像沸油淋下,某种不详的东西,被镇山河纯净的剑气烧为灰烬。 她临风而行,没有看清,却蓦然想起了C大校园里,那个从公交车上款款走下的年轻女尸。当时情景,若非最后一击,白羽鬼使神差地落下了山河,恐怕早就身受重伤! “观止!”苏妍惊呼,随后才到,带起漫天芳影,凌空一转——剑舞已成——红扇纷摇,水袖凌天,片片花瓣,如华星出云般,笼向叶观止身侧。 ——风袖低昂! ——技能附带“天地低昂”效果:持续40%减伤! 谢怀衣一时侧目,看着苏妍双手幻化而出,又转瞬湮灭的两柄舞扇沉吟不语。 白羽已侧身为苏妍让出空间。 由她带起漫天绯红,又凌空转了一圈,双袖交击飞旋,“翔鸾舞柳”点落在叶观止身上套上了持续回血BUFF“翔舞”。 叶观止的血线瞬间被拉回,他却发出第二声惊呼,抡起重剑便直追而下,拉住了因为半空中连续两次旋转,而无法控制轻功方向的苏妍。 两厢交错,落在最后的陌寒已破开红幔,回身人剑合一,引爆方才的吞日月。 万道毫光,本为无形,却在浓郁到诡艳的红丝中迸溅开冷冷剑光,原本缓缓流转的血雾,受此一惊,轰然碎裂,整个屏障的立面上荡漾起一道汹涌的涟漪。 就在雾丝被剑气震退的刹那,隐没在粘稠雾霭下的东西,甫见天日—— 那是一截虬龙的尸骸,只是片刻功夫,已经分辨不出肌肉文理。漂浮在水面之上的一团团血块间露出青茬似得白骨,暗红的江水反复淘洗,血肉半隐半落间,仿佛有无形的利齿,在水下撕咬着尸体! 江面在轻微的沸腾! 却冷得砭人肌骨! 那是—— 浸泡在水下的尸人,群蝇逐臭般迫不及待地吞噬着丰沛的血肉! 白羽顿时脸色煞白,经历了这么多事,她面对危机的心理状态已经经过调整,可乍一看这等令人百骸具冷的场面,不由胃中翻滚! “走!”陌寒轻喝,经过白羽身边,一手带住了她。不消片刻,众人便稳稳落入江岸。 谢怀衣刚一上岸,便扶住耳边的微型耳麦,皱着眉,道:“江水中发现大批丧尸,请指示。江水中发现大批丧尸,请指示。” 许是无线电另一端的肖将军说了什么,谢怀衣的声音微微一低,道:“是,还有四人,与我在一起……初步估计,十分钟后,丧尸将登陆北岸……好,我立刻回去。” 他迅速通讯完毕,语气从容不迫,却不容置疑:“请四位与我一同去见肖将军。” 话音未落,营地中再次响起警报,尖锐的啸鸣,划破冰冷的云层,一声高似一声,一浪快过一浪。警报未停,四面枪声已起,军队的口号与呼喊声连成一片,又被嘈杂的脚步声淹没。 “所有人不得外出!不得走动!各单位就位!各单位就位!”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混乱的营地上空回荡——那不是肖廷声的声音。却有效地压制住了混乱。 西天边光影式微,黑暗笼罩大地。营地四周被探照灯光柱扫得亮如白昼!摇晃的影子混入摇晃的树梢,凝结成一种诡异的姿态。 陌寒四人,随谢怀衣穿过三层军事防线,直奔中心营帐。 高亢而粗噶的广播,依然在冷冽地空气中回响,甚至由于阴云低垂,天地间的回音,层层叠叠,撕扯着奔涌向无尽的远方。 营地中,军用帐篷鳞次栉比,挤挤挨挨,几乎落不下脚。白羽借轻功穿行其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顶帐篷下的声息——那些被命令待在营帐之中不得走动的脑袋,一个接着一个探出帐篷。一阵窃窃而绵密的交流,混合着晃动的恐慌,如同实质的乌云般笼罩在营地之中。 营地中央,唯一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帐,正帘门打开,照出明亮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一通雷,居然把网打断了。。。今天才发出来 第64章 围城 谢怀衣当先进入,诸人紧随其后。 当白羽第一步踏入这个临时指挥中心时,距谢怀衣在江岸发出警报,已经过了五分钟。 并非轻功不快,而是这座容纳了一百多万人的营地,着实太大。所幸初扎营时,军队署在外围,调动防守,并不迟滞。 从营帐大开的帘门向外望去,南方的天空只剩下一点凌乱的殷红,然而南边的营地却是炽烈的,原本连绵成片的篝火,被立刻贯通,化作一道火墙。似是紧急布置,汽油燃烧的味道,远远铺散开去。只看到远方一线明红下,时不时窜起火光,明明灭灭地映红了辽远的天幕。 回望只是一瞬。 跟在她身后走入营帐的苏妍,不出所料地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 肖廷声肃然地神色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一向凌厉的目光,在苏妍身上多停滞了一秒,随即抬手示意谢怀衣继续汇报。 ——他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叶观止所言非虚。这群修行人,居然真的又从那座地宫中救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谢怀衣顿了顿,方才言简意赅地叙述玄武湖中发生的事情,旋即道:“五分钟前,不明生物已被蜂拥而至的尸人吞噬了大半,尸人嗜血,且不畏水,预计再过五分钟,将会从北岸登陆。” 肖廷声缓缓点了点头,大步走到战时专用信息总台——那是一个精巧而轻便的短程无线电台——打开正红色的按钮,带上了特质的耳机,扶住话筒道:“全军听令,启动一号方案,燃烧弹准备,十秒后发射!” 话音一落,营帐中骤然响起尖锐的电子音—— “十!” “九!” “八!” …… “三!” “二!” “一!” “发射!” 漫天呼啸的流火,掠过被黑暗笼罩的天空。尖锐道划破空气的声音里,不出意外的掺杂入压低的惊呼——被照亮的天空下,浮起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或惊慌,或镇定,却都被猛然腾起的亮光映的煞白! 从白羽驻足的角度向外看去,连绵不绝的火焰,从更远的南方升腾而起,那是烈火附着在江面上燃烧的光芒,一大片肉眼可见的烟雾从辽阔的江天中升腾而起,被数千度的高温直接送上夜空——仿佛,一片赤红的云彩。 晚霞被低垂的云翼逼成最后一道飞白,将散未散的殷红,被南方浓烈的明红色逶迤染透,几欲滴出血来! 肖廷声笼罩在白炽灯光下的面容,被映出微微的红晕。 他摆摆手,示意谢怀衣坐下,然而目光却是坚决的。他缓缓道:“小谢。现在!你的巡逻任务已经完成,留在这里,协助调配觉醒者投入战斗。” 谢怀衣神色一变,似乎原本冰霜一般的面具下,裂开了一隙地火! 肖廷声严肃地与他对视,甚至不惜为此耗费了五秒钟的时间。 “我认为,我直接参与战斗,更能体现价值……您不缺指战员。”他的话很轻,带着某种奇特的情绪。白羽站得稍远,几乎没有听清。但与他只相隔了两个人距离的肖廷声,听得很清晰。 肖廷声锐利地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口气里饱含着不容置疑:“我接到的最高命令——就是保证你的安全。” 谢怀衣一反常态地脸色一白,仿佛这一句话击中了某种隐秘的关结,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迅速而轻微的抽搐了一下,旋即僵硬地直立在涌动的寒风里。 此话一出,白羽心中突兀地打了一个激灵。在座的所有人,都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向桌前争执的二人。迫于此刻压抑的氛围,那些目光都是克制的。 谢怀衣幽深的眼眸,缓缓闭合,再睁开时,眼中深不见底的幽谭,已重归一片寂静,那具冰雪铸就的面具,再一次隔绝了众人的窥探。 肖将军单掌撑桌,身躯微微前倾,转向了他的右手边——那里或坐或站着道门留守金陵的张道长,远来报讯的韩子和,陌寒等一行四人,以及——觉醒者联盟的数位高手。 白羽与其中几位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全城大撤退时打过照面,却并未攀谈。目光再向深处寻找,白羽居然看到了面色苍白,掩不住一脸病容的薛自雪! “目前,有能力参与战斗的觉醒者,有六百余人,包括三百多名军中服役的士兵。”肖将军语气沉笃,“剩下的三百多人,很遗憾,有能力,但没有素质。贸然将他们派赴前线,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这种非常规的现代化的战争。” 他毫无情绪的目光,落在韩子和与张屯溪身上,又逡巡入侧首联座的几位觉醒者。 “从目前获得的讯息来看,这些尸人并没有思维,遵循的只是本能。我们拥有杰出的军队,现代化的武器,诸位修行高人与觉醒者。取得阶段性胜利,不是难事——我们所要面对的敌人,其实是自己!” 肖将军深沉的目光极具压迫力:“这场战争,坚持一日,两日,不成问题,一月,两月,还能熬住,若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呢!” “诸位,面对无穷无尽,很可能刚才还在与你并肩作战的敌人,谁敢放胆说他能坚持十年!二十年?” “我军没有对付尸人的经验,更没有做好应对尸人的心理准备,但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积累觉醒者的特种作战经验,把它当做百年大计来对待!” “不用多说,想必大家都明白,觉醒者是我们的未来。而这,恐怕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组织觉醒者参与到战斗之中,未来的历史,将由在座诸位创造!我们站在这里,就已经站在了历史的转折点上!当与诸君共勉!” 满军帐,发出同一声短促的应和。 左侧的将军们坐姿更加笔直。 ——是的,与六天前那场仓皇萧索的大撤退相比,人口数量的急剧减少,和随后觉醒者数量的几何式暴增,都为这架战争的天平,加上了更重的砝码!最初的艰难被勉强度过,哪怕此刻丧尸围城,退无可退!以金陵城此刻保存的人口基数,和道门奇妙的驱毒法术,他们只要熬过一天,就会有更多的觉醒者源源不断地补充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这,恐怕是现在所有幸存者都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们已站在了时代浪潮的最高峰! 肖廷声满意地看到众人重燃的斗志,刻意忽略了张道长深邃的眼眸。 “现在!”他一字一句,异常果决:“总参将觉醒者中的军人和平民混编成二十个班,七个连,由在座道门诸位,联盟中最杰出的觉醒者和军队遴选出的最强战士带领。分批投入战场!” “我任命谢怀衣少将,为这只特殊军队的总指挥……小谢。”肖廷声微微一笑,目光落向面无表情的谢怀衣。 而在座众人却全部惊愕于谢怀衣的军衔——少将! 从外表看,他绝对没有三十岁!一个二十多岁的将军!虽然是将军中最低的军衔。却荒谬到几近不真实! ——他是什么人?白羽在心中暗暗打上一个问号。 哪怕是一位堪与匹敌脱胎换骨之飞天高手的觉醒者,也没有道理拥有如此高的军衔,更何况是实职!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拥有足够多的军功,多到不得不破格提拔的地步。而在和平年代,积累军功的唯一的途径,似乎已不必明言。 面对暗潮涌动的营帐,谢怀衣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立正,敬礼,默然接受了肖廷声的这一决定。 旋即利落的转身,面对尚未来得及收起惊讶的众人。 “韩子和,张屯溪,陌寒,叶观止,白羽,请以上五位,各带领一班,正面配合主力军队,拦截尸人攻击。李卫华,周立忠,张晓波,冯凡音,马秦,夏勇,分两翼支援。其余九人,将各班集合后,来帐前待命。” “点到名的起立。”谢怀衣右手一挥:“到薛少尉这里领取通讯仪。” 帐中气氛一凝,负责正面防御的全是道门中人。 这并不令人奇怪。不提他们五人的实力冠绝全营。与刚刚觉醒的士兵平民不同,这五位中,除了白羽尚幼,其余四人都参与过真正的战争!而白羽在金陵撤退中展现的能力有目共睹,并没有因为她相貌年幼而被质疑。 ——这是一个强者为尊的时代,一切繁荣与荒芜,都在此刻初露端倪。 剩余六人,都是行伍出生,熟悉军队的作战方式。更适合穿插于战场之中,执行多样战术。 而唯一例外的,却是安静地站在叶观止身侧的苏妍。 谢怀衣专注地看着苏妍的眼睛,似乎心中也在思量,不消片刻,他斟酌道:“请苏妍姑娘配合医疗小队,负责正面战场的战时医疗。”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在看到这位白羽一同进来,且身负双剑的女子时,便已明白:这个形容绰约,举止古雅的女子绝对不可小觑。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也必有一身绝艺。 可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有治疗能力! 肖廷声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他毫不掩饰惊讶地打量着苏妍,似乎隐约找到了事情的真想——为何叶观止得到的那块轩辕令,会指引他去救出这样一个女子!以修行论,即便她此刻的治疗能力并不出众,一旦成长起来,也可抵一支雄兵! 作者有话要说:哪怕只有几个人在订阅,也请给一点回音吧TAT 连发好几章,却没有一点回馈信息,令人恐惧! 第65章 交锋 当众生踏上这条路,一切人与事交织的洪流,将滚滚向前,再不回头。 ———————————————————————————————— 枪声。 渐响渐烈。 军队已经与丧尸接触! 白羽急飘向南,焦急地看向陌寒,却意外发现,陌寒眼底,深沉如无边大海。那幽深莫测的眼神,仿佛看向了无尽虚空,令她感到一丝战栗般的陌生。 陌寒回望,若有所思的凝重立刻转化成温和的笑意:“不用担心。”从陌寒眼中望去,白羽哪怕抑住了心底的忧虑,那忧虑也清澈见底。所以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 白羽默默吐出口气,挥走心底的阴霾:“我没有上过战场。” “大家都知道——既然肖将军要以战练兵,那么,你保护好手下的战士就行。至于战术指挥,那是参谋的事。”陌寒直指耳边的接收器。 “原来如此,那就好了!” 若非轻功御风,白羽几乎要拍起手来。她又恼又叹的神色,让陌寒忍俊不禁。 “你守在我右边,两翼的压力会小一些。” “好!我去洗‘两仪化形’的伤害溅射。”白羽道。 “唔?为什么不试试*独尊?”陌寒问。 “80年代的镇派,给了*独尊双倍的目标和伤害。90年代就没有啦!”白羽笑道。 陌寒了然:“好吧,如果有空,你把*独尊激活。自己控制目标。” 白羽眼睛一亮:“好!” 临近火线,陌寒凌空一折,飘向东方。淡蓝色太极玄光,在冷冽地风中缓缓散去,白羽能清晰地看到,那是烈火最盛的地方! “报告!二连三班!应到二十七!实到二十七!请!指!示!” 一字一顿的大喝,盖过隆隆炮声,迅速拉回白羽的注意。 这是三道防线中的最后一道。铁丝网连接起巨型障碍,在匀速旋转的探照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而障碍边三三两两散着的——居然只有九人! “只有九个?”白羽大喊,耳膜几乎被炮声炸裂。 “报告!十八位狙击手已经就位!这里除了我,都是联盟的人!”探照灯刺目的光扫过,照出一张半面惨白,半面漆黑的脸,唯独一双眼睛,闪烁着刀兵雪亮的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又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爆炸,灰尘飞了满天。 “报告!李策天!”那张精瘦的脸俯视着白羽。 白羽一惊,脱口道:“天策?” “报告!是李策天!”那粗重的嗓音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字咬得极重。 “砰砰砰——”枪声近在耳畔,大地簌簌颤抖。白羽扶额远眺,熊熊烈火下,焦枯的残骸堆叠在第一道壕沟中,几近填平! ——他不是天策,不然定能认出纯阳的轻功。白羽心中笃定,向分散的八人喊道:“过来!” 李策天浓眉一拧,以更高的分贝大喝:“三排集合!” 那八人听到命令,弯腰弓背,迅速溜进白羽所在的掩体。又一道探照灯扫过,白羽这才看清,八人中还有一个女子。 “谁能远程攻击?不用枪。”白羽问,又一片灰尘洒落,她咳了起来。 “都能!”李策天代答道。 白羽讶然,心道:不愧是遴选出的精英。 “什么属性?”白羽问,探头看向原方,不断有尸骸冲破着火带,踉踉跄跄倒在千米之外第一道壕沟之中。刺鼻的焚尸味,令人作呕。 “三个火!一个水!一个金!余下两个特殊系!”李策天粗硬的手臂不断划拉,“但是,距离没有子弹远!” ——狙击步枪有效射程八百米,自然不是法术能比拟。白羽立刻明白,为何这八人悠闲地站在掩体下。这些觉醒者是为了丧尸潮逼近狙击手时,近距离格杀丧尸而配备的。 丧尸没有组织,不论登陆还是进攻,都表现出典型的随机性!营地从南向北分布,像一个拉长的卵圆形,面对大江的这一面,是鸡蛋最小的弧面。丧尸潮在聚集冲锋时,自然而然被流线型的布局分流,只要最前端的防线不被打破,所有防线都相对安全。 ——压力最大的正前端,正是叶观止负责的区域! “跟我来!”白羽放弃了大声喊话,打了个手势,绕出掩体。 对付丧尸,红外夜视镜没有用,反而会被燃烧弹干扰。浓烈的烟雾限制了有效视野——而只有一枪中头,才能将其彻底杀灭! 烈火在一千米之外燃烧,火舌舔舐着云层。滚滚热浪,裹挟着骨肉焦枯的气息,一浪一浪拍打在白羽脸上。一具具燃烧的尸骸在移动。踉踉跄跄,但坚定不移! 白羽跳下第二道壕沟,站在埋伏圈的最前端。 烈火中,隐隐绰绰的影子清晰可见。 爬满一道壕沟的军人们稳稳操纵着狙击步枪,精确无比地点射!每一声枪响,就意味着一个越过火墙的丧尸被击碎头颅! 【队伍】叶观止:尸潮来了!注意! 白羽心中一凛。 接天连地的火幕剧烈抖动,好似有一只无形大手,猛烈地撕扯这道高温屏障。近处的空气,令人不安的扭曲,一道道着火的声音,带着皮肉焦枯的气息,前赴后继的扑向人群! 白羽猛地意识到不妙——那些丧尸身着冬衣,厚重的棉衣、羽绒服,虽然能拖延丧尸渡江速度,但也能有效阻隔燃烧的大火!浸透了江水的冬衣烧的极慢,漂浮的火焰蒸起蒙蒙水汽,又被热浪搅扰一空! “砰……”枪声连绵不绝——距离缩短,狙击枪已经换成了冲锋步枪。 白羽深吸一口气,吐出胸臆中的烟味,道:“四百米。” 纯阳最远技能不过九米二十七尺,而身后这些觉醒者,掌握力量的平均时间只有两日,法术外放,能达到两米已是极限,有效杀伤力范围更低! 尸潮不断逼近。甚至!冲在前排的丧尸,被熊熊烈火焚烧倒下,却立刻被后来者围攻吞噬。哪怕筋肉骨骼,已经干枯如炭,在丧尸眼中,那也是可供果腹的食物——他们用腐烂地手掌插入同伴焦黑的眼眶,掀开颅骨抢夺脑浆,原本半流质的大脑,已经被烈火烤成固态,握在手中,软软垂坠下来,还有一点弹性。 白羽忽然注意到——那些凝固的胶状物内,似乎有一点微微发亮的晶体——元晶! 那些丧尸,在抢夺同伴的元晶! ——难道子弹正中眉心,击杀丧尸的原因,是击碎了元晶? ——所以迄今为止,“元晶”早已不是秘密,却依然没有公开收集元晶的命令!因为,以枪械为主要武器的军队,很难做到! 东方垂落的云翼下,掠过一道灿然如金的煌煌剑气。正面战场的压力,已迫使叶观止出剑!粉红色水袖的光芒在纵横的剑气中飞旋,剔透的灵光,被笼罩大地的云层反射,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二百米! 火墙已渐渐熄灭,形同虚设!这么近的距离,哪怕用手榴弹炸翻了丧尸,也仅仅是稍微阻住了丧尸进攻的脚步。只要不破坏大脑里的元晶,那些残肢断骸,依然锲而不舍的蠕动向前! 浓烟忽然滚滚而上,被冷热对流产生的风,撕扯着升腾而去。 远程狙击手已经撤至第三道防线,留在这条壕沟中的战士,陆续换上了冲锋枪。枪声虽响,命中率却低了很多。 白羽剑锋轻转,一道璀璨得有如实质的剑影,坠落在她脚边——孤剑破日式,破苍穹!提高百分之五的伤害输出。 剑影留痕,气场却无法被肉眼看见。 众人不解白羽的举动,只当她在布置驱毒的剑阵,关于这招,营地中已经悄然流传了无数版本。只有李策天忽然握了下拳头,奇怪地看了一眼白羽。 一百米! 淡蓝色的剑气,如盛开的雪花,千丝万缕,绽放于黑暗的天空下——那是剑纯的万剑归宗。陌寒,也已出手! 白羽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忽然飘过一丝阴霾。她没有细想,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地擦去了沁出的细汗:“等到短兵相接之时,我会尽力保证你们的安全,狙击手在我身后扇面展开。觉醒者不要远离我十米之外。” 此时,炮火声已逐渐低微,枪声在零星响起,锐器砍入骸骨的声音越发清晰。“咔嚓……咔嚓……”带着荒蛮的气息,顺着挥之不去的焦臭萦绕着每一个人的感官。 ——“噗嗤……”一声尖锐而微弱的破空声,从白羽身侧响起,只是一刹那的时间!一道浓烈炽热的血喷上白羽的脸颊——鼻腔里充斥着烟火气肆虐后猛然浓郁起来的血腥味。那个白羽尚不知名的年轻男子,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缓缓倒下! 探照灯刷地扫过,他眉心一点微小的黑洞,流出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李策天果断抽刀,正对眉心砍去。那人一腔子血泼进潮湿的泥土,裂成两半的半片儿头颅滚了滚,不再移动。 “二代丧尸!”白羽的心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她长剑一卷,立刻掠出壕沟!头也不回地向前方冲去! “掩护!不要暴露在丧尸正面!他们能远程攻击!” 白羽疾喝,脑海中飞快搜索着第一次与二代丧尸相遇时的场景,那时还没有“二代”的定义。但那栩栩如生的女尸,在走进目标时,才突然袭击。给白羽留下了深刻印象! 如果这些进化后的丧尸群起而至,只要防线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就意味着无数条生命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心漂,虽然你可能看不到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明下,这是你的龙套。 第66章 鏖战 两仪化形! 磅礴的剑气聚成一道雪亮的光弧,以沛不可挡之势破入丧尸群!莹白色的太极在脚下碎裂,锋利的光影呼啸着刺入血肉。一蓬蓬干枯的血,在探照灯刺目的白光下,闪烁出暗紫色的光芒。 白羽身形疾驰,落地扭身一旋,长剑荡开一串凌厉的剑气。三才化生!锁住了周身丧尸的脚步。 【队伍】陌寒:小羽!后退! 陌寒看到了白羽的位置,发出警告。 “唰!”生太极落地!远处的丧尸像是被白羽身具的活人气息吸引过来,隔着凌厉的枪声,她能听到被江水冻僵又被烈火烤化的肢体,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尸臭扑鼻! 【队伍】白羽:没事,师父,我能拦上一会儿! 气场已铺,白羽心中稍定。看来冲到她面前的二代丧尸毕竟是少数。最危险的角色都被叶观止和苏妍联手拖住! 白羽举剑齐眉,三枚晶莹雪白的剑影,从虚空中无声而起,迅速环绕着白羽破空飞旋!一只只利剑刺破尸人的眉心,摧枯拉朽般带出飞溅的血末。 那些血也是干涸的,凝固的血管浮凸在黄白色的脑组织之上,就像一只只丑陋的蚯蚓,僵卧在肮脏的雪地里。 “噗……”又是一声细微的破空声! 白羽迅速举剑封挡,几乎是剑至眉心的同时!含元剑被猛地一震,*独尊被迫打断! 白羽顾不得发麻的手腕,顺着切换的目标焦点,回身便是一剑两仪化形。厚重的剑气切开一片断肢残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那丧尸的头颅! 这一剑饱含惊怒,白羽剑气脱手,脚下便是一个踉跄。蓦然发现,她手中的“两仪化形”已经激活! 一丝喜悦悄然爬上她紧拧的眉间。 烈火余烬,飞灰漫卷,整个大地仿佛淹没在一片片凋枯的灰烬中。那些像雪一样一触即碎的灰烬,带着尸体烧焦后残余的温度,漠漠然纷扬与浩荡江天之间。 “砰!”枪响! 李策天手中的手枪口,腾起一缕青烟。 “你们这些小崽子!愣着干嘛!开枪!”沙哑的喉咙,像砂轮磨过岩石,却格外冷静! 似乎是被白羽骤然出剑的锋芒震慑,几秒中后,撤退到第三防线的狙击手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瞄准镜上! 白羽压力骤缓,并指击出太极无极,三道剑芒灵巧地穿过飞灰。 又是三个丧尸倒下! 漆黑的皮肤上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黑洞洞的眼眶里,眼珠焦曲成一块褐色的黏团,可扭曲的黄褐下仿佛另有一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白羽。 ——当一切感觉器官,都被大火焚毁,他们怎么分辨活人和死物? 白羽心头闪过一丝疑问,手中剑芒吞吐不歇。顷刻,又是半片颅骨被削飞出丈许。剑三系统可以看到目标的目标,而白羽出手至今,所见尸人的目标都是自己,不由心中纳罕。 她心中计定,决定冒险求证一个由来已久的疑惑——倒提长剑,扶摇而起,凌空落入第一道壕沟前,生太极在空中翩然坠落,气场内的丧尸,仿佛游戏中被她吸引了仇恨的小怪,摇摇晃晃地追去。 白羽并未下落,半空中猛一扬手,洒下一小把元晶。细碎的晶体,在昏沉的天宇间,并不显眼。 丧尸们却“咔嚓咔嚓”抬起僵硬的颈椎,像是注射了兴奋剂一般冲向一处!僵硬的关节不能活动,身躯连带着双腿猛烈摇晃。远看去,就像一片片因为狂喜而颤抖的人群! 白羽面露喜色,立刻抽身飘退,大喝:“快!燃烧弹!” 事不宜迟,李策天拽起一只火箭筒样的发射器,扬起仰角,猛地拔落保险,一道明红色的火焰便如烟花般坠落向聚集的丧尸群! “轰!”火舌吞吐,滚滚热浪差点掀翻白羽。她人在半空,兴奋的表情在烈焰映红的脸颊上格外夺目。 【队伍】叶观止:咦?怎么了? 叶观止显然也注意到有丧尸流向了西侧。 【队伍】白羽:尸人在追逐元晶,他们脑子里的东西!用元晶吸引尸人,可聚而歼之! 【队伍】叶观止:元晶!?我可没收集尸体脑子里东西的癖好!谁还有这玩意? 【队伍】陌寒:我不捡尸体。 白羽一噎,确实,这两人不爱捡小怪的掉落,这会儿又没自动拾取,除了白羽,谁还有这玩意? 【队伍】白羽:那我去引开他们!我攒了一组! 【队伍】陌寒:不急,我试试玄龙石行不行! ——玄龙石,80年代铸造小橙武的材料之一。陌寒知道白羽从游戏中携带来的沉沙玄晶,在吸收元晶后陷入了沉睡。心中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队伍】叶观止:你一纯阳别凑热闹,玄龙石我也有!尸人也属我这最多,我去试试! 【队伍】苏妍:我跟你去! 【队伍】叶观止:别闹!我速度比你快,你一用大轻功,剑舞就掉,我还有虎跑,玉泉,云栖松,不会有事。就这么说定了! 白羽插不上话,只得随风而落,短小的裙裾在狂风中烈烈飞舞。 东方低垂的云层下略过一道流利跌宕的金光,锋锐的剑芒切开了飘摇的火焰,亦仿佛一柄破天巨剑,以无匹剑意,扫开滚滚红尘。 ——叶观止的血条瞬间空了一半。 ——原来技能激活后倾尽全力施为,竟是两伤之术! 就在此刻,已布满整条二线的丧尸齐齐引颈望去——那些或是焦枯,或是腐烂的眼睛,一只只迫切地调转方向,看向东方。破碎的嘴部:柔软的唇已经腐烂,牙齿缝隙间碎肉与血丝相缠。那本应该死去的喉咙,陡然发出气流吹过破竹管似的“嗬嗬”声!扭曲的手臂一根根指向金光最盛的方向。僵直的腿,筷子一样狠狠扎入泥地,脚骨翻折向外,却走得飞快! ——就像饥饿已久的狼群,遇到了久盼不至的羔羊! 叶观止还在奔行,他不能离地太高,更不能奔走太远,这一大片战场上的丧尸分布太散,依然有小半游离在防线两翼! 金色的剑芒不停闪烁,整个战场上穿梭如电。每一次回折,都惊起一片潮水般的耸动! 丧尸逐渐被聚集到一点,他们互相攀爬着同类的身体,似乎想要更接近叶观止手中的玄龙石!藏剑猛然向高空一跃,玄龙石抛在空中,到达顶点后急速下落。江滩上大片大片的丧尸发出“嗬嗬”的怪声,已经完全不顾叶观止身在何处。 “轰!”强光照亮了大地! 那是自营地后方飞出的炸弹! 炸弹发出的时机选择得非常精确!却不料叶观止回身的方向正迎着那枚弹药直撞上去! “观止!” 那是陌寒的声音,他一剑腾空再度下掣,已经追至叶观止近前。 一道恢弘浩大的剑阵,瞬间笼罩两人!剑阵从空中展开,幻化做一片澄蓝,流水一般的剑气在阵法铺陈的天地间疯狂回荡,扭曲的光影透过撕裂大地般的爆炸,在刺目的强光下,染做一片幽谧。 有山河日月,草兽鱼虫,四时八极,变化无穷! ——那是镇山河! ——也是白羽第一次看到完整版镇山河的全貌! ——山河界内!众生无伤! 烈火包裹着山河之界,在无尽的血肉中纵横收割! 堆积到一起的丧尸,成了一道天然火堞。原本被燃烧弹烘干的冬衣和骸骨已经丢失了大部分水,此刻迎风燃烧,堂皇热烈得亮如白昼!还有不少丧尸,完全不畏热浪,前赴后继,如同朝圣般涌入火海,为这场盛大的燃烧,添加更多的薪柴! 普通燃烧弹的温度至少八百,而这种一靠近就肉消骨毁的特殊燃料,是金属粉末所制,其中心温度,白羽已不敢想象! 她紧攥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队伍列表中的头像没有一丝变化,可是……激活后的山河,真的能抗住几千摄氏度的高温? 苏妍本向前冲,却被烫人的热浪逼地不断后退! 火焰还在持续燃烧,意味着陌寒还在维持着“镇山河”——那已经远远超过了技能自带的八秒时间!想到叶观止方才为那惊天动地的一剑付出的代价,白羽紧紧咬住了下唇。 “嗬嗬……”耳畔突然响起可怖的抽气声,白羽足尖连顿,三才化生再度出手!她根本没有看向身畔试图攻击的丧尸,挥剑平削,就将首级挑飞! 军队收到了总指挥发来的命令!全线防守的格局,立刻转变成扫荡进攻!一旁跃跃欲试的觉醒者,迫不及待地冲入零散的丧尸群之中! 这些低级的丧尸,对充满能量的物质并不如高级敏锐,失去了二代丧尸做核心,只能浑浑噩噩游荡在战场边缘。原本这些行动迟钝,又防御不高的怪物,单独行动时就很好应付,更何况是一群不惧感染的觉醒者! 一时江滩上各色光芒连连闪动,但所有人都不时敬畏地看向烈火中岿然不动的蓝光! 白羽的心,在下沉! 作者有话要说:赶榜单好坑……终于写完了,我觉得我要睡上一天!!! 第67章 风雨再临 火还在烧! 没有熄灭的迹象! 炽烈的火焰下,蠕动的人群就像夕阳中拖着黑影贴在平原上觅食的羊群。羊群不时凝望着血水般的落日,试图看透红光下浓烈的阴翳里,沁出一缕靛蓝的天空…… 白羽被空气中蛋白质烧焦的气息呛得微微咳嗽,手中含元剑却毫不含糊,纵横来去。 两军对峙,成为单方面的清扫。等候已久的觉醒者,迫不及待地冲向迷茫乱窜的丧尸——那代表了他们今后的食物,奖赏,以及最重要的——地位。早在渡江之初,军方就面向所有军民发布悬赏:在确保原有职务与个人财产的前提下,根据击杀丧尸的等级和数量,获得相应的军功和酬劳。 白羽没有参与这场单方面的屠戮。 那些陈旧微褐的血液,从断肢残骸中滴沥而出时其实已经凝固。青紫色的血管在火光下呈现妖异的艳紫色。像一只很小很小的口,艰难地吐出褐色的珠。更多的,是青黄色亦或红黄色液体。仿佛渡江而来的丧尸喝了满腹江水。水在一具具千疮百孔的尸骸中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遇到豁口,便不由自主地流出。 ——击杀行尸走肉已是无趣,更何况是为此争夺? 同样没有参与到这场争夺之中的,还有一个人——李策天。 白羽飘然后跃,迎风回浪,衣裾翻飞,站在李策天身前。他黑而粗的眉,在国字脸上格外突兀。 “你不去?”白羽疑道。那声音在剧烈的火焰里,有一种仿佛光阴错位的清冷。 李策天端着枪,半伏在壕沟里,但目光却与白羽平视。那双烈火中熠熠生辉的眼睛,褪去了战争的锋锐和疯狂,平静地不像是军人。 “没有必要。”他不欲解释,尤其是面对一个外人,更尤其——这个外人年纪不大。 一个久经人事的人,很容易从一双眼睛中判断出一个人的年纪。 白羽却轻轻叹了口气,倒持长剑,轻轻抚着它流水般的刃。眼前之人毫无疑问是一个军官。肩上星条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与你的任务有关?”白羽问。 李策天没有回答,回答白羽的,是他手中骤然响起的枪。 “砰!” 那只腐朽的手,正猛地扎入那个年轻女子的后背。一蓬血肉被飞旋的子弹绞散,炸开!陈旧的血肉烟花一般盛开在那个豁然转身的女人襟前。那是整编二连里唯一的女人。年轻,敏捷,带着无框眼镜。如果不是在修罗场上相遇,白羽或许会以为,那应该是一个夹着讲义安步走上讲台的老师。 “我的任务是守护。”他沉默地说,打出一盒弹匣中最后一颗子弹,有条不紊的更换。 白羽俯身拾起锃亮的弹壳。光洁的金属圆筒在她手指尖打了一个旋儿。开口的一方还带着锋锐的边。她垂首,发丝拂落在李策天的钢枪边。 “没有去是正确的。江那边有更危险的东西。” 她很确定,这个主线任务还没有完成,必然有更可怕的东西隐藏在烟云冷雾之下。军队也应该早有预料。 或者说,以谢怀衣的实力也不得不暂避锋芒的敌人,绝不可能被区区几枚燃烧弹歼灭。 李策天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个身量不高的小道长,营地中的种种传闻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摸了摸鼻子,单手半支起身子扫了眼远方,道:“你可以向上面反映,如果是你,哪怕只是个推测,也会被重视。” 白羽叹了口气,火焰使周围温度骤然拔高,温差使空气密度不均,无形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四处流窜的风,将发丝衣角卷向南方。 “他们……应该早就收到情报了。”白羽的尾指点在了剑柄上,眸光冷冽:“叫你的士兵收拢一下阵型吧,它来了。” 空濛的雾气里浮凸出一片灰黑色的影子,在江北这一片收割后的荒田尽头,突兀地显现。烈火还在燃烧,风卷起横拖的长烟,就像扯起一片连绵的战旗。旗尾飘向低垂的云翼,云的翅梢落在大江后方,江边上站着一个人! 【队伍】叶观止:什么东西!在南面! 【队伍】白羽:BOSS,或许不止一个。 【队伍】苏妍:能不能出来?或者,白羽你接一个镇山河,让他们冲出来? 【队伍】陌寒:化生势还在。一旦脱离镇山河,或者我现在松开手。我们俩就会获得化生势。第二个山河在化生势之下形同虚设。 【队伍】叶观止:你还能撑住么?你要真撑不住,我们就要被烧成灰了,到时候下葬了想分开骨灰都有点困难唉。 【队伍】陌寒:虽然都是灰,烧鸡和烤羊总归有点区别。 【队伍】苏妍:别闹! 【队伍】叶观止:我去!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被烤熟!那就把山河的范围扩大一倍,超过这片火,就能冲出去了! 【队伍】陌寒:半径扩大一倍,面积扩大九倍!省力的办法是缩小范围。尸体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温度降下来,消耗会更少。何必急着出去,你不想看看这片营地的水有多深么? 一阵沉默。 叶观止忽然道—— 【队伍】叶观止:老陌,你老实说,你有没有把握把镇山河扩大一倍? 【队伍】陌寒:温度太高……要不你来试试? 【队伍】叶观止:别蒙人了!你在畏惧什么?那年,执虚出面号召留守红尘的道门高手赴金陵封印地宫,你毫不犹豫就去了。你在担忧什么? 陌寒没有回答,亦或是没有在队伍频道中回答,白羽倾向于后者。以叶观止的性子,如果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必定会刨根究底地不停追问,除了事关轩辕氏。 良久,阴云垂落到了更低的江面上。乍一看,更像是浪花卷入天空,化作朵朵阴云。叶观止才蹦出一句话。 【队伍】叶观止:阿妍,照顾好白羽。 苏妍侧首看了眼远在西北方向的白羽,她姣好的容颜在烈烈火光下明灭不定。 风中有奇异的颤音,隐形的簧片震响了冻结的空气。营地四面的军犬忽然狂吠!此起彼伏的嚎叫里,天地骤然安静。一声枪响,都能在云层与大地间来回周折。 白羽切换出腰部挂坠血魔铃,平放在土地上。铜铃内光滑的滚珠历历脆响——大地在震动!仿佛一颗沉睡已久的心脏,发出久违的隆响! “唰!”几乎是瞬间,探照灯悉数转向南方。黑影在增加,但依然笼罩在浓烟里。云太低,烟气冲不上天空,积郁在营地上。强烈的光柱穿过烟云,就像一条条飞卷的云龙。晶莹的光点在笔直的长柱中缓缓腾挪。 壕沟里的狙击手早已将子弹上膛。步枪的支架随着大地的震颤抖动,瞄准器后的眼睛稳稳盯着南方。 仿佛神灵挥起巨锤,以大地为鼓,南方地层深处传来清晰地隆隆声。 觉醒者已井然有序地退回防线,手中刚刚斩获的战利品还未来得及收拾,尸骸散落在旷野上——这里原本是一片良田,收割后的稻茬上还残存着入夜后的薄霜,泥土冻结成坚硬的碎块,在黑夜里像凝固的大海。 江水拍岸的声音传到营地,浪涛里有奇特的腥味。 ——那是血! ——陈旧腐朽的血! 黑夜里的江面有一层细细的光鳞,远看去就像一条洒满银子的玉带。那割切玉带的黑点不断放大,在江天交接的原方踏着震慑人心的步伐走来。 大地的震动越发强烈,白羽折身飞上塔楼,粗粗一数,冷汗已悄无声息地沁出额头! 【队伍】白羽:二十多个!怎么会那么高!有两只脚直立行走,但,不太像人! 没有人回应。 在白羽看不到的地方,叶观止悄悄问陌寒—— 【私聊】叶观止:你还能撑多久? 【私聊】陌寒:呵……被你发现了? 【私聊】叶观止:你自个儿徒弟不亲自照应,还要我拜托苏妍,肯定是你出不去了呗! 【私聊】陌寒:好吧……待我法力用尽,迎接我的就是一片真空。 【私聊】叶观止:我去!真!空!天!劫!不要逗我!在这个时候不能动法术?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私聊】陌寒:要不然怎么叫天劫?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我其实应该庆幸你们都在我身边。 【私聊】叶观止:…… 【私聊】叶观止:再破真空,你就真的脱胎换骨,婴儿具足了。我去!想想倒是好事! 【私聊】陌寒:好事……你先脱离脆皮烤鸡的处境再谈吧…… 【私聊】叶观止:去!去!去!谁是烤鸡!哎!那个谁,你,你别缩小山河范围啊! 作者有话要说:没到3Q就没到吧~~这章改了好久,可能又有点零碎了。 第68章 绝境 入夜已深,冬雨淋透的大地冰结成坚硬的鼓,雷神以生灵之骨铸成绝世战锤,敲响了整片荒原! 白羽听到了不约而同的抽气声,夹杂着试图壮胆的怒喝,和抑制不住的恐惧。声音却像稀薄的雾气,转瞬消逝在江风里。 撤到掩体后的觉醒者不由自主地后退。稻茬在硬靴子底下倒向一边,发出“咔咔”的脆响。寒气直溜溜窜上裤管,窜到心口,一窝火热瞬间被冻结一半。 “不!准!后!退!”李策天压低了嗓子一吼,手中钢枪向天一指,却没有开火:“你们现在是军人!军人!想吃枪子的!就给我退!” 匍匐在壕沟中的军队没有一个人动,仿佛一片静默的雕塑群。蠕动着后撤的人群面面相觑。白羽抱剑转身,面无表情地扫向四周。仿佛是被某种声势所摄,试图躲藏的觉醒者不由悚然驻足。 “废物!”李策天的喉咙里扯出一声低吼,重新卧倒,调整了狙击位置。 似乎觉察不妥,营地后方的火炮并未轻举妄动。 白羽扶住了耳机,此刻除了微弱的电流音外,没有一点指示。她伸手拨转了耳机侧面的旋扭,缓缓调整适合的音量,道:“我去看看。” 耳机连接的彼方,是谢怀衣不带温度的声音:“可以。请保持通讯。” “好。”白羽皱着眉,向李策天打了一个手势,轻轻跃上壕沟。苏妍看见,收拢双剑,缓缓缀在她身后——那是七秀加血技能所能到达的最远距离。 甫出营地,智能探照灯便陆续将强光洒向白羽周围。刺目的光柱在她脚下扯出无数道浅灰色的影子。随着她脚步起落,在荒野上整齐划一地闪烁! “咚!” “咚!” “咚!” 黑夜里天地空阔,白羽能听到远处肌肉牵拉骨骼发出的“咯吱”声。薄雾浓烟中亮起四十多点冷火,像是稀疏的星辰——那与常人相类的眼珠,镶嵌在十多米高的躯干上却不觉渺小。纯黑的瞳孔在污浊的眼白上扩散,瞳子里就像藏着一颗被腐蚀的黑洞! 白羽不由自主停住。 风从北方卷来营地熟悉的烟火味。 对面的巨人似乎对白羽身后尚未熄灭的通天大火,颇为忌惮,踌躇着不曾上前。 “如何?”谢怀衣的声音冷定如铁,即使隔着无线电传来,也仿佛带着俯视般的压迫。这激起了白羽心底久违的抵触。 她迅速回以冷静的回答—— “身高……三米有余,关节僵硬,行动迟缓,身被鳞甲。” 白羽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眼前离她最近的怪物。那双狭小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模糊的情绪闪过。它在白羽的目光下后撤了一步。 “似乎……有自我意识。”她补充一句,语气平静。 “是么?”谢怀衣似是自语,而后语气微扬:“继续?” “一共二十六只。” 白羽缓缓踏前一步,冷冷盯住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果然!那怪物又退了一步,喉中发出“嗬嗬”的抽噎,带着气流穿过液体的“咕噜”声。 “嗯?指甲钩形,指间有蹼?”白羽目光扫过语气略有奇怪。怪物连续不断地发出“嗬嗬”声,几乎能感受到烦躁和畏惧——等等……畏惧? 她突然想起傍晚飞掠江面时,虬龙的尸体被江面下泅渡的丧尸蜂拥吞噬,难道……这些丧尸的特异进化与此有关? 耳机另一端的谢怀衣没有说话,对话是公开的,白羽听到了肖廷声利落的命令:“撤!准备燃烧弹!” “不!” 白羽未及说话,已听到谢怀衣的阻拦——将军,那很有可能是吞噬虬龙后产生的三代丧尸,考虑到引起变异的原因,不适合弹药!我们需要新的标本…… 后面话语渐渐低微,白羽来不及细听,只见远处的巨尸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忽然齐齐奔向白羽! “来不及了!”她清喝一声,倒卷长剑,直劈而下,两仪化形悍然脱手,化作割裂霜天的寒芒!剑锋挑起一片覆盖着鳞甲的血块——膝盖被白羽劈断。距她最近的巨尸猝然跪地,上身保持着前冲的姿势狠狠砸入冻结的泥土。 失去了一条腿,丧尸几经挣扎,才缓缓起立。那块被白羽切下髌骨后残余的伤口,没有渗出液体。却能看到乌黑发紫的肉芽扭曲生长,飞快填平创面,甚至结成了一块肉瘤! 模糊的血肉中,好像有一丝金光闪逝。 白羽心下一凛。 “恢复能力大幅提高!能自愈!”她一手按住耳麦,没有再调方向,足下“三才化生”蓝光骤起,莹白色的剑意如穿海怒龙,卷起冰冷的锋芒! 锁足! 群攻! 苏妍大喊:“蹲下!”手中双剑飞花碎玉,漫天飞舞,“翔鸾舞柳”飘逸的柔光瞬间点在白羽身上。 “砰!”大力从背后袭来,白羽猝不及防下硬受一击,差点松开含元剑! 锁足在近身时,是不能阻挡攻击的。这时她闪电般想起,这些丧尸身材高大,她并未脱离攻击范围。 喉中腾起一股腥甜血,还带着丝丝凉意。白羽左脚一撑,将俯冲之力化为斜出,腰身一蜷,九转归一瞬间发起,将锁足后的丧尸推成一行。扶摇而上,两仪澎湃的剑气直线溅射,正对眉心! 只听到重锤破纸般的锐响,紫褐色的血花在淡蓝色的剑气下次第绽放! 探照灯不遗余力地穿越烟云,远方参差错杂的人群,只能看见明黄色光柱中,接二连三砰然炸飞的颅骨! 那深沉的紫褐色在橙黄光柱下艳如朱砂! 六个! 她在心中默数。 肩背上一阵痉挛,逼地她紧紧咬住唇。手中含元剑刺出两仪化形时,受到前所未有地反震。仿佛激活的技能化作了无形的手臂。剑气钉穿颅骨,所受巨力一分不差地反弹上手腕,震得一片酸麻! “翔舞”最后一跳,带着温暖的气息散入四肢百骸。 可锁足有限的时间已经到了。 膝盖受损的丧尸,终于站稳,后足一蹬,高达十米的身躯泰山压顶般直扑而下!尖锐的指甲闪着诡异的绿光,带着蹼的手指并拢下击,冷冽地空气里响起“呜呜”破空声! 白羽就地一滚,太极无极斜挑而上,却被它险险躲过。 苏妍在远处疾声道:“他们在围攻!” 几乎是同时,苏妍蹑云冲向白羽,帝骖龙翔,在山一般的丧尸群中炸开。粉色的红练烈如长鞭,将白羽周围的丧尸悉数定住。 白羽一跃而起,却并没有离开,双方速度差距太大了,仗着灵巧,她能在丧尸群中腾挪支应,可她绝对跑不过一群身高十几米的巨人! ——四象轮回! 旋转的剑气从她手指尖迸发,掠过光与暗的分界,直中眉心! 又是一道紫褐色的血花盛开在夜幕之下。 第七只丧尸倒在旷野中。 帝骖龙翔的定身时间,还足够一个四象轮回的读条,而她要靠最后一个四象的聚气,发出第二个威力绝顶的两仪。 又一道剑气在凝固的丧尸群中飞掠,跑在最远端的巨尸颅骨落地! 八! 定身解除! 丧尸粗陋的头颅上,黑洞般的眼睛里仿佛有无形的怒气闪现。北风中“嗬嗬”声不断传来,大地在巨人们厚重的脚掌下簌簌颤抖! 白羽飘身后退,斜斜带向江边。稻田在她身前飞速撤退,白羽立刻撞到了田埂! 身形一荡,梯云纵盘旋飞起,紫气东来,在白羽身畔划出完美的八卦铭文!一片模糊的旋转中,螺旋状的剑意托起白羽轻盈的身躯。两仪化形于梯云纵飞掠的顶点脱手而出!剑气逆着巨尸狂奔的方向,卷起片片血花! 十二! 梯云纵落地! 冲在最前方的三只丧尸依着巨大的惯性倒向大地,后方追来的丧尸未及止步,多米诺骨牌般撞到一起! 白羽有些可惜。足尖点地,顺着梯云纵飞起。韬光养晦补满剑气,两仪化行再度出手! 璀璨的剑气倒卷入远方照来的探照灯柱,仿佛长剑破开透明的竹筒,将缀连在一处的头颅彻底击飞! 十八! 还有八只! 梯云纵的余力尚未散尽。但白羽已经用尽了爆发技能。四象轮回的白光在她指尖、剑尖传递,旋转的淡蓝色剑气,呼啸着奔向尸骸! 撞成一叠的丧尸从同类无头的尸骸上缓缓起身!笨拙地就像学步的婴孩! 此刻,江面上似乎传来低沉的“隆隆”声!神灵的巨锤无声地敲击在心底。 那些丑陋的脸盘上,深黑色的眼睛里,次第传过一丝扭曲的萤火!阴云密布,天空没有一丝星光,而背后的灯火更不可能照进这些尸骸的眼睛! 某种巨大而无形的念头,从白羽心底掠过,却没有被她抓住!远方,营地中那一片片绵密的火光,在刺目的探照灯下模糊不清。 丧尸立刻转向,狂奔向人群最密集的营地! 白羽猛地轻功跃起!旋身而上,剑尖画出一道巨大的太极!正在她第一步飞掠而出,苏妍喘息着一路狂奔过来,苍白的脸颊逆着微黄的灯火宛如丧尸。 “那些……尸人……复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换个写法,再这么写战斗我也快疯了╮(╯_╰)╭ 第69章 尸蛊 蠕动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被剑气洞穿的额头,在灯火下泛着岩石般苍青的光。鳞甲一片片弥合,黑洞洞的眼睛直视着天空,仿佛有细微的电光从那漆黑的眼眸深处闪过。 “雷霆它!”白羽对苏妍道。 苏妍双剑翩然交击,雷霆震怒,定住了丧尸。巨尸眼眸中烛火般的微光忽然一亮,似乎某种力量试图突破雷霆震怒的强制定身。 那个反复盘旋的念头,吞没了白羽。她按住胸口,剧烈搏斗后的喘息带颤了声线。 “尸人,复活了!”她对着微型话筒。 “什么?”耳机中传来桌椅与地面刺耳的摩擦音,似乎有人猛然起身。 整个战场上的战报蜂拥而至,主帐内声音一片嘈杂,白羽反而收不到消息。她看了一眼苏妍,那张明媚的脸庞上满布焦急。 “你杀死的十八只丧尸,眉心重创后,依然能活动,是么?”谢怀衣的声音已经恢复了稳定,立刻询问亲临第一现场的白羽。有时候白羽不得不佩服这种“冷血动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态。 “是。”她答,“而且……我怀疑有人在操控它们。它们突然放弃围攻我和集体回复行动力是同时发生的。 耳麦里沉默了几秒,谢怀衣淡淡道:“好。我知道了。你撤回。” 白羽顿了顿,道:“丧尸‘复活’需要消耗能量,‘复活’次数可能不多。” ——不然,丧尸在围攻白羽时无限复活,白羽绝对在劫难逃! 谢怀衣只回答了她两个字—— “撤退!” 白羽闭麦。 最后两批被击倒在地的丧尸,仿佛完全看不见眼前两个女子,摇摇晃晃,尚未站稳,就奔向营地。唯一被雷霆定在当地的尸人,眸中的火愈燃愈裂,可始终无法挣脱。 “这怎么办?”白羽问。 “雷霆震怒”九秒定身之下,不受外界伤害招式影响。 “走!”苏妍道,“我们去与观止汇合!” 白羽颔首,轻功飞起,贴地飘行,却见战场正中,那一片辉煌夺目的火焰中忽然升起一片灿然如冰雪的蓝! 宛如华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冰雪!在虚无的飞雪中逐渐扭曲溃散! “师父!”白羽惊呼!足下太极玄光无尽,含元剑倒点大地,反身而起,剑锋带起两道冷冽地蓝光! 应当是燃料将尽,火焰中心,温度已降。刺目的亮白色焰心边,染上一层绚烂的橙红,明红又向靛蓝过度。色阶骤然转换,有一种梦幻般的绚丽! 而火焰中心,却铺散开一片冷冽宁静的淡蓝。 原本山花海树、草兽鱼虫,奔腾不定的结界不断变薄。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催动,镇山河的范围不断扩大!透过这一片亮蓝,灯火星点的营地,被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光影! 就像一圈被狂风撕扯的气泡,随时有破灭的危险! 白羽已不顾上丧尸围城,可她方才为了引开尸人,距离已经太远,更本来不及赶到! 就在此时,东方一片人影,飞速掠来! 韩子和标志性的草帽,在烈烈长风与浩浩火光间,翩然翻卷。帽子下的脸庞模糊不清,一双柔和与凌厉并存的眼睛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只有那紧抿的嘴唇,薄,直,锋锐,在忽明忽暗的背景下格外鲜明! 他大喝一声! 腾空而起,奋起余力将手中一柄长刀掷出! 那是一柄泛着银白色泽的长刀! 刀柄与刀脊连成一条有力的弧线,光洁明亮的刀面仿佛一面晶莹的镜子!折射出整个烈火与鲜血飞扬的大地!摧枯拉朽般击穿一只丧尸的胸腔,带起凌厉的血珠。又以万顷怒涛奔流入海之势,直中烈焰! 无形的火焰受无形的刀锋沛然一击,仿佛一片红橙炽白的巨幕被狂风扫荡!卷翻的烈焰弓弦般弯曲,露出火中一片脆弱的淡蓝! 白羽心中一紧,忽的放松下来。 镇山河在火焰飞卷的刹那崩溃,一道明净的金黄色剑气带起两道身影,落入远方的大营内。深灰色的天宇下,只剩下漫天飘舞的星火。在深厚的大地与低垂的云翼间,浮游如絮。 白羽与苏妍落地,韩子和韩老头已一手收住了银色的唐刀。锋利的刀锋略带弯曲,在漫天星火下流光幻彩。 “多谢!”白羽带师父道谢,仰起头作揖,满眼是笑意。苏妍在旁颔首,她第一次见到韩子和,不由仔细打量这个一刀劈断赤炎的老人。 草帽,单衣,皂裤。一条粗糙的皮带卷住精瘦的腰。苍老的手握着银白的刀。手上筋脉虬结,褐斑暗布,指甲微黄板硬,缝隙中却没有一点污垢。 “看完了么?”韩子和头一歪,冲苏妍一笑,似乎对一个妙龄女子的打量颇不自在。若不是在这等场合,白羽几乎笑出声来。 她正色道:“韩老头儿。那尸人你劈死没?” 韩子和颇好倚老卖老,尤其得意白羽这样的称呼,胡子一吹,正待笑答一句“当然!”,却忽然一卡,疑道:“嗯?没死?” “我的剑气刺穿了它们的脑袋,都没杀死它们!”白羽拎着含元剑,示意,“你可有好办法?” 韩子和目光掠过白羽,未作停顿,一步跳过壕沟。看着冷云下那团蠕动的血肉,神色骤冷:“尸蛊!” “蛊?”白羽皱眉。心下有些吃惊:从病毒,到尸毒,到尸蛊,这些丧尸的成因怎么这么复杂? 韩老头儿一扫嬉笑神色,神情冷肃一如出鞘的刀兵:“这是*!有人借着这场天灾兴风作浪!” 白羽惊讶地看着他,那苍老的眼眸里焕发出某种犀利的光,连直面肖廷声时,他都不曾如此认真地愤怒! 枪声震耳欲聋,火焰不断从发射器中喷射而出!再次被烈火阻隔的巨尸,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踌躇不前,反而目标明确地奔向人群最多处。依仗身材高大,接连越过数道屏障,几乎要冲入营地! 白羽突然反应过来! “你说?这大家伙身体里藏着一只蛊?”白羽问。 韩子和半白半黑的眉一皱,道:“没有实体,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蛊’术是小道,一种借助天时地利人心的障眼法而已。” 话音一落,白羽落下“吞日月”。 青紫色的剑影甫一落地,蠕动的血肉便停止生长。黑洞洞的眼睛里,微弱的火光一阵跳跃,仿佛整具尸骸里有某种未知的东西疯狂逃窜,引起筋肉一阵痉挛。不消片刻,一股淡青色几近透明的烟气,从尸骸七窍中缓缓飘出! 韩子和手指一撮,并指叱道:“散!” 烟气闻声退散。 坚实的骨肉仿佛失去了支撑,表面鳞甲缓缓褪去,化作一片片青紫色的花纹。失去了表皮的固束,巨尸旋即崩解成数块腐肉,露出惨白的骨。 “呵!好家伙!你们纯阳一脉的道法着实不凡!”韩老头抚掌而叹,大手一挥道:“走!去把那些鬼把戏都解决了!” 白羽与苏妍对望了一眼,立刻飞身跃上最高塔楼。打开耳麦道:“‘三代’巨尸是蛊术催化出的腐尸,让军队后撤!” 语毕,不待谢怀衣的回答。白羽深深吸了一口气,执长剑胸前。 ——“吞日月”虽然是第一个激活的技能,但要铺设一个覆盖全防线的气场,对白羽来说也是挑战。 剑气在周身缠绕。阴郁的天空下竟然飘起了小雪,雪籽砸在剑上簌簌作响。白羽垂目而立,漫天剑影中华光一收,仿佛一柄垂天之剑砸落大地。无形剑气劈开凌乱的光影,潮水般涌向四方。 白羽执剑的手微微颤抖,内力的疯狂流泻令整个躯体剧烈颤抖,完全不如使用固定技能时的流畅从容。 随着气场铺散,整道防线上的丧尸忽然停止了动作,仿佛被一直无形的手关闭了开关,高大的身躯触电般抖动,猝然溃散成一地腐肉! 韩子和大喝一声,挥刀奔行与连绵胶着的防线上,银色唐刀雪亮的光芒,在探照灯下忽而刺目如闪电,忽而喑哑如阴云,连缀成一道极简的弧线,将所有烟气一扫而空! 大地的震颤终于停止。 远天边,江面上莹莹的火光似已褪去。东方泛起一抹鱼白。 白羽施法完毕,吃力地跃下木塔楼,问韩老头儿道:“张道长呢?” 韩子和微笑的肌肉微微一僵,皱眉望向南岸:“去追那个混蛋了!” “咦?你们和那个下蛊的人……难道认识?”白羽奇道。 韩子和将唐刀收回鞘中,冷哼:“茅山派的败类!金陵左近,能干出这种事情的还会是谁!” 苏妍方才一直看着白羽的血量,见她气血平复,才收回剑舞:“一个人去?不需要帮手?” 韩子和神色一沉,似有叹息之意:“那也算是……屯溪的私事了,他留守金陵多年,就是为了等此人现身。唉……白小羽,你不去看你师父,混在这瞎闹什么!” 天光将白,东方浓云下一丝亮白,仿佛沁入了冰里。 军队在缓缓集合,只留下少数人清理战场。却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向白羽。营地内一片危机解除的电铃呼啸,哪怕是黎明时分,最困倦的时刻,也抵不住人们心底的欢愉——那是偷得一日安然的欣喜。 哨音和号子声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尽。 雪越发大了,风扯起片片飞絮,一时天地皆白。 白羽笑道:“是啊,韩老先生早安!我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两点半TAT战斗场面终于告一段落,写到最后困得飞起,最后一段就没有铺开去写了,不知道在看文的人眼里效果如何。 第一次挂地雷,多谢你们O(∩_∩)O~ 云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22:55:26 sai16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9 14:27:12 如匙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7 01:19:21 如匙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7 01:28:39 归笙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10 19:20:49 最后,本章节技能解说时间—— 七秀,雷霆震怒,单体定身9秒,其间被定身目标,不受伤害招式影响。 第70章 剑心 雪。 是人世间最空灵的歌喉,一声滑音,便折入茫茫江天。漫天漫地的飞白,宛如神灵无言的叹息,却待风尘尽扫,只余一片琉璃。 这块无匹的画布上,大片厚重的空白里生出一点蒙蒙的绿,蓬勃而堂皇地舒展在营地西北——老槐树沉默地舒展枝桠。天光从苍青的枝叶间洒下。大雪静静坠落于一片空濛。冰冷的雪花吻落在陌寒苍白浮红的脸颊上,倏然化作一滴水珠,顺着鬓角滑下。 白羽在火前烫酒。 醇厚的酒香,缓缓旋转在涌动的空气里。 火光温和而柔软,映红了白羽白皙的脸颊。她抬起头看着陌寒,那道倦卧于枝叶间的身影安然如浮生旧梦。白色的衣角垂落在空气中,利落的边缘绣着纯黑的浪花。玉清玄明斜悬腰间,青白色的玄光不停流转。那只垂落的手微微蜷曲着,应该是久避阳光的缘故,五指修长苍白而骨节分明。掩映在宽阔的衣袖下,像是一片藏起来的心事。 白羽支着下颌,沉默地望着他,手中风扇无意识地摇晃,目光却越沉越冷,无声地凝视着虚空。 “想什么呢?再煮,酒味儿都给你烧没了。”陌寒一声轻笑从树枝间飘落,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倦极的冷醒。 “没什么,师父,你快睡吧。你自从离开地宫后,就一直没休息。”白羽口中絮絮,眼里却一直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陌寒在侧了身,将头搁在臂弯上,看着白羽道:“现在不能睡,一入梦就是妄境。现在,还不到入妄的时候。” “你已入真空,怎么还没破妄?”与道门高手相处日久,白羽也记熟了修行次第考验。论理,堪破妄境才能证入真空,陌寒已入真空,技能被封,怎会妄心未破? 陌寒轻笑:“我一直都在妄境之中,只不过,法力用尽,真空同时到来罢了。” “嗯?不是说……入妄像做梦一样,不论梦里过了多少年,现实生活中只是一瞬么?”白羽不明白其中关窍。 陌寒唇边浮现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轻声道:“小羽,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么?我和观止来到这里九十二年,时时刻刻都如身处妄境。在这个世界里妄中破妄,须向真空中求。这是我修行的机缘。可我的妄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旦入梦,妄境里过了多少年,我就会睡多少年。如果梦里的我才是真实,那现在的我算是什么呢?” 白羽垂下头,将陶罐移开火塘。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瓷杯中微微荡漾,酒香醉人。 “但凡经历,都是真实。师父,那么多人死在金陵,难道人命都是假的么?” 陌寒避而不答,轻轻一嗅,道:“恶人谷的西市腔啊!真是久违了!” “你感冒呢!韩老头儿说了,不许喝酒的。”白羽笑笑,还是倒了第二杯。 陌寒懒洋洋垂手取走了案板上的薄瓷杯,就着大雪下苍凉的天光,看见了酒杯中晃动的脸庞——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没有一处不精致,可却不是他本来的面容。 “怎么能一样呢……”他低声喃喃,苦笑着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怎么不一样呢。庄周梦蝶,蝴蝶不知庄周,庄周梦醒才知梦蝶,可二者的经历都是真的!” “呵……”陌寒一笑,脸上有些无奈,“你既然是‘道门’弟子,就该好好背一背《南华经》。《齐物论》最后一段,讲的是破妄?” 白羽脸一红,吐吐舌头:“不会背……” 陌寒早已料到,也不多说,只是目光微敛,缓缓吟诵: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那是丹道修阳神化身的心法。” “只听文字,真看不出来。”白羽摸摸鼻子,仰头道:“那破妄呢?有心法么?” 陌寒眉心一凝,道:“各个门派不同,我听说过一个版本‘心口相对,知行合一,应为就是愿为。’最后一句不能颠倒。” “这句话倒是……挺好理解的。”白羽点点头,将酒杯捧在手心,缓缓啜了一口。热酒入胃,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所以传世道法,只到大成真人止。破妄之前的所有心法都很好理解。之后的次第不是没有,只是无法直接用文字叙述。所谓大成真人,做到‘应为就是愿为’,才能真正算是一个人。只是……我们这样的情况,会有一点麻烦。” “是么?”白羽神色有些沮丧,薄瓷杯在手心打了个转,终于把酝酿已久的话,说出口来:“师父,那你教我剑法吧。” 陌寒支起头,未全梳进道髻的长发垂落在风里。他打量了白羽片刻,似乎想从她明亮的眼眸中看出什么。 良久,他沉声道:“你……不适合学剑。或者说,我不知道,剑,是否适合你。” 雪落在白羽的酒杯里,旋即泯灭无痕,她低着头,没有让陌寒看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某种沉默,荒芜的旷野里涌动——她在等他的解释。 “杀人的剑法,只有生死之间才能领悟,如果你学会,白羽,还会是白羽吗?”陌寒的语气,带着令人动容的冷意,那深邃的眼神里像是积郁的阴云下骤然反跳的落日余烬。 “学会了杀人之剑的陌寒,还是陌寒。” 白羽的声音很轻,轻到触动了陌寒那些久已遗忘的记忆。 “你会为执剑痛苦。”他默默合上眼眸。 “我已为无能痛苦。”她缓缓仰起脸庞。 “它们不一样,小羽,当你拿起剑,你必将舍弃一些东西,面对一些不得不去面对的抉择……我希望你能留住一点东西,哪怕是,为了将来不后悔。” 陌寒垂目,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火塘温暖的热气,熏散了静静坠落的雪花。酒气迅速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染开,在火光中一片绯红。 “保留无知和无能的天真?那不是真正的天真,师父,它脆弱就像水面上的泡沫。”白羽词锋忽然犀利起来。 “那是可以回溯到生命最初的东西……小羽。”陌寒长叹一口气,无声地躺回树干,凝望着枝叶间那一片片飘雪的天空:“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想过,真正超脱于时空之外的‘仙’,是怎样的一种终极存在?” 白羽皱眉:“不是说……不到境界,不可妄言么?” “可以先求再证。”陌寒勉强解释道:“先把你身上所有负面人格剔除,再来思考这种纯粹的存在。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办到,但你或许可以试试,你经历的简单,想法却不少。”他又叹了口气,道:“想好了再告诉我。” 白羽低下头,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一簇跳动的火焰。烈火被韩子和的法力收束,没有一丝烟气飞出,在柴火堆垛中从容起舞,仿佛一场场转瞬即逝生! “……绝对理性。”白羽缓缓吐出四个字。脸色格外凝重。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理性’了。说下去。” “是绝对的理性。人世间的善恶价值观,在脱离人类社会框架后,就是空中楼阁。”白羽皱着眉,仿佛语言很难表述她心中猝然涌起的思绪:“就举一个例子——魏将军以一座城市的毁灭,换回一百多万人的生命。在末世危机前,或许是万人唾骂的屠夫,放在现在,就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而个中差别,只因一场危机。如果把眼光放之四方上下,千年万代,轮回众生。只有绝对的理性才能支撑住这个庞大世界的价值观。” “你的想法很特别。”陌寒闭着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关于魏将军的评价,就交给历史吧。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你的想法,世人的想法还会再改变。” “师父为何要问这个问题?”白羽问。 “你曾问过我,为何人类遭逢大难,却没有神灵伸出援手,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我在想,这个答案,不会是你想要的。” “是什么?” “神看轮回中人,如观梦幻空花。我们,丧尸,乃至这一枝一叶,一鸟一兽,更甚至是这一桌一凳,都没有什么不同。想想末世危机之前,人类的发展造成了多少种族的毁灭?谁有资格指责‘神灵’袖手?” “那它们何必存在?”白羽脱口而出。 陌寒却笑了:“那你又何必用这种口气?它们就像夜幕上闪耀的星辰,不论你抬不抬头,它都在那里;不论你是生是死,它也都在那里。指引真正的超脱。” 白羽撇撇嘴:“那也算是超脱么?把自己当做非人?” “入无尽虚空如寂灭深定。麻姑见东海三为桑田,绝非妄言。你如果难以想象,可以把它看做一种比喻。当你每天睁开眼,人世间都已过了千百年,一切与你有过交集的人和事,都化作了历史的尘埃,甚至无处可寻。再刻骨的爱与恨,也消退殆尽了。心中自然而生清明超脱之念。你还会把自己当做‘人’的同类么?” 白羽心中一凛,忽然想起陌寒在地宫中种种经历,一语不发。 而陌寒却依然以一种平静和缓甚至带着一丝倦意的语气道:“看着吧,很快,觉醒者就不会把自己当做弱小无能的‘人类’了。” 冷意从五脏六腑凝结,白羽忽然觉得壶中热酒,亦是一片冰寒。 “……那算是超脱么?难道不是可悲么。”她低语。 “所以。你不适合学剑。”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构思这样的画面,心必然要沉浸到尘埃里。唯有绝对安静,才能想象出那种止水停云一般的孤寂与从容。而一旦动笔,无限可能就坍缩成寡淡的一点。令人痛苦万分。 本章可能挺难读的,不过也正是我极力想写的东西。在此解释一下何为“妄心”,就不占用正文的字数了。以下是我一点个人见解,肯定有偏差。以我的水平,只能勉强做一个推测性的比喻。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做梦的时候发现自己一念想到什么,梦境就在下一秒出现了什么。尤其是噩梦中,你心中才在嘀咕,这人会不会是恶鬼,则梦境中的人立刻青面獠牙追着你扑过来,就是你见知之中“恶鬼”的形象,于是噩梦无限循环下去。 做梦不等于入妄(陌寒是特殊问题,他觉得他九十二年的真实经历就是一场大梦,所以才会出现梦中回到另一个世界,出现这种“真实”的妄境。) 但是做梦可以用来做一个踏板,去理解这种状态。 妄境之中,人心一切杂念都会被放大摊开,比如一个人想要娇妻美妾,则美女如云而来;一个人想要出将入相,则功名利禄滚滚而来。正如黄粱一梦,卢生做了一场享尽荣华,一切人生愿望都美满实现的梦。而恍然梦醒,道士吕翁的小米饭还没煮熟。 这就是所谓“妄境”,入妄之后,一个人千辛万苦求而不得的东西,随处可得,甚至天天都能做一个真实而且丰满的梦,去经历,去得到。最终那些人世间的诉求,在修行人眼中便真如尘埃粪土,再辉煌,再伟大,也食之无味了。 妄境是一个洗心退yu的过程。 破妄之后,修行圆满,可称大成真人。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至于庄周梦蝶,那一段关于物化的经文,容后再说吧。 第71章 内观 “夏虫,不可语冰么?”白羽自嘲地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虚无缥缈的问题,只是幽幽地看着陌寒,道:“师父,难道我不学剑,就不会变成一个,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人么?” 陌寒不答,沉默良久。 积雪氤氲成舞,透过菲薄的光。坚硬的地面聚了一层湿冷的雪水。 “好吧……我教你。”澄净的声音从枝叶中传来,依旧是倦而淡漠的。 “传世道法自‘调心入静’始,内家剑术亦然。你来到这个世界,是否自觉意识独立于躯体而存在?” 白羽端坐火前,忆及穿越时的那一幕,颔首道:“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大小、没有维度的奇点,对外界的感觉全部消失,甚至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 陌寒垂下一只手,打断了白羽的回忆,淡淡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之谓坐忘。” 白羽疑道:“坐忘?这就是坐忘?”她旋即追问:“这一句,又出自哪里?” 陌寒一笑,拎起玉清玄明,顺手将剑柄倒叩在白羽额头:“《南华经》《大宗师》篇,仲尼与颜回所论之‘坐忘’。” “《庄子》里还还写了孔子?” “借先哲时贤的言论讲道理,这叫‘重言’。当然还有‘寓言’和‘卮言’……今天不解经文。当你心境到了,自然就能看懂。” 陌寒抽回长剑,敲在手心:“按说穿越时,元神自显的情况绝不能算坐忘。但你感觉到的那个‘奇点’,就是元神。普通人想要体会‘元神’,可能必须从‘心斋’,到‘樱宁’,再到‘坐忘’。但你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可以直接从‘坐忘’入手学‘内观’。 “所有修行次第都分能入,能守,能破三层。要随时做到调心入静,进入‘坐忘’的状态,第一步才算成功。” “怎么调心入静?难道是……点系统退出游戏?”白羽皱眉。 “哈!”陌寒摇头一笑:“一般的做法是:打坐静身,调息静气,让所有思绪自然沉淀,心不随意动而心念清明。虚极而静,由静生动,再自樱挠复归宁静。如果做不到,你就退出试试吧。” 白羽苦着脸:“我觉得按一般方法我会睡着……” “睡着!那你就别学了!”陌寒将玉清玄明横在膝上,轻轻瞪了白羽一眼:“我为你护法,你去内室试一试。” 白羽笑着起身,问:“你说的心斋,樱宁,坐忘,都是《庄子》上写的?” “嗯。有空背原文。” “哦……那什么是‘内观’?” 陌寒皱了皱眉,还是解释了一番:“用元神的‘眼睛’反观自身,所谓‘返观内照,垂帘逆听’。你若经历过,不用说就明白;没经历过说也无用。去吧!”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白羽倚门一笑,清洌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微微震荡:“师父问我为何学剑,我也想问师父为何执剑?” 有飞雪落上枝头。一片树叶承受不住压力,微微一斜。积聚的雪花纷扬而落,刹那如霰如霞。陌寒一怔,微阖的眼骤然睁开,深深的看着白羽。 “为何执剑……” 他自语,深邃的眼眸中,似乎看穿了无数光影。白羽隔着一蓬雪粉,看不真切,却听到了她全不曾预料到的话语—— “观乱世如斯,浊流滚滚,裹挟众生。一不愿中流击水,二不愿隔岸观火,三不愿随波逐流。但求一念通明,物喜己悲,不萦于心罢了。” 白羽默然,扶着土墙的手忽地一紧。若是叶观止在此,定然是敲着重剑,漫不经心地调侃陌寒又不说人话了。 可她没有看错。 ——那双清澈而纯粹的眼睛是哀伤的。 ——而那哀伤是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片高阔的云天…… 正午,飞雪渐歇。 阳光尚未照透阴云。地面上的积雪,被地气一蒸,已渐渐板结成块。这也算是南方独有的景观。 韩子和巡逻归来,尚未入门,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穿透千枝万叶飘入屋内。 “咦?好酒啊!” 老人挑门而入,伸着鼻子猛嗅了几口,大叫道:“西市腔!陌寒你可不厚道!不是说早就没了吗!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藏私了,还背着人偷喝!” 韩子和一脸惊诧,虽头发半白,但须发皆浓,一根根立在风中,精神抖擞!沈馨坐在他肩上,伸手拨动了头顶上积雪的树枝,那雪片哗啦啦坠落,飘了韩老头儿一身一脸。他乘机耸肩,故意将沈馨颠起,逗得小姑娘“咯咯”大笑。 陌寒闻声,揽衣而起,一跃落地:“是小羽的酒,你要喝,找她去。” “她……”韩子和只向内室看了一眼:“哦……做功课呢?那就不打扰了。我正找你有事!叶观止和那位苏姑娘呢?” “黎明时分,肖将军请走了苏妍,观止陪她去了,应无大碍。”陌寒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昨晚操纵巨尸之人,可有眉目?屯溪至今未归……” 韩子和脸色微冷,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叙说—— “昨晚,张屯溪应该是看出那最后几只巨尸身上法术的痕迹,才追出去的。他走时将东面防线托付于我,并未多言。当年那件事,几大宗门联名传书江湖,邀天下同道共诛之。你被困地宫这么多年,唉……不知道也正常。” 韩老头将沈馨放在榻上。拎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才摇头道: “他姓段,名藏锋。原是茅山上清宫末代弟子。也算是,屯溪一位旧友的晚辈。当年国难之下,他老父托孤于屯溪。屯溪浪迹四海,未立家室,只能把他送到上清宫明鹤先生王端甫门下。后来么……七十年代那些事你应该有所耳闻,举世入妄,人心颠倒。好些宗门断了道统。上清宫流落在外的分支应当还有一些人活着,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唉……若不是怀恨在心,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陌寒问:“难道……以法术挟私报怨?他杀了多少人?” ——被几大门派联名通缉,所犯之罪,绝对不轻。只看他今日作为,便可窥其心性。 “何止……”韩子和没好气,“虽然当年之事,错在时代。那些逼死端甫兄的小娃娃们未必知道都他们在干些什么。可也罪不至死嘛。唉……当时段藏锋年纪还不大,眼见恩师惨死,山门崩毁,恐怕怀恨多年,只是当时没有人看出来罢了。 “说起来上清宫这事和肖将军也有些关联,他当年收到消息,特地通知张屯溪。可屯溪接到消息时已经迟了,最后只接走了段藏锋一人。 “原本这件惨案也就到此为止。可二十年后,当年与事之人,陆续死亡。明面上的解释是附近工业污染,水源有毒,周围的村子上病死了不少人。还有很多人病死在外地,并不引人注意。只是屯溪久驻金陵,顺路去看了看,这才发现有人施法暗中伤人!追查到最后,凶手竟然是一直留在他身边的段藏锋!” 韩子和喝了口酒,语气颇为感慨:“那孩子我也见过,天资不凡。奈何一念之差,竟至于此!” “得神通而忘法本,残害众生。按戒当诛。”陌寒轻轻一叹,神色复杂:“明鹤先生是怎么死的?” “积薪*。”韩子和深深吐了一口气,眼里满是沉痛:“为了保住祖师殿,他在殿前*而去,只是为了震慑那群无知无畏的孩子。” 沈馨似是被此刻的沉重所染,暗暗扯着韩老头儿的粗布衣角,轻轻道:“那明鹤先生,为什么不用法术把那些坏人赶走呢?” 韩子和无声地摸摸沈馨脑袋,语气深沉:“道家修性命,求长生。不是所有修行人都会法术。很多人一辈子独居山中潜心问道,连同门之间相互演法都未必经历过。再则,很多法术也不适合用来正面迎敌。端甫谦和清烈,不喜末流杂学,当年不知多少人钦佩他为人。师尊曾谆谆告诫:我若耽于武学,终有一日死于兵刀之祸,当学明鹤语默如一,从容决断。师尊客居上清宫,我与端甫同行九载。却不料我还未了残生,他却先走了!” 陌寒无言,为韩子和斟满酒杯。 两人对饮。西市腔入口如烟霞烈火。韩老头清明的眼立刻泛起一圈红晕。 陌寒停杯,道:“明鹤守宗门而死,执虚为金陵而亡,持盈困于心魔不得解脱。生死有命,为之奈何。” 韩子和端起酒杯,洒然道:“要是哪天我死了,你给我坟头上浇一杯西市腔,我也就知足了!” 陌寒一怔:“这是堂堂五行门传人该说的话?我是不会洒酒祭你的。想喝,自己从坟里爬出来!” 韩子和抚掌大笑:“那你还愁什么?叶观止或许说的对!你真是想太多了!” 陌寒眉峰微凝,略有自嘲之意:“我只是在想,这场混乱如果再继续下去,那些藏头匿尾之辈,又要出来兴风作浪了。” 韩子和拍案:“这还不好说!见一个!收拾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吐槽一下,真难写TAT 关于‘积薪*’,确有其事,我挪到了一个虚构的角色‘王端甫’身上。姑妄言之。 请与45章《论历史的绊脚石》对看。 本章浓缩了茅山明鹤真人王端甫的故事,尝试写了一下,韩子和那个年代人们的叙述方式。于是似乎带偏了全文的文风……好像。 本章非技术性注释—— 【心斋】 庄子/人世间。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皋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樱宁】 庄子/大宗师 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樱宁。樱宁也者,樱而后成者也。 【坐忘】 庄子/大宗师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录《太上老君内观经》关于“元神”的描述—— 其神也,非青非白,非赤非黄,非大非小,非长非短,非曲非直,非柔非刚,非厚非薄,非圆非方,变化莫测,混合阴阳,大包天地,细入毫芒,制之则正,放之则狂,清净则生,浊燥则亡。 其实,私以为这段文字为了迁就文法,废话有点儿多。我直接用“奇点”来描述,代替了一大段“非非非”。 录《太上老君内观经》关于‘内观之道’的经文—— 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周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外观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静乱具息,念念相系,深根宁极,湛然常往,窈冥难测,忧患永消,是非莫识。 其实和庄子中摘录出来的内容,差不多,但是明显庄子简洁深刻的多了…… 第72章 舍身 昨夜烽火余烟尚未散尽,今晨长风飞雪已遍染江南。山寒水瘦,雪素霜明,竟是一片久违的空彻。 北方天边,远远掠来一抹红霞,盘旋三道,坠落于地。霞光散尽后,一块隐透朱砂的木符,没入来人宽大的袖口。 张道长一身玄袍,在齐膝的白雪中现身。 雪地似乎有轻微的震颤,如果仔细观察,可能会看见浮在表层的雪粒簌簌而动。 但张屯溪却一直皱着眉,举目望向辽远的天空——远山近水无不匍匐于青天之下。长风拂林,积雪坠地。永不停歇的江涛声在云层与大地间久久回荡,仿佛一首远古流传的歌谣。 震动忽然终止。 张道长耳廓一动,却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不动手么?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雪地里没有一丝活人的声息。 张道长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雪地,道:“我不擅斗法,你也知道。虽然我修为比你高些,胜算却不多。” 这句话的语气平静而缓慢,却像一柄锋利的刀刺穿段藏锋心底久结的血痂。 “张世伯!” 平滑的雪面突然爆开,那一声低吼里,暗藏着深沉的痛楚。 张屯溪站定雪中,目光凌厉如刀,冷冷向声源看去,却突然一怔——眼前人影一闪,出现的却不是一个人! 散乱的长发一缕缕冰结在额前,枯黄的发丝间,赫然是一张青红斑驳的脸! “藏锋!”张道长脱口。冰冷的面具碎裂,满眼都是震惊与痛惜! “世伯……”段藏锋踉跄着捂住脸,似乎畏惧这雪地里刺目的天光,那只露出袖口的手宛如一截树枝,干枯得只剩下一层皮肤包裹着粗大苍白的骨节。 张屯溪眼角微微抽搐,嘴唇越抿越紧。 “尸蛊反噬?” “不是……”那声音回答地非常迅速,却在不断颤抖,如同刀刃逆刮着岩石,粗糙而且刺耳。 张屯溪忍不住踏前一步,想要仔细查看。 段藏锋却陡然后缩,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浑浊的目光犹疑不定。 张道长驻足,叹息道:“不是反噬?又是什么?上清宫道法为玄门正宗,以明鹤真人从小为你打下的根基,怎么可能练出这种模样?” 似乎是听不得恩师名讳,段藏锋短促地呜咽了一声,发出似人似鬼的嚎声。但是没有回答张老道的话。 “世伯是来杀我的么?”他问,抖动的声线反而有一丝诡异的平静。 “不是。”张屯溪平静地否决。 段藏锋猛然抬头,浑浊苍黄的眼球凸出于干枯的眼眶,内里闪过一丝闪电般的震惊。语调陡然拔高,又不确定般降低:“世伯……是来救我的吗?” 张屯溪清澈的目光,扫过这张面目全非、悲喜交争的脸,缓缓合上眼,静静道—— “我来……劝你自裁。” 此话一落,那张非人非鬼的脸立刻扭曲。他猛地反跳向后,枯瘦的手捏着一只骨笛,示威一般在胸前划动。杂乱的头发被甩到一边,露出那双奇特而可怖的眼睛。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杀了我师父,我却不能为师父报仇!” “‘他们’又是什么人?藏锋,明鹤辞世四十三年。真的是你口中的‘他们’,杀了明鹤么?”张屯溪逼问。 “为什么不是!师父在殿前点火,我被师父反锁在祖师殿里!那场景……那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怒极的声音极为可怖,“祖师殿的门角上有一块缺口,是我学风刃之术时,不小心劈裂的。师父他老人家罚我闭关修习炼器之法,采绛纹龙雷木修好殿门。我还在学,那二百一十六个人!就在后半夜冲入上清宫!火把下的每一张脸我都记得!” “二百一十六人……”张屯溪神色一震,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他长叹一声:“你也经历过那个时代,藏锋!那二百一十六人,有多少人是发起者?有多少人不得不站队表态?又有多少人是跟着人群去看热闹!他们都该死么?你连当时只有*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他们知道什么!” 段藏锋的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粗糙的嗓音凄厉如鬼:“怎么能放过!那几个小崽子为了比试胆量,砸毁了师父仅存的遗骸!张世伯!你不是没有看见!” 张屯溪气息一滞,垂下了悲哀的目光:“原来如此……所以你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哪怕时隔二十年,也要为明鹤真人‘复仇’,是么?” “是!”段藏锋答得斩钉截铁,诡异的脸猛然一扬:“世伯若要按戒杀我,杀了便是!当年若不是世伯救了我父亲,这世上也不会有我段藏锋!只是这一件事!我绝不后悔!” “明鹤在天之灵,真的愿意看到,他唯一的弟子为他大开杀戒,被天下同道共诛,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那语气,轻而缓,落在段藏锋耳中,不啻平地惊雷!他陡然后退了几步,神色凄然:“师父……师父……我……”他猛然攥住心口,似乎竭力克制着什么。 “你师父罚你闭关修习炼器之法,真的只是为了罚你吗?他精研道法,堪透世情,真的算不出当年的劫数吗?村民半夜上山要多长时间!你以为他想走,真的走不了吗?他为什么特意将你留在正对山门的大殿里?就是为了让你眼看着他死?为了给他复仇吗?” 张屯溪陡然厉声大喝。 “他想在最后,用自己的命点化你,点化那些上山的村民!有些东西,值得舍弃生命去守护!身逢乱世!什么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就学到了舍命为你师父报仇吗?” 段藏锋脸色大变,颓然坐于雪地。 “修道之人,求长生却不可执着于生死,否则苦海难渡,阳神不出,一切都是空谈!这么多年,你已经破妄,是杀完了那二百一十六人之后才成功的吗?” 段藏锋面如死灰的点点头。 “以妄合真,是入魔之道。你又妄修尸蛊之术,遭逢反噬,已经没有几年可活了。”张老道无不痛惜地说。 段藏锋报以无所谓地一笑,枯瘦的肋骨都在衣衫下抽动。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张老道问得苦涩,心有不忍。 “没了……此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报答师恩,反而辜负了恩师一片苦心……”他哽咽着,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只是藏锋依然不明白:即便师父自己选择了死亡,那些村民,就都是无辜的吗?我入门那一年,曾问道于恩师。恩师答:‘踏入此门,便有别于世人。世间事,当由世间人自己了结,修行人无故不可沾染。’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世间人应有的审判?” 张屯溪苍老的眼眸中现出悲悯之色,道:“你很快就能看到了……虽然修道之人只修现世,不多谈苦海轮回。但众生陨落之时,可一念之间,观尽一生经历,此生所加诸他人之事,不论善恶,皆反施己身。人心即地狱,能困住自己的只有自己。这就是‘修行人不可无故沾染’的原因。” 段藏锋青红可怖的脸上,反而浮现出某种解脱的笑意:“是么?也就是说,我还要死二百一十六次?” 张老道不答,只叹了口气。 段藏锋吃力地起身,一把瘦骨,迎风而立,依稀能看出当年形容。 “张世伯,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也不太确定,临行之前,或许应该告诉你。” 张道长一笑,问:“何事?” 段藏锋突兀昏黄的眼中有一点迟疑:“我借尸蛊操纵高阶尸人,偶尔能读到神明未散时的一些片段,最近有很多人从申城逃向金陵,似乎是海上出了点事。” 他喘了口气,歉然道:“昨晚阴云蔽月,我无法控制尸蛊,迫不得已,只能将受我控制的巨尸,送至那位出城引敌的师妹剑下。可惜她不知为何,破除了我设下的控制,导致巨尸集体反噬。请世伯代我向她道歉。” 张屯溪想起白羽,亦不觉莞尔:“你自己去向她道歉吧。” 段藏锋微微诧异。 “我们手中,有一块‘轩辕令’。丹霞峰为上古黄帝炼丹之所,据本门历代祖师笔记中所载,此神器有照破轮回,搜魂定魄之功。你此生罪孽深重,就算侥幸得存,也活不了几年,更不可能再有突破。如果将元神印记留于‘轩辕令’上。将来如果有幸再世为人,可愿与我结师徒之缘?” 段藏锋一时犹豫,张屯溪也不催促。 “如果还能再找到你,而你又侥幸生而为人。当前尘尽忘,世间早已没有‘段藏锋’此人了。” 段藏锋默然良久,支撑残躯,面向茅山三跪九叩。长伏不起。 “此生已矣,世间再无‘藏锋’,‘藏锋’又怎能替他人作决定?请张世伯为来生之人赐名。” 张屯溪湛然凝望,目光明澈,如观千年落雪,寂寂无声—— “掩瑜。” 作者有话要说:云安,“掩瑜”是你的第二个龙套君……其实就是一个…… 关于本章的非技术性解释—— 70章,陌寒说,破妄的心法是“应为就是愿为”不可颠倒。指大成真人身心不二,该做的事情,就是他愿意去做的,这是很高的道德标准。 而本章关于入魔的缘起,则是“愿为就是应为”,指随心所欲胡作非为。 这里堪破妄境有两条路,截然相反。段藏锋妄心中便是为师父报仇,他现实里杀了二百一十六人,才“以妄合真”破妄成功,这是入魔。 关于地狱那一段,徐公子的《灵山》里称之“中阴光明境”。待陌寒行至苦海岸边再解释。或者诸位有兴趣去看一看徐公子的天地人鬼神灵惊,和连载中的太上章。 最后再次郑重声明—— 一、本文修行体系基本仿照徐公子的格局来展开,另外以《云笈七签》和《孙不二元君法语》(白羽是妹子,女丹和男丹不同我也是才知道TAT)。 二、尽量避免将不是我原创的东西大段代入正文。 三、注解都在作者有话说里,如果觉得写得晦涩,就当升级流的境界定义来看也没啥。 四、所有人物话语对人物本身负责,不代表上帝视角,也不代表作者三观。 灰常感谢!! 第73章 守望 张屯溪劝回段藏锋之时。 苏妍与叶观止,正踏出肖将军的营帐。 警卫员一丝不苟地向二人行礼,大雪飘满了墨绿色的衣帽。远处有袅袅炊烟从四面升起,温暖的烟气与飞雪交相呼应,有一种久违的不真实感。 “我从没有想到,有一天,雪落在我手上,却不会再融化。”远离人群与巡逻队后,苏妍笑着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呃……”叶观止落后了苏妍几步,忙追上前来,道:“你来这里也不算太久啊,是想家呢?无聊纯粹发感慨呢?还是……想切输出啊?”他对苏妍此刻的语气有些担忧,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却没看出什么可担忧的地方。 “噗嗤……”苏妍听到最后,立刻笑了,“我怎么觉得,这句话,你好像在哪说过!” “当时……看你在帮会领地,用云裳心经抽木桩!我就问了一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新手开着奶秀心法用‘玲珑箜篌’抽木桩。” 叶观止立刻道。 苏妍侧首打量了叶观止一番,反问:“你记得这么清楚?我就是试试,奶秀抽玲珑伤害量到底有多少。能不能一边奶自己,一边收人头……后来证实,这个想法很可笑。” “你来这里多久了?陌寒变了不少,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苏妍顿了顿,收起回忆。 “和老陌一样啊,九十二年了。他确实变了不少,难得他破妄之后,还记得他徒弟,也算不容易了。”叶观止笑笑,有些感慨。 苏妍吃惊:“九十二年……其实我一直没有时间感,就像,明明在看一部历史剧,却硬生生快进了几百年。你……呃……”苏妍再次打量了叶观止,“九十二年再见,还和当初一样嘛……” “一样什么?什么一样?”叶观止追问,直直地看着苏妍,想要看穿那副精致外貌下跃动的灵魂。 苏妍侧身一转,雪地里自由地扬起一片雪花,她背身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也挺不容易的!” 叶观止又追了几步,这才想明白,站在当地,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苏妍瞧见:“你想乐就乐吧!不过有件事你确实说对了!我目前的奶秀技能,不能驾驭大规模的正面作战;你们几个技术又太好了,不需要我切奶。我还是切输出吧!” “别……”叶观止眼睛一睁,一句话没出口,换词道:“也成,反正……反正……” 他一时想不出词来。 “反正什么?”苏妍挑起眉。 “呃……反正你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叶观止小声道。 苏妍一剑指向叶观止,英气勃勃地笑道:“我要是偏不切奶,你又奈我何?” 叶观止挠挠头,笑得一脸诚恳:“那就还按照老规矩来!你不切云裳!我抢你人头!抢到你切为止!” “叶观止!!!”一声清喝,穿透雪云。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在黑龙沼被逼和叶观止抢人头的经历,苏妍就怒不可遏,提起双剑,开了轻功就追了上去。 “别!周围都是巡逻兵!你追我,可以。别妨碍别人工作!”叶观止立刻拦住苏妍,顾左右而言他。 苏妍觉出他话里的陷阱,停步,冷笑:“你以后就会知道,在这里得罪奶妈的下场!” 叶观止立刻住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不由觑着苏妍含怒的脸庞,试图补救:“其实吧……我也不推荐你切奶。你看现在这个局面,将来肯定有一段‘实力为尊’的过渡期,冰秀也很不错啊。但是……你一定要把奶秀技能用熟练了啊,就算是为了以防……那个什么万一……” “你休想吧!”苏妍没好气地打断了叶观止的辩白。背好双剑,便向槐树走去。 “喂……” 叶观止孤零零站在原地,默默挠头。却忽然看见——谢怀衣,从临时医院的大门,大步而出,手中似乎拎着什么东西…… “苏妍!”叶观止低喝。 苏妍闻声驻足,她听出了叶观止话语里的冷肃。 “谢……少将?”苏妍一转身,便看到了远在营地与菜地另一边的谢怀衣。她尚未理清这营地中的暗流涌动,只是有些意外。 谢怀衣立刻注意到了苏妍,隔着一大片挨挤的帐篷和漫天飞舞的白雪,轻轻颔首。 【私聊】苏妍:他能听到? 【私聊】叶观止:我怀疑他会摄风尾之术,我只见云大人用过……你直呼他名讳,他一定听到了。 苏妍不动声色地还礼,只看谢怀衣行色匆匆,转眼没入大雪之中。 【私聊】苏妍:他没生病啊?怎么去医院拿药? 【私聊】叶观止:你能看出他手上拎着什么东西? 叶观止有点奇怪,苏妍点点头,忽然伸手拉起叶观止,示意他离开此地—— 【私聊】苏妍:他手上拿的是灭菌治疗包,我不会认错。他这样的人,生了什么病不能让医生护士治,非要避开医院,自己动手?拿个治疗包还亲自过来?还是快走吧…… 叶观止的神色更奇怪了,被苏妍拉着走了几步,忽然顿足。 【私聊】叶观止:不对…… 【私聊】苏妍:什么不对? 苏妍神色有些讶然与不悦,但并没有强行拉走叶观止,在冷风中静待他下文。 叶观止缓缓揪着头发,手中越来越紧。 【私聊】叶观止:昨晚太暗,我没看清楚。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私聊】苏妍:不记多正常,你难道能记得一辈子遇到过的所有人么? 叶观止苦笑。 【私聊】叶观止:我和你说过,我一直困在妄心天劫中。入定之时,一生经历过的所有人事,皆历历在目,反复循环……害的我只好在帝之下都闭关练剑,以免卷入世事洪流。没有道理,想不起一个眼熟的人呀! 苏妍并不十分清楚修行次第,只做了表面理解,轻笑着问:“你有什么妄想?被困了几十年?得不到却又忘不了?” 叶观止一怔,罕见地没有答话,更没有注视着苏妍明润清亮的眼眸,只是将目光垂落在他与苏妍交握的手掌上。 沉默令人心悸。 大雪翩然欲舞,从无尽的苍穹,坠落向无尽的大地…… 苏妍的呼吸忽然一滞,她轻抿住唇,似乎想将右手从叶观止手中抽走,却没有抽动。雪落在莹白的肌肤上,一霎冰凉如玉;那人掌心却传来令人无法忽视的炽热。 “观止……”她轻轻念了一句,垂下蝶翼一般的眼睫。迷蒙的天光,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一抹鸦青。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 “我昨天就破妄了,就是没告诉你们。”叶观止故作轻松,笑了笑,试图调节一下沉默的气氛,全没想到他在破坏气氛。 “啊?”苏妍心中咯噔,立刻不着痕迹地抽回右手,“哦……那恭喜,按你们的规矩,可以叫你叶真人了吧?” ——叶真人这个名字,似乎画风不对啊。 叶观止心里有点疑惑,一时没转过神来,推辞道:“你还是不要这么叫,多奇怪!陌寒倒是当得起这个称呼,我就算了吧。” “他自然当得起。”苏妍重复了一句,瞥向叶观止:“你也当得起。” “啊?”叶观止愣住,不明所以,“如果不是你终于出现,我还不知道要在妄境里困多久呢。” 苏妍原本转身欲走,此刻侧过身来,清澈的眼眸直视叶观止:“什么叫‘我终于出现’,你就不被困住?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叶观止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那敢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偷偷瞄了一眼苏妍的侧脸,道:“只是妄境中不断重复我穿越前后的场景,你和我也一起穿了过来。我以为这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来了。我的妄境自然不复存在。这就是所谓机缘吧?十几天前,我从帝之下都赶赴金陵,卜算子为我批了一卦,‘他乡遇故知’。我以为只是应了在了白小羽身上呢!没想到应卦的还有陌寒和你!” “几十年的时间……就在不断重复过去的场景?”苏妍有些震惊。 叶观止挠挠头,笑道:“也不是,不入定的时候,大概都在练剑。帝之下都么……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大家都在闭关清修。卜算子和我是邻居。他坚称自己只有七岁,而据说,几百年前,他就自称七岁了。” 苏妍迅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边走,一边笑道:“这里奇奇怪怪的人真多!嗯?那老道长身后跟着的人,也挺奇怪的。” 苏妍与叶观止已走近槐树小屋,却看见张屯溪身后,缓缓跟着一个人——枯黄的乱发披散在青红可怖的额头上,一身瘦骨,如一杆衣架般,直愣愣挑起一块根本看不出颜色的旧布。那人迟钝而浑浊的眼睛缓缓扫来。 叶观止一步踏在苏妍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真心不会写言情……希望看着不要觉得奇怪。29,30章亟待修改。每次回头看以前的东西,都觉得很难忍受,不知道这一段会否是一样的结局。 我在本章里注了点信息量。 另,交代了叶观止性格未变得原因,一个是他的妄境,一个是身边有只伪正太+真神棍 第74章 长辞 槐树小屋内。 韩子和放下酒杯,侧首凝听片刻,抬眼道:“人都到齐了。” 陌寒拂衣而起,唇边含了一缕微弱的笑:“多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韩子和笑道:“我可不闹这虚文,马上不就知道了?” 陌寒笑而不答,将手中玉清玄明剑,搁在泥土烧结的案几上。 翠叶从容旋转,张道长一身玄袍,从明明灭灭的光影中透而出。韩子和上身微微前倾,似乎对贸然出现之人很感兴趣,却见伸入帘幔的,赫然是一只只剩下骨头的手。段藏锋甫一进门,便认出了韩子和,顿了顿,这才拖着双腿,跨入玄关。 叶观止随后而至,顺手撩开挂住了重剑的树枝,与陌寒对视一眼,转身让进苏妍。 “他是……”韩子和皱眉,他已然看出,此人修行出错,命不久矣,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却没有说出口。 张屯溪苍老而清癯的脸上,略有叹息之色。 段藏锋肃然俯身施礼:“韩师伯,我是段藏锋。” 韩子和一脸震惊,不由自主看向张屯溪。陌寒顿住酒杯,目光顷刻间犀利起来。 “你就是……段藏锋?”叶观止语气有些微妙,似乎想到了什么,悄然按住苏妍的手。 张道长无声点头,转向叶观止,道:“藏锋之罪,按戒当诛。但当年之过,不只在他一人。若来生有幸,藏锋再世为人,老道愿为接引。所以向叶前辈借‘轩辕令’一用,不知可否?” 【系统】玩家“叶观止”、“陌寒”、“白羽”、“苏妍”是否接受支线任务——《再回首已百年身》? 叶观止眉峰微微一跳,道:“当年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在帝之下都待久了,并不清楚详细经过。陌寒,你怎么说?” 张屯溪只道叶观止与陌寒多年好友,遇事相商,也在情理之中,却不知道这个任务必须四个人都同意,才能接受。 陌寒并没有迟疑,颔首道:“应当的。” ——他这一句,已经代白羽答过。 叶观止垂询的目光,落向苏妍。 苏妍看了他一眼,问出了心中疑惑:“如果他来生不是人?那该怎么办?” 道法自调心入静使,倘或他将来不是人,又怎么调心?怎么入静? 韩子和:“如果不是人,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谁有那个本事,把一棵草教出灵智来?这个允诺,只有段藏锋再世为人,才能兑现。” 张屯溪:“理应如此。” 叶观止点点头:“如果他在轩辕令上留下印迹 ,总会等到再世为人的那一天。如果没有异议,就这样了。” 他这句话说给陌寒和苏妍,率先在界面上点了“确定”。 【系统】恭喜玩家“叶观止”、“陌寒”、“白羽”、“苏妍”是接受支线任务《再回首已百年身》。 【系统】恭喜玩家“叶观止”、“陌寒”、“白羽”、“苏妍”完成主线任务《末世异闻录》之四——寒江鬼影 【系统】任务奖励已发放至背包,请查收。 ——原来这个任务埋伏在这里,如果不接受,第四个主线任务就无法完成。 叶观止暗暗舒了口气,从背包中取出“轩辕令”,这枚小巧玲珑,非石非玉的令牌,乍一看朴实无华,若以神念观之,却是一片虚空! 段藏锋也算出身名门,眼界不差,知道很多东西,不能贸然用神念触动。沙哑着嗓子道:“如何留下印迹?请叶前辈指教。” “很简单,入定出神,直接跳进这块令牌里。” “跳进去?那里面是什么?”段藏锋愕然。 “一片虚空。”叶观止看着任务说明,缓缓道:“想要在这面令牌里留下印迹,唯一办法就是以元神跳入这块令牌自杀。不需要担心你出不了元神,只要神念触及,不做抵抗,就会被自动吸进去。” 张屯溪恍然:“怪不得丹霞一脉祖师,曾言,不脱苦海,不得妄动此神器。原来它的尽头是一片虚空。” 叶观止一笑:“幸亏条件苛刻,要不然我可糟了。这玩意儿留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你现在已经够麻烦的了。”韩子和失笑,毫不犹豫地打击叶观止,“别的了便宜卖乖,你迟早被肖廷声那家伙,冠冕堂皇地请出金陵。” 叶观止一瞬变色,苦笑:“呵呵……真被你和陌寒说中了。” “嗯?”陌寒问。 “你养伤,白小羽看屋子,老韩巡逻,张道长出去找人。只有我和苏妍两个人去见那肖将军。”叶观止耸耸肩,继续道:“他派出了第一批搜救分队,接引金陵周围的难民,问我们怎么安排。” 段藏锋自从见到轩辕令,心中已一片空明,垂目等死,着实没想到,这位叶前辈直接把话题带偏。思忖片刻,他才补充道:“诸位前辈,我曾在尸人残存的意识中,获悉,申城海上出了一点事故。大量难民逃向金陵。不知……” 韩子和打断了他:“看到了那艘军舰?” 段藏锋仔细想了想:“晚辈,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临死前,识海中残存都是对大海的恐惧,并无其他线索。” 韩子和喃喃道:“申城,除了我,仰之也在啊。” 张屯溪神色古怪:“可是木仰之?” 韩子和神秘地一笑:“就是他!” 张屯溪干咳着掩饰表情,道:“那位……能做什么?” 韩子和笑:“好歹是你前辈吧,何必背后挖苦他呢?他种地真的挺在行!一时半会,申城离不了他。” 木仰之此人,叶观止与陌寒都不认识。韩子和称他为张屯溪前辈,那应当与陌寒,叶观止同辈,却不知为何,连听都没听过。 “哪天你们去申城,一定会看到他。”韩子和笑道。 话题再度被扯偏,段藏锋波澜不起地心中有些忐忑,他抬眼看了去,却不期然撞入苏妍一双美目之中。枯发将眼前的空间割裂成碎片,他充血浑浊的眼睛,其实已经看不真切。段藏锋转了转枯涩的眼睛,心中突然泛起一丝自惭——那是他大仇得报,了无牵挂后,再也不曾品尝到的滋味。仿佛原本枯死的东西,被锋利而明烈的光芒打破。 韩子和忽然出声道:“为何面露戚戚?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帮你一把。” 段藏锋撑起身,向韩子和的方向拜下:“如果可能,向昨晚引开巨尸的师妹道一声歉。” 陌寒正要带答,却看到公屏闪出一行字。 【队伍】白羽:我听到了,不用道歉。 他笑道:“她知到了,你不须如此。” 段藏锋见陌寒带答,松了口气,淡然看向韩子和:“那就,没有了。” “来生呢?”韩子和垂目追问。 “如果可能,愿与恩师再度相逢。”段藏锋的声音骤然苦涩。 叶观止起身,原本躺在他手心的令牌应声而起,悬浮半空。 一道小而稳定的黑洞,从令牌中央展开。正面看去,那仿佛是一个无限坍缩的点。一个点,自然无法用肉眼看到,可它却使半径一尺的平面旋转扭曲。光芒无法透过,在视觉上留下一个平面的灰黑色正圆。 可不论从什么方向上看去,它永远是一个面向观察者的圆。 而非球体! 众人都不曾见过这等奇景,纷纷屏息注目。 幽冥打开只有一瞬。旋转扭曲的光影,在黑洞边缘折射出无限瑰丽的光芒,就像肥皂泡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又转瞬幻灭。 段藏锋呼吸骤停,神色一片安然。原本被尸蛊反噬的躯体,只剩下一副骨架,失去了主宰它的灵魂,顷刻间无声坍塌。一缕青烟从衣料堆中溢出,像极了巨尸七窍中散逸的青烟。 韩子和并指轻划,云烟散尽,空气里冰冷的雪气,混着燃烧的炭气,静宁而激烈。 小屋中静了片刻。 张屯溪:“留下衣衫吧,我会在明鹤墓旁立一处衣冠冢。” 韩子和:“此间事了,我也该辞行了。” 沈馨忽地抬头,忽闪的大眼睛,直愣愣看向韩老头。 陌寒问:“东海还没有消息吗?” 韩子和:“没有。所以我该回去了,信已经报过,金陵这里一时半会抽不出兵力救援申城。这事恐怕需要海军配合。不能再耽误。” 陌寒转向叶观止:“肖将军让我们自行决定行动方案?” 叶观止苦笑:“是啊,你真的猜对了。平生从未听过如此‘客气’的逐客令。” 张屯溪:“我原本就负责留守金陵,职责所在,恐怕不能轻易离开。” 叶观止挠头:“你们该留守就留守,该养病养病,我、苏妍、白羽,是单独行动,还是一起?他分派好了周边各个市县的救援小队,那意思,恐怕不想我们插手。” 陌寒淡淡一笑:“屯溪留在这里吧,我们一起上路,去申城。” 叶观止 :“喂……你不好好闭关,凑什么热闹?” 陌寒:“我有我的打算,真空天劫失去的只是法力,武术总还是能用的。” 叶观止:“就你那点功夫?别吓人了!一不小心……” 陌寒笑道:“一起走,我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留在这里不危险么?我若在此闭关,小羽一定会留在这里,那你是走是留?” 叶观止撇撇嘴:“那就这么说好了,老韩,我们一起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个点,我也是醉了。 脑子有点乱,感觉形容词不够用,我一怒之下把所有修饰都删了……好像有点糙。好歹有一个优点,有限字数内剧情容量提升了……泪目。 第75章 山魈 白羽盘膝于陶瓷质地的矮床上,将平静的思绪撒入无边空茫。一切声息如卷入天边的滚滚云涛,浩浩然奔涌而过,却没有一片牵挂入心。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明,四散的思维均匀布满全身,就像一个有形的空壳,被无可名状的宁静填满。 ——她真切的感受到了何为存在。 ——忘却一切声音与形体,忘却一切名相执念。纷杂的思绪如同纷杂的乱流,在阳光静美而温暖的照耀下,剔透晶莹,入水则沉,化作水底温软的泥。 眼前是一片虚无,意识坍缩成点,试图追溯最初的存在——那是一片寂静的虚无,就像回到了时间之外。 白羽再一次睁开“眼睛”。 正如穿越之处,她在识海中第一次睁开“眼睛”,这“眼睛”代表了一种感知,意识忽然间认识到自己是一团无可名状的“意识”,由此而生分别心,认识到了这副容纳“意识”的“躯体”。 人们常说“我”,即此身心一体的“我”。而此刻,白羽忽然明白了思维和躯体的差别。感知重新接驳回大脑,寂静之中,她看见了此身的经络、肌肉、内脏、骨骼和肌肤,层层解剖,历历在目。 外界的信息,再次反流。白羽仿佛隔着一具皮囊,像用电脑接收传感信息,指挥机械臂一样,重新驱动这副躯体。 一片极细微,又极宏大的声音,在她地心奏响——众人围坐讨论,木纤维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灰烬在高温下慢慢蜷曲,沈馨轻轻拽着衣角,陌寒将长剑搁于几案,指腹与瓷杯相互摩擦,翠叶在雪下沙沙生长,大雪在荒原中轻轻坠落,炊烟在云外缓缓升腾…… 还有风! 无边无际,漫山遍野,自由来去的风。穿透了一切细微与浩瀚,从远古的宁馨中漫撒而来,周折入枯草长风,荒烟白骨,喧阗如幻的人间。 ——那一刻的宁静与安详,毕生难有。 正厅内,众人商议妥当。张屯溪与叶观止一起出门,向这片营地的最高决策者肖廷声反馈他们的决定。不论去与留,这都是必须的流程。上清宫之事,肖廷声也算当年参与之人,段藏锋自裁,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一二。 韩子和抽出烟锅,从口袋里捻出几根烟丝,一脸自在的点上,为免烟气呛到沈馨,还特意用法术散去。 陌寒将背轻轻倚在墙壁上,问:“为何上清宫惨案之后,第一个通知屯溪的人是肖将军?你们当年都不知道这件事?” 韩子和微微苦笑,却问了陌寒另一个问题:“你可知,持盈真人俗家姓名是什么?” 陌寒摇头:“我与她只见过几面。” 韩子和深吸一口,吐出烟圈:“持盈真人,原名肖玉盈,是肖廷声的姑祖母。肖廷声曾经担任平京与修行界的联络员。” 陌寒:“原来如此。” 韩子和:“他那种心性,根本不适合修行,所以持盈也没有勉强,只教了他几手强身健体的武术。可昨夜我看他气色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十之□□是一位觉醒者。” “能在危机关头接手金陵,他一定是觉醒者。如果统帅中了尸毒,怎么收场?”陌寒轻笑,转入内室道:“已经中午了,小羽还没出定,夜里出发,方便吗?” 韩子和道:“越早越好,等他们回来,我们就走。” 沈馨闻言,从小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头顶这片浓荫滴翠的槐树,道:“韩爷爷,我们把这棵树带走好吗?” “嗯?”韩子和不解,“草木如果脱离了土地,很快就会枯死。这棵树是带不走的。” “可我们走了,它一定会死的。”沈馨不解。 “生死自有天时,法术只能维持一季繁华,却不能让它永远长青,我们走了,老槐树自然会回到冬天的样子。” 沈馨低下头,声音很低:“我能听到它说话,它不想我们离开。” 韩子和一怔,问:“‘它’?说话?你怎么听到的?” 陌寒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拔剑,跃上地面,一手按在了槐树虬结的树根上。老槐树枝叶如触电般颤抖,压在叶片上的雪飘落了一地。 “你是什么东西?”陌寒问,声音极冷静。 槐树还在颤抖,就像一尾突然被抛上岸的鱼。 “你不是树。”陌寒缓缓抽出玉清玄明剑,剑尖在天光下掠过锋锐的光芒。他慢条斯理道:“只敢蒙骗孩子,不敢见人吗?” 韩子和随之而上,叹道:“是我考虑不周,槐为木之鬼,爱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出来。”陌寒长剑直指树干上隆起的木瘤,喝到。 仿佛被玉清玄明剑势所迫,槐树弯折的地方,树皮一阵蠕动,显露出一个小小的孩童的后背,却没有头! 沈馨仿佛被震住,在韩老头背后,扯住了他的衣袖。 槐树里传来一声闷闷地呼救:“不是我不想出来,我的头太大了!卡在里面出不来!”大树一阵阵颤抖,在旷野中大幅摆动,仿佛是痛苦的挣扎。这个小小的孩童,上肢细长,躯干粗圆,整个人伏在槐树树干上,唯独一颗头,埋在木质纹理深处。只能看到一截细细的脖子,密布着木纹状的皮肤。 陌寒收住玉清玄明,若有所思:“山魈?” 韩子和笑道:“在金陵周围,连耕地都快消失的地方,居然有一只小山魈?” “山魈是什么?叫我吗?我可一点都不小!我呆在这好多年了!天天都在拔脑袋!”大树里又传来闷闷的喊声:“谁来帮帮我?” 沈馨右脚将要踏出,又怯怯地看向韩老头儿,却见那张苍老的脸上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老夫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脑门儿被树夹的山魈。你怎么会被一棵树困住?” 小山魈一听,整个人都僵住了,槐树不再抖动,冰冷的空气里传出尖细而沮丧的回答:“我……抱着这棵树睡了好久,好久。原来,枕脑袋的地方是个大坑,醒过来才发现这棵树长粗了,居然把我的头长了进去!” 沈馨不由噗嗤一笑,又扯了扯韩子和的衣角。 韩老儿一挥手道:“你去帮它拔脑袋。” “脖子好细。”沈馨由陌寒抱上地面,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山魈糙如树皮的脖颈,一脸担忧:“会断么?” 山魈突然一抖,好像将头埋地更深了。 韩子和对着烟锅又抽了一口:“就你那点力气,拔不断!我这刀,先给你用用。”说着,韩子和将那柄唐刀递给沈馨。沈馨一只手去接,却根本拿不动,两只手才勉强握住刀柄。 陌寒轻笑着抽出长剑:“不要动刀了,我帮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晋·葛洪《抱朴子·登涉》 第76章 借人 “啊呀!”那槐树里又传出声音,闷闷的,却极尖细,尖细中还带着几分焦急,“你准备怎么帮我?” 陌寒手中长剑一停,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谑,那笑里总有一点倦然无畏的漫不经心:“砍下来、再按上去?” “不行!”它愤愤然抗议,唯一的独脚向后猛踢,却无法扯动整个身躯。 沈馨愣住,大眼睛忽闪着看向陌寒,她咬着唇,细白的牙染白了一片单薄的唇色:“我怎么把它的脑袋拔出来?” 陌寒收住了笑容,长剑在空中轻轻一圈:“把这一节有凹槽的木头,沿边缘切开。” 沈馨未动,山魈却急了,他俯身趴在树干上,纤细青碧的小手交在脑后拍道:“好呀!好呀!” “别动!”陌寒低声道:“如果不小心切到你的脖子,我只能想办法帮你装回去。” 大槐树枝干里,由传来一阵犹带气愤的嘟哝声:“那你可要对齐了装!万一装偏了,成了个歪脖子,你赔我一个脑袋么?” “咔嚓……” 玉清玄明一剑滑过,槐树黝黑的树干,裂开二指宽的长缝。陌寒皱着眉,缓缓比划了几指,手腕一震,长剑如切豆腐一般震开粗糙的树皮。 “啊哟!” 那惊呼声明显清晰了些。 沈馨一步跨过泥土和积雪扶住山魈的双肩,轻轻一带,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便摇摇晃晃地显露出来—— 那是西瓜一般的大脑袋,凳在纤细的脖子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翠绿的发丝就像春日里刚刚萌发的小草,疏疏落落地栽种在粘着树皮、苔藓的脑袋上。草下是一双大而明净的眼睛,边缘带着点轻舒的暖黄,反衬着鲜绿色的瞳仁,竟然有点惊心动魄的明澈。 小山魈歪歪扭扭跳了几步,唯一的脚,还是向后生长的。大雪将泥土冻得坚硬如铁,他勉强跳了跳,抖落了一地碎屑泥土。 “带我一起走么?”木质的纹路拧成一团乱乱麻,那张纠结的脸仰着,几乎与躯干呈九十度直角! 沈馨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山魈孩子气的眼睛里立刻堆叠起受伤的情绪。 沈馨微微张了张口,又咬唇看向韩子和。 韩老头打量了山魈一眼,冲沈馨温和地笑道:“那就带着吧,正好,我们要去申城与仰之汇合。他会喜欢这只山魈的。” 陌寒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插道:“他姓木?树木的木?不是肃穆的穆?” 韩子和颔首:“是啊,树木的木。” 陌寒:“这个姓很少见。” 韩子和笑道:“陌也很少见啊。” 江北营地,主帐后室。 这是一处专门为高级将领预留的休息区间,军绿色的布幅整整齐齐垂挂在钢铁支架上,门帘呈45度撑起,冰冷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室内。因为节电,没有空调,更没有柴火,室内一片令人肃穆的冰冷,而这片冰冷中,却坐着一个人。 谢怀衣缓缓踱到简便立柜前,拎出钥匙解开铜锁,将一只纯银色的金属方块取出,漫不经心地扔在军用单人床上——被褥工工整整地叠在床上,完全不像使用过的样子。 他单手拿起那看不出接缝的方块,对准瞳孔扫描。只听“滴”一声轻响,方块如同虚幻一般,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展开成平面。一排幽暗的蓝紫色试剂,在大雪中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莫测的光。 谢怀衣面无表情。 食指轻轻叩击着金属床沿,发出清脆的声音。 仔细端详了片刻,他从安置盒中取出一只不到拇指长的小玻璃瓶,将固定的合金支架抽开,放在了立柜顶层平台上。 似乎是轻车熟路,干净利索的打开无菌包,挽起袖口,消毒,取针,注射,止血,动作分毫不差,稳如磐石。棉签按压在出血点上,嫣红的血丝沁出纯白的棉花,那血在脆薄的天光下,迥异于暗红色的静脉血,散发出奇异的樱红色。 ——就像刚刚成熟的果实,尚未在日光下完成最后的蜕变,红色中残余着一丝柔黄与透白敷出的底色。 谢怀衣按了几分钟,放下衣袖,举着止血的棉签凝定在半空,仿佛思索着某件未解的难题。 前帐传来脚步声。谢怀衣没有一点避讳。任由来人缓步踱入这间军帐。 “小谢?”肖廷声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专注地端详着自己的血,心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声音里没有透出一分。 “将军。”谢怀衣利落地起身行礼,将银白试剂盒,从容收好。 “坐。坐。你在打针?”肖廷声抬手示意他坐下,问:“哪里不舒服?” 他分明看见了那只与众不同的试剂盒,问题却平常。若此刻有外人听见,必然以为二人在拉家常。 谢怀衣不欲解释,也不再坐,只淡淡道:“胃病。” “哦。”肖廷声神色一闪,不再多问:“年纪轻轻,要好好保养,落下胃病就不好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后悔就晚咯。” 谢怀衣抬眼看了看肖廷声,顺手将试剂盒锁入立柜,道:“将军现在调养,还来得及。” 肖廷声一笑,略有几分睥睨:“觉醒者很少生病。只可惜年纪大了,素质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没法比了。” 谢怀衣也不拆穿这句明为谦虚,暗地自诩地话,转言道:“韩子和、张屯溪之流,才算年长。” 肖廷声哈哈一笑:“真论辈分,他们确实比我大一两轮。只可惜,他们带走了潜力等级S的沈馨。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怀衣淡淡一笑:“只要金陵还在,人才总是会有的。” “可如小谢一般的天才,却少见了。” 谢怀衣微微挑眉,似乎不习惯肖廷声这样的语气,他垂下眉眼,问:“将军有何事嘱咐怀衣?请……直言吧。” 肖廷声顿了顿,肩背忽然笔直,目光冷冽如鹰。 “苏妍,那个迄今为止唯一被发现拥有治疗能力的人,今晨拒绝了平京方面的召请……在意料之中。东海之事,已经呈报平京。除了张屯溪,余下六人都将奔赴申城,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小谢,你的怀疑是对的。那枚令牌,很可能就是一枚监视器。按照修行人的说法,只要是神念附着其上,自然就能测知周围信息。金陵城,不能擅自留下轩辕令。平京方面,也没有允许轩辕容北上,这同时证实了你的猜想。 “东海之事,复杂严峻,牵扯到方方面面。三洲十岛一夕倾覆,道门不止向金陵一地发出求援。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引起修行人的大规模聚集。考虑到现在的局势,这次聚集恐怕史无前例。平京不可能不派人,而现在最适合的人选,是你。” 谢怀衣安静地听着,眉宇间没有一丝波动。 “你熟悉他们的战斗方式,也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平京的意见是:拟任谢怀衣少将总揽申城一切对内对外事务,有权随时调遣东海舰队。并征求你的意见。”肖廷声吐字极为清晰:“你有权利拒绝。这是征求意见。” 谢怀衣眉梢一抬:“征求意见?” ——虽然是特殊情况,但给予了如此高的权力,只是征求意见?谢怀衣原本稳定的心绪突然沉了下来。 肖廷声郑重地颔首,以示确认。 “我没有资格拒绝。”谢怀衣淡淡道,并没有多说。 肖廷声似乎是松了口气,换了家常语气,道:“郑老先生托我给你带一句话,以保护自己为第一要务。” 此刻,谢怀衣一向冷静自制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敬仰的意味,他回以郑重的口吻:“我会保重的,请郑老先生放心。” “这一次任务,真的是为难你了。”肖廷声叹了口气:“金陵方面会全力支持你。但全国各地都自顾不暇,你也要理解。” 谢怀衣接下军令,没有搭话,只侧首问了句:“轩辕容会来吗?” 肖廷声一怔,似乎没有料到谢怀衣会问这句话:“难说。洛阳,离申城太远了。” 谢怀衣轻轻笑道:“我很期待,他看到第二枚轩辕令,会有什么表情。” 肖廷声克制地笑了几声,道:“在这个时候,挑起道门和轩辕盟的矛盾,很不明智。至少目前的宗旨,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抗天灾。” 谢怀衣笑了笑,说不清楚那笑容里掩盖了什么,只是看着飘入营帐内的雪花,平静道:“事实证明,不团结,只有先死和后死的分别。那么肖将军,愿意给我多少人手?” ——他终究是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不论是军队,装备,还是觉醒者,都是保障生存的最重砝码,身处乱局之中,谁会听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将调遣? 肖廷声面色没有一分变化,他含笑看着谢怀衣,姿态却是倨傲的。 空气涌动着锋利入刀的冷流,搅动了静静飘坠的白雪。 谢怀衣好似全然不曾察觉此刻的凝重,那一分一分冷下去的空气与他全不相干。他只是轻轻笑道:“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了。” ——而这与送死无异。 “你有申城。”肖廷声的语气和缓了些,似乎对方才无声的争执全没放在心上。 谢怀衣淡淡地笑了笑,道:“小谢只向肖将军借一个人。” “谁?”肖廷声似乎也为他此刻胸有成竹的语气打动。 “薛惟民医生。”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 第77章 寂照 睁开眼。 一片明净的大雪里,点缀着金黄色的琉璃——白羽怔了片刻,才恍然惊觉——原本清脆欲滴的天穹忽然化作了冷冽枯槁的树枝。那树枝割裂了冰冷的北风,疏开了飘摇的雪花,以一种孤拔而又宁静的姿态,横呈在广漠的雪原上。 满地金黄,不过槐叶凋零。 一片片羽翼般的落叶,尚未被时间腐蚀成灰烬,便已被大雪凝固成永恒。乱琼碎玉中若隐若现的金色,就像是烟水晶里摇曳的阳光。 韩子和收走了法术,而这棵古老的槐树,终究再次走入轮回。 雪依旧在下,原本粗犷而不失精巧的小屋,如梦幻般猝然消散。白羽默默不语,盘膝于积雪满庭的陶床上,一时仿佛怔了。 “醒了?”头顶传来师父的询问。 白羽猛地抬头,居然看见了一抹轻红凝定在寂静的雪原上——绢啼红,剑三著名罗伞道具,在现实的天光中,居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而这份艳丽,被一身素白的陌寒擎在手中。白羽心中陡然生出恍惚之意。 陌寒觉察出了她的失神,笑道:“坐忘的感觉如何?” 白羽正色道:“正如《南华经》所述,虚极笃静,我好像听到了很远的声音。” 陌寒笑道:“我知道。你听到了段藏锋的话,那就是耳神通,能听极远与极细,也可以说是系统雷达的附带效果,看你怎么定义。神通本为佛家语,佛道并流千年,很多词汇都有交叉,越是后来的典籍越明显。” 白羽抱着剑站在陶床上,与陌寒正面相对,她忽然低下头,不再直视陌寒的眼睛:“段藏锋死了?” “是,重入轮回。”他答的简洁,却看见白羽匀净的脸颊上浮起一点踌躇,“你在纠结什么?” “修行人不能用术法杀普通人?这个戒律没有解释?”白羽问。 “你想问什么,就说清楚。”陌寒心知白羽话中有话。 “如果一个普通人杀了明鹤真人,我是说,和时局无关,单纯杀人,段藏锋复仇有没有犯戒?” “亲友无辜受戮,或者自身遭遇危险,或者临危救人,或者被杀者身负血债,为此杀人,是因果相消。都不算犯戒。” “如果一个普通人被别人蒙骗,杀了明鹤真人,段藏锋能不能复仇?” 陌寒一顿,看了眼白羽,似乎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教唆者死,被教唆者要分别对待。无知不是必死的理由。他伤了那几个孩子,是不应该的。” “那明鹤真人之事,教唆者是谁?围攻上清宫的村民中,一定有人是发起者!他所杀之人,不全都是无辜的人。甄别是非而后复仇,犯戒吗?” 陌寒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收,那双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睛,仿佛看穿了眼前少女的灵魂。 “修行戒,不是法律。这条戒律,不是为了犯戒后的惩戒量刑而定,而是为了震慑警戒所修。道门没有仲裁者,所有人的判官都是自己,所作所为,不论对错真假,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小羽,如果你是段藏锋,穷究十年二十年之力,查明当年真相,却发现当诛之人数以千百计,你会举起屠刀吗?” 白羽莫名一惊,明净的眼里倒影着广漠的雪原。 她答非所问,声音有一瞬轻颤:“如果师父被人逼死?” 陌寒剑眉一凝,只是过了几秒,他这才明白了白羽失态的根由,但此刻不发一语,静静等待着白羽的答案。 白羽沉默地思考了片刻,声音有些无力:“我不知道……天下人负我,当杀尽天下人么……我从未想过这种问题。” “你不会的。”陌寒笃定的说。 白羽惊讶地回望那双眼睛,仿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她没有问为什么不会大开杀戒,而是问陌寒为何如此笃定! “如果,时局真的到了逼死我的地步,你大开杀戒,会有多少人被卷纷争?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小羽。剑在你手中,你轻而易举就可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是只一个仇家,那该如何便如何。如果举世皆仇,你要用多少血来洗净最初的罪?为复仇拔剑,将成为一个导火索,最终受到波及的人,将远远出乎你预料,这是你愿意看见么?” 白羽被陌寒叙述中的冷漠震惊,她知道那些道理都是对的,可却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冰凉的怒气,她面无表情道:“那是你不会!你怎知我会不会做!” 陌寒一时语塞,沉默地审视着白羽,却在她那双压抑着怒气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眼中的哀凉—— “你可愿听一个故事?金陵地宫血巢初现端倪,正一道的执虚真人,作为首先发现之人,召集尚未封闭山门的修行各派一同围剿。当时,消息传到了帝之下都,很多不出世的前辈散人都被惊动。道门高手齐聚金陵,也算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当时时局溃乱,情况紧急,众人都知,一入地宫,十死无生,而血毒只能运功抵御,一旦沾染元神,很难彻底清除。可只要世间还留有传人,修为又足够抵御血毒,赶来的人都下去了。持盈为执虚同门师妹,奉当时正一道掌教之命在地宫外主持伏魔大阵,做最后一道防御。 “而我们一共十三人,六个掌教,五位长老,只有我和执虚二人无宗门职务。可他却是正一道内定的下一任掌教。那一战,几乎颠覆了世间修行各派最顶尖的力量。 陌寒苦笑着,沉浸入这场漫长回忆。 “见到血巢真容后,我们一行十三人,居然对血毒一筹莫展。我可以用‘吞日月’清除血毒,但这股怨力根植与三十万人的鲜血,几乎源源不绝,清除了,还会再生。力量只能因为力量而消解。当时丹霞峰的掌门,也就是张屯溪的师父,提议结阵超度亡魂,以自身修为硬耗生灵怨力。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如果我们不能做到,也足以遗泽后人。” 白羽默默听着,她从未听陌寒将起这相差了九十二年的往事。 “血煞被引动,再返回地面,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他们相继力竭而亡,只有我和执虚还有一点清明,勉强返回入口,却被持盈以伏魔大阵阻拦……”陌寒叹了口气,“其实,执虚就算活着返回地面,也没有救了,元神溃散,只有冲入轮回。如果不是我情况特殊,迫不得已,强行退出,保住了一点意识,可能也死了吧……” “你没有死啊。” “‘凤凰蛊’只能拉死人。”陌寒笑了笑。抖落娟啼红上积聚的雪花,继续道:“持盈当机立断,封印地宫,却为后来修行各派围聚正一道,埋下了隐患。” “围聚?为什么?”白羽有些不解,她思索了片刻,缓缓道:“难道是六个掌门,五个长老的死,造成的?” 陌寒苦笑:“是啊,地宫中分明还有活人逃出,持盈却执意封印,外面那些赶来帮忙,却因为修为不够,只能旁观的弟子门人,又怎么知道地宫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亲眼见证,谁会承认,自家掌门已经死了?” 白羽又问:“持盈真人,该不该封印地宫?” 陌寒反问:“你说呢?如果再迟一步,可能金陵城早就毁了。” 白羽:“事情很清楚呀?潜入地宫的人,都交代了后事,那当年围观的人,为何要围聚正一道?” 陌寒一顿,目光再次落入无垠的旷野:“当局者迷罢了,那十一人留下的门人弟子,修为尚浅,眼见尊长一去不回,又该是何种心情?乱世之中,很多修行弟子,都是由师长抚养长大的孤儿……” “后来呢?”白羽声音逐渐低沉。 “后来的事,我也才知道。封魔之后,远在帝之下都的皓渊萧真人堪堪赶到,勉强平息了众怨,让持盈自行回山复命。可时局动荡,这件事越演越烈,萧前辈调停未果,迫于无奈只得约束众人,赴正一道理论,希望双方当面将事实讲明,不至于引发更大的风波。可持盈却自出山门谢罪,自罚于长留峰顶闭生死关,此生再不出关,如不能超脱仙道,便天年散尽再入轮回。这与无期徒刑无异!她最终还是死了……” 陌寒的语气忽然深沉。 “她该死么?” 白羽竟无言以对。 陌寒默默看着白羽,叹息道:“这就是人劫,事因外寇而起,那些人最后也命丧韩子和之手。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持盈是我们这一辈中,天分最高的人,从她选择主持伏魔大阵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结局。可她还是去了。” 大雪里,陌寒的声音静静砸落,寂如片雪。 “我也说过,当你拿起剑,很多事情,由不得你去选择。你……还愿意学剑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写到两点半,但愿马上急诊不要睡着…… ps:金陵地宫,所有隐藏包袱都被抖开了。这一段想了很久,如有不足,还望补正。 第78章 同行* 可能,人这一生的轨迹,就像一片凋零的落叶,被狂风推向未知的彼岸。很久之后,陌寒在同样一个飘雪的天气里问白羽——如果她当年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踏出一步,就永远不能再回头,她是否还会选择,在一切开始之初,赶赴C大营地。 而那时,她一如今日,什么,都答不出来。 大概是下午一两点。 白羽跟着师父,穿过挤挤挨挨的营帐,向南门走去。 雪花飘落在陌寒肩头,又被风吹打向白羽脸颊,冰冷的触觉,刺激着大脑,那个问题却像积雪上的乌云一般,在白羽脑海中盘旋。 陌寒的背影,瘦削而峭拔。那身宽大的道袍,支在他孤峭的骨骼上,恍然有一种衣带当风的风致。小巧的雪片,从分流的北风中倒卷而来,流荡在衣衫两侧,被干硬的天光,照得一片迷蒙。 哪怕营地不远处就是奔流不息的大江,这片天空也是瘦硬的。远天边,低矮的山峦上生着凋枯的树枝,像是大地硬硬的胡茬。灰绿色的帐篷,由内而外,由整而乱,宛如一群涸辙之鱼,拥挤在最后的水洼里。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注视着这一对师徒。 不论平民,军人,还是觉醒者,不论迎面,侧遇,还是同行。人们目光中都有清晰的敬畏,尊敬里远隔千里、毫无由来的畏惧,直接反应在了距离上——没有人敢靠近白羽与陌寒三米之内——而这片营地,两行帐篷之间的间隔只有一米半! 陌寒处之如常,白羽的动作却有些僵硬。 如果说。初到金陵,半夜为三区四区驱毒之时,白羽还下意识地认为,那些围聚走动的人群只是一群背景NPC。NPC的议论,她从未放在心上。此刻,白羽却深刻的体会到了同一个族类的同胞们看异类的神情。 ——即便暗藏敬仰,也不由自主地畏惧退缩。 ——即便陌寒与白羽从来没有无故欺压平民,二者之间也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当那些人接二连三的后退时,有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 ——而末世,只过了十二天罢了。 “走吧。”陌寒感觉到了白羽心中的抗拒,直接抄近道,离开了营帐区。 远离拥挤的营帐,白羽忽然听到了风中的朗朗书声。她循着声音,发现小地图上新出现的建筑!整齐的军帐呈回字行,排开在面向营地的高坡上。坡前没有一个闲人经过。警卫肃穆林立,就像在将军中帐前一样! “学校?”白羽讶然道。 韩子和正巧赶到南门,远远回答:“是啊,今天才开学。哦,不!今天就复课了。” 白羽说不清此刻心情是欣喜还是复杂。 “他们有课本,有老师,有桌椅吗?” 韩子和意味深长道:“只要有老师和学生,哪里不能上课?六公里外县城的桌椅教具,基本上都被搬过来了。” “谁来教他们?”白羽自静坐之后,耳力明显提高,已经能分辨出,风中那些断断续续又耳熟能详的课文。 “江对岸那片大学城,从小学生到博士生都有,还怕找出不老师么?”韩子和笑了笑,“我小时候上私塾,一个塾师,教一个镇的学生呢。” 白羽神色变换,默默立在风雪中静听,片刻,她似有惭愧地感慨道:“从前,我总觉得肖将军官僚气忒重了些,远不如魏将军有仁者风范。今天看到,营地里百废待兴,学校重新开课,才觉得事无绝对,不该背后骂人。” 韩子和听了这话,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件事,他做的没错;这个人,你骂得也没错!” 白羽一怔,继而失笑:“是么?看来我又想左了。” 沈馨再次看到白羽,原本就有亲近之意,只是看着她与韩老头儿说话,小女孩乖巧,不肯打扰。此刻白羽凝神而立,沈馨笑着过来拉白羽的衣袖,道:“白羽姐姐!你来看!” 白羽顺手摸摸小姑娘的头,由着她牵了[袖子,问:“看什么?” 话音一落,雪地里钻出一颗翠绿色的脑袋,惊得白羽立刻拔剑! ——山魈现身时,白羽陷入更深一层的定静,并不知道周围之事情。此刻猛然一惊,含元剑几乎戳到了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啊呀!” “啊呀!” 两声惊呼,分别出自沈馨与山魈。 山魈鼻子一皱,在几乎淹没了它半个身子的雪地里蹦跳,扬起蓬蓬飞雪。 陌寒失笑:“那是山魈。” 白羽这才住手,仔细端详这颗浮在雪地上、大得惊人的脑袋。从头顶向下看,完全看不到躯干。硕大的绿色脑袋有半个身体长,陷在雪里,就像雪中漂浮着一块树疙瘩。 小山魈泫然欲泣,明晃晃的眼睛,直直盯着白羽手中的长剑,又看了几眼陌寒,不敢说话。 白羽看着这架势,笑道:“吓着你了?” 山魈摇摇头。 白羽一怔,又问:“你有名字么?” 山魈依然摇摇头。 白羽轻轻吐一口气,以为这只山魈听不懂人话,或者不会说话,于是问沈馨:“它……从哪来的?” 沈馨仰起脸,比划着笑道:“就在那颗大槐树上!” “槐树?”白羽吃了一惊,“你才发现的?” 沈馨指了指陌寒,偷笑道:“陌叔叔发现哒,它的脑袋被夹在树里了。” 白羽“恍然”——怪不得听不懂人话。 沈馨没有意识到白羽跑偏的思路,“韩爷爷说,我可以带着它去申城。” 白羽点点头:“它吃什么?” 沈馨不知,笑盈盈地去问山魈,小山魈第三次摇摇头。 白羽叹了口气,放弃了语言不通的交流方式,转问见多识广的师父:“山魈如何修行?” “不同族类,开启灵智各凭机缘,但开启灵智之后的修行,大同小异,至少劫数是一样的。第一关大都是色(敏感词无法规避)谷欠劫,面对突然敏锐的五官,有些人可能觉得不适应,守行止如常即可。”陌寒答道。 韩子和补充,也是说给沈馨听:“老夫年轻的时候,颇好佳肴美酒,修行之时,胃口大开,天天在山里偷烤野鸡、獾子。结果被师父发现了。他老人家传我采日餐霞之术,罚我不许喝酒吃肉,如此半年,才过了这一劫。” “然后就可以吃了?”白羽奇道。韩老头嗜酒如命,她可是领教过了。 “有酒,为啥不喝?没酒,也不强求。这叫不妄不执。”韩老头儿洋洋得意。 陌寒道:“你别教坏你徒弟。”话里的意思当然是别教坏自己的徒弟。 沈馨一听,一脸懵懂地看着陌寒:“妈妈不许我喝酒啊。” “哈哈!”韩子和拍拍沈馨的脑袋,指着陌寒大笑。 陌寒但笑不语,却听远处叶观止一声高呼——“笑什么呢!哎呦!老陌,你可算来了,白羽醒了?” 白羽尚未止住笑意:“怎么才来?难道真的要连夜赶路?” 叶观止背重剑,一步步踩过积雪,特大号登山包挂在前胸,完全没有一点高人形象。他却毫不在意:“你说我为什么迟到?我和阿妍去找食物了!你们仙风道骨说走就走!让沈小丫头和老陌去喝西北风吗?” 陌寒道:“西北风,肃冷了些,要喝也喝东南风,比较好喝,有生发之气!” 叶观止撇嘴:“啊!早说不就好了嘛!你做餐风饮露的神仙,咱们喝酒吃肉!还省了一份口粮!” 白羽一蹦过去,笑着攥住了叶观止胸前的大背包:“师父不要,我替他收着!放在上风口,那风也是香的!看他吃!不!吃!” 韩子和闻言大笑。 “小羽!”陌寒忍俊不禁,伸手就要扯白羽的后领——以这对师徒的身高差,陌寒临时撤手,才没有拉住她的头发。 苏妍被逗笑,差点没把食物包裹砸进雪里:“哎呀!本来嘛,我还想:沿路找不到东西吃,怎么都得和那个配货员磨一点吧?结果,分配物资的科长居然认得我。二话没说,直接把我们的东西都打包了。还奉送我俩一人一个帆布包。” 灰白色的帆布包鼓鼓囊囊,连留在外面的小口袋,都塞满了必须物品。拉链的缝隙紧绷着,瓶瓶罐罐的轮廓,将整个布包撑得凹凸不平。 “这么多……要拎着走,你怎么使剑?”白羽问苏妍,“收起来吧。这一路上,被人看到又不好了。” 苏妍笑道:“出去再说!” ——是了,虽然韩子和对须弥芥子一类法器并不陌生,可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 “嘟嘟、嘟嘟……”一辆军用吉普碾过纷飞大雪,稳稳停在众人眼前。迷彩车门应声打开,谢怀衣干净利落地跳下车来,笔直的军装折角分明,排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大衣黑色的风毛簇拥着那张五官深刻、面无表情的脸,隐隐透着轻红。 雪静止了片刻,笑闹声立刻从空气中抽离。 后车门轻轻打开,张屯溪一脸严肃地正衣下车,嘴唇抿了抿,应该是在准备措辞。 谢怀衣,并没有等张道长开口,他抬着下颌,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要去申城?” 众人对望。 韩子和踏出一步:“没错。” 可谢怀衣下一句令人目瞪口呆—— “我送你们去。上车吧。” 这句话还是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但白羽已经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商量——真是个危险又奇怪的人,白羽将原本的“倨傲无礼、蔑视人命”划掉,又添了两句评价。 但没有人挪动一步。韩子和无声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谢怀衣比韩子和小了近一百岁,但他毫不退让地直视着韩老先生锋芒毕露的眼睛——那是一怒冲冠,万里追凶于异国他乡的眼睛! “我听说,只有脱胎换骨,婴儿具足,才有飞天之能,只有修出阳神化身,才能带人飞行,诸位准备走去申城?那恐怕要耽误好几天时间。”谢怀衣淡淡道。 张屯溪站了半天,雪花都落上了长眉。 谢怀衣也不看他,只道:“我奉命调查东海之事,也要去申城,与诸位同行。” 叶观止耐不住,最先打破沉默,道:“你也去申城?就你一个人?怎么调查茫茫大海?没有随行人员?” 谢怀衣一抬眼,某种冷厉如电,他拿起挡风玻璃前的委任状,展开扔给叶观止。叶观止眼疾手快,捉住这张轻飘飘的委任状,调整了角度,让身后凑过来的脑袋都能看见。 “对申城一切人事军事调动,有最高决定权……”叶观止一眼扫到尾,略去所有官样文章,狐疑着小声问陌寒:“我去……什么情况?” 韩子和在一旁小声道:“申城原来的领导班子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一个光杆副市长,还算有点良心,勉强撑着一座城……不过嘛,他想逃也没地方逃。” 二人说话并没避讳谢怀衣。 灾难来得如此突然,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民用无线通信,迄今没有恢复。只有军用设施才能远距离通讯。而申城,由于她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可怕的人口密度。按最新统计的感染数据显示,申城内外,至少游荡着一千万丧尸!(上海人口2380.43万,2012年)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抵抗一千万的丧尸大军?驻扎在申城周围的军队,在末世降临三天后,便再无音讯。 一纸调令,将一座空城易主,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无奈之举。而接受这项任命的将军,必然预见了光杆司令的开局。 谢怀衣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点弧度:“保守估计,申城周围,有一千多万丧尸活动……我想诸位,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安全进城吧?” 叶观止立刻被震惊了,他转问韩子和:“这么多!?你当时是怎么出来的?” 韩子和苦笑:“从高速走呗,老头子我这把刀,守不了城,还不能突围报信吗?” “木仰之在申城?”陌寒敏锐地抓住重点。 “嗯……”韩老头脸上苦涩渐深,“要不是他,申城,可能早就化为一片绝地。” 大家都不曾料到,局势如此严峻。叶观止问:“谢先生,有把握进城?” 谢怀衣坦然道:“没有。就算把金陵城所有军队和觉醒者调集起来,也不一定能进入申城。” 金陵能幸存这么多人,一是白羽“吞日月”之功,二是血巢拖住了大多数丧尸,三是魏将军当机立断撤到江北。申城,就远远没有这么幸运了。 谢怀衣等到众人商讨结束,这才打开了吉普车的后门,请众人上车。 张屯溪站在大雪中,神色一片暗淡:“保重,活着回来。” 道门自古以来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各大门派山门在何处,便有守护何处的职责,张屯溪为了段藏锋,一直代上清宫留守金陵,此刻他不能离开。 “保重。”众人齐齐道别。 谢怀衣淡淡道:“告辞,我们车上再谈。” 申城之事,空前复杂,各方势力龙蛇汇聚,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丧尸大军。千头万绪,只能一一拆解。 白羽跨进吉普车,赫然发现,副驾上还睡着一个人。这个面色憔悴,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居然是薛医生! 就在白羽纳闷薛自雪知不知情之时,车窗外远远传来引擎的轰鸣声—— “谢少将!等等!” 一辆玫红色轿车停在路边,薛自雪重伤初愈,气喘吁吁地伏在摇落的车窗上,道:“我申请,和您一起去申城。” 她并未驾车,坐在驾驶席上的是一个温和的年轻男子。白羽想了半天才记起,此人应该是无名研究所的研究员;在发现地下血丝之后,一路将魏将军,张道长和自己送到门口的人。 薛医生猛地睁开眼睛,眼白中飘着一片片血丝。 “自雪……”他非常疲倦,连声音哑了:“你怎么把卓阳也带来了?” 岳卓阳立刻道:“薛老师,是我带您女儿来的!您如果要在申城继续开展研究,我一定得去申城!” 薛医生揉揉疲惫的眼睛,冷笑道:“你要去送死,难道我还拦着你?” 岳卓阳急着分辨:“老师!您去申城,不管是重新整顿研究所,还是准备研究资料!我能帮到你!” 薛医生一脸倦容,目光却已冷定下来:“那就走吧。” 啊?岳卓阳没有料到,事情如此轻松,他还在准备长篇大论劝服自己的老师。 “死在哪里不是死!还啰嗦什么!” “哎!好!”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有些地方欠推敲,带我上完课睡一觉再改,阿门,这是半夜赶榜单的作死结果。 ps:买文之后,vip章节被修,还能再看么? 第79章 铸骨为路 “等等!”长风卷来一声模糊的女音,声嘶力竭,却中气不足。 谢怀衣扶住车门的手微微一顿,毫不意外地看向来人。 小轿车艰难地翻越过雪地,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薛自雪伏在咖啡色的车窗上,气喘吁吁道:“我……和你们一起走……” 谢怀衣看了一眼车内闭幕养神的薛医生,沉声问:“调令?”薛自雪有军衔,如非调动,不能离开这片营地。 薛自雪从车内翻了翻,拎出一小叠纸,道:“有,这里。” 谢怀衣没有接,颔首道:“好的,你可以。但是,为你开车的人,不可以!” 薛自雪伤势未愈,只坐在副驾驶上。驾驶位的青年男子,闻言愕然左顾:“我又不是军人……为什么不能去?” 谢怀衣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近乎轻蔑:“你去送死么?”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不是觉醒者。全营地的觉醒者资料,都记在他心里。名单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那男子立刻一怒,缺少阳光洗礼的脸上浮现出薄怒的红影。只是那种书生式的怒气,没有说服力:“那我请问,谢先生调薛老师去申城是为了什么?我做了老师十年的学生,十六年的助手,申城的情况有多复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短期内,除了我,没有人能协助好老师完成课题!你以为一个项目,只要一个人就能完成吗?” 这个理由很牵强,但谢怀衣不得不慎重考虑:带一个没有战斗力的研究人员,究竟会对将来的局面产生怎样的影响。如果他不能活着到达申城,或者无法在申城活下去,这个人的牺牲就毫无价值。 薛医生一直合起的眼缓缓睁开——那是一双布满血丝、三个昼夜不曾入眠的眼睛。 “让卓阳去吧……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如果,很不幸,我没能活着走到申城,他可以代替我,完成你期望的事业。” 谢怀衣有些惊讶,他不曾想到,一向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的薛医生,会对自己的学生做出这样的评价。不由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岳卓阳心中却非常感动,他知道,老师在尽力提高自己存活的可能。他的水平,远远不能与老师相提并论,可一个杰出的助手,和一个杰出的继承者,在这场大危机中的待遇,也无法相提并论! 薛自雪嘴角动了动,心中却第一次升起了一丝沮丧。如果她当年不是坚持从军,而是选择了与父亲一样的道路,是否就能弥合这么多年,父女之间的隔阂?薛医生从不称赞自己的女儿……这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飘过一刹,就被丢到脑后。如果她不从军,可能就达不到觉醒者必要的身体条件,又怎么能跟随父亲去申城? “既然如此”谢怀衣斩钉截铁道:“出发。” 要用最快的速度去申城,必须过江上高速。而过江,就意味着,沿途必须经过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群。速度与危险正相关,但谢怀衣还是选择了过江。 吉普车在大雪封锁的高速上疾驰。发动机的轰鸣声,被车体滤过后传入白羽耳中,令她昏昏欲睡。苍茫的背景色里,唯有高速两旁高大醒目的告示牌,在一排排挺拔规整的行道树顶上光鲜亮丽地招摇。白羽百无聊赖地数了数,居然十之九是推销房地产的! ——这真是……微妙的讽刺。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不断扫去积聚在视野中的雪花。如果不是整条高速,没有一辆车通过。白羽甚至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这条路太安静了,与她记忆中,一到节假日,高速堪比停车场的画面,天差地别。 白茫茫的雪地一片整洁,没有一丝活物出没的行迹。 唯一鲜活的,恐怕就是白羽耳边,陌寒的呼吸。 车厢并不狭小,坐下这么多人,已略显拥挤。谢怀衣一丝不苟地开着车,连肩背都一刻不曾放松。韩子和懒洋洋地抱着沈馨,坐在副驾,锐利的眼睛一直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薛医生去了他女儿的轿车休息。而薛自雪就跟随在吉普车之后。苏妍伏在叶观止肩上睡觉,叶观止则一脸镇定,手指偷偷绕着她垂落的发丝。 车内的空气温暖而沉闷,侧窗上结出一片水雾。 陌寒无声地看着车窗外无边的雪原,隔着一片白雾,似乎看不清楚外景。可白羽再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眸里的疏离。 割断了外界的声息,那人的呼吸浅而平缓,以白羽如今的耳力,甚至能听到他胸膛中稳稳跳动的心音。莫名,感到一片被抽空了安宁。 猝不及防间,她忽然陷入了这浮跃出心底的感情。 就像窗外那些永远也捉不住的雪花,却在时间之外,铺陈出了一片安然静谧的空间。 她无声地凝起眉,试图剖析这种捉摸不透的情愫。却愕然发现,自己只是穿越过来几天,居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理性而生硬的分析。脑海中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身影,早已模糊不堪…… 陌寒又看见白羽在皱眉。这种表情,配着她如今一副长不大的身容,总令人微微莞尔。 “想什么呢……”他伸手按住了白羽的眼睛,压低声音道。 白羽只觉得眉心一凉,师父的手已经阻拦了她的视线。 她闷闷道:“不想什么……” 陌寒一愣,当然不信,却松开手,不再多问,“那就养好精神,到了晚上,可能没时间休息。” “夜里也要开车?”白羽疑惑:“不是说,这条高速去申城,最快三个小时么?”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云层外的太阳,虽然还没有坠落入茫茫大地,可光线已经逐渐减弱。 “雪地开不快,我们才离开润州。”陌寒伸手抹除了侧窗上的水雾,指着远远横在收费口上,一片艳红的横幅——“润州欢迎您!” “下一个城市是……”白羽道。 “曲阿,然后是延陵、梁溪、阖闾、申城。还有五六个小时。”陌寒轻声道。 “路上好安静。”白羽嘀咕。 “看看路边的雪地吧。”陌寒向后让了让,由白羽一脸不解地伏在窗前。 “路边?有什么?”白羽靠得太近,温热的呼吸又糊花了车窗,她下意识地伸手擦干净,眼前除了堆叠的白雪,什么也看不到! 等等! 堆叠的白雪! 白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不是雪下有东西,这平整的路面上,雪面为何会起伏? “雪下是……”白羽脸色一白,眼中已流露出震惊之意。 “是的,死人。这条路上有很多死人,都是没有能赶到金陵却死在半路上的人!”陌寒语气不变,却有寒意。 “如果要赶来金陵,为什么路上没有一辆废弃的车?”白羽忽然问,又自答道:“是了!能用的车都被后来人开走了,尸体就被抛在了公路上。” 看着车窗外那些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公路尽头的雪面,白羽不寒而栗!那平静的大雪下,都是枉死的尸骸,贯连了整个高速公路! “他们会变成尸人吗?”白羽问。 “白天在蛰伏,夜里,就难说了。” 第80章 夜来 入夜,万籁俱寂。 陌寒轻轻拍醒了睡眼惺忪的白羽,在她耳边道:“起来了!太阳落山了。” 白羽揉揉眼睛,视线慢慢聚焦在陌寒近在咫尺的手心,神色迟滞:“啊?到哪了?” “梁溪。”回答她的人不是陌寒,而是谢怀衣。 白羽脑中那根弦骤然紧绷,伸手抹去侧窗上的水雾,窗外却是一片昏黄——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反跳出一丝玫瑰花瓣烧尽后残存的灰红色。道路两旁的路灯,都成了摆设,只有吉普车前明亮的灯柱,化作两条盘旋的橙黄,扫向茫茫黑夜。 雪花在透明的光芒里飞舞。光柱之外,黑暗统治了一切。车灯就像两把匕首,割裂了森然铁幕。 谢怀衣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让所有人听到。原本养精蓄锐的众人,都活动起来。韩子和不曾惊动沈馨,任由小姑娘安安稳稳地睡在他怀里。 “唔……雪面上有痕迹啊。”韩老头借着灯光指引,含糊地说了一句。 “不是人类。”谢怀衣神色平静地下定论。好似不管是不是人类,他都不在意——在这种情况下,能在夜晚活动的人类与非人,差别不大。 雪地上留下的痕迹非常尖细,像锐器在奶油上划过一般。 大雪飘积于地,本就酥松多空。这些痕迹虽然又被积雪覆盖了一半,底面却非常光滑,光滑得就像泥地里留下的一道车辙印!可这痕迹只有两横指深,整个雪地,却已堆到膝盖以上! 白羽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六道,距离深浅一模一样,应该由同一个“东西”留下。如果那是六只尖锐的“脚”,什么东西用脚在雪地上滑行? “不像雪橇。”韩子和道。 雪橇转弯时,痕迹随之扩大。由于离心力作用,向心的一面较深。此痕迹尚未被大雪掩盖,但沟壑笔直,宽度不变,甚至连深度都不曾变化。 “什么时候出现的?”叶观止显然也在侧窗看见了。 “半个小时前。”谢怀衣道。 车还在行驶,特地避开了六道笔直的雪痕。车灯一路照耀,漆黑的天幕与洁白的大雪,构成一幅极具震撼力的抽象画,那唯一沟通了天地尽头的六道雪痕,却像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停车!”谢怀衣向车顶垂落的麦克风轻喝,同时踩住了刹车。后方,岳卓阳反应也不慢,斜插到吉普车左侧,避开了这条雪痕。 “怎么了?”叶观止一直在侧窗观察,没有前方视野。 “痕迹断了!”谢怀衣言简意赅。 六道笔直均匀的雪痕,在车灯光柱尽头停止。这片茫茫大雪,平整地就像光滑的丝绸! 叶观止捅了捅苏妍的后背,建议道:“我去看看?” 沈馨还睡在她韩老爷爷身边,小山魈将自个儿整个塞进了帆布口袋。陌寒不宜对阵,薛自雪病中,适合探查的只有他。更何况,他心底隐秘地希望:苏妍能切奶站在他身后…… 苏妍在黑暗里瞥了叶观止一眼,隐晦地表示我知道你打着什么算盘,拎起冰秀橙武幽月乱花,道:“我们俩去。” 话音一落,系统音骤然在四人耳边响起—— 【系统】恭喜玩家“陌寒”、“叶观止”、“苏妍”、“白羽”触发支线任务《红尘铸骨》。 陌寒垂目,这个名字,背景信息有点模糊啊…… 车厢里没有开灯,谢怀衣为免吸引敌人注意,已经熄灭了车前的路灯。车内四把橙武(七秀是双剑),立刻发出幽幽清光。白羽手腕上的沉沙玄晶,突然亮了亮…… 白羽反应过来—— 【私聊】白羽:玄晶!你醒了别装死!!出来说话! 【私聊】沉沙玄晶:您的跟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私聊】白羽:你消化不良,噎昏过去了? 【私聊】沉沙玄晶:Σ( ° △ °)︴不要鄙视我的融合能力好么!你完成任务获得的小铁,都被我融合了!那个‘绞金环’太硬,我嗑不动! ——绞金环,就是陌寒切下的那截锁龙金链。 【私聊】白羽:既然醒了就干活。小地图上什么红名都没有,这痕迹是什么东西? 【私聊】沉沙玄晶:人性呢! 【私聊】白羽:你是人? 【私聊】沉沙玄晶:……我是一只可爱的小跟宠,跟宠也有人权的! 【私聊】白羽:那就说正经的,为何我的小地图搜不到周围的敌人? 【私聊】沉沙玄晶:要么敌人修为比你高出太多,要么没有敌人。你的副本时间才开始九天,不会出现超出玩家能力之外的BOSS。 白羽思考了片刻,直觉告诉她,其中一定有危险,但是“没有敌人”这四个字,却突然击中心底。此刻面对未知,总要做完全准备。 【私聊】白羽:叶观止和陌寒已经到这里九十二年了。 【私聊】沉沙玄晶:他们另有他们的任务。高级任务你无法触发,只可以队友共享,并协助完成。共享主线任务,获得奖励不同。此副本ID为00001。只要你能接的任务,都不会超出你能力范围。 【私聊】白羽:冲进一座千万丧尸围聚的城市,也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私聊】沉沙玄晶:……这个任务,你还没接到吧?只有到申城城下才能触发!主线任务也是世界任务。《空城血影》不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在其中起主导作用,所以系统判定你完成该任务。 最后这一句,玄晶沉默了几秒,白羽冥冥中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却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白羽与玄晶对话之时,谢怀衣打开了吉普车的自动拉门,让叶苏二人下车。 苏妍的身影没入黑暗之前,白羽似乎看到,她侧着身,不知与叶观止说了什么,右足一顿,不情愿地换出了奶秀的大扇子。 白羽立刻给叶观止刷好评! 要知道,就算是在玄武湖上,危机关头!苏妍也是用冰秀橙武配合奶装加血的!叶观止曾悄悄对苏妍报怨,得到的答复是——你躲得挺好啊,又不是奶不上! 天知道叶观止当时作何感想。而此刻,他正试图用一脸严肃掩饰心中雀跃。 雪面上留下两大两小四行脚印,苏妍开了“水榭花楹”,一种用于水面跳跃的门派轻功,有少量加速效果,可无限使用。此刻在雪地中使来,身姿尤其轻盈。 叶观止握着轻剑,站在雪痕消失的地方,俯□探查痕迹的深浅。 【队伍】叶观止:痕迹末端加深了。 【队伍】陌寒:加深?难道……用力之后,飞起来了? 某种东西在滑行了几十公里后突然跃起?考虑到雪痕的深浅和大雪坠落的速度,它滑行的速度很可能与车速相当! 也就是说! 那未知的生物一直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滑行! 【队伍】苏妍:咦?为什么周围没有死尸? 苏妍攥着扇子的手,微微僵冷,哪怕她不惧风寒,此刻也觉得毛骨悚然。周围没有废弃的车辆也就罢了。沿途看到了那么多倒毙在半途的尸骸,此处却连断肢残骸都没有! 难道……被什么BOSS,吃得连渣滓都不剩? 白羽看着公屏上荧光点点的对话,不由想起了金陵城满地干瘪的血人。 【队伍】叶观止:我看看。 他找出一根金箍棒似的的齐眉棍,拨弄着厚重的积雪。 苏妍看着叶观止换了武器,一时怔忡:“这是……新手和尚武器?” 叶观止一听苏妍问起,立刻笑道:“本来是留着做外观的,没想到这棍子特别结实好用……哎?这是什么?”叶观止停住齐眉棍,伸手拨开了面前凌乱的积雪。 一片片灰烬样的黑粉,粘黏在洁白的大雪里。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立刻取出一只飞鱼丸的空瓶,装好拿给韩子和。 “这是什么?”叶观止斜靠在车窗边,却握着剑戒备地面向广阔的黑暗。 车窗内,韩子和拔开瓶塞,伸手一捻,奇道:“像是阴火灼烧所致。有人用法力,隔着积雪,将这些尸骨稍为灰烬,焚烧过程中却没有融化积雪——好奇怪……” “阴火?”叶观止听过这个名词,长眉一轩,“这么说,这个人还是好心?烧了尸骨,他们就不会变成尸人了。” 韩子和面色凝重,又闻了闻,语气中透着不确定:“这只是血肉燃尽的黑灰,你们只发现了这种黑灰?” 大雪中格外寂静,不远处依次翻开雪面的苏妍,也听到了风中传来的疑问:“只有这种黑色灰烬。这里一共有六具尸骨,都已经火化了。” 韩子和一向见多识广,此刻脸色却非常古怪,他喃喃道:“骨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灰常感谢—— 兔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02 21:18:48 下一个重要龙套即将出场,淡扫眉--柳如 本章发完,我去码下一章了,争取下一周留一点时间复习。 第81章 痴骨 叶观止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脸色也不由一白。缠绕着生丝的剑柄微微发烫,那是他手心燃起的温度。 苏妍挑开雪地一寸寸搜寻。手中金红色的伞柄轻轻一抖,准确的点落在积雪中。 “找到了……啊!” 她惊叫一声! 平静的雪面瞬间爆炸!无数白色的影子,冰棱般攒射开来,谢怀衣与韩子和几乎同时跳下车,一左一右,闪在叶观止身边。 车灯被留在车内的陌寒打开,薛自雪并未出来,从白羽的角度,却能看到她手中缓缓探出的枪口,保险栓已经拔落。 “什么东西!放开苏妍!”叶观止一剑封住了身前纷飞的大雪,怒喝。这一声大喝,却是面对一叠跃动的骸骨! 橙色的车灯下,一副最离奇的画面,在众人眼前展开—— 苍白的骨骼,一根根盘旋在苏妍身侧,不知是灯光的点染,还是积雪的反光。形态各异的骨骼上,仿佛燃烧着一层苍白的火焰。肋骨纤细弯曲,腿骨粗糙笔直,臂骨伶仃适中,而那些碎裂不堪的颅骨,宛如凌空浮起的灯笼。空洞洞的目眶中,跃动着零星的冷光。 一枚打磨地十分锋利的胸骨,无声抵在苏妍喉间。胸骨扁平,末端天然便有匕首一般的剑突,那尖锐地近乎透明的骨刃,在莹润的肌肤边,似也染上了薄薄的柔光。 叶观止瞳孔一紧。 【队伍】苏妍:别担心,它就算刺穿我的脖子,也不过掉一点血。 苏妍的身体由系统赋予,不论是划破手指,还是划破脖子,都只会折算成伤害量,不过多少的差别。 “出来!”叶观止喝到。轻剑剑刃缓缓转向斜上——那是九溪弥烟的起手式。 仿佛是感到了叶观止手中剑锋凝聚的力量,亦或是震慑于此刻忽然凝固的风。那些旋转的骷髅逐渐迟滞,忽然齐齐开口:“你们一直跟着我……却叫我出来?什么意思?” 那声音娇柔而森冷,带着薄薄的怒气。骷髅们腐朽的声带并不能很好地震动发声,那一串声音,就层叠着浮散在空气里。 白羽凝神谛听,突然发现,最清晰的声音,居然还在雪下! 【队伍】白羽:它的主体声音在雪下! 系统对话谢怀衣看不到。他背在身后的手,却缓缓划了一个半圆。白羽按住了刚刚惊醒的沈馨,一瞬不瞬地看着车灯下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居然一片片静止在半空! “你是什么人!”那女子的声音深浅不一,已然夹杂着几分震惊。骨刺受此牵引,骤然反跳,尖端打在大雪中,借反震之力,齐齐刺向谢怀衣! “咄!”一声轻喝,动手的却是韩子和。 他并指如剑,急速划破虚空,一道纤细而黯淡的火舌,迅速闪现在凝固的半空中。火舌并不明亮,可那些被谢怀衣定住的雪花,却瞬间蒸腾成雾! 白骨收发随心,立刻凌空反跳,层层错接,并成一面骨墙!火舌“跐溜”一声,烧上苍白的骨墙,居然视若无物般蚀出了一点黑洞! 泛着青烟的洞口,光滑圆润,就像一指点穿了奶酪般,留下烧蚀的细圈! 一声痛呼,伴着惊诧穿透大雪——“韩子和!是你!” 这次的声音,没有再被骷髅转述。雪地下顷刻翻滚如潮,一具晶莹剔透的骨架,在车灯前缓缓汇聚,那副骸骨非常精致,甚至连身量都格外匀称。若不是此刻诡异的场面,白羽甚至能摹想出此人风姿绰约的形容! 叫出这个名字,只是一瞬! 被挟持的苏妍,立刻感到周身一松。身后大力涌来,一下抛向半空。叶观止旋身而上,抱住了几不受力的苏妍。她脸色一红,暗暗瞪了叶观止一眼。 谢怀衣从眼角看了一眼神色古怪的韩子和,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 雪,轻灵而迅疾地飘落于地。 韩子和显然不认识这具骸骨,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心念急转,口中问道:“你是……” “你果真是韩子和?” 那副骸骨分明没有声带。白羽着实想不通,这声音从什么地方发出来,只有静静安抚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的沈馨,顺手按住了一脸好奇,凑在车窗前看热闹的小山魈。 韩老头似乎觉得,被这么一副骷髅中的美女盯着,有些诡异。但他没有移开目光:“我就是韩子和……阁下是?” “你不是应该和木仰之一起,在申城么?”那个女子的口气极傲,但也能听出,她不愿与他们起冲突。 说出这句话,就代表,她在近期收到了关于申城危急的消息!考虑到那六道整齐划一的痕迹……一个念头,在韩子和心中升起。 “阁下,也是救援申城之人?” “救援?谈不上,我去找人!木仰之在不在申城?”那女子顿了顿,口气更冷。 韩子和与木仰之相交不深。但只要见过他一面的人,都会明白,他不可能与别“人”起“冲突”。所以韩子和对此人的口气略有不解。 他斟酌道:“仰之,当然在申城,阁下去申城寻人,我们去申城救人,当然一路同行。我等半途遇伏,不得已反击。这只是一个误会。” 此人既然第一时间放了苏妍,就不会心存恶意。 “带我去申城!”这是命令的语气,令谢怀衣悄然皱眉。 韩老头尚未回答。 叶观止立刻道:“你什么意思?差点伤了人,转头就要别人给你带路?” 苏妍还被叶观止护在怀里,她想要挣开,却不料众人目光看来,只好一动不动。 “我伤了她吗?”那声音拔高了讥诮道:“你那只眼睛看到我伤了她?带路,或者,你们就别想去申城!” 【队伍】叶观止:我天!这女人脑子有坑吧?什么逻辑? 叶观止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一脸“我竟无言以对”的震惊。 幸亏他还算有些分寸,没有当面说出口。 韩子和趁暗,向谢怀衣打了一个手势,请他稍安勿躁,而后耐心道:“阁下既不愿通报姓名,我等也不便与阁下同行。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走,走到海边,就是申城。” “东?”那个声音微微迟滞,这个词,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队伍】叶观止:她难道连地理常识都没有? 满地支离之骨,缓缓转动,一层层旋绕,仿佛一条盘起来的骨蛇! 韩子和临雪而立,笑而不语。 正僵持之时,陌寒忽然对身边观战的白羽道:“那恐怕不是她原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魔道中人。” “什么是魔道?”白羽悄悄问。 陌寒心知此刻不是授业良机,言简意赅:“破妄之时,以真合妄,为修行正法;以妄合真,指天下为妄境,肆意作为,就是入魔。段藏锋便是如此。” “啊?那……韩老头不得和她打起来?”白羽一惊。 “指天下入妄,不等于该死,只是心性有偏。世间法论罪在行不在心,只要伤了人命,不论身在何处,都该以命相偿;她用的那些骨头,应该都是死人的东西。否则,不会容她活到今天。”陌寒低语。 “指天下入妄?那是……完全自以为是,隔绝于众人之外?”白羽觑着前方,努力理解陌寒话中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自己。只要不妨碍别人,一般人也不会去招惹他们。”陌寒淡淡道。 可他话音一落,那女子却听到了,还击道:“哼!那两个背后说话的小子!出来!” 破风声骤然传来,白羽立刻跳在车前,拔剑临风一击,便是“九转归一”! 旋转的淡蓝色剑气,准确命中在那根原本抵着苏妍咽喉的胸骨,却见所有骸骨,都被无形之力,狠狠震退! ——原来,这些漫天飞卷的骨殖,其实只是一件法器,分做多片而已! “呵!眼力不错!” 陌寒在车内缓缓起身,无声凝望着虚空——那是声音最初的来源。 “阁下何必为难年轻人?” 从她的口气,便能听出此人自视甚高,甚至不屑于以苏妍要挟他们带路。当然,果真如此,叶观止第一个不会放过她,一场恶战,胜负未知。 “看来……你是她师父?好根骨!”她的口气居然第一次有了一点赞许之意:“如果那一天你死了?把骨头送给我,怎么样?我会好好收藏!”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陌寒。好像那风格诡异的女人,下一秒就要拆了陌寒的骨头。 “过奖。”陌寒轻笑,“阁下的收藏令人大开眼界。” “是么……”那女声也轻笑了几声,态度骤然一缓,似乎终于看到了一副中意的藏品,所以愿意施舍一点时间,与他交谈,“我会一直等到你死的那一天!不要忘了!” “不敢。”陌寒神情淡淡,好像与她讨论不是自己的骨头! 叶观止已一脸士别三日,不,士别七十五年,当刮目相看的壮烈表情。谢怀衣嘴角抽了抽,只当没听到。韩子和摸了摸下巴,想笑又笑不出来。 白羽向陌寒投去了无声的注目礼。 【队伍】白羽:师父……你真答应? 此话才弹出公屏,叶观止已经刷开—— 【队伍】叶观止:这画风太魔性了吧?什么情况? 【队伍】叶观止:这画风太魔性了吧?什么情况? 【队伍】叶观止:这画风太魔性了吧?什么情况? 【队伍】苏妍:你闭嘴! 【队伍】叶观止:…… 【队伍】白羽:该! “你们要去申城?这一路上的尸体都不许动!”她居然笑出了声,只是那本该温柔而霸气的笑声,配上这句话,莫名有点诡异——说的好像真的有人愿意抢那些尸骨。 “请便。”陌寒认真承诺。 一阵风卷过漫天雪花,零散的白骨一根根“哒哒哒”排好六行队,无声地滑行向东。光滑地雪痕,再次铺向远天。 谢怀衣待其走远,方问韩子和:“她是什么人?” 叶观止呛道:“不知道那个深山老林里蹦出来!他们这些人,都没法和正常人交流,有点自知之明的人都找个荒山野岭自娱自乐去了。” 苏妍瞥了叶观止一眼,不说话。 只有陌寒还淡定地笑道:“我们跟在她后面,这一路可安逸多了。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能看见申城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个燃点,都需要冗长的铺垫。而我想写的的,只是爬上山巅后,那一跃而下的感觉……所以这篇文,不论写与看,大概都是痛苦的。 第82章 申城 半夜,10点16分。 车队抵达申城。 黑漆漆的高架桥边,是无数林立在沉默中的高楼。高低错落的建筑,虽然参差不齐,极有韵律,但每一栋,都必须令坐在车窗前的旅人抬头仰望,才能看清。 白羽倚在窗边良久,看着汽车缓慢而坚定地过碾大雪。窗外的景物,一片片,从迷蒙的风雪中掠过。天地黑白倒置,唯一还有光亮的,只是这片莹莹如玉的雪原。 谢怀衣忽然在驾驶座前,拉开了通讯器。 “薛少尉,先锋开路。” “是!”那一声斩钉截铁! 白羽立刻正襟危坐,抽手按住了含元剑的剑柄。 这条入城公路,已跨入城区。零星的丧尸逐渐增多。虽然谢怀衣携带的军用交通图,非常完备的记录了申城主要口人分布,可绕过丧尸扎堆的区域入城,依然大费周折! 薛自雪的轿车顶棚突然旋开,露出一排锃亮的钢枪。生人的气息立刻泄开,周围盲目流动的丧尸,立刻被吸引过来! 谢怀衣一踩油门,紧紧咬着薛自雪的车尾,冲入公路! 一鼓作气,冲入申城,没有比这更迅捷妥当的方法了!此时此刻,哪怕耽误一秒,寻迹追寻过来的丧尸,都会以几何级数倍增! 白羽清晰的看到,每当有一个丧尸将要撞上薛自雪时,都被风雪中无形的力量弹开,不过多久,谢怀衣一身笔挺的军装,就被汗水浸湿——那是灵力剧烈消耗的表征! 原本他不必在如此高速冲阵的情况下远距离运转神念,可薛自雪必须有足够开阔的视野,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没有人的法术射程,比她还远! “砰!砰!砰!”枪声一连串急促的锐响,划破岑寂的夜空! 一个转瞬,白羽就看到侧窗外倒下了十二三只眉心炸裂的丧尸。血气四散开来,丧尸越聚越多,却有效的阻隔了车后追赶的“大军”。那些被击毙的丧尸,立刻被它的同类包围,渐渐隐没在大雪里。 韩子和看着谢怀衣汗流浃背,却一丝不乱,心中有些钦佩,道:“你左我右?” 谢怀衣一口回绝:“不必,你指路!”说着,将通讯器扯向韩子和。 车上,除了白羽,苏妍,沈馨,小山魈,各个都有御物之能。但御物之法,只能驱使完全丧失神智的死物。尸人在生死之间,不受御物法控制,只有薛自雪将其眉心元晶击碎,才能被神念推开。在高速飞驰了汽车上,隔着四五米远,将密密麻麻的丧尸连续推开,不啻于直接承受了一只只丧尸以汽车飞驰的速度,撞击自己的元神! 韩子和情知情况紧急。 薛自雪的枪声越来越密,简直如雨打清荷,乱洒池塘!如此重压下,谢怀衣尚且支撑地住!若换做他来,真的够呛。当然,人各有所长,若要单枪匹马冲入申城,他一并唐刀就足够了。 “向左!”韩子和提高了嗓门道:“跟着路上那些藤蔓走!草木最盛的地方,就是申城掩蔽区!” 车开了小半个小时,一路惊心动魄,让白羽手中都沁出细汗,一旦汽车被丧尸包围,他们只有弃车结阵突围,而另一辆车上的人不会轻功,更不能飞行,几乎就是被困死的结局! 如果此刻,有人从申城高空经过,一定会看道这样一幅奇观——从城外高速一路向内,无数丧尸,在这条宽阔的公路上踏雪狂奔,仿佛大海掀起了狂涛,风口浪尖,却是两辆火柴盒大小的汽车! “再右转!上高架桥!”韩子和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了多年,几乎亲眼见证了这个城市的发展与腾飞,每一条路,都熟悉地如同他掌心的纹路! 一上大桥,千回百转的桥面,就远远甩开了尾随而来的丧尸。 唯一奇怪的就是——这座桥上,居然没有漫游的尸群! 白羽不敢再动,隔着叶观止与苏妍之间的空隙,却从前窗上看到了遮天蔽云的植物! 高架桥中心的分隔线上,还有尚未被大雪覆盖的装饰性花圃。白羽的记忆里,那些矮小浓密,色彩斑斓的鸭跖草,应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高架桥中央,以供过往行人赞叹这座城市繁华而优雅的情调。 此刻,它们居然疯子一般绕满了整个桥头! ——那绝对不可能是藤本植物! 茎叶丰柔,韧皮紫碧,明显缺少坚硬的木质纤维支撑,在粗大如轿车横切面的草茎,爬高十米之后,只能软软倒伏在高架桥高挑的桥塔边! 没有足够的土壤支撑这些疯狂的植物,他们只能伸出青白色的根须,沿着桥墩,扎入水泥封锁下的泥土!坚硬的水泥地,被起伏的根须拱起又压碎,在厚密的雪地上,呈现出一片海浪般的波纹! 前路被封。 谢怀衣扶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痉挛,显然是耗神过度,他看向韩子和—— “这……应该就是木仰之的杰作了吧?” 谢怀衣一路都在思考,一个不擅格斗的修行人,如何凭一己之力,守住一座人口是金陵三倍的城市。哪怕在这场几乎堪称灭绝人类的危机中,申城人口急剧下降。那也是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 至少,他谢怀衣,做不到。 所以,他格外想见一见这个人。 “嗯。”韩子和默认,似乎对此司空见惯,目光一直逡巡过高架桥下移动地一片片黑点,那是四处游荡却无法上来的丧尸——他们暂时安全了。 “我们怎么进去?” 薛自雪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声音中能听出尚未平息的虚弱喘息——这场开路之战,她也消耗颇多。 “我当时出城之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叫一下仰之吧?让那些树让开一条道。”韩子和一边说着,一边开门下车。丧尸仿佛被某种力量震慑,哪怕眼前有鲜活温热的血食,也不敢贸然进攻。可韩子和一开门,拥挤在高桥对面的丧尸群,便发起一阵可怖的耸动! 谢怀衣一丝不苟地坐在软椅上,静静看着韩子和取出唐刀,一步步踏过大雪。 临近大海,申城的风里,有股独特而冷冽的咸味,那味道极淡,和风中的血味混合在一起,几乎分辨不清。 韩子和尚未走进巨木重叠的“城墙”之前,尖锐的警报声,骤然便划破纷扬大雪。 白羽一刹那以为,她再次回到初进C大营地的那一刻! “低矮蜷曲”的草本植物之后,是高入雪云的巨木。枝叶摇晃仿佛收到命令一般簌簌轻响,大片积聚的雪花,从抖动的枝叶间砸落。一块块大雪,最小的也有车*,瞬间在城墙下叠起一道大雪铸就的斜坡! 那斜坡足有七八米高! 扬起一蓬蓬迷乱的冷雾! 突然! 雪云中垂落星星点点的光芒!乍一看宛如皓月星辉,定睛看去,才发现,那居然是缠绕在巨木上的藤蔓开出的花! 地面上,看不清数十层高楼上,几乎与窗户等大的花朵。但那厚重的萼片,包裹着肉质花瓣,将垂落而下的光,收束成笔直的一道! 清清楚楚照亮了城下的众人! ——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丧尸,在此处汇聚! “韩子和!”有一个非常清越的男声,在高耸入云的巨木后响起,却好像就在人耳边低语! 高架桥上,丛丛滋生的鸭跖草被无形的手掌拨开,从轰然砸落的雪墙中分出一条足够车辆通行的小道! “进来!”那个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宁静地不带一丝烟火气。 韩子和唐刀一劈,转身回旋斩过,将迅速聚来的丧尸逼退,喝到:“进去!我来断后!” 这话是说给叶观止听的,可他却权当没听见,一跃而下,拎起重剑,便是补满剑气的风来吴山! 金黄色风暴卷起漫天残雪,在巨木和丧尸中划开一道稳定的屏障! 韩老头自然乐得轻松,“嘿嘿”笑了几声,收起刀,便向打开的通道后撤。 叶观止一脸黑线…… 【队伍】叶观止:我就是来帮忙啊……老韩你居然走了! 【队伍】苏妍:他不在队伍里看不见! 【队伍】白羽:在也不一定看得见啊! 【队伍】叶观止:靠!我剑气没攒那么多啊!要不要这样……卖队友啊!奶妈呢! 【队伍】苏妍:你不是有雪断桥?没剑气也找奶妈? 【队伍】叶观止:…… 轻剑问水诀聚剑气,而重剑山居剑意消耗剑气,藏剑双心法,十二秒一切换。雪断桥,可补满剑气,但也架不住风来吴山,这一最强群攻技能的消耗。 无奈,叶观止认命地切回轻剑,以九溪弥烟封堵入口。 待两辆汽车退入城市丛林中的巨木丛林。卷在大树后的藤蔓齐齐荡开,如开天辟地的巨鞭,狠狠卷走陷落在雪墙中的丧尸。一片飞雪倒飞的壮观景象。 藤蔓破空声裂耳欲聋,白羽刚刚修成耳神通,尚不能收发自如,只觉得“啪啪”声钢丝一般钻入脑海,令人痛不欲生! “怎么……”陌寒悄声问,旋即明白,白羽已经在色(专有词汇不可避免)谷欠劫中!感官的无限清晰,令她能听极细微的声音。此刻遭遇巨响,便是自然而然的劫数,避无可避。陌寒只得安抚性地按住白羽蜷缩起的后背,屈起双指,从夹脊两侧经脉一下下按摩。 【私聊】陌寒:还受得住么?忍一忍就好了。过了这关,你就能彻底贯通手上的纯阳技能了。 陌寒体贴地没有再说话,干扰白羽的听力。此刻成功地转移了白羽的注意力。公屏本就是识海中的显像。白羽将精力转移到此,不知不觉便减轻了耳中的痛楚。 【私聊】白羽:还好,真的好刺耳啊!堵都堵不住! 【私聊】陌寒:幸好你的躯体是系统给的,耳神通,也算是系统雷达的附带,将来目力敏锐后,也会有这个过程。感觉器官重新打开,如同以修行人的身份重新体验这个世界。这也是所有修行关口的第一步。习惯就好了。 【私聊】白羽:等于是我重新习惯系统? 【私聊】陌寒:差不多,好比一个人上了月球,要熟悉六分之一重力的环境,就是个适应过程。你心里有数,自然不难。如果有些生灵,自悟而修,突然能听极细,能看极远,又是在一个非常嘈杂,非常混乱的场面下,很有可能会伤了初生的元神。 【私聊】白羽:怪不得修行人都要找清净的地方修炼,原来如此。 陌寒笑了笑。 【私聊】陌寒:集中注意入定,能做到么? 【私聊】白羽:现在?好吵的……好吧,我试试。 陌寒说的很有道理,此刻唯一能躲避噪音的方法,就是进入更深的定境,可入定的最基本要求就是不受干扰的安静,此刻入定,对白羽这个初学者来说相当困难。 她缓缓调匀呼吸,端正身体,双目微垂似闭非闭,借助系统得天独厚的条件,缓缓进入虚极笃静的状态。 陌寒暗暗松了口气,无声地转向车窗外—— 第83章 本名* 车窗外一片灰蒙蒙、绿森森的色调。橙黄色的光柱,从高高的冷杉枝桠上坠落,被枝叶劈成一片片光斑,在积雪层叠错落的折射下,居然呈现出瑰丽的光网。那夺目的明黄色,压落在莹白与森绿之间,直如一幅惊心动魄的油画! 而这幅无俦画布,曾经是一座举世闻名的现代化都市! 浓密的枝叶封闭了云翳,坠落的雪花,却在风中缓缓飞起。 叶观止最后一剑逼退满路丧尸,立刻倒卷入丛丛草茎。织炎断尘内敛的火焰,令周围青碧的草叶瑟瑟蜷曲,仿佛大海中卷起了细微的波澜。在冷杉笔直的树干间回荡。 高大坚硬的冷杉树,泰然直立于高楼广厦之间。 那冷杉着实太高了,高到令人难以想象:它的树干需要承受多大的水压,才能将地底的水源送入云天上的枝叶。坐在车内的人,只能看到一个个粗壮的圆柱体,填满了层叠错落的楼宇缝隙。那些被巨树荫庇的住宅楼,居然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这片钢铁构架的城市丛林中,居然在短短十多天内,生长出如此恢弘高大的乔木林!谢怀衣心中不经生出一丝疑惑,木仰之,到底是何方人士? 就算,他如韩子和一般,熟知草木催生之法,又如何能命令那些无知无觉的草木,开合通往安全区的“城门”? 汽车在粗壮的冷杉躯干间穿行,不一会儿便无路可走。 谢怀衣率先下了车,目光已准确落在了那个坐在弯曲的藤蔓上、衣衫烈烈而舞的人。 木仰之轻轻一跃,风中落叶一般飘坠到众人面前。 “韩子和。”他微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那声音本就简单平静,可他说话的对象却是谢怀衣,不由令人一怔。 “韩子和在这里。”韩老头从另一侧下了车,抱着刚刚惊醒的沈馨笑道:“不会吧?这才几天,你又忘了我长什么样子?” 木仰之微微皱眉,却没有表现出歉意,反而神色坦然地看向谢怀衣:“哦?我又认错了……那你是谁?” 谢怀衣微微抬起下颌,此刻风掠过丛林,藤蔓上洒落的光芒正巧照落在他棱角分明,眉目深刻的脸上。令背着光、神色一片模糊的木仰之微微一愣。 “谢怀衣。”他没有直言军衔与职务,只是通报的姓名。 微光旋转着照落在木仰之身上,那张简单清俊的少年人面容中,居然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那双望之清洌却深邃难言的眼睛里,清晰地倒影出了谢怀衣的面容。 “谢怀衣?”他微微一愣,似是自语:“这不像你的名字……”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令谢怀衣神色一冷。 木仰之尚未察觉,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顿了顿,打量了谢怀衣片刻,道:“好吧,我会记得你的名字。泄露本名是术家之忌,你不愿说、也罢了。” 谢怀衣眼角一冷,已经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众人的目光。以他的脾气,本不会分辨,此刻面对木仰之如此简单清冽而又奇特明亮的目光,居然破例多说了几句:“此名为长辈所赐,不敢辞。” 木仰之明显一怔,似乎心中印证了什么。藤萝花的光芒已经交错隐去,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像万顷阳光下,层峦翠碧的山林! “你是谢怀衣!”他肯定地笑着说了一句,又报怨道:“啊……如果哪天我叫错了你的名字,记得提醒我。你们人族的脸太难认了。” “你不是人?” “当然不是!”,木仰之没有一般非人之类被戳穿身份的畏缩,反而回答得轻快明亮、理所当然:“我是一颗树啊!” 看着众人愕然的表情,木仰之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你不能指望一棵树分得清你们这么多‘人’的相貌吧?就像……给你一片树林,你们人类也弄不清,哪个树叫什么名字啊!” 如此理由,入耳新奇,仔细想想居然很有道理。别说是树了,给一群猴子,人类都未必能立刻分清每只猴子的长相…… 谢怀衣此刻再看木仰之。那明净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和落在那些草木花果身上,没有什么不同。怪不得第一眼望去,就感到此“人”身上,有某种奇特的气质。 “树……不是应该扎根于大地么?”谢怀衣环顾四周。 “啊?这种事情怎么好告诉你?”木仰之有些生气,似乎谢怀衣冒犯了他:“你见到有脚的树灵,最不该问的就是它生在哪里!” “是么……”谢怀衣神色淡淡,似乎也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那你见到用别名的人类,也不该问他的本名。” 木仰之忽然一滞,面对谢怀衣话语中的锋芒,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韩子和一点也不希望,代表军方的谢怀衣和戍守申城的木仰之,第一次见面就起冲突。不得已,只能笑着解围:“仰之哪里在意这些,谢先生又何必计较。” 木仰之的表情却忽然严肃,根本不下韩子和递来的台阶,断然道:“你不应该姓谢!” 谢怀衣神色一怒,那微妙而复杂的怒气令木仰之微微错愕:“笑话,我不姓谢,还能姓什么?” 他眼底已布满严霜。 “姓……”木仰之突然住口,仿佛那一个字就是一个咒语,令他忽然噤声。 谢怀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映物无别的眼眸里,居然涌出了只属于人类的复杂情绪。他无声地凝望着谢怀衣,却像是凝望着无限的虚空—— “没有姓氏……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极微弱,在场就连白羽都没有听清,谢怀衣却一瞬间神移色变,仿佛听到了某种直击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谢怀衣沉吟片刻,竟然第一次产生犹豫,拿不准是当着众人之面询问,还是置之不理。 木仰之却没了认人的兴致,一身飘转,落叶随风般融入茫茫丛林,就像他从未出现。 来之前,众人都将木仰之当做了申城的半个主人。此刻被主人抛下,连招呼都不打,却没有人觉得很奇怪。大家该收拾的收拾,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只能天亮之后,再办正事。 谢怀衣独立在层层翠叶之下,神色变幻莫测。 唯一静观全程,一语不发的薛医生,此刻坐在女儿的轿车后座,神色中有些叹息。那份出发前,谢怀衣交到他手中的药剂配置单,此刻还静静躺在他上衣左侧的衣带中。那是他青年时代求学时的导师,郑亦铮老先生亲笔写下的药单。 那些复杂的程式,在他脑海中快速闪现,外人根本无法理解它们注入人体的效果,他却清晰地就像触摸岩石上的刻痕——那是他终其一生都不曾参透的东西,居然出现在一个年轻的觉醒者少将手中。其中内情,令他不敢深思,却必须想清——那种久违的紧迫感,甚至比亲眼看见女儿逐渐失去生机,更加沉重。 高大的冷杉树冠上,是一片洁净的白雪。 层层枝桠交叠舒展,居然令这片离地百米高的世界,空旷如雪原! 这片宁静的雪原之上,只有零星的建筑孤岛,静静耸立在呼啸的长风中。枝叶被长风拂动,雪原如云涛般摇曳生姿。 木仰之就静静站在雪做的云海上,皱着眉道:“阿如……你来了。” 雪涛中掠过一点晶莹,就像某种未知的晶体,收集折射了整片天地的光。 “你给我赶紧离开这座城市!越早越好!”那个曾经在谢怀衣他们耳边,回荡出无数回声的声音,此刻居然清晰而干脆。 “这是你的忠告?”木仰之静静站着,完全忽略了那人口气里的命令,静静仰面看向那触手可及的云层。 “不是忠告。”那个被成为阿如的女子,缓缓显出一副晶莹的骨骼,声音却不是从那副骨骼的咽喉中发出,“是警告!” 木仰之毫无表情,确切的说,他似乎并不善于用表情表达情绪:“你也看到金陵城上,那朵华盖云了?” 那女子被木仰之岔开的话一惊:“华盖云?” “云从龙,风从虎……”木仰之叹了口气:“他还是出手了……” 似是被这句话中的某种东西震慑,那女子冷厉如刀的口气微微一滞——“真的?怎么可能!” “我也希望不是。”木仰之苦恼地摇动了脚下的冷杉树冠,整片树林都在他的脚下簌簌颤抖。雪,大片掉落,露出树冠苍青色的枝叶。 “你也希望不是?”那女子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冷笑意味:“截然相反吧?要不然,你为什么要留在申城?” “我答应过一只鸟,要还给它一片的森林。”木仰之淡淡道,云层在他眼中缓缓变换,“这只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这句话里饱含着深沉的叹息,居然让这个被称为“阿如”的诡异女子一时沉默了。 “该走的是你。何必来这里?”木仰之叹了口气,目光终于落在那具剔透的骨骼上,那平静的神色下,闪烁着无声地波光。 女子冷笑:“我来这里,自然也是我的事,又与你有何干!” 大概她只是心气不平,激愤的话脱口而出。可木仰之居然淡淡回答道:“好吧……你随意。不许取活物的骨头,别的,我也不拦你。” “你!”女子一字顿住,冷笑着卷起一阵阴风,“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木仰之有些沉默,沉默是他作为一棵树的常态。这种无言的寂静,常常令他回忆起时光最初的朦胧画面。那个时候,他还尚未脱出于草木形骸之外。在广漠的旷野里静静等待着风中归鸟的痕迹…… 日光筛过羽毛间温暖的轻絮,那些柔软的绒毛,在无声的风中卷入他粗糙的树皮——那是他对柔软最初的定义。 那女子一时愣住了,阴沉的天幕下,青白交织的树冠上,这个有着孩子气的神态的年轻人,无声垂闭双目,居然让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一棵俯仰天地的巨木、挺拔俊秀的姿态! “你还不走?”木仰之闭起眼,任凭长风梳过他的头发,就像风梳过树冠上稠密的叶子一样。 她受激的心神居然久违的安静了下来,道:“不走……留在这里,给你收尸!” “你想要救他,我的树枝,恐怕不合用吧?”木仰之问得非常平静。 “我不挑尺寸,只求材质!太乙真人以红莲白藕铸灵珠子之躯,想来,你的树枝也是有用的。” “好吧……我给你一支。”木仰之右手一拂,手中居然拿出一截青翠如碧玉的细枝,走进看去,那树枝居然还沾着剔透的晨露! 那女子反而沉默了,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她想要的东西,木仰之会如此简单直接地交道她手中。 良久,大雪在呼啸的风中卷成一片迷蒙。 “为什么给我?”她问,语气里有某种情绪涌动。 木仰之似乎很熟悉此人的秉性,不再答话,无声转入层叠的树冠之中。 “谢谢你来,为我报信。” 作者有话要说:本次榜单赶完,下周就是期中,再然后,就是六级,期末,一连串的事情都要来了…… 第84章 莫言 藤萝花的微光从重林背后隐去,这片沉寂的城市,却从未睡去。 繁密的森林重叠在钢筋水泥之间,隐约能辨识出点点微弱的火光…… 谢怀衣临风而立,沉默的眸子里,倒影着森绿底色上跃动的星火。一身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无声地垂落在冰冷的风雪里。 有细微的冰花,在他衣领后绽开。 陌寒等着白羽将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妥当,与韩子和对望了一眼,踏前一步。 谢怀衣闻声转身,传来一片冰花绽裂的细碎声:“陌道长有何话说?” 陌寒并不介意他的语气:“既然已经到了申城,相比谢先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就不便打扰了。” ——陌寒深知,谢怀衣此次孤身赶赴申城,所要面对的局势会有多复杂! ——申城目前显然不知道,平京空降了一个少将来此;更不会想到,在申城警备力量几乎毁灭殆尽的情况下,这个少将居然没有带一兵一卒前来,只带了一个女人和两个研究员! ——这座所有行政系统瘫痪,所有对外通道封死,所有被困人员在绝望中煎熬了十二天的孤岛,在面对这位少将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谁也无法预测! ——更何况,修行人本就不该过多沾染时事,一旦陷入持盈当年一样进退两难的局面,多年修行,也就毁于一旦了。 谢怀衣显然更清楚申城的局势。从一个平京委派去申城统摄东海全局的少将角度来看,他身后的人也不希望他在政务上让修行人接触过多。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非常郑重地回复了陌寒:“如有东海消息,我一定尽快通知你们,我会在申城局面安定下来之后,亲自拜访诸位,细商出海事宜。告辞。” 众人抱拳回礼。 站在路边,看着两辆车越众而出,沿着藤蔓们扭曲盘旋的高架桥,驶入几乎空无一人的冷杉重林。 白羽望着那四道车灯逐渐隐没在黑暗中,她扯住了陌寒的衣角:“师父。这儿怎么没有人守门?” ——于情于理,都应该安排人员值守营地门户,登记来者信息才对。 韩子和抱着再一次睡过去的沈馨,压低了嗓音道。 “申城,没人有魏将军那样的声望和魄力,可以在灾难降临之初稳定全局。 “……也不能怪那些人。灾难就在开会的当口爆发,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副市长:会议室里当时有三个人变成尸人,直接导致一半人丧命。接下来,大逃亡途中不断有人发高烧,一旦变成尸人,就会本能地袭击周围的活人!至于别人有没有逃出去,我不清楚,不过金陵完全没有接到申城方面传来的消息,他们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那个副市长,他倒是运气好,躲在地下室,被仰之拎了出来!这个人还有点儿能力,就是吓破了胆,管不了那些觉醒者。老夫总不好亲自去给那些觉醒者上规矩吧?仰之又从来不问这种事情。他也就勉强支撑支撑……至少,他应该很愿意接受谢怀衣。” 沈馨的脑袋就搁在韩老头的臂弯上,十二岁的孩子总是嗜睡,危机一过,眼皮就再也支撑不住。韩子和边说这话,边拉了拉手边的薄毯,为她挡住重林里穿梭的风。 叶观止拎起地上的帆布大包,一闪手,将它们分门别类扔进背包。苏妍在一旁听愣了,道:“不论是变成尸人,还是变成觉醒者,第一个症状都是高烧?” “是。” “在这片营地,你们怎么鉴别?” “仰之有他的办法。尸人不是活人,他们的三魂都化入天地,残存的是七魄,只能控制躯体的本能,却没有思维。”韩子和解释了一番,“一旦发现尸变,仰之自会处理。这片森林虽然不大,基本上能隔绝尸毒在空气中扩散,所以很安全。” 陌寒:“那就好,先找到蓬莱幸存的两个弟子,问清楚情况,再商议出海。” 韩子和:“也好!那两个孩子,一个叫思宁,一个叫思远,我带你们去。这几天,一定会有很多同道陆续赶来,东海之事,确实要好好筹划。” 就在众人穿行重林之时,一声凄厉的呼救,夹杂着不堪地话语,阵阵传入白羽耳膜。她的耳神通尚未到知常境界,被逼无奈,被洪流一般杂乱尖锐的声音,晃住了心神。 【队伍】白羽:什么人!在北边树林里! 陌寒立刻停住,目光炯炯,看着声音的来源。叶观止与韩子和神色一变,苏妍却已怒不可遏! 那呼救声分明是女子!而且远远不止一个! “畜生!”苏妍脱口而出,抬手便拎起双剑,甩开轻功,贴着地面冲了出去。此处树木太密,轻功飞起,一个控制不住,肯定会砸在树干上! 叶观止紧随其后,面色有一点尴尬,作为男士,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劝她小心为上,还是劝她不要杀人。显然苏妍出于女子的心理,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 树林内,一片被藤蔓围出的空地上,飘起凌乱的哭泣和大笑声。 粗粝放诞的笑声混合着逐渐微弱的抽噎,像钢钻一样侵入白羽的大脑。这声音不响,放平时,也不至于超过白羽的忍受力。但这种声音里包含的情绪,对元神有非常强烈的冲击力。好像人类本身就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天性。此刻,两种尖锐对立的情绪,被无限放大,骤然间绞入白羽一片宁静的心底,就像在一片浅滩上掀起轩然大波。 陌寒看出了白羽煞白的脸色,急停:“不要过去。” 白羽皱着眉,吐出一口气:“我还好……这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不能老是这样吧?” 陌寒:“没有结束。” 白羽:“啊?” 陌寒:“这本就是你修得的神通法术,听极远极细如感同身受。你现在这情况,就像不会走路的小孩突然有了跑的能力。他一定会摔跤,你也一定会不适应。哪一天你适应了,就不会觉得难受。” 白羽:“原来是这样啊!听着好像第一次用轻功的人,十之*都要死在‘天外来客’手底下似的!” 陌寒忍不住笑了:“你摔死过多少次?” 白羽摊手:“我一开始都不知道有轻功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好么……然后被你拖去苍山洱海……到处都是蘑菇云一样的高山……” 陌寒技能被封,落在最后,白羽不敢离他太远,便没有走进那片树林。 此刻,苏妍提着幽月乱花,一步踏入满地凌乱! “谁!”有人惊讶的叫喊,带着冷厉的戒备,在看清苏妍面目之时,转眼便暧昧起来:“是个小妹……” 只这一声称呼,话音未落,他脸色便陡然煞白,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苏妍手中,泛着幽幽光华的双剑——她不是普通人! 苏妍的神色没有一丝起伏,更没有将目光浪费在草丛中那个出言不逊的男子身上。 叶观止在苏妍背后现身,背上赤炎缭绕的织炎断尘,带给了众人更大的压迫感,一时间,甚至没有人敢再动分毫! “滚出来!”苏妍眉峰一挑,长剑直指火堆中心的青年男子,这是场中唯一一个衣冠整齐的男人。 篝火在薄雾飞雪中跳动,火焰上空的空气微微扭曲。 那双被烈焰掩映的眼睛缓缓抬起,居然是一片寒潭般的平静。 “二位……第一次来申城?在下姓莫名言。”那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如风雨前夕的大海。 而这句话本身,却激起了周围一片震惊抽气声! 他们这些人,都是不敢也无法逃离申城的觉醒者。不是没有试过,亲眼见证了密密麻麻的丧尸大军,逃离就是个笑话!躲在这片森林里,不过得过且过,随时等死。 此刻,居然真的有外人来到了申城! 这个消息就像惊雷闪电,劈裂了铁幕般无望的黑暗! 苏妍根本不愿与这种人互通名姓,神色铁青:“放了那些女孩!” 和平对话被强行打断,莫言没有一点怒意,反而笑得有些嘲讽:“看来两位真的是远道而来……” 说着,他轻轻拍手。 “啪。啪。” 两声击掌,轻而脆。 所有嘈杂,都如沸汤沃雪般消泯而去。 “那就给这位正直的女侠一个面子,愿意离开的女人,自己穿上衣服出去。我从来不为难女人。” 话音已落,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就连衣衫摩擦,哭泣抽噎的响动也一丝不闻! 苏妍脸色更冷,手中的幽月乱花一时幽光明灭。 莫言掩映在火焰后的眸子,嘲讽之色更深。他抬手看了看表,微笑着示意:“三分钟。” 苏妍心中的怒火被骤然降临的寒冰封结,但她丝毫不肯退让,目光比刀锋更加犀利——“三十分钟也没有意义!如果她们认定,离开这里就代表了死亡。你所给出的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是么?” 她轻柔的嗓音,透出一分飒略风姿。无声地点燃了草丛中无数僵硬麻木、甚至悲哀绝望的眼睛。 莫言终于正视了这个形容绰约的女子,但口气还是嘲笑地:“你难道想说——你有能力带走兄弟们的女人?果真如此,那你可要想办法,先救了全申城的女人才行。” 申城之围不解,绝望会让本就不占优势的女人坠入更黑暗的地狱。不是这些人,也会是另一批人。双方都很清楚,就算苏妍有通天的本事,强大如巨木重林之上的木仰之,她也不可能解决申城的女人甘愿成为别人附庸的问题。 ——这本就是不是凭暴力就能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但凡能暴力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莫语,莫言是你预定的龙套O(∩_∩)O~ 话说,这么名字好出戏 第85章 杀意 苏妍反而冷静了下来,回以微妙的讥讽:“莫先生真的认为,申城已经被彻底遗弃?你们做下这些事,永远不会付出代价?” 她最后两个字,咬字极稳,锋利的目光箭一般直射入莫言心底。 毕竟,短短十二天,无法彻底淹没曾经秩序的痕迹。只要有外人到达申城,就代表:这座城尚未隔绝于人世之外,这座城市还隶属于这个大厦将倾的家国!还服从于所有人都公认的文明秩序! 莫言,作为被现代文明深刻濡染的人类,骤然听到苏妍这番话,仿佛被某种隐秘而强大的力量彻底击中。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群外人,来到这座早已为恐惧攻陷的城市,将会会引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 杀气,似乎令飞雪微微郁结…… 苏妍的目光不曾移动分毫! 莫言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就在他心头升起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灭口之意时。冷杉林森然的色调里,突兀地显出两道人影——白羽紧随陌寒之后,皱着眉踏入一片狼藉…… ——又来了两个人! 莫言一惊! ——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居然接二连三地在此时现身! 扫视四周,寂静的旷野上,冷风嗖嗖穿过雪花。有淡淡的薄雾,从即将黎明的黑暗中缓缓升起。申城人都知道,那不是雾。零下的气温,绝不可能生成如此大范围的水雾。可这奇特的冰晶雾气,却与重林相伴而生,无声地裹挟了整片天地! 恐怕……除了丛林的缔造者,没人能说清,这到底是什么。 场面一时陷入诡异的平静,缭绕的冰雾卷成一串虚无的漩涡,将在场众人,堪堪分隔!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投向这个衣冠楚楚的男子,他貌似平静地问了一句:“就凭你们几个人?” 苏妍反笑了:“人不多,但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灭口的!” “灭口这桩买卖,没有佣金,我们不会接。”他整整齐齐地起身,篝火拉长了他颀长的影子,居然有几分说不出的压迫感。 叶观止冷笑:“听起来——你做人命买卖?” 莫言含笑,那是一个商人惯熟的、疏离而礼貌的笑意。这种笑意放在这飞雪冰雾弥散的空间里,反而差点让人忽略了一地肮脏狼藉。 “是。”他答得简洁。 “什么价格?”叶观止问得毫无诚意。 “这要看你想要什么?又付得起什么?”莫言将问题推回给叶观止,本意是将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锋放缓。 可苏妍生性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全不买账,正欲冷笑开口,却冷不丁听到重林之上,一道更锋锐的声音,讲出了她本该脱口的话—— “那么……我想要你的命!又该出什么价!” 那声音冷冽中透着股妖娆地杀意! 众人瞬间举目! 莫言面色一寒,手指已收入掌心,可声音依然稳定:“又是什么人?” “咯咯……”一怔令人胆寒的重音,从一具剔透的骨骼中循环回荡而出,“我什么人也不是……我不是人!” 这是众人第二次听到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自称——“我不是人!”——一时神色各异。 白羽默默看了师父一眼。她已经认出,这具骸骨,就是高速上拦车问路之人!或许……不该用“人”来称呼? 莫言的神色却更加肃杀,戒备中带着一丝惊惧——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重林之外的丧尸,如果“它”不是人!又是什么东西!有智慧的丧尸!? 几乎是顷刻间,那篝火照不到的角落,原本瑟瑟噤声的人群忽然暴起一声惊呼,夹杂着女子惊恐以极的尖叫! “救命!” 有女人衣衫不整地滚出灌木丛,全不顾锋利的枝桠,径直扑向场中十二分戒备的莫言,大叫:“救命!救……” 下一个字瞬间被吞回腹中,那面容姣好的女人惊恐地看着咽喉边锋利的骨刺,脸色由煞白瞬间转青! “真是够吵的。”那具剔透的骸骨中,蓦然吐出一句没有叠音的讽刺,全然没有在意,自己上一秒才将这群女子,从一群虎狼中解救出来。 因着陌寒侧身将白羽挡在身后,此刻白羽才看清—— 篝火阴影处,凝定着一群暗色的影子,那影子蜡像一般,从凝固逐渐融化,汇聚成一条条蜘蛛网一般的血流!不消片刻,便化作一具具惨白的骨殖。骸骨丑陋而粗糙,完全比不上空中飘浮着的那架剔透。可这些新生的骨骸,居然“咯吱咯吱”,一具具晃动起来,旋即溃散如满地乱菊,一分分收入血泊之中! “啊……” 一时惊呼之声四起,未受攻击的人疯了一般手脚并用得爬出阴影,却被更锋利的骨墙拦截! 陌寒轻轻凝住眉。 却听空中又传来一句飘忽而无奈的叹息——“阿如……” 那是木仰之的声音! “你收这些骨头有什么用?徒造杀孽,毫无意义。”他没有表示出一分对人类死亡的可惜,只是感叹“阿如”做了无用功。 莫言紧紧捏着的手指,不知何时,圆钝的指甲已刺破掌心。此刻他再度抬头,脸上克制不住地浮现出一片惊容——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他曾经听过! 在申城沦陷的这十二天之中,这座森林的主人,虽然极其神秘,很少插手城内事务。但他却在幸存者中建立起了极高的威望。甚至比那个疯疯癫癫,不知是死是活的韩老头,还要令人敬畏! 虽然很少有人见过他,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可这片重林之中,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亲眼看见——末日降临的那一天,落日的余晖下,申城所有枯死的花草树木,突然疯了一般冲向苍穹!满城丧尸被地底抽出的藤蔓抽向半空,又坠落成泥,化成肥料!那样的场景,哪怕只窥见了沧海一粟,也足以心生敬畏,不敢妄动! 莫言心中生出隐隐的激动与不安——一时激动于,居然可以亲眼看到这个传奇的缔造者;转念又发觉此人与“阿如”熟识,不由心中隐乱! 高高的树杈上垂下来一个瘦长的人影。 就像藤蔓自由地垂落于高耸入云的枝桠,木仰之此刻的姿态,如同一叶附着在藤蔓上的薄叶,随着无声的风,在薄薄的冰雾中打转。 从来没有人,会在正式劝诫别人时,飘在空中乱转,木仰之却转得自如而自在。 “这些人不该杀?”那个被成为“阿如”的骸骨,声音有些怒意。 “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百年之后,人总是要死的,我只问你——他们杀了你么?”木仰之问。 “你又在说什么怪话?就凭他们?岂能杀得了我?” “那你又何必伤人性命?” “笑话,难道我就不能宰了这群渣滓?我想宰便宰,没有理由! “好吧……照这个理论,那是不是说——我想宰了你,便也宰了,不需要和你商量?”木仰之语气极为平静,就好像路人相逢,讨论天气如何。 阿如神色一冷,下意识地以为,此人欲开杀戒,却不料那双飘忽在风中的眸子,居然如此平静,平静地生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倦怠来。 “你想出手……我接招便是……”阿如陡然明白,此人只是劝解,并无他意。木仰之只是试图说明,如果你视人命如草芥,那么,也不能怪别人视你的生命如儿戏。只是这种劝解的方式,在别人看来不啻于挑衅。 譬如此刻目中暗露喜色的莫言。 “我不会打架。”木仰之轻轻道,浑然不觉,他将自己的弱点透露给了对方——当然,现在没有人相信。 “我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你还要啰嗦什么!”阿如冷冷回道,满地骸骨缓缓变化,逐渐攒聚成一片粼粼的波浪。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有天刑还一世业力,你喜欢自造杀业也随你,我就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五百年一天刑’不是句空话!” 木仰之看了一眼周身幽光流转、骨刃盘旋的阿如,一折身卷上了更高的树冠,冰雾从被震动的苍青色枝叶间簌簌坠落,旋即缓缓飘摇在湿冷的空气里。 莫言见木仰之翩然而去,神色立变,如临大敌地凝视着阿如。 白羽却悄悄私戳陌寒。 【私聊】白羽:师父,什么叫天刑还一世业力? 【私聊】陌寒:不是不想告诉你,现在说还太早……就像那个点石成金的故事,一旦告诉你,你就会一直想着山坡上的那只羊!不如将来再说。你只要知道,不论因为什么原因,杀人必然要付出代价,就行了。 【私聊】白羽:哎?那师父……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私聊】陌寒:曾听执虚提过。 “哼!”那具骸骨中透出一字森冷。 收尽了场中白骨,“阿如”围着莫言转了三圈,剔透的骷髅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火焰,似乎是想动手,却最终扬长而去。 莫言被一具骷髅盯出了一声冷汗,严寒中长风一扫,顿觉背心凉透。 那困阻众人的骨墙,化作伶仃细骨,追逐而去。被吓得鸦雀无声地众人,顿时骇然四散,头也不回地冲入茫茫重林。包括那个试图向莫言求救的女子。 十二天内勉强聚集的手下顷刻散尽,场面完全不受他控制。而他们离去之后,只要宣传一二,让人知道他得罪了一群诡异的高手,以后的处境就会更加艰难……骤然从山峰跌入低谷,甚至面临更大的威胁,莫言却没有多少情绪,只是静静看着苏妍。 叶观止有些生气,将重剑“啪”地砸入地下,道:“我说!你还想怎么着?” “我从来不为难女人。”他说完就自嘲地一笑,似乎对这句看似辩解的话颇为不屑,“你们管得也太多了!我想去哪?要和你交代?” 正当他转身欲走,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叫住了他。 “莫言!” 韩子和抱着睡熟了的沈馨,轻轻越过满地流注的血河。 第86章 种子* 莫言此刻的神色,饱含震惊! 他不认识韩子和,却认识他手中那柄古旧的刀! 锋利的刀刃,闪烁着超越了时光的锃亮!那明镜般的一线锋利,居然映出了篝火橙红色的光! ——那是韩子和! ——曾经以一己之力,在万千丧尸中劈出生路的老人。 花白的胡茬在风里呼呼飞舞,苍老的眼皮下,却藏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莫言被气势所摄,突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 他原本就是个惯熟了生意场的商人,或许是年青有为、成就不凡。心底一点凌人的傲气,在遭逢大乱,意外觉醒后,一发不可收拾。本着商人审时度势的天性,他收服了一群下属,雄心勃勃地计划,在这场混乱中谋取一席之地。却不料辛苦收拢的势力,被人一夜之间,接二连三摧枯拉朽般扫去。心中惊骇,实以达平生之最! 此刻一脸平静下,汹涌欲出的震惊,已是强弩之末!又骤然被韩子和锐利如刀的眼神一瞪,顿觉矮了几分。 语气上,便分明和缓了下来—— “韩……老先生。” ——那是诚心诚意的敬语,这十二天来,他从未用过。 韩子和抱着沈馨,只从眼皮上方打量了一番,便过身去,不再看他:“我记得你。叫——莫言……嗯?挺有名的名字。” 终于避过了那刀子一样的目光,莫言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僵硬的肩背也微不可查地松懈下来:“说笑了。只是重名。” 韩子和向侧方踱了几步,依旧不看他:“很快,就会更有名了!” 莫言被韩子和嘴角冰冷的笑谑一震,面上神色分毫不动,眼珠却在眼眶中急颤:“老先生……莫不是说笑……” “我没有说笑。”韩子和顿了顿,语气突然放得柔和起来,“做人命买卖,却被雇主买了自己的命,这还不够有名么?” ——这是威胁! 白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眼里老顽童式的韩子和,很少流露出这等锋锐的神采。那些蓬乱的须发,此刻居然像怒张的剑戟! 莫言急颤的眼珠忽然定住,直直看着韩子和,这个老人缓缓踱步中眼角流露出的一霎精光,居然震得他一步都不敢挪动! 陌寒抚掌笑了笑,侧首看向寒风夜幕中的徒弟,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看着吧,你若有老韩一分的行事手段,我也就放心了。”言外之意,便是叫白羽不要学苏妍。 “难道韩老头儿不想杀莫言,留着他还有用?” “呃……”陌寒难得迟疑了片刻,苦笑,“老韩未必肯放过这个家伙。” “既然要杀,那处理手段还有什么区别?” 陌寒瞧着自家徒弟,无奈一笑,示意她静观其变—— 漫长的沉默后,莫言稳住了情绪,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因为微笑而凸起的颧骨肌肉,在内心的恐惧煎熬中微微颤抖:“所以,老先生要杀我?” 韩子和冷冽的目光从眼角射出。 “如果在十二天前,你已经死了!” 这句话饱含着怒气,可落在莫言耳中,却不啻一线生机,他僵硬的笑容裂开一隙惊慌与惊喜混杂的神情,斟酌着道:“是……十二天前,我确实已经死了。” 他本想低头说——“我确实该死”,可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儿。心底已经急速盘算起来,自己能给对方提供怎样的帮助,才能赢得一份活下去的可能。 韩子和冷笑着,给他一个一切尽收眼底的神色,道:“十二天之后,你也活不成!” “你!”莫言大怒,激越的情绪火山般再也无法收住,“韩子和,你不要逼人太甚!” 他委曲求全,不惜低头换取一条生路的幻想瞬间破灭,得知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临死前被人戏弄,不由他不大怒而起! “嗤!嗤!嗤!”细微的破空声瞬息而来,陌寒踏前一步,一剑斩断了奔涌而来的“暗器”。白羽踮着脚向前看了看,这才发现,师父的长剑上,串了一串树叶! “木系?”叶观止拎着重剑,扫落了一蓬来袭的树叶,懒洋洋问了句。 “嗯,五行术之一。”韩子和是这方面的权威,信手拈来地挥了挥手,将攻击的树叶震碎。看着四周环绕在空地周围的藤蔓,道:“看来天份还不错,真是可惜了……” 一看裹挟着法术的树叶被几人轻描淡写的化解,莫言心底瞬间冷透,但他深知虚虚实实之理,大喝道:“该可惜的是你们!” 话音一落,满地藤蔓簌簌而起,居然也想鞭子一样猛然抽向众人! 一时。 四面八方全是风声! 叶观止眉峰一皱,正要原地起一个风车,将藤蔓彻底扫尽,却听高高的冷杉枝桠上,骤然发出一个轻和的惊讶声—— “咦?” ——那是木仰之的声音,能让所有情绪激动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莫言撑着藤蔓攻击众人,拔腿就跑,此刻骇然发现——那些坚韧,冰雕般凝滞在空中,居然还保持着进攻时,树叶蜷曲的姿态! 哪怕是精通五行术的韩子和,也不过瞬间判断出莫言施法的深浅,以对等的力量将其震开!脆弱的树叶,失去了法术的加持,立刻被巨力震成齑粉。 此刻,汹涌而来的藤蔓,居然被一个人定住! 不! 是一只手! 一只干净而匀称的手! 木仰之不知何时出现,一只手轻轻笼住了这颗藤蔓,仿佛安抚着被激怒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长藤光洁的躯干。 “别闹了,回去休息吧。”他轻轻念了句,只听簌簌几声轻响,一秒前还张牙舞爪的翠碧,温顺地匍匐回地面,仿佛孩子依恋着长辈一般,顺次拂过木仰之干净的右手。 莫言已经绝望,近乎惊恐地看着木仰之的手,嘴唇蠕蠕,却说不出话来。 去而复回的木仰之安抚住了被莫言激起的藤蔓,清洌地眼睛依次扫过众人,缓缓看向韩子和:“我好像和你说过,你一生杀戮过重,虽然问心无愧,却难逃天刑,收手吧。” 韩子和显然知道何为“天刑”,微微一哂:“老夫生逢乱世,大丈夫有所谓,有所不为。如果我因惧怕‘天刑’,今天就不出手。我早就死在换骨天劫之中了,哪里还能有今天。” 木仰之微微一怔,语气里生出几分难得的可惜与赞赏:“好吧……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杀人?” 韩子和一时怔了怔,似乎对木仰之维护此人感到意外:“难道,你要留他一条命?” 木仰之摇摇头:“只是劝你把这条命让给我。” “没问题。”韩子和退了三步。 木仰之这才正眼看向莫言。 ——那是纯然一副孩童般的眼睛,明明白白地看着眼前颤抖的男人,完全没有将要举起屠刀的戾气。 “你叫莫言。”他叹了口气,没有叫人回答的意思。 当然,莫言经历这诸多变故,也不知该答什么才好。 “我会记得你的名字……”木仰之认真道,“你是我这一世醒来,所杀的第一个人。”这似乎对木仰之很重要,所以他说得格外宁静而郑重。 莫言颤抖的嘴角,似乎被木仰之平静的语气抚平,他深深吐了口气,道:“要杀就杀!你们这些人,怎么还婆婆妈妈。”一念之间,又觉得此刻的语气太过示弱,决意不再开口,梗着脖颈,直接等死。 木仰之又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为什么要杀你……哦不……好像不能用‘商量’这个词。” 木仰之垂眉沉思了一小会儿。橙黄的篝火,一下下点染出他那副纯粹而年轻的脸庞。在大雪的冷杉林下,有某种肃穆的神采。 莫言却在这种诡异的宁静感中差点崩溃,顿觉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开口! 白羽默默看了一眼师父,悄悄地,不说话。叶观止瞅了一眼韩子和,却看韩子和目不转睛地盯着莫言,目光冷冽而锋利。让一不小心瞥见的莫言,目光一颤。 “我该死……我该死总行了吧……”莫言顶不住木仰之无意中铺陈出的巨大压力,不得不连连开口,一步就退到了原先被他法术激起的藤蔓边。 被惊扰了好梦的藤蔓簌簌挑起一头,发现并无甚事,又将尖梢摔回地面。 “好吧。”木仰之拙于措辞,抬手示意—— 就在这一瞬! 莫言整个人猛地弹上天空,借着他身后长藤之力,瞬间被扯出众人视线! 韩子和大喝一声,唐刀脱手而出,流星赶月般直追过去! 木仰之只惋惜般惊呼了一声:“啊呀!” 白羽听到了极远出一声刀兵中的,鲜血涌出胸膛的声音! 莫言已经被韩子和一刀钉入冷杉重林! “好吧……”,木仰之说了第二遍,看向韩子和的目光,居然是怜悯的,“这一刀,在你待诏飞升之时,是会被天刑劈在你身上的。” “我知道。”韩子和全不在意:“这世上有多少修行人,终其一生,也摸不到调心入静的门槛,老头子我,能活这么大岁数,也不求那最后的境界。活得自在就好。” 木仰之笑了笑,道:“人各有志,有一件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可是现在……”他看了看大海的方向,“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走到最后一步,必须面对‘天刑’你可以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帮助你。” 韩子和敏锐地注意到了木仰之的目光,问:“东海?” “嗯……可以说,在东海。你去了就知道了。”木仰之静静地看着韩子和,那水波不兴的眼眸里,倒影着一片禁止的篝火。 “东海上发生了什么?”韩子和皱眉。 “其实……等到太阳升起,你们就能看到了。”木仰之苦笑,此刻他的表情才像是一个正常人。 “咦?”白羽盯着小地图,莫言被韩子和一刀杀死,原本的红点,就转灰消失,此刻居然在原处又亮起一个红点! 木仰之灵识最盛,在这片由他构筑的森林里,自然无事不晓,此刻宁静的眉峰微微折起,道:“又是一个,被种了‘种子’的人。” ——显然,“种子”是木仰之独有的说法。 韩子和神色一冷,正要开口,却听白羽道:“莫言又消失了!” 韩子和问:“什么‘种子’?” 木仰之的目光落向了极遥远的东方,“那片大海后面,传来了一些‘种子’,种在你们人类的脑子里,会激发出常人无法获得潜力,比如这个人。” “申城有多少人,被种下‘种子’?”韩子和追问,刀锋在篝火下一片雪亮。 木仰之逐渐陷入沉思的神情忽然一震,抬眸道:“只有人死了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被种下‘种子’的人,都会拥有修行者的特殊能力。” “那岂不是说,只要是觉醒者,就有可能是被动了手脚的人!”叶观止一脸惊愕。 木仰之淡淡道:“所以,我把森罗万象大阵,布在了这里,只要没有申城的觉醒者离开,种子就不会被传播。” 第87章 观沧海 “嘀嘀……”吉普车响亮的汽笛,划破了冷寂的空气。 灰白交织的世界里闪过无数双黑色的眼睛。一瞬间,炽烈而戒备的目光,都落向了铁门前鸣笛的吉普车。 “嘀嘀……嘀嘀……”短促地按了两次汽笛,谢怀衣眉峰一挑,跳下车来——黑色的铁门前没有警卫员,大门紧锁,门窗紧闭,更不像有人活动。绵密而高大的植物覆盖了大半街区,但依然能辨认出,这里是高档别墅。错落的建筑,精致的花园、平静的池塘和嶙峋的假山,分布得别有章法。 可惜、并没有他要找的人。 干净的皮鞋踏上薄薄的冰片,一片清脆的碎裂声传来。 谢怀衣正正衣冠,上前叩门。 薛自雪坐在后方车内,疲倦地合起双目,薛医生经过一路休息,精力渐复,正借着车窗外逐渐透亮的天光,阅读手中文件。 “老师。”岳卓阳依然保持着学生时代,对薛医生的称呼,“申城的主要研究机构,在丧尸活动区,我们……” 薛医生摆摆手,示意他住口,一面看了浅眠的女儿,一面一丝不苟地看着手中的文件,道:“谢先生会解决这个问题。” “他是什么人?”岳卓阳小声问。 薛医生罕见地瞪了得意弟子一眼,告诫他不要再问,目光却从文件上移到前方—— 谢怀衣一身军装,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透过了铅云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一路小跑,从内门闻声而出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一面跑,一面左右张望,看见谢怀衣一脸肃然地站在铁门前,顿时硬生生刹住脚步,隔着六七米,问:“你……你是谁?” 如果不是谢怀衣一身军装,他可能会转身就跑。 “谢怀衣。派驻申城临时指挥官。”谢怀衣简单介绍,将手中文件,隔着铁门展示给门内的青年,“你可以来确认。” 年轻人一脸不可思议,惊叫:“你们……你们是从申城外面来的?”旋即,他的眼睛转到谢怀衣身后的两辆车上,惊讶即刻变成惊疑。 “是。”谢怀衣深知此人不敢开门,也不强求:“你们姚副市长在哪里?” “市长……”年轻人的声音立刻卡住:“我……我……”他眼珠转了半晌,仿佛在确认谢怀衣的身份,目光再次看到谢怀衣手中随风扬起,白底黑字红章的文件,神色变了数遍。 谢怀衣静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你们真的是申城外面来的?”他依然不信,心里嘀咕:申城里能开车的人,几乎逃走了大半,出城的高速上,还不知道堵了多少辆车,没有被开走的车,也不会有多余的汽油,不是被车主拿走,就是被别人抢走,谁还会在这个长满了大树的城市里开车? 谢怀衣皱了皱眉:“你可以开门检查,或者,告诉我姚副市长在哪里。” 他的口气只是加重了几分,立刻吓得年轻人连连点头,又瞥了一眼文件,脚步却依然不敢挪动分毫。 “在……在,出小区左拐,那里有个临时指挥部,市长在……在放粮。” 谢怀衣得到确切地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立刻转身上车,开车就走。 年轻人还僵立在铁门内,一脸余悸:“什么人啊!” 申城掩蔽区,森罗万象阵中 “没有!”中年人一声怒吼,带着极大的愤恨与不甘,拔高的嗓音,混着不知哪里的方言: “这里早就没有吃得了!你们!不要!再找我!啊!找我!不如去找你们那些小头头!我能管什么事!你们倒是说说!个个手里!啊!都有存粮!来老子这里找!你们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愤怒地挥舞着双手,仿佛想要把眼前聚集的人都轰走。一时气不过,反复踱步,脚下积雪融化的冰水,聚成一洼浑浊,被厚底皮鞋踏出点点泥浆。 “有本事你就让我们进去看看!你在这瞎嚷嚷什么!你算什么东西!现在!全申城都听我们老大的!”有人立刻回骂。 “你们还反了天了!”中年人插着腰怒骂,领带被剧烈的动作幅度掀上了肩膀。 “叫你的手下让开!” “让开!” “就是!让开!让我们进去!” 一时,不知谁第一个高喊,地下仓库前,声浪瞬间扬起。 中年人脸上肌肉一抖,几乎是瞬间后退了半步,却生生站定,“你们!你们谁敢!”说着,一把夺过身边武警手中的枪,双手抱住,一阵挥舞。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 人群短暂地静默了片刻。 立刻有人高喊。 “他不敢开枪!” 中年人咧着嘴一笑,狠狠吐了口唾沫:“你说我敢不敢开枪?放在从前,我开枪肯定要丢掉帽子,现在这世道!你说!我敢不敢开枪!” 说着,他猛地用枪戳了戳说话者挺起的肚子。 被威胁者瞬间后闪,却一不小心摔在地上,硬是哼了半天,不敢再顶下去。 “哼!我说过,这里面没!粮!食!”中年人眉毛猛地挑起,手中的枪划拉几下,愤怒的情绪几乎要冲破枪口! “唰!”几乎是同时,所有武警的枪口,都一致对外——说武警也许并不确切,这些人只是一群持枪的武装小队,很多人根本没有军装,甚至有人已经年纪不小。但持枪的姿势都很专业,显然是这个副市长临时招募了一批退伍军人。 就在此时,谢怀衣的吉普车停在了人群之后,立刻就有人上前试图盘查身份,却在看到人来一身笔挺的墨绿军装后,惊疑不定地站在当地。 薛自雪立刻跳下车,正要上前交涉,却见谢怀衣摆摆手。薛自雪立刻停下。 那位姚副市长声嘶力竭地抱着枪大喊,显然是一只手拿不动如此沉重的步枪。正值精神高度紧张,猛然看见,人群外一身墨绿倏然卷来,他立刻顿住,一双黑豆也似的眼睛,炯炯得盯着谢怀衣。 一时。 众人全都安静下来,悉数望向人群外,一身孑然的谢怀衣。 那副市长不愧久经历练,一眼看间谢怀衣的肩章,惊诧的脸庞立刻变出了亲切的笑容,大步迎上去,正要生出双手,握手致意,却不料步枪太沉,一时不便。 谢怀衣立正敬礼,神色岿然不变:“姚副市长。” “你好你好。”中年人喘着粗气,克制不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重新确认了他肩上的徽章,笑道:“请问,您……是从……哪里来?” 那眼中放出的光芒,几乎要把人灼伤。 “金陵。”谢怀衣的回答非常简短。却足够令所有人听到。 副市长的神色立刻变得非常精彩,震惊狂喜地声音都在颤抖:“你……你们,带了多少人?” 谢怀衣神色暗了暗:“一共四个。” “四……四个!”姚副市长几乎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将这两个词吼出来。可惜,口水已随着口鼻喷出的白气溅飞。 谢怀衣不动声色地定住身前空气,淡淡道: “足够了。”说完,不再理睬他,将手中的调文塞在这中年男人手中,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仓库前。 “哎……”姚副市长看着调令,一脸惊呆的表情,旋即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怀衣身后。似乎这才是他的常态。 “这里有多少觉醒者?” 谢怀衣只消站在那里,便能压住满场喧哗。 众人看着先前还一副歇斯底里模样的副市长,此刻正微微弯着腰,跟在这个年轻的军官身后,已是一片议论,再听此人发问,竟悉数安静下来。 谢怀衣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些人的迟钝微感不耐,他再度问:“这里有多少觉醒者?或者说?异能者?听到的出列!” “哎!哎!听到没有!这是平京从金陵调来的谢将军!申城临时指挥官!都出列!出列!快快快!”姚副市长一眼瞥见谢怀衣微沉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跟着卖力地大吼,手中红头文件舞地呼呼生风。 人群中终于三三两两走出来十一个人。 谢怀衣没有再询问这个副市长,下令给捧着文件的薛自雪:“登记。” 人群耸动了片刻,只听谢怀衣道: “我不管你们之前都干了什么!从我到申城开始!这座城市,就实行军事管制。所有活着的人,重新登记身份,实行统一粮食配给!现在,觉醒者都留下,其余人可以走了。” 人群陡然爆发一阵议论,突然有人叫到:“什么时候发粮!再不发我们就要饿死了!” “就是!什么时候发粮!” 谢怀衣扬起下颌,等到众人在他压迫性的目光下都安静下来,他才缓缓道:“申城掩蔽区外,有数十万吨粮食,你们不必担心。” 这下不止是众人突然沸腾,连挂了一脸汗水的副市长,也瞪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怀衣,好在他还算识大体,没有当场询问。 谢怀衣再次等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回身道:“姚兴国。” “在,我在。”中年人笑了笑,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谢怀衣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市政系统还有多少人?召集起来,重新登记身份,从明天开始,凡登记者,一人领一分食物,觉醒者双倍。” 谢怀衣这句话没有避着任何人,音量不大,却覆盖全场。 几位被薛自雪拦下的觉醒者,立刻喜不自禁。 “凭什么他们是双倍?”有人不平。 谢怀衣道:“普通人,如果有志加入申城临时巡逻队,也可以拿双倍食物!不论年龄,不论男女,能者多得。” 这句话几乎立竿见影,觉醒者自然沾沾自喜地离开。没有觉醒的人,也打起小主意,试图混进巡逻队多弄一点口粮。众人心思一散,自然闹不下去。 这时,有人又叫到—— “要是你们明天拿不出粮食呢?” “谁能保证,你们明天就能拿出粮食?” 谢怀衣唇边浮起一点笑意:“你想要看粮食在哪里,可以,出了掩蔽区,你就能看见。” 看到那样的笑意,高叫的人立刻心底一凉,再也不敢出声。哪怕是觉醒者,没有足够保命的本事,谁敢离开掩蔽区,众人只得将信将疑地离开。到底有没有粮食,明天就能知道。 待众人走尽,谢怀衣这才正眼看向姚兴国—— 这个副市长身量不高,举止还残留着官僚们典型的风格。能看出,他原本有一张丰满油腻的圆脸,此刻却像被骤然抽去脂肪的暴病之人,松弛的皮肤无力地垂挂在两颊边。无色的汗珠一粒粒滚落在高档羊毛衣领上。而此刻却是隆冬时节。 看着谢怀衣认真得打量着他,姚兴国不自然地笑了笑,微微弯下腰,示意自己的亲近之意。很可惜,谢怀衣从不理会这一套,径自问:“这个仓库里有什么?” 姚兴国神色变了变,讪笑着回答:“也没什么。” “说实话。”谢怀衣顿住脚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姚兴国心里咯噔一下,嘴唇一抖,只好硬着头皮道:“也就是,一点东西,唉……你,呵呵……这个么……你也能理解啊。干到我这个份上,手里都有点小东西,就是什么烟啊酒啊。现在留着也没什么用,我都送给你。” 说道最后,他犹豫的脸色立刻变得决绝,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怀衣神色丝毫不动:“我不抽烟,也不喝酒。” “哦……”姚兴国笑了笑,一派热忱,已经完全看不出心底的想法:“我理解,我理解。” “申城掩蔽区里,还有多少粮食?” 谢怀衣拉开车门,指了指右手下令道:“上车。” 姚兴国一见谢怀衣亲自给他开车,顿觉不妥,抢先走到驾驶座门前,点头笑道:“我来开,我来开。” 谢怀衣一皱眉,尚未发话。只听车门骤然响起警报声,显然是这辆车的识别系统,认出了开门者不是谢怀衣本人。 姚兴国拉着门把的手,尴尬地一顿,迅速走到另一边,带谢怀衣打开车门,才敢上车。 “我们这是……去哪?”他觑着谢怀衣冷肃的脸,踌躇了几分,这才询问。 “海边。” 姚兴国立刻变了脸色,那一瞬间的煞白,自然难逃谢怀衣的眼睛。 “怎么了?”谢怀衣开着车,自如地绕过横亘街道的巨树根须。 “大海……大海……”姚兴国猛地晃了晃脑袋,却依然目光涣散,神色不安。 “怎么了?” 姚兴国深深吸了口气,不自然地笑了一笑,方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在以前都不敢想象!” 谢怀衣皱着眉,似乎是不满他的啰嗦。 姚兴国一直在小心揣摩着这个年轻人的脸色,此刻自然画风一转:“大海边,升起了一道水墙。” “水墙?多高?多长?”谢怀衣依然不动声色,叫姚兴国一时怔了怔。 “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高度,那天上的云,就像倒水一样,盖在水墙上面,我也就是听说过,现在,谁敢到外面去哟。” 话音一落,谢怀衣停下车。 “哎……这是……”中年人一阵张望,发现已经到了自家门口。 “下车。” “那……您去哪儿?” “申城最高的地方。” “我和你一起去……一起去吧,怎么说,我也该过问过问。” 谢怀衣也不点破他想跟着自己,以免遭遇危险的心思,只道:“环球中心的电梯应该早就停了,将近五百米高,你能爬上去?” “咳咳……好,好。”姚兴国又摆出一副亲切笑容,来掩饰尴尬,旋即干净利索地下了车。 目送姚兴国走回小楼,谢怀衣这才打开通讯仪。 “薛自雪。” “到。” “你陪同薛博士,留在这里。协助姚兴国。” “是。” 申城,掩蔽区。 木仰之坐在高悬于半空之中的树顶雪原,忽然神色一动。 举目望去,无尽苍青白雪之上,居然有一道身影,锐箭般直拔而起,贴着高耸与黄浦江畔的申城第一高楼光洁的墙壁,一气掠上楼顶! 速度之迅捷,身形之流畅,实在少见。 木仰之顺手放开卷来的长藤,无声没入摇动的的树枝,向前方飘去。 这座号称申城最高之楼,刚刚落成不久。虽然这些天飞雪连连,天气不佳。可由于高楼独特的结构和光滑的墙壁,楼顶积雪并不算多。楼基虽是方形,楼顶却收束成一线,大雪堆砌,稍稍一震,便有大片雪花,倏然划落,未及砸下,便跌碎成片片琼玉,散做飞烟,煞是壮观。 谢怀衣一身纵上,两侧风刀如劈,冷烈森然。天际铅云低垂,几乎触手可及,雪花大片打落在身上,未及融化,便又被狂风吹去,入耳一片轰鸣,竟不辨身在何方。 他悄然凝住身影,还未站定,便看见远天边一道云山当顶压下,东方一线黄浊铺排开整个视野。仿佛整个天地,被千重云山,万顷黄流兜转而过。整个申城,就像是重云漏斗下渺小的一点孤岛,脚下层层苍碧,亦只是钢铁孤岛上一点夺目的点缀! 什么样的力量,能翻江倒海,卷起浩浩云岚、茫茫水幕? 谢怀衣熟知修行次第。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这是世间铁律。只要身在红尘,修行人最高只能施展等同于丹道五五阳神显化的力量!姚兴国不懂,所以只是惊骇,此刻他左思右想竟不得解,一时凝然不语,陷入沉思。 第88章 卜算 “谁?”谢怀衣正凝神思索,猛然转身。 此处天阔云低,广厦巅峰,空旷无人。长风中却有细微呼吸之声,被谢怀衣敏锐地辨识出来。 “咦?你居然能听到?”风里传来木仰之平静的声音。 “是你?难道,发现你的踪迹很难?”谢怀衣并不意外。他穿越重林,直奔这栋高楼时,并未掩饰身形。木仰之不发现,才是件奇怪的事情。 “是我。”木仰之静静浮在半空,好似五百米的高空,宛如一片平地。 “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出现的?”谢怀衣问。 木仰之辽远的目光落向天边狂澜倒卷一般的云山,仿佛天地间横亘了一面镜子,大海的尽头成了一切云水汇聚之处,地上的海水直冲而上,天上的云翼飞卷而下,交错成道道云岚水雾,封闭了视野的尽头。 “大概——两三天前吧。”木仰之淡淡道,神色中氤氲着一层说不出来的灰色——这又是一个非常逼真的人类表情。 “知道原因吗?”谢怀衣问。 木仰之收回目光,看向谢怀衣:“你不知道?” “我为何会知道?”谢怀衣总觉得木仰之看他神色有些奇特。那双翠碧的瞳子,宛如深山幽谷中宁静的潭水,忽然倒影出自己的影子,令人一瞬失神。 “这是战争的号角。”木仰之如是回答,与人类迥异的眸子里一片静寂。 “什么战争?”谢怀衣对他的解释很感兴趣。 “一场……持续了很多年的战争。”木仰之微微喟叹,一手带住被狂风卷起的发丝。 谢怀衣神色一顿,以这个才成立了几十年的新政权,想要收集几百年,几千年之前的情报,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谁与谁的战争?”但他问得非常严肃。 木仰之却没有回答,看向天际的目光,深切而虚无,倏然如隔千重云山,渺然难测——或许,那才是一棵树的神态。 谢怀衣见他不愿说,自然不再提,凝神远眺时,却听木仰之忽然道。 “看看你的脚下。这样的景象,出现在人世间,难道不是战争么?” 谢怀衣垂首—— 万顷绿涛中,片片白雪堆砌出一道宽阔而平静的江水。沉淀而厚重的黄,被晶莹纯净的白色束缚在脚下森青错织的钢铁城市之下,却流淌地缓慢有力,从容不迫,仿佛大地永不停歇的脉搏。 可是—— 苍黄的江水里,有点点异样浮动。 “那是……”谢怀衣一愕,目光陡然凝肃:“尸体!” 木仰之叹了口气:“是的,尸体,它们从整个长江流域而来,将要流向那道云山。” 高楼顶上的狂风忽忽大作,衣袂飘飘欲舞,带起透骨的阴寒。 “云山海壑下,到底是什么?”谢怀衣问。 “云山下是归墟,一个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地方。”木仰之喃喃道:“至于云山上面……是活人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大海的另一边,有人在播撒死亡的‘种子’。我能闻到空中腐朽的气息。小心城里的觉醒者,谢怀衣。很有可能,种子已经在他们心中发芽。我在此立下森罗万象之阵,只能阻止尸毒传播,却无法真正遏制人心生出的恶念。而这,应该是你的责任。” 谢怀衣眉峰一折,他已经察觉出木仰之语气的异样:“‘种子’对人有什么影响?” 木仰之的脸庞,居然透出一点少见的疲惫:“蛊惑人心,激起更大的杀戮罢了。有时候,我在森罗阵中,能听到人心光暗交锋的声音,那是你们人类独有的声音。种子滋生恶念,恶念催生杀戮,杀戮造就血河……虽然,这些小伎俩对破妄大成之人不管用。可对于觉醒者就两说了。”木仰之略有深意地看了眼谢怀衣,唇边浮起一点笑意:“当然,你应该不成问题。” “就算没有这些种子,人心就不会被蛊惑么?”谢怀衣轻笑了一声,颔首:“我会注意。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得找出云山背后的敌人。那是你们的敌人,当然也是我们的敌人。” “可能……那只是我们的敌人,和你的敌人。”木仰之眨了眨眼睛,笑容有一点神秘。 “哦?”谢怀衣坦然一笑,眼中是不信的,他伸出一只手,在风中轻轻一捻,道:“有人来了。” 木仰之自然察觉到,又有人进去森罗阵中。他没有回望天际,反而被谢怀衣的的手引去了注意力:“摄风尾?你……怎么会这一招?” 这个问题,叶观止也曾问过谢怀衣。 “自悟,不可以么?”谢怀衣笑了笑,眉眼霎时锋利。 “真的是自悟……”木仰之怔怔然看着那修长而略带苍白的手指,思绪又不知滑落到何方。 只见天际一道霞光瞬息而至,破开漏斗般低垂的云翼,似乎看见了高楼上的人影,居然翩然一折,违反物理定律般直落而下! 谢怀衣双瞳微缩。 木仰之已长袖鼓荡开去,霎时长风飞雪浩荡卷起,直奔天际霞光。 “楼上可是……木仰之,木先生?”云层上有人高喝,透过茫茫风雪,居然准确传达至两人耳畔。 “是!我就是木仰之,你又是谁?”木仰之在卷曲的风里扯开嗓子,狂烈的风鼓起一片粉白。 “在下,萧皓渊。” 一声苍老的话语,在低垂的云曾与大地间叠宕,发出阵阵回声! 木仰之不明所以。 谢怀衣却低语道:“帝之下都的人?” “老朽从帝之下都而来。”霞光瞬息转至眼前,光影离合间,一道高瘦身影,落入两人眼中——鹤发童颜,眉目高远,一支拂尘随风而动,半截剑刃奕奕生寒,竟是一副世外高人的相貌。比之玩世不恭的韩子和,忧怀天下的张屯溪,更显出尘之态。 谢怀衣第一个皱眉,他不喜欢被人俯视的滋味。 “萧皓渊……萧先生。”木仰之见此人以先生称呼自己,便也如此称呼别人。 萧皓渊辈分甚高,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前辈,老前辈的尊称。此刻听木仰之一声称呼,不由一笑,道:“我正要往东海一行,也为后来人探路,木先生可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木仰之的表情一直不变,“只是,你现在不能出海。” “为何?” “你出不去。”木仰之打量了他片刻,道:“只是阳神显化,尚未修证圆满,你抗不过归墟的力量。跌下天梯,便如苦海未渡,只能重入轮回。” 此刻,不止萧皓渊一人动容。木仰之只是一个照面,便看透自家根脚,哪怕是行走人间百来年的萧皓渊,也僵住了表情。 谢怀衣挑眉看了一眼木仰之,眼里有微弱的笑意。 “木先生好眼力。”萧皓渊赞了句,道:“既然此刻不便往云山一探,也不能强求。贫道此来第二个目的,就是将卜算子的卦象告知诸位同道。”他顿了顿,颜色一沉:“木先生可知,叶观止现在何处?” “你找他?”木仰之在长风中卷了一卷衣袖,向谢怀衣与萧皓渊颔首道:“随我来。” 申城,蓬莱驻地。 韩子和早已引陌寒一行人前来蓬莱驻地。说是驻地,不如说是一处公园。江南大地上常见的城市园林——一方婉转的池塘,几株婆娑的垂杨,缀以四时之花,长青之木,隐蔽在高楼大厦中,本来并不起眼。 可自木仰之立阵以来。草木得地气之利,疯狂生长! 柳树虽然没有雪杉一般高耸入云的姿态,却铺散千丝万缕,披覆满池。再被人以法术编织成毯,便形成这一处凌驾于冰冻湖面之上的小屋。上下两层绿茵交织成幕,垂以翠碧枝条勉为隔断,分开数个空间,方便饮食起居。 花费如此心思布置的人,自然是蓬莱仅存的女弟子,何思远。 此刻她正侍立一旁,为座中诸位长辈,复述十三天前东海惊变的始末—— “那日,我正与董师兄、随方长老在岛外寻药。长老惊觉地气有异,正要回岛中大阵躲避。却见东海之上,风暴骤起。我们本以为,那只是海上常见的飓风。虽然不是夏天,但这几年气候反常,冬天也会掀起风浪。 “那云斗大得好像天空破开了窟窿,天上的云气一霎倾泻到海中。海面顷刻下陷,风浪将我们的船劈翻,又卷到天上,如果不是方长老全力施法,我们可能要随着整个东海,一起陷入深渊。” 何思远一身白孝,形容单薄,略有几分窈窕。她隐忍而哀痛的神色,令在场众人垂目叹息,心生不忍。 萧皓渊本是尊长,又素有高名,出言宽慰了一番,才让她止住悲音。 “贫道临行前,曾托卜算子为东海之事起卦,卜算子学究天人,推演之道,宇内皆知,可卦象却……”萧皓渊特意介绍了一番卜算子,只因谢怀衣并非道门众人。 “如何?”叶观止曾与卜算子比邻而居,此刻问地甚急。 “一无所有。”萧皓渊合目长叹道:“什么都没推算出来。” 惊闻如此消息,众人无不变了颜色。 木仰之凝住眉:“我听说,推演之道,只有两种情况无法被推算。一是被推衍之人高出己身修为;二是当局者迷,推衍者也在居中。卜算子他……又是什么情况?” 萧皓渊缓缓道:“或许……两者兼有?” 韩子和无声向椅背倒去:“至少得出了一个结论,东海之劫,与末世尸毒之劫有关,而且,都不是天灾,是*!” 天灾自有预警,五运六气之说,不止道门中有人精研,就连普通人中,也有不少高手。只要是天时引发的灾变,总有迹象可循。但凡连推衍都无法窥测的内容,必是因人而起。可是——卷起如此大的灾难,又会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什么样的一群人? 第89章 九鼎 “*?”陌寒的眸子瞬间一亮,“什么人会不计后果地做出这种事情?它不怕‘天刑’吗?” 萧皓渊正色道:“贫道从帝之下都一路赶来,沿途路过各大宗门,皆已传出江湖令。如果这场浩劫真乃*!必定天下共诛之!” 韩子和抚掌:“合该如此。萧前辈可知,什么样的力量,能抽走烟云海水,凝成如今这等连绵无际的水墙?” 萧皓渊微微沉吟,右手一让,笑道:“贫道不猜,或许木先生可以为我等解惑。” 木仰之觑了他一眼,似乎天生不知推让,径自道:“云山下是归墟,一切有形之物落入其中,都会永无止境地坠落,直到天年耗尽,坠入黄泉。云山上……是‘帝都’。” “帝都?”旁人只是表露出几分诧异,萧皓渊却是再次震惊。 “真的是帝都?轩辕氏立天下九鼎之帝都?”萧皓渊追问。 木仰之沉默了几秒,道:“萧先生也知道九鼎?” “定鼎天下的传说,何人不知?” “不是大禹收天下之兵铸成的九鼎,而是轩辕氏为守护后世子孙,在帝都之上设立的九鼎。只有当灭族之祸来临,九鼎才会被开启。”木仰之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只要轩辕一族流淌的血,汇聚到一定数量,九鼎就会再度打开。现在海上异象,是九鼎将启的标志。” 何思远止住了哭泣,眼眶微微红肿:“所以,我们蓬莱,落入了归墟之中?只是因为九鼎被打开?” 木仰之道:“不止蓬莱,三洲十岛所辖数百岛屿,都因此崩毁。” “为什么归墟开启,却令我宗门遭劫?”何思远柔和的嗓音已染上悲音。 “你可知蓬莱,方壶,瀛洲三岛之外,传说中还有另外两岛?”木仰之问地坦然,似乎完全没有被何思远的情绪感染。 萧皓渊却笑而代答:“《清虚经》所载,海外曾有岱舆、员峤二岛,与蓬莱三岛,合称五神山。神山无根,帝责十五只巨鳌相承,却为龙伯国人钓走六头。使岱舆、员峤二岛,流于北极,再无人可见……难道……” “那只是一个比喻。” 木仰之叹了口气,翠碧的眼睛里倒映出一片沉重,“没有什么巨龟,也没有什么龙伯国人。《清虚经》只是留下一个可以供后人循迹探求的比喻。 “那原本就是一场战争。东海之外的归墟第一次被打开时,海外诸岛就是第一道防线,岱舆与员峤在那场战争中毁灭,只留下了蓬莱三岛。现在归墟将要第二次开启,东海之上的云山,就是宣战的令旗。” 众人被这段叙述震得一时各自沉思。原本一段匪夷所思的上古密闻,被木仰之如此平静地叙述,居然不由得人不相信。可仔细想想,却惊骇得让人不敢相信! 陌寒又补充了一个问题:“归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帝都又为何会在归墟之上?” “帝都原本在昆仑山之上,所以昆仑又称‘下都’。后来,有一个人为了镇压归墟,将帝都移来东海。”木仰之直皱眉,似乎在脑海中搜寻这些答案,令他颇为吃力。 “那人是谁?好大的手笔。”谢怀衣赞叹了一句,这个时候,恐怕也只有这个人,还有心情发出赞叹之声。 木仰之没有再回答。 白羽一瞬不瞬地看着木仰之,暗中悄悄发消息。 【队伍】白羽:你们谁知道木仰之是什么人? 【队伍】叶观止:没有来历,关键就是这一点呢!昨晚老韩也讲明了。虽然,好多人都知道,申城有一位修为很高的草木之灵。可是木仰之那个脾气,一般人都没法和他打交道。天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按理说,草木之灵,不可能离开本体太远。不过,他的修为我是看不懂,或许已经到了可以脱离本体的地步呢? 【队伍】陌寒:静观其变。这件事不简单。 【队伍】叶观止:切,老陌,我还要你教我做人? 【队伍】陌寒:……别闹了。 【队伍】苏妍:艾玛,这对话……让我先笑一会儿。 【队伍】白羽:……对不起……师父,也让我笑一会儿。 【队伍】陌寒:…… 【队伍】叶观止:……求别闹! 场中,不止一人对木仰之的身份起疑。 韩子和笑问:“仰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远古辛秘?” 木仰之的目光再度飘忽起来:“一棵树活得够久,自然能知道。” 萧皓渊奇道:“木先生,是一棵树?恕贫道冒昧,敢问先生是什么树?” 木仰之一笑:“树的区别,只是你们人族心中的分别。于我而言,天下千万草木,都没有差别。” 这话如果出自普通人之口,那只是一句空谈,徒惹人笑尔。可萧皓渊明白,大成真人知行合一。以木仰之令人无法捉摸的修为,敢说这种话,必然代表他已经有所求证!而这,不啻于变相交代了他的修行来历! 虽然草木之灵,与人类不同,可开口便是“万类无别”的口气。比之丹道阳神化身,木仰之难道想说——天下草木,都可看做他的化身? ——仔细一想,萧皓渊百十年的修行生涯,古井无波的心境中,居然生出一点荒谬来。什么样的修为能达如此心境?仙家“三生万物”之境虽然飘渺难寻,可典籍中描述的情况,也不是木仰之这样的啊? “那木先生以为,什么人在挑起战争!” 在座众人,可能只有谢怀衣没有多想。 以他的身份,在一群修行人中插嘴,其实有些尴尬。自古庙堂与江湖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可听到如此重要的情报,他必须厘清。 此刻一语出口,杀气腾腾。 木仰之的目光再度落向谢怀衣。白羽忽然发现,只有木仰之在看向谢怀衣的时候,目光才是有焦点的。 “它们来自归墟,那是亡者的国度。它们在活人心中散布死亡。杀人者不会自己举起屠刀,而是以生灵为战场。一切取舍,都在人们自己心里。这也是第二个约定。”他的目光逡巡在谢怀衣脸上,不出意外,看到了谢怀衣眼中的冷肃。 “第一个约定是什么?”谢怀衣问。 木仰之微微一顿,却问向萧皓渊:“你可去过帝之下都的轩辕丘?” “先生是说……轩辕丘前的天条?”萧皓渊神色微怔,瞬间明白了什么,缓缓调整了心绪,念道:“一不得在世自称神,二不得妄拟天心为已心,三不得欺夺他人之信。此三条诸天共守,不显于尘世。只要是有能力度过苦海,来到轩辕丘,都能看到这一道神念构成的誓碑……难道说这是第一个约定?” 木仰之点点头,语气平淡,神色却高远难及:“这是封神之战留下的誓约。第一个约定在轩辕丘有副本,所以能流传至今。第二个约定,其实也可以说是一个预言,或者说推衍——当神灵不再回应信徒的祈祷,人们终究会推倒心中的神坛。那个时候,归墟将再度打开,天堂和地狱并存于人间,选择权在每个人自己。” 这是非人的口吻。而木仰之却用众人能理解的词汇去叙述。 白羽已经无法想象远古浩瀚的天地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战争,又为何会有如此约定。 此刻,她望着木仰之那双翠碧色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师父曾向她描述过的、云大人的眼睛——“他坐在轩辕丘的废墟上。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消失。当时我就有一种错觉,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倒影,又好像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全部。” 白羽心底蔓生而出的情绪,没有崇敬,没有膜拜,没有畏惧……居然是无力的虚无。 何思远与董思宁这两位涉世不深的蓬莱弟子,已经被这番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萧皓渊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么说……卜算子也身在局中。” 韩子和向来乐观:“既然有这个约定,那么……尸毒的来源,就可以确定了吧?源自归墟?” 谢怀衣插道:“还有‘种子’,这也是约定的一部分?” 木仰之摇摇头:“不,当然不!既然敢以天下江山做千年赌约。那些家伙,怎么还会干出毁诺这种事情……这是有人乘机兴风作浪!它们想用鲜血和死亡,逼开九鼎,借此打通通往帝都的路!两厢因果交叠,所以卜算子无法推衍。” 萧皓渊忽然问:“帝都里有什么?” 木仰之的思绪突然被这句话拉回,他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字:“没……我怎么会知道?” 萧皓渊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实际上,在座众人听到这等远古密闻,无不惊诧而沉默。 “我很想知道,帝都第一次被打开,是因为什么原因?”陌寒迅速将信息理了一遍。 木仰之苦笑,眼底是迷惑地:“因为那场战争,也因为它们想用千万生灵之血,逼出一个人……” “谁?”这一次,发问的居然不是萧皓渊,而是谢怀衣。 木仰之没有回答。 萧皓渊似有所悟,满目惊异顿时化作无边凉意:“……云大人?它们想逼出云大人?” 木仰之奇怪地看了一眼萧皓渊,忽然惊醒般自语:“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起过……” 他这话不似作伪,当着众人之面,居然摒绝外物,径自回溯起从前。 萧皓渊淡淡打量了木仰之半晌,面上云消雨霁:“要么是前世所见,要么是生而知之。木先生可有所悟?” “你在点化我?”木仰之笑了笑,眉峰居然突显一丝傲意。 “不敢。”萧皓渊欠身微笑的表情,令人不敢忽视:“只是……以万千生灵之血祭,逼出一个人来?这样的论断令人不敢相信!” 木仰之的神色再一次模糊一起来。阴沉的天光透过重重枝叶,落下一片模糊的灰色。 “你以渡苦海出阳神,应当知道神与仙的区别…… “仙是修行成就,神是道场地位。并非所有仙都可以被称为神灵,因为它们可能没有信徒;也并未所有神灵都可以称为仙家,因为它们可能修为不足。 “你知道,怎样杀死神灵么? “那些聚众生愿信而生的神,一旦失去了它的信徒,就会失去力量的源泉。那位……并非凝聚信仰的神灵,可是他姓‘轩辕’。话已至此,木仰之无需多言。森罗阵长期无人主持,恐生不测,我该走了……” 第90章 云生 空荡荡的话语还在众人耳边回响,木仰之已如昙花朝露一般,消失于清晨的阳光下。 此时此刻,木仰之到底是什么身份,众人心中已经确定了七八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神灵”才知晓如何杀死“神灵”。一时沉默,只是碍于“不得在世自称神”的约定,并没有人点破罢了。 白羽就站在陌寒身侧。这也是修行人约定俗成的礼仪,尊长议事,弟子侍立一旁。而此刻,她却在走神。仿佛记忆的帷幕,被无形的锁链的轰然拉开。数天前,陌寒在金陵江北营地,大槐树下,关于“什么是仙”的探讨犹然在耳: ——真正超脱于时空之外的‘仙’,是怎样的一种终极存在? 陌寒曾如是问。 ——绝对的理性。 白羽曾如是答。 当超拔与世俗之外的存在,走到她眼前。白羽的心情,却居然生出无可抑制,亦无可名状的悲哀。 ——真正的神灵站在你面前,你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个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答案。 蓬莱仅存的两个弟子,原本都是一番愁眉紧锁的模样,却在听到木仰之最后一番话时,眼睛顿时一亮! 那目光是炽烈的,就像大地上久经黑暗的生灵忽然抬头,看见了浩瀚的星光。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木仰之走得格外迅速,几乎是一转眼,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前辈,等一下!”蓬莱最后一代弟子董思宁,几乎脱口喊道,脚下一顿,与师妹何思远双双抢出帘门。 清晨的阳光透过漏斗也似的云山,落在寂静的城市里。透过植物高大的树冠,那光芒也是细碎而浮跃的。冷冷长风中,折射出积雪灿白的光! 木仰之早已不知去向。 董思宁心中一急,向着空旷无人的森林,道:“木前辈!等等!既然蓬莱岛毁于那什么约定,你能不能再造一个蓬莱?” 回声荡开很远,空林中有飞鸟掠过的影子,却没有一点回音。 “木先生……”何思宁这才跟上,扶着前心剧烈的喘息,“他去哪儿了?” 韩子和缓步踱出,叫住了正要去追的董思宁:“他走了……” 董思宁强自站定,却掩饰不住一脸沮丧:“怎么走的这么快!难道为了一场几千年前的约定,就要毁我蓬莱一门立身之所?” 萧皓渊缓步踱出,在走到门口柳枝披覆之所。他听到这句话,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韩子和却虎了一张老脸,那干净整洁,却满布皱纹的脸上,浮起一丝失望。 “数千年前的约定到期,蓬莱崩毁,天意如此罢了。世事翻覆,沧海桑田,难道都要讨个说法不成?又像谁讨去…… “蓬莱岛毁于天时,与世间蓬莱一门传承有何干系?思宁,你是掌门大弟子,也是蓬莱一脉留下的最后传承,将来必然是蓬莱下一任掌教!你也清楚,世间蓬莱道统断了三次,皆因天灾*。现在所修的典籍,与第一代掌教所留相去甚远,难道你要责备祖师居然不下来把典籍补全吗?” 董思宁顿显愧意,俯首道:“思宁知错,韩师伯教训的是。” 韩子和顿了顿,眼中依然是一片恨铁不成钢:“蓬莱屡遭劫难,却依然是天下九大宗门之一。哪怕道法式微如当今,这份辉煌与责任都不曾断绝。你难道要让它……断绝在你的手上?” 董思宁神色大变,头垂地更低:“不!思宁不敢。” 这话无疑是重了,董思宁的眉峰紧紧锁着。 韩子和没有再责备什么,只是负手望天,缓缓说了一句话:“如果哪一天,你能告诉我——‘我董思宁立地之处,便是蓬莱。’再说‘不敢’,才有意义。” 年轻人顿时呆立当地。 韩子和这一句话,终其一生,他都不曾忘却…… 萧皓渊轻轻一笑,银丝拂尘卷开重重柳帘,朗声道:“五行门,也是九大宗门之一。更难得的是只有一师一徒,却千年传承不绝。原来根源在这里。” 立地之处,便是宗门所在。不仅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修行。所以萧皓渊为之钦叹。 “萧前辈过誉,木先生已去,晚辈还有请教……请。”韩子和拱手施礼。二人再度回屋落座。 董思宁重回柳树上时,心情尚未平复,神色却平静了许多,带着师妹,将众人手边白水换过。何思远本想用茶水待客,奈何城中已经找不到好茶,她不愿以次充好,便只能以白水代之。 走到白羽身侧时,白羽双手接过,轻轻道了声谢,这才继续凝神细听。 韩子和问道:“萧前辈可知‘轩辕盟’?” 萧皓渊面露不解:“从未听说。” 韩子和心道:看来这个消息并未传到帝之下都与各大宗门,于是便要开口解释。 却忽然看见谢怀衣忽然动作——他已沉默多时,似乎自从到了申城,他沉默的时间便越来越多——此刻皱着眉开口,立刻引去众人注意。 “轩辕容,自称轩辕氏后人。2014年1月2日,获得长安当地民间社团批文,成立轩辕盟。这个联盟的官方宗旨是自救自助,对抗天灾……” 话音未落,白羽瞧见叶观止的眉毛挑了挑,果不其然,公屏立刻被刷—— 【队伍】叶观止:怎么都听着像白莲教。 【队伍】陌寒:没那么简单。 【队伍】叶观止:老陌,别装深沉了好咩?我也知道没那么简单,就是吐槽一下。 【队伍】白羽:师父只是在挽尊。 【队伍】叶观止:我去……吐血三升啊好么…… 【队伍】苏妍:这刀补得好! 【队伍】叶观止:阿妍,你到底向着我,还是向着他们!我今天死不瞑目,一定要问! 【队伍】苏妍:向着你多一点,你可以死了。 【队伍】叶观止:……人!艰!不!拆! 白羽抵着头掩饰嘴角的笑意。陌寒横眼淡淡扫去,暗暗失笑。 却听谢怀衣继续道: “……他们切实缓解了甘陕一带部分救援压力。诸位可能对它的名号有所顾虑。我可以明确告知诸位,轩辕容本人不是修行人。只不过,他手里有一份货真价实的‘轩辕令’。” 谢怀衣说得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可这与肖廷声单方面向他们透露的消息,有一些细微的出入。 韩子和惊诧地叫起来:“不是修行人?那……肖廷声他告诉我——有人持‘轩辕令’愿举全修行界之力,结成联盟,共度眼下难关——又是几个意思?” 谢怀衣锋利的唇边浮起一丝淡笑,见到萧皓渊的反应,他已经确定了轩辕容的底细:“1月3日,轩辕容发布了这项声明。韩先生应该知道,就像修行人不该插手时政一样。我们也不方便插手你们的事情。” 萧皓渊微微一怔,这个人的名号他却从未听过。修行界虽然幽深浩瀚如汪洋大海,可行走于世的,不过数百人而已。一个人,绝不可能全无声息的横空出世,这个轩辕容是何方神圣,他本来也不会在意。可这个姓氏,配上那面令牌,就不得不令人沉吟三分。 他从下都匆匆赶来。临行前,卜算子就将叶观受赐轩辕令的消息告诉了他,天下宗门不日传遍。这对于深陷浩劫,自顾不暇的修行界,有着不可比拟的号召力。甚至直接推动了萧皓渊的申城之行。只要帝都与归墟即将现世的消息传开,风云齐聚,将势不可挡! 这枚罕见的神器,背后的代表的意义谁都明白。叶观止有,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缘法如此,无可争议。可轩辕容又是谁?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一想起木仰之先前提及的“约定”,萧皓渊便越发举棋不定。 韩子和看出了萧皓渊的迟疑,面向众人道:“萧前辈不知道这轩辕容是何方神圣,那么整个帝之下都的修士,也不会知道。像这种凭空出现的人物。要么是天命之人,要么就是个普通人。或许时间一久,就能见分晓了。” “普通人会有那块甩都甩不掉的牌子?”叶观止苦了一张脸。 韩子和看着叶观止虬结在一起的五官,朗朗一笑:“那就是应运而生的人咯?” 这分明是个玩笑,内容却让人一点笑不出来。 谢怀衣道:“不论他是什么人,只看他做什么事。这是张道长的原话,谢怀衣借来一用。既然天下道门,将齐聚东海。你们在申城一地,最好推举出一个负责人。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谢怀衣深知这群人自由散漫起来,无组织无纪律,更不会喜欢被世俗力量束缚。处理这群人的方法只能是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所以如此提议。 一个庞大的计划,缓缓在他心底酝酿。 韩子和苍老而清洌的眼睛里浮起一丝警醒,问得略有深意:“谢将军以为谁合适?” 谢怀衣皱眉,仿佛十分坦荡:“道门之事,原则上我不适合插手。” 陌寒神色微微一动,与韩子和对视了一眼。他们这群活了一百多年的人,总是能从只言片语里嗅出异样。 肖廷声与谢怀衣都从平京来。可肖廷声对修行人的态度却与谢怀衣出入甚巨。这种差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两个人风格不同,一定是最高层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为时尚早,不可定论。谢怀衣的建议又切实可行。 韩子和只微微一笑,拱手向萧皓渊道:“我这人散漫惯了,也做不来这种事情。恐怕要仰仗萧前辈了。”韩子和作为道门驻守申城之人,本应尽地主之谊。但他生性散漫不羁,出于对前辈的尊重,推让于萧皓渊。 皓渊真人却捻须一笑,缓缓道:“百年来,贫道来往于昆仑内外,各大宗门,忝为牵线之人,正因诸事不沾,才能周旋其中。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实际插手一时一地之事。若申城有难,八方来援,贫道愿尽全力相助。这负责之人,贫道推举陌真人。七十二年前金陵封魔一战主阵之人,也是那场劫数中唯一生还之人。如今风波再起,更胜往昔,就不要推辞了。” 白羽心中一凛,担忧的目光立刻落向座中的陌寒。 此刻,陌寒虽然身陷真空,法力尽失,却不掩一身磊落。在座之中,除了萧皓渊、韩子和、便剩下陌寒与叶观止,算是前辈。再推辞也无可推辞,反而显得矫情,于是他坦然受之,含笑道:“必不辱命。” 第91章 星火坠 申城,森罗万象阵外。 一行蜿蜒星火,从漆黑的夜色里烧出一线通明。 夜色,是空茫无边的森黑,如同铿然铁幕。火把,却像春蚕的细口,一寸寸剜出瑟缩的温度。 这一线微弱的火光,属于运粮大队。 自谢怀衣来到申城。韩子和、叶观止与苏妍,便协助他将申城内几个重要市场的生活物资,集中到森罗万象阵中。叶观止与苏妍有系统赋予的背包,且申城高楼广厦密布,轻功来去,不落地面,非常便捷。只搬运了几天,便极大的缓解了森罗阵内的粮食危机。 这座城市可怕的人口密度,决定了丧尸蔓延的速度远超其他城市。以至于幸存者很少能够将商场店铺里的物资转移。就算能迅速转移,没有进入木仰之的森罗阵,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就算进去入阵中,携带的粮食也在最初几天的混乱里被抢夺一空。 在这次物资运输中,叶观止就不止一次发现:某些大型卖场,明显有被幸存者光顾的痕迹。周围的居民楼里,居然还囤积着不少货物,可这些货物的主人,早就化成了丧尸,甚至被丧尸分食,尸骸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这几天,叶观止遭遇的围攻可能比他穿越以来九十余年还要多。就连一向恣意洒脱的韩子和,经历一场尸山血海后,神色都有些僵硬。可苏妍在侧,叶观止心情之愉悦,转风车之利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轻红一舞,长剑相和。 柔曼的红色与璀璨的剑气,在钢铁城市中交织如锦绣华章,几乎令人目眩神迷。由此,他们居然顺带刷了不少申城声望,只教留在师父身边的白羽大呼不公。 自从陌寒答应谢怀衣协助驻守申城。系统控制面板上,任务一栏旁,就开启了新的世界公共任务—— 主线任务《末世异闻录》之二——沧海横流·第一阶段 重建申城! 物资收集2% 丧尸斩杀0% 森罗阵法50% 前两条清晰明了,第三条表明木仰之的森罗阵法尚未完满,可这一条他们现在连木仰之在哪儿都找不到,更何况帮忙。 只能努力刷怪做任务。 自从叶观止几人将申城各大商场内的重要物资收集规整之后。谢怀衣便有了立足申城的重要筹码。 以此为基础,他当机立断,招募人手,成立申城临时巡逻机构。 借助木仰之森罗万象阵之力,谢怀衣在申城之中布置了十六个分据点,按照八个方向,每个方向两个据点的排布,通过以点带线的方式,将人手布满申城。 每个据点有六个觉醒者常驻,以备应援。同一个方向上的两个据点间有两支队伍穿梭运送,每一支运输队配有六个觉醒者、若干青壮和数辆运输车。而申城内所有据点,都允许觉醒者自主报名,充当志愿者。 为防志愿者们贪渎粮食,据点内实行交粮补给之法。 除了报名第一次来据点的觉醒者,所有搜寻人员,如果想重新回到据点内休息,必须上交一定量的粮食。据点保证他们的安全,但不负责他们的饮食,直到他们再次出巡为止。如果额外上交物资,将获得等价兑换其余物资的权限。当然,这些据点实际上也成了觉醒者们私下里自由交换的场所。 以免资源分配不均,引起纠纷。这十六个据点,以及运输队中的觉醒者,都实行轮换制,一个月内与留在申城负责维持城内秩序的临时巡逻队调换。 申城两千万人口,剩余人数远不到十分之一。全城所余的粮食,其实非常丰富,冬天里食物也不容易*变质。 这一举措,极大的调动了觉醒者们的积极性,一度令临时指挥部门前,彻夜排起长队! 谢怀衣也不辞辛劳,带着姚兴国手中拼凑的一部人选,与临时聘用的工作人员,成立三套班底。全天二十四小时处理人口登记、工作安排、粮食发放等诸多杂物。 森罗阵的中心,灯火通宵不熄。 此刻,森罗阵边一棵高大的雪杉树上,白羽和陌寒,正闲闲相对,默默地注视着脚下那一串蜿蜒而来的灯火——那是即将抵达森罗阵外的运粮分队。 因为觉醒者有此优厚的待遇,也因为据点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现在的申城,很少有觉醒者还愿意呆在阵中蹉跎时日。谢怀衣不仅借此免去了搜寻者的口粮,还能将物资源源不断输送到城市中,不得不说,眼前形势,已经被一举扭转。整个城市也安定了很多。 “师父……”白羽轻轻唤了一声。 风里依然有雪片簌簌坠落的声音,陌寒却独坐在冷杉林高挑的枝桠上,隔着密密青针,看着那一队由远而近的灯火…… 那双纯黑的眸子,被染上了暗夜的漆,纯黑的色彩上点出一片灿然的火光——那是火把映照在眼中的颜色,也是火把映照在天空的颜色。 白羽只唤了一声,便悄然止住。 她忽然间,从师父不动声色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片无可名状的情绪——仿佛是深沉厚重的大地凝望着与他永远无法交集的天空。 “怎么了?”陌寒回过神来,他真空未渡,到底还是畏寒的。一件羽绒服披在身上,手中,居然端着一葫芦酒! 白羽心中升起的一丝朦胧立刻被酒气扫空,本来微显软糯的嗓音倏然亮起:“迎着冷风喝酒!别喝了!” 陌寒长眉一轩,手中一顿,到底还是把葫芦藏了起来,口中似是无意一般,低低抱怨了一声:“管家婆!” 白羽顿窘,把头偏向一边。 陌寒看着徒弟被星辉映得温润而冷灿的侧颜,一时竟然失神,幸亏白羽不曾发觉。他尴尬地清清嗓子,道:“找我来……做什么?” “师父,你为何要借下这个任务?”白羽定了定神,悄悄看了一眼陌寒,却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不由转过目光。 “申城的公共任务?还是,谢怀衣的建议?”陌寒眉目一疏。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吧?”白羽叹了口气,毫无形象地将侧脸贴在冷杉粗糙的树干上,懒洋洋看着陌寒。这几天忙前忙后,不是杀丧尸就是杀丧尸,白羽累得没了正形。 陌寒的嘴角微微翘起:“你还记得,系统给你的提示么?关于……如何离开这里。” 白羽愣了愣,顿时想起,陌寒心中的妄念,就是如何回家。 “完成最高成就,获得一寸光阴。” “是啊……一寸光阴。我答应了帮他处理申城修行人的事情。是因为,我在妄境中也推衍到了这一步。所以,妄心被堪破了。这是一种预示,我做出了这个选择,将是回家的关键。”陌寒淡淡笑了笑,白羽发现,那笑容中多了一丝神采,“不论如何,谢怀衣眼高于顶,却不是心术不正之人。” “是么?”白羽撇撇嘴,继续瘫在树干上,一双眼睛百无聊赖得看着重林下那一线火光蜷聚成团——他们已经到了森罗阵边,正在与巡逻队做物资交接。 “可我还是不喜欢他。” “你只是不喜欢被人俯视的感觉……” “对!很讨厌。” 陌寒摇头笑了笑,道:“幼稚。” “哪里……”白羽扬起脖子,衣领上那一截雪白,在星辉下丰盈如玉,“我就不信,谢怀衣他难道喜欢被别人俯视吗!既然自己都不喜欢,却要这么对别人,尤其没意思!” 陌寒微微阖上双眸,似乎在感受风中的气息,他缓缓道:“我算是明白,为何你会来到这里了。” “咦?什么意思?”白羽不由自主地坐正。 “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起穿越过来的四个人,有什么共同点吗?”陌寒轻轻一笑,沾着星辉的眼眸深深看着白羽——那是一种极致的深邃,令人不敢对视。 白羽皱着鼻子想了一会儿,道:“都玩儿剑三?” “噗……”陌寒大笑,拿着玉清玄明的手直拍树干,震得满树苍翠一霎婆娑。 “喂……”白羽失言。 陌寒收住声,笑道:“木仰之来的那一天,那两个蓬莱弟子,见到木仰之是什么反应,你和苏妍,又是什么反应?这难道不是很清楚么?我了解叶观止,他虽然口无遮拦,性情跳脱,可从来不把高低贵贱放在眼里。某种程度上讲,在他眼里,人与人之间没有分别,包括他自己。哪怕是上帝站在他面前呢,他也不会如何。” “那时候,妍姐不在帐子里啊。”白羽耸耸肩,“她带着沈馨给我们烧饭。你知道的,妍姐不喜欢掺和这些东西。她见过肖廷声两次之后,对这些事情就更没兴趣了。” “你转告她木先生的事情后,她是什么反应。”陌寒已经看出自家徒弟思索的表情,继续问。 “继续烧饭……”白羽一怔,不明所以,“难道很奇怪?” ——白羽觉得,苏妍烧着饭听她闲扯,难道听着听着,还能扔下锅灶不烧饭吗? 陌寒的目光瞬间锐利而清晰,带着某种叹息般的了然:“是啊,你觉得这样很正常,因为你生来便是这样的人。从不觉得,面对木仰之那样的‘人’,要保持完全的自我,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所以你敢在c大校园里,直接翻窗进二楼,去见魏将军;所以你可以毫不避讳地直面肖廷声;所以你当着谢怀衣的面,就能理所当然的表达不满。生来便有一颗‘赤子之心’,而且居然从未变过。这样一个人,被某种机缘扯到这个世界。这难道不奇怪吗?” 夜色很黑,但是白羽却仿佛烧红了耳朵,她小声道:“师父你在夸我……不会吧……” 陌寒笑着拍了拍白羽的脑袋,按住了她的挣扎:“我只是想到了‘婴儿’的心法,归结起来只有四个字‘赤子之心’。” “婴儿?那相当于……元婴?”白羽别过脑袋,脱离陌寒的手掌。 “差不多吧……名词无所谓,你明白就行了。脱胎换骨,则婴儿具足。我看到你,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陌寒遥遥一笑,轻轻一指,扣在白羽的鼻子上。 白羽一霎安静了下来,眼神里是不可思议—— 那双明净通透的纯黑色眼眸里,仿佛掠过一道燃至极致的光彩。 仿佛…… 天地初开,光芒在从未照彻的世界里绽开第一缕清明。 仿佛…… 万载青空下滴沥过一珠纯粹的春雨,那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滴雨,在混沌中折射出无尽瑰丽—— 就像——婴儿的眼睛。 “师父!你换骨天劫成功了!”白羽惊呼,一下站了起来! 风从杉树的枝桠间透过,灿然星子在天鹅绒般的黑夜里,侵蚀出钻石般的冷光!陌寒仅仅是宁静地倚在枝杈上,却好像穿透过了浩瀚的星空。 “就在刚刚……”陌寒淡淡一笑,抚着玉清玄明的手格外稳定:“七十二年,总算结束了。” 从他初入金陵地宫的那一刻起,换股天劫,便随形而来,如今堪堪窥破,一切消散的力量,从四肢百骸涌入丹田,顿生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白羽粲然一笑,久悬的心彻底放松下来。 陌寒终于恢复道最完美的状态,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陌寒,竟然有些遥远…… “咦?”白羽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凑近陌寒的眼睛,细细分辨。 “怎么了?”陌寒见白羽忽然靠近,怔住未动。 白羽却霍然转身,顾不得是否保持平衡,一脸惊诧地看向天空! 沉寂多日的云山,遮住了一半的星空。明月在云山背后,尚未升起,星斗已催开漫天光辉! 可这漫天光辉中,居然略过一道赤红色的暗影,从西北方遥远的天际中,滑过一道烈烈如火的长尾,居然——直向东海而来! 陌寒仿佛心生感应,暗道:“不好!快去大阵西北!” 话音未落! 那道纤长的赤影,越发明亮。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白羽就看到头顶无尽的天空中,划过一块瓷盆大小的明亮火焰,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入千重云山之中! 顿时! 无形的震动,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烈火瞬间烧透了云山背后的世界,仿佛那重重云雾,在顷刻间透明如薄纸,映出了云层背后,一块无可比拟的巨大黑影,仿佛鲲鹏展开的翅膀,将炽烈的火焰瞬间吞没! 白羽尚处于天地异象的震惊之中。 森罗阵中,无数高大的冷杉,从西北方向,一路倒伏向东海,就像一只无形的车轮,滚滚碾过插天巨木! ——那道痕迹,正是飞星的轨迹! 第92章 森罗隙 申城,临时研究所二楼。 就在西北方,天火将明未明,将坠未坠之前。 薛自雪正半跪在冰冷坚硬的塑料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一片薄薄的银灰色计算机,轻轻接通了电源。 ——二楼是一处临时组建的机房。申城里,所有尖端实验仪器,都在大学和研究所中。这几天,谢怀衣协调整个城市的资源,将薛医生开出的清单,置备完毕。却苦于没有电力驱动这些高耗能的仪器。权宜之下,只能闲置一部分。 “爸,你可以用了。这台机器能直接与平京联系。”薛自雪将手从这台薄薄的电子设备上移开,精致而平整的薄面缓缓抬起,半面折成屏幕,半面浮现出一副键盘。 薛自雪立刻取出一块带着小小天线的发射仪,将接口对准。 天时紊乱,远距离无线通讯遭遇前所未有的破坏。并非无线电波不能在空气中传播,而是传播途中,耗能突然增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除非动用特殊工具,否则,已现在的电力水平,完全无法进行超远距离通讯。 当然,薛自雪这枚小小的仪器,并不能直接发送信息。这仅仅是一个近距离传输系统。可以将这台设备上的讯息,通过这几日清理修整出的大型基站,发送至平京。 薛医生站在一片昏黑中,身边,瓷砖上搁着一只火盆,燃着堪堪可供照明的火焰——由于申城全城断电,这处临时成立的研究所,只能依靠这几日搜集来的汽油柴油,用拆卸来的设备自己发电。就算这样,薛惟民也不舍得开灯。只用一只火盆,保证取暖和照明。 烟火飞卷着气流,将深褐色的影子拖曳得千奇百怪,也将火边的仪器照得熠熠生辉。 小巧精致的银色边框,包裹着薄薄一层显示屏,远远比液晶屏幕轻薄。此刻,那微微闪着冷冽的光。那光滑的弧度,如同镜面一般,映出一线扭曲的人影。 “接通了。”薛自雪灵活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键入一串指令。 无声的点阵图掠过黑色的镜面,一串意义莫名的符号,流水般划过薛自雪晶亮的眼睛。 薛医生长长叹了口气,左手在口袋中,无声地捏住了一张纸——那是谢怀衣为了请动薛医生来申城,特地交给他的,写满了化学程式的稿纸。 “出去。”薛医生的语气里,有数日未曾好眠的疲惫。虽然谢怀衣屡次向他提出,可以为薛医生特别增加食物供给。但是,薛惟民都拒绝了。那张原本略瘦而显得严肃的脸,此刻竟有些病态的瘦硬。 薛自雪看着父亲举起的那只消瘦的手,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却不敢表现到脸上,只能悄悄退出,安静地带起大门。 薛惟民缓缓走到仪器前,那脚步是一以贯之的稳定,可他插在口袋中的手,却一直未曾松开。 “哒哒……哒哒……”大约是习惯了处理文书,薛医生单手敲击着薄膜状的键盘,眉峰却越拧越紧,顷刻,他稳定的手,停在了回车键上。 感应键盘被手指点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他仿佛听到了心底一声叹息。 屏幕立刻转为墨蓝,一行8x8点阵图,在墨蓝的底色上跳跃,那是发送讯息的等待界面,却似乎被熠熠火光,染成一片跃动的明黄。 薛医生一手撑住桌面,缓缓将笔直的肩背倾斜——那光可鉴人的屏幕上,就倒影出一张疲惫、肃然、沉吟不决的面容。 忽然,界面有了反应,几乎是瞬间,发出去的讯息,立刻有了回馈,快得出人意料。就好像有人专门在等着这里的报告一般! 薛医生的神色也陡然一跳,按照加密程序逐渐解密—— 东海事宜,薛惟民同志不须过问。请密切注意谢怀衣一切动向,随时报告。 没有台头,没有落款。 称他为同志,谢怀衣……却不是…… 显示屏里的那张脸,分明看懂了这句话,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薛医生笔直的后背缓缓一弯,倚在坚硬的桌台边缘。那只一直攥着稿纸的手,慢慢从口袋中移出。 明烈的光线从他稳定的手指间隙穿过,落在那双写满了不可置信又不得不相信的眼睛里。 背着光芒的稿纸,显示出一片迷蒙的色泽——仿佛噬人的魔鬼,无声地张开大口。 薛惟民缓缓阖上了眼睛,手下一滑,顿时坐倒在地。 室内“砰”地一声响动,门外立刻想起薛自雪低沉的询问:“爸?” “我没事……”薛医生的声音格外嘶哑,他定了定神,手却依然在微微震颤,仿佛那早已不是一双中年人的手。 事不宜迟。 薛惟民闭了闭眼,试图缓解因为燃烧火盆而干涩的眼睛,看也不看,将手中字纸丢入火中。他的背后,这台机器自带了销毁程序,文件在显示屏上静静停顿了半分钟,就自行被系统粉碎。 幽蓝色的光芒绞入金红色的火光,沸汤沃雪般无影无踪。 薛自雪在门外二楼走廊上,纤细的手扶住了门把,却一直没有推开。此刻,仿佛西北方向一道惊雷般的光亮闪过! 暗赤的流星,从茫茫浩宇中轰然落地。 薛自雪知道,这种速度,早已超过音速。她能看见陨星上的火光,人在音锥之外,却听不到声响。 “爸!”莫名地,仿佛多年生死转瞬的经验,让她悚然一惊,大喊道:“快出来!” 薛医生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很像自己,很少为什么事情流露出真正的惊讶。而此刻,他居然听出了女儿声音里隐藏的一丝恐惧! “怎么了?”他快步走到门边,终究还是顿了顿,平心静气的拉开大门—— 刹那! 火光贯通了半边天幕! 这栋小楼出入口面向北方,东方留着一道阳台的拐角,正对一条开阔的街道。只见幽深的黑暗里陡然燃起夺目的血红。天宇间最后一点残余的火痕消失在重重叠叠的云山之后。纯粹的光芒为黑天鹅绒底子上墨蓝色的云朵,镀上一层炫目的金红镶边。 瞬间,光芒大盛! 仿佛天外陨火砸落在茫茫大海深处,亦仿佛是整个大海被火焰点燃! 薛医生父女二人的视线被夹街对峙的两座高楼阻隔,只看到高楼上,笔直挺立的避雷针,在越来越明亮的火光背景下,从粗道细,逐渐融化成断断续续的黑丝。旋即,整个高楼巨木连绵错落的轮廓,被夺目的光线勾勒而出,几乎能刺得人瞬间落泪! 薛惟民神色大变! “不好!冲击波!” 什么样的力量对冲,能够造成如此惊人的光能量释放!此刻薛惟民脑海中已经顾不上估算! 冲击波!地震!海啸!这一个个词汇顷刻占据了他的脑海又被骤然扫去——他当机立断,转身冲进内室——这整整一栋楼的精密仪器,将是未来对抗病毒肆虐的最后防线。如果受到强力冲击,后果他根本不愿去想! “爸!别进去!快跑!”薛自雪瞬间反应过来,横手去栏,可以她的身手居然没拦住! “别管我!叫上卓阳!快走!”薛医生猛地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喊。 薛自雪一跺脚,紧紧跟着冲入楼房。 几乎就在同时! 数日不曾露面的木仰之,抱着一盒统一方便面,惊愕地看向东方! 那双翠绿的眼睛,倒映出一片炽烈的红焰,截然对立的颜色居然迸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瑰丽锋芒! “去!叫韩子和赶快过来!”木仰之还端着泡面,一手指向挂在树梢上的小山魈。沈馨寻了数日不曾找到的玩伴,此刻居然出现在木仰之身边。 小山魈顶起一颗比自己肩膀还大的脑袋,迷迷糊糊晃了三圈半,猛地一弹,抓住树枝,就向南边荡去。 木仰之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在北边!你走反了!快去!” 说着,他卷起一支树藤,抽皮球一般,将山魈送上半空。那颗绿色的脑袋在火光下掠过一条高高的弧线,倏然坠入重林深处。 夺目的光芒在重重云层背后透出。 原本是一道夺目的光点,此刻仿佛撞上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融化般瞬息拉长。如同一块高温熔融的巨型石蜡,缓慢而令人震惊得化成一滩诡艳的光线。在重重云层之后,断断续续烧成漫天彤云! 木仰之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什么,不再理会东方的光芒。 正当他神色放松下来。 突然! 西北阵中,星之影投射到的地方泛起诡艳的黑红,树木一线倒伏,如同死神巨笔,划开一道劈裂大地的伤痕! 木仰之神色未变,口中却懊恼地叫了一声,一顿身,竟然化入了整个森罗阵中。 如果萧皓渊再次,恐怕要震惊于他这份斩钉截铁的魄力,一旦此阵再度受损,那么,承受伤害的就是木仰之自身! 开裂的树林,仿佛一道开裂的伤口。 藤蔓骤然弹起,层层包裹住被异象冲开的缺口,却已经来不及阻挡瞬间弥漫入阵中的尸毒! 第93章 定风波 大地颤抖了一瞬! 惊得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地震”,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瞬间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在这一刻,没有人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敢想,在这种时候发生地震,会出现怎样可怕的后果! 恐惧就像满申城乱爬的藤蔓,迅速攫取了人们的意识。 “跑啊!” 尖锐的呼叫声被恐惧扯得变了形。又恰似一声号令,迅速解冻了凝固人群。 一片嘈杂声,旋即伴随着尖叫升起。混着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丈夫寻找妻子的声音、儿女寻找老人的声音,甚至……老师寻找学生的声音。 庞杂地几乎能冲溃人群仅存的理智! “往哪里跑!” 人们盲目地跟随着眼前的人流向前涌动,任何试图逆着人流穿行的举动,在庞大而混杂的乱局中,都无计可施。 “啊……”一声分贝更高的尖叫,在人群中响起,瞬间吸引了人们下意识的注目。 纯粹的黑暗里,只有星星火光,撑起了一点点可见度。 只见昏暗跳跃的火把下,那个发出尖叫的女子,一脸惊恐得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白皙而略显脏腻的手,泛起片片诡异的青紫色——那是尸毒侵入机体的征兆! 剧痛扭曲了她的声音,青紫色却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蔓延上她年轻的脸颊。 “不!不要杀我!”借着火光,她看到了周围人厌恶中带着惊惧的神色,更看到了人们手中缓缓握紧的武器! “不要杀我!”她仓皇后退,声带已经受到影响,变得嘶哑难听。她大口喘息着,挥舞腐烂溃败的双手,试图吓住同伴们举起的屠刀,却猛然看见,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不堪损蚀,掉落在地上! 就是这一刹那的失神。 “噗!” 刀锋入肉,从她背后透出胸前。 那已经无法发出声音的咽喉,溢出几声气流受阻的“嗬嗬”声,随着刀锋在她心脏处猛地一绞,便没了声息。 女人仰面倒下,人群瞬间给她让出空地。 可外围的人群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剧烈的扰动,令这片暂居地沸腾如油锅! “这林子里哪来的尸毒!?”所有人心底都蹦出这个疑问,可疑心一起,更大的恐惧便漫上心头—— 数日来,一直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冷杉丛林…… 居然! 消失了! “快跑啊!跑到有树的地方去!跑……嗬嗬……嗬嗬……”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可声音出口的刹那,便被浮肿的咽喉,堵住了声门。 没有人再敢回头看。重重暗夜里,只有漫天星光下,狰狞如洪荒猛兽的高楼,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浮动的火把,仿佛要吞噬最后的一点光明! “救命啊!”落后的人不断发出哀嚎,本来就因寒冷和饥饿而抽搐的肌肉,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剧烈的活动,只能落入身后贪婪的血口。 “前面的人!赶紧让开!” 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此刻的危情。尸毒的爆发还在零星阶段,满营地乱窜的人群,直接阻碍了身后逃命的人流! “让开!” “让开!” “让开!” 呼喝声汇聚成一片,带起更大的急迫与恐惧,几乎是听到口号的人,不论想要向什么方向逃命,都在撕心裂肺地高喊“让开!” 寥寥几句“向有树的地方跑!”由于句子太长,直接淹没在滚滚声浪之中!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念! 黑夜里谁也分辨不清谁的面容。 一片片潮水般的“让开!”伴随着潮水般的人群,在拥挤的营地中对撞!冲突愈演愈烈,人们甚至用自身的躯体,随之而来的—— 是一蓬温热的血! ——有人为了开路,在人堆里悍然发动了攻击! 被袭击者,瞪着不敢置信的眼睛,仰面倒去,却只能倒伏在周围人身上,旋即一软,口中大片鲜血,悉数呕在袭击者的领子里。 浓烈的铁锈味,伴着酸腐的胃液,溅了人一身一脸。 震惊和错愕,只是转眼,便被身后随之而来的恐惧浪潮淹没。一层层大力卷来,人们身不由己地向前方拼命挤去。 旁人却在鲜血淋身后神色一亮!那亮光仿佛是饿透了的孤狼! 人群将死亡的恐惧层层递来,位于洪流前沿的人们反应过来,手中的武器,却赫然指向了拦路的同胞! “让开!” “给我让开!” 一声声粗粝的嘶吼,完全是野兽的声音!仅存的理智,被泼天的鲜血燃烧殆尽。生死攸关,不再有人顾惜别人的性命,没有武器的人,甚至直接用指甲攻击身前的拦路者! 对面在一刹那的震惊后,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退无可退,身后是更加拥挤的人群;进无可进,身前是一群举着屠刀的疯子!人群中喝骂连连,痛呼声声,居然从一场混乱拥挤,演变成短兵相接! 尸毒在鲜血的蔓延中迅速扩散,仿佛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洒下了火星! “住手!”一声轻喝!柔红色的剑气,从沉沉夜幕里骤然迫近。可她清洌的声音,却淹没在接天的呼喝喊杀声中。 苏妍神色一凝,落于阳台,对着楼下漩涡中心,便是一记群定。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被定身的人群,直接被疯狂逃生的后来人推搡倒地,踩在脚下,口鼻中溢出的鲜血,很快在众人鞋底下凝固。 汹涌的人群就像交集的海浪,完全无法停下! “住手!”苏妍离此处动乱之源最近,第一个赶到,却完全无法阻拦住失控的人群,甚至,双方都下意识地将她当做阻拦前路的敌人。一瞬间就有数道袭击,直奔苏妍而去。 悬于半空的阳台被击成碎块,砸伤了数个猝不及防的逃命者。 浓重的血气,刺激了更多人尸化。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苏妍手心满是冷汗,只要她施展定身招式,被定身的人就会成为后来者的踏脚石。冰心诀下一应技能,面对如此混乱,除了远程击杀尸化的人类,居然没有一点用处!云裳心经的心法图标,在她心头反复飘过,却一直没有被激活——几乎可以预见,每一个被治疗的人,都会成为杀死别人的刽子手,而以她如今的技能,根本没有能力保住所有人! “住手!”哪怕无济于事,苏妍也只能竭力稳住局面。 却陡然看见小地图上,急速略过一个淡淡的绿点——谢怀衣! 不知是处出于何等心情,这几天接触下来,苏妍一见谢怀衣,就莫名松了一口气。 嘈杂的声音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并没有人注意到,谢怀衣的孤身到来。 此间情状,他一眼便明,没有多说一个字。双手一合,迅速压下,处于争端最前沿的两路人流,便骨肉消融,化作血泥,轰然坍塌! 一招杀死数百人,他的神色居然没有波动分毫。 天色太暗,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玩命似的向前挤去。谢怀衣神色更冷,双手再抬,猛地一顿,又是数十人被碾成血泥。 苏妍那句“住手。”硬生生停在喉中,她也十分清楚,这种情况下,任何道理任何喊话都不足以迅速控制疯狂杀戮的人群。对抗杀戮的唯一方法,只有更疯狂的杀戮! 人群终于被鲜血泼醒,理智回归躯壳的那一刻,苏妍看到很多人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震惊还是畏惧。 谢怀衣等到众人理智恢复,这才高声喝道:“向南方撤退!” 话音一落,原本枯萎于地的草木,渐次燃起零星的火光,一路照亮了通往安全区的道路。青碧色的藤蔓从高楼的间隙间蜿蜒而过,仿佛一张翠绿色的巨网,弥补着此刻被天象撕裂的大阵。木仰之分明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配合谢怀衣疏导人流。 没有人再敢破坏撤退的秩序。 那些原本略显敬畏和疏离的目光,此刻悉数成了恐惧。仿佛谢怀衣此刻比身后的丧尸更加可怕。哪怕谢怀衣此刻也同苏妍一般,站在高挑而出的另一处阳台上。所有经过那栋楼下的人流,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苏妍深深看了谢怀衣一眼,切成云裳心经,为脚下伤员挂“翔舞”持续回血buff。 谢怀衣回以一道赞许的目光,手中却一丝不停,将受到尸毒沾染的人一个个剔除出逃亡队伍之外。那只瘦而韧的手,点到之处,便有血花闪现,除了血花迸溅时众人避之不及地躲闪之外。没有一点杂音。 离此地不远,冰蓝色的剑气,仿佛天霜飞降,从大阵裂口,自内向外,层层套叠气场——正是陌寒与白羽铺设的“吞日月”。 临近大阵外围,陌寒眉峰一停,却悄然按住白羽身形,道。 【私聊】陌寒: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前面……似乎有人。 【私聊】白羽:好。师父你小心。 白羽深知,申城中高手云集,当即旋身一折,飘然向后。太极图在她脚下化作点点星辉,落入无边黑暗之中。 纯阳特有的轻功光效,她不能完全控制,所以目标格外明显。陌寒却已经可以悄无声息的接近任何地方! 【私聊】陌寒:你现在如果想消除轻功光效,把剑收起来用轻功。 剑三门派轻功四段跳,只有用专属武器才能施展,无武器的轻功是新手所有,只能跳三段,却没有光效。 【私聊】白羽:好办法! 陌寒暗中潜入大阵之外的一栋高楼,挑了一扇尚未关闭的窗户,一蜷身飞入其中。 自从脱胎换骨结束,系统已经彻底与他自身融合。系统所带的探查能力,几乎是这个世上最不易惊动他人的法术。 所以陌寒不必亲见,只消隔着一栋足以阻隔视线的高楼,躲在别人法术感知之外,就能轻易探听。 可是,此刻站在另一栋住宅楼,水箱边上的二人,却令他万分惊讶——柳如与萧皓渊。 第94章 鬼舰踪 系统自带的焦点列表,已经消失。 确切地说,于陌寒而言,焦点列表只是反应探知的形式。不同于白羽注意到焦点亮起,才知有人靠近。陌寒心中念动,便明白周围情况,识海中有无列表,已经不重要了。 顶楼久无人居,灰尘暗生。陌寒一落地便发现:这是一处灾难爆发前就旷置的房屋。屋内陈设颇为老旧,甚至有很多搬家后遗留的杂物,胡乱堆在一旁。墙角木质的贴边上生了一层暗绿色的霉苔。久未流通的空气里,弥漫着生涩的霉味。 陌寒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径自捡了一张老实木质沙发坐下,盘膝凝神,将二人对话,转入系统公屏。 【附近】萧皓渊: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贫道只有一句话:不要忘了你肩负的使命。 【附近】柳如:我心中的路,就在我脚下。你眼前的路,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附近】萧皓渊:从来没有如此清晰。 【附近】柳如:……你不可能登上帝都。 【附近】萧皓渊:如此笃定?看来……那些流言是真的?你去过?。 【附近】柳如:我宁愿从来不曾去过。 一时冷场,陌寒听不到声音。 公屏上却炸开了锅—— 【队伍】叶观止:我(#‵′)靠!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队伍】苏妍:萧皓渊是什么人? 【队伍】陌寒:萧前辈是散修。 【队伍】叶观止:啧啧。我就说,这家伙一心想上天梯,从头到尾就没怎么掩饰啊。 【队伍】苏妍:嗯?你也看出来了? 【队伍】叶观止:我天!真!的以为他只是来探路……还有点奇怪,这位老前辈是不是修行上遇到了什么瓶颈,像韩老头那样,需要借帝都化解。木仰之不是说,云山之上,有办法化解天刑么? 【队伍】陌寒:只是一段对话,说明不了什么。你最初的猜测也能成立。萧皓渊如果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几十年前,天下动乱的时候,他没有必要一心维护世间宗门的稳定。 【队伍】苏妍: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萧皓渊今时今日,在修行人中的地位如何? 【队伍】陌寒:前辈宗师。 【队伍】苏妍:那他就能借此做很多事情。 【队伍】陌寒:想要百十年如一日的掩饰自己的目的,普通人很难做到,修行人更难做到! 【队伍】叶观止:你先入为主了,老陌。他要不是修行人呢!!! 【队伍】白羽:…… 【队伍】陌寒:…… 【队伍】白羽:不是修行人,哪来的飞天之能? 【队伍】叶观止:谢怀衣也不是啊!白小羽,飞机也能上天!不是修行人又怎么样? 【队伍】白羽: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和木仰之,似乎也认识很久。像这种满天下找骨头的人。认识的人应该不少吧? 【队伍】苏妍:萧皓渊口中“柳如的使命”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用“使命”这个词?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 【队伍】白羽:收集骨头? 【队伍】苏妍:这事她一直在做,难道需要别人特意提醒? 【队伍】陌寒:关键在于,柳如承认,她上过帝都吧。这个消息如果属实,恐怕…… 【队伍】苏妍:看样子,萧皓渊十分确定这一点。 【队伍】叶观止:陌寒,你在他们边上?给个坐标,我去看看。 【队伍】苏妍:我去找你! 【队伍】陌寒:还有内容。别急。 陌寒分心再听—— 【附近】萧皓渊:一旦这个消息传出……事态就无法控制了。 【附近】柳如: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知道了也没用。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附近】萧皓渊:如果贫道能帮上忙,你尽管开口。 【附近】柳如:帮忙?把你的骨头送给我吗?可惜……你的骨头没有用! 【附近】萧皓渊:就算你为他重塑炉鼎。他苏醒之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取你性命。人间情爱,何必执着? 【附近】柳如: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萧皓渊,你根本上不了帝都!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吧! 【附近】萧皓渊:何谓痴心?何谓妄想?自古以来,修行人只求长生久视。这……算不算痴心妄想?你是最后一个活着从帝都走下来的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附近】柳如:我算活着吗?哈哈!我还算活着吗! 【附近】萧皓渊:……或许我能帮你——真正的复活那个人。 【附近】柳如:滚! □□陡起,柳如不知为何,骤然翻脸。 陌寒神色一变,迅速屏息凝神,收摄法术。只听隔壁住宅楼上一声沉闷响动。伴着萧皓渊一声意外地沉呼。窗边银丝倏然飞掠——柳如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队伍】叶观止:我去追! 叶观止已经看见了柳如行踪,转身掠入茫茫森林。 【队伍】苏妍:我也去! 【队伍】叶观止:快快快!来东七区接应。柳如要出海! 叶观止没有劝苏妍留下,反而颇为兴奋。 【队伍】白羽:哎?如果她真的出海,你们怎么办? 一旦二人追出去太远,系统也法保证及时通讯。白羽心中腾起一丝担忧。 【队伍】叶观止:先追再说,死不了人!阿妍!走! 看到这话,白羽默默决定,暂时不要打击叶观止的积极性。 叶观止兴致昂扬地追向东方。 陌寒却小心翼翼地收敛周身气息。 萧皓渊的剑光在这片森罗阵之外的小区中,盘桓了三圈后隐去。陌寒皱着眉思忖片刻,一动不动。果然,片刻后,天边华光一闪,萧皓渊再度盘旋而来,探查片刻,这才放心离开。 白羽已避入木仰之的森罗阵中,见陌寒神色凝重地执剑落地,她忍住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没有证据的论断,只会打乱正常的逻辑。 陌寒的眉紧紧锁着:“你说……人死,能不能复生?” 白羽一怔:“萧前辈说,他可以真正复活那个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可能也只有萧前辈那样的人,能做到吧?” 陌寒沉思片刻:“能够被起死回生的人,本身就应该有超脱轮回的境界。这样的人不会真正死亡,又何谈起死回生?” 白羽:“难道?真的没有让普通人死而复生的法子?” 陌寒:“不可能。除非主动送死者入轮回,留下印记,等第二世寻找。可来世之人,早就不是当年之人了。这不算复活。或者……杀人夺舍。你也知道什么是天刑,能行这种法术的高手,都很注重因果业报,很少有人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上这两种方法,不渡苦海,不出阳神,是办不到的。所以我很奇怪。” 白羽:“那么,现在的关键就是,弄清柳如要救的人是谁。萧皓渊如此热心,想要插手帮助柳如。柳如又是那等态度。” 白羽一顿:“木仰之应该知道。” 陌寒看了一眼白羽,目光转向森罗阵中,层层密遮的青翠:“现在谁也问不了木仰之,他将自己化入了森罗大阵。除非全阵修复完毕,否则,他不会现身。” 森罗阵的北方,被木仰之一招扫飞的小山魈,穿过层层树木,一头栽在韩子和脚前。脑袋“咚”一声砸在化了泰半的雪地上,居然敲出了实心木头的声响。 韩子和咧着嘴一笑,一手将山魈拎起来,问道:“又怎么了?” 山魈细细的胳膊在空中一阵乱舞,尖细的嗓音带着吃痛的尾音:“嘶……是青……嘶……木先生叫我传话——去!叫韩子和赶快来!” 韩子和眨眨眼,笑意已漫上眼睛:“去哪?” 山魈怔住:“去‘赶快来’后面的地方。” 韩子和一松手,山魈单足站立不稳,又摔在地上,这会儿它不敢再龇牙咧嘴,细细道:“快!快啊!” 韩子和看了一眼东方色彩诡谲的云层,吩咐两位蓬莱弟子照顾好沈馨,一眨眼就没了踪迹。只剩下山魈干瞪着眼睛,缩了缩脖子,也跟进了这处柳条密织的房屋。 ——森罗大阵已经与木仰之合二为一,木仰之提前通知他速来,只能是去阵枢之地。可是——操纵森罗阵法,他是一窍不通,去了又能如何? 正自沉吟。 丛林高楼之间,居然略过一道极淡的银光。 柳如! 韩子和心中打了个突。柳如疾行的方向,居然也是大阵中心。他正待追去,却见柳如身后,居然缀着叶观止与苏妍。 这一幕极是诡异。 叶观止看见韩子和,悄悄打了个手势,三人汇合,并未声张。远远看见柳如在森罗阵中心,高入云天的冷杉树冠上停留,四望之下寻不到木仰之的踪迹,居然一脸怒意地直接开口。 “木仰之!你倒是躲得快!你以为化身入阵,我就找不到你藏在哪儿吗?” 不见那漂浮在半空中的骨架如何动作,阵中的树木,忽然如沸水一般滚滚起伏。 旋即,冷杉被另一股力量强行稳住,摇落的积雪,大片砸入林中—— “阿如!” 那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反而迅速平息了柳如莫名的愤怒。 “你其实不必如此忧心。你能不能救他是一回事,他愿不愿意醒来又是一回事。如果你凑齐了招魂的用具,我可以把森罗阵借你。如何?” 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声音里带出一贯的尖锐:“你听到了?还是……也想趁机套出去帝都的路?” 森森林木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去帝都能做什么?罢了,允诺已经给你,用不用是你的事。你的同伴,已经越过了东海,正在靠近海岸线。希望你能把他们拦在海上。这是我交换的请求。” 第95章 葬魂灯 一路尾随柳如,追出海岸线十多里,方才停下。叶观止抛出一片舢板,让几近力竭的苏妍站稳。这才打量着四周。 浓重的海腥味,在无星无月的夜色里疯狂弥漫,带着某种血液濡湿的气息,令人隐隐生烦。 正处云山之下。抬头看去,阴云滚滚,连绵无际,触手可及,仿佛随时会化作滂沱大雨,砸得人避无可避。 眼前,那道闻名遐迩的水墙,光滑得看不出一丝波纹。 风里有奇特而低沉地嗡响,那是海水旋转时,绞碎异物的声音。有一种力量卷起整个海面,激起海水盘旋而上,形成这道直冲云霄的水墙。远远看去,飞速旋转的墙面,折射出云山内奔腾闪现的惊雷疾电,宛如色彩浓重的琉璃。 “不要站在舢板上。”柳如低沉而尖锐的声音,盖过雷鸣,层层叠来,似乎是忌惮的轩辕令,她破例解释:“大漩涡下,是归墟之门。不要被海水卷入漩涡,我不救废物。” 苏妍神色一变,足尖轻点,离开舢板。轻功不能滞空太久。她额上汗水细细沁出,却一言不发,展开七秀门派独有的技能“水榭花盈”,循环点踏在滔滔海浪之上。一道浪花卷来,瞬间全身湿透。 柳如轻轻“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讽刺,“我劝你们趁早离开这里。对付谈音那个疯子,我一个人就够了,带着你们,都是累赘。” 韩子和就好似完全没听出柳如语气中的情绪,径自略过那张毫无表情的骷髅脸,对苏妍微微一笑道:“苏姑娘,我韩老头这条命,今天就交给你了。” 苏妍淡淡一笑,颔首领命。 叶观止挑挑眉毛,不愿与柳如歪缠,凝神将所见所闻,悉数发给陌寒。 柳如孤悬于大海之上,远远眺望着云山水墙,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忽然北方的海面上升起一点尖细的黑影,越长越高。仿佛粗心的画师,将一点浓墨,沾在了这匹无俦画布上,迅速晕成一片。 “来了。”叶观止在心底念了一句,神色却越来越疑惑——那片海天交界之处,越长越高的黑影,仿佛是……一艘舰船? 柳如一见此船,周身气势骤然一变,千万根白骨,在她身后轰然汇合,又倏然绽开,仿佛在传递某种信号。 果然,那艘从大海深处爬出来的舰船,在接到信号后缓缓转向,向此处驶来。 韩子和神色忽然锋利,那双苍老的手,缓缓按上刀柄。对柳如堂而皇之地带着三人向那艘舰船发信号的行为,略感不安。他已认出,那就是被申城目击者盛传为鬼舰的某国海上自卫舰。 黑暗的天空下,钢铁的舰体就像画面被腐蚀出的黑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柳如躯体微动,发现了韩子和心中的不安,嗤笑道:“我要登船,与谈音叙旧,你们自便。” 韩子和见柳如一身杀意,心道:看来木仰之所言不虚,柳如与那名叫“谈音”的人有很深的过节。洒然一笑道:“老头子我,这辈子只爱三样东西,好酒,好菜,好对手。可惜师父他老人家非逼着我戒了口腹之欲。这第三样,是万万不能再戒了!我还没会过归墟出来的高手,岂能错过!” 钢铁铸就的舰体,划破重重黑暗,层层海浪。在轰雷掣电中寂寂无声。 只有走到近前,才知这艘军舰是何等庞大。巨浪拍打在坚硬的船舷边,险些卷飞众人,却没有撼动舰船分毫。很明显,驱使军舰的力量,并非它本身的涡旋发动机,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动着这艘军舰前行。 柳如冷笑一声,刺耳的声音迅速在低垂的云翼和呼啸的海浪间回荡。 “怎么?不来迎接我吗?” 话音一落,甲板上亮起两排孤灯,次第点燃,直烧到舰首。 且不说一艘现代化军舰上,燃起一排灯火的违和感。单是那海风中摇曳不定的火光,就莫名令人想起古墓中的长明灯。这艘庞然大物,宛如漂浮在死亡之海的墓地。低垂的云层就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整片天地,窒息其中。 海风呼啸而去。 柳如率先登船。只看到一副骷髅,迎着腥咸的海风飘然而上,却不能确定她的本体藏于何处。 韩子和示意叶观止与苏妍殿后,自个儿提着唐刀一跃而上。海水打湿的衣服,在冬日的冷风里寒冷刺骨,他却浑不在意。凝神搜索了一番空旷的甲板,才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登上甲板,苏妍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每一片惨白的灯光下,都是一张苍白的人脸!每一张人脸上,都凝固着最完美的笑容。如果把这些笑脸放在灯火辉煌的酒会上,那或许是最得体的表情。此刻在惨白的灯火下骤然出现,令人遍体生寒! 叶观止悄无声息地握住苏妍的手,无声安慰。苏妍轻轻松开,示意自己无事。再度扫视四周—— 等等! 那灯光! 那灯光,居然直接在人的手心燃起!每个人的双手,都交叠在前胸,掌心向上。苏妍最初以为,他们捧着一盏灯。却不料,事情的真相是——这些人本身就是一盏灯! 军官们仪容整洁,笑容完美,手心吱吱燃起的,却是焚着血肉的火焰! 哪怕平素表现地再坚定冷静,此刻的苏妍,也不由反手紧紧抓住了叶观止的手腕。叶观止平静的表情扭曲了片刻,递出一个眼神,以示安慰。 “他们还没有死。”韩子和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哪怕这些人并非自己的同族,可同为人类,韩老头着实见不得如此作践生命! 苏妍面露戚色:“救不了了。” 随着火焰的燃烧,这些人的血条就像被点燃的红烛,等待他们的只有灰飞烟灭。 柳如缓缓在空中飘浮,行至甲板中段,忽然停住。 海风里传来一声低醇的话语,如在耳畔:“怎么样?奢香大人。这个欢迎仪式,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喜欢吗?” 原来柳如还有另一个名字。叶观止一挑眉,继续将情报发给陌寒。 柳如隐隐绰绰的声音,忽而拔高:“船太大,人太少。偌大甲板,就这么点儿灯,真是无趣。” “唔……只可惜这一船灯质量不好,我来的匆忙准备不足。不过这座大船,倒是难得。我把它改成了你的墓地,你觉得可好?” “太差!” “哦?多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挑剔了。” “多年不见,你的手艺,却是越来越糟糕了!” 柳如冷笑一声,不见她如何动作,满地白火倏然旋转,化作两条火蛇,张开森然利齿,狠狠咬中虚空。 无声的震颤充斥了这片空间。 突然!无形的力量逆转了苍白的火蛇,空中虚无的火焰被骤然击散,又重新团聚成一片光蝶。光蝶扑簌簌舒展着翅膀,坠落在柳如飞旋而起的骸骨上。 那些坚硬的骨骼蜡一般,被高温融化。 空中传来柳如低低一声痛呼。 对方仿佛瞬间确定了柳如的位置,苍白的火蝶化作一片潋滟的漩涡,中心长矛一起,呼啸着刺进虚空! “砰!” 又是一次无声而剧烈的震荡。 透明的空气,却像是被剪刀划破了一道无形的伤口,缝隙里跌落一个长发垂地的人影。满地长发如同吐信的毒蛇,簌簌弹起,张牙舞爪地戒备着周身。 ——那不是柳如! 叶观止迅速地扫视四周——那副被火焰融化了一般的水晶骷髅,依然静静得漂浮在半空。 “你又在使诈!”那个醇厚的声音,居然十分柔和舒缓,毫无烟火气。 不知是否是错觉,苏妍分明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悦。 “谁告诉你,声音的来源,就是我藏身的空间?”柳如尖锐而低沉的叠音,笑得格外舒心,“谈音,你又输了。这座坟墓,你还是自己消受吧。” “哦?谁又告诉你,你眼中所见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呢?”站在甲板上的男人没有发出声音,这句话,居然响在了每个人心底! 甲板上三个人类齐齐变色。 柳如“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忽然出语道:“你居然变聪明了。” “是啊,和人类接触了一段时间,连魔也变得聪明了。”那名被称为谈音的男子,缓缓理顺蛇一般的长发,认真仔细地整理了一遍衣角,这才从容而笑,向韩子和等人露出欢迎到来的神色:“哦……真是失礼了,这里还有三只蝼蚁。欢迎你们的到来。” 韩子和目光一亮,笑而不答。叶观止与苏妍只当这是挑衅,谨守空门,戒备偷袭,并未理会这种无用的言辞。 谈音见这三人一语不发,顿了顿,语气略有责备之意:“噫……你们这些人类,真是粗鲁至极。无趣。无趣。连做我的灯也不配!” 第96章 镜花情 柳如的声音里,暗藏着幸灾乐祸:“只可惜,你的灯,快要烧坏啦。” 风水相击的声音,与柳如模糊的叠音,在茫茫大海上交融成混响,居然有几分浩渺难测之意。 谈音显化的躯体隐匿在黑暗中,形容举止一片模糊,如同画面上腐蚀出的黑洞。隔着两行半毁的“灯盏”,依稀能分辨出此人身量高瘦,一头长发在甲板上盘旋扭曲,透着一丝静谧的诡异。 “奢香。看来,我不能指望你明白何为‘珍惜’。”谈音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却好像要冻结整片空气。 被海水打湿的衣服,透着刺骨的凉。苏妍虽感不适,却并未介意。此刻,看着远处黑暗中的人影,渐渐走入苍白的灯火,她蓦地打了一个寒噤—— 那高瘦的身躯,分明是一副人类男子的皮囊,宽肩窄腰,笔直挺拔,单看影子,便赏心悦目。可那宽阔的双肩上,居然顶着两张脸! 苍白的面容在惨白的灯火下,映衬得越发苍白。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并列在头颅两侧。中间本该是鼻梁的地方,一片平整。四只细长的眼睛,半合未合,长长的睫毛下透出凌厉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谈音注意到苏妍的目光,半面脸颊浮现出含蓄的笑意,如沐春风;另一面的表情,却森然可怖,杀意盈野。如此背景之下,这两张完全相同的容貌,截然不同的表情,生生迫得苏妍转开了目光。 谈音四只眼睛微微一转,落在甲板上毁坏了大半的活人灯,缓缓叹道。 “你可知,想要制作这一批葬魂灯,得费多少工夫?光是这批身材仿佛,容貌上佳,肌肤没有破损的材料,就十分难得。还要种好咒符,慢慢催化,既要全身化为灯脂,又要保持关节的灵活性,还要保证我的材料们,不至于熬不住痛,死得太快了。整整一船人,就得了这二十四盏灯,还被你打碎了一大半。唉……现在只剩下十一盏灯。一行五个,还多一个;一行六个,又少了一个。真是……” 说着,谈音两对长眉皱了起来,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缓缓点在身侧一座保存完好的葬魂灯上,略感可惜:“只能把你撤下去了。” 被点中的人意识清醒,看到谈音那只手缓缓伸来,周身上下,如同软蜡一般融化,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有一双圆睁的眼睛,流露出十二万分的恐惧。那恐惧,几乎可以化为实质,向韩子和三人,投来无限的乞求! “住手!” 一声怒喝,正是韩子和! 韩老头一手掣刀,愤然出击,薄而利的刀锋划过苍白的灯火,恍如飞虹贯日,折射出极致的光彩! 一刀击中虚空,韩子和趁谈音本体施法融化人蜡时,锁定目标,却感觉手中之刀,仿佛砍入败絮,毫不受力,心中警铃大作,旋即收刀。却不料身后被他让过的“谈音”化身一掌袭来,五指上尖锐的指甲,在夜色下的海风中泛起幽绿色的冷光。韩子和不敢硬接,蜷身避走,一卷一弹,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一步杀招。 却不料。 身侧传来苏妍一声压低的惊呼——叶观止后腰处,骇然浮现出一道刀伤!鲜血溅出丈许,喷了苏妍一身! 韩子和面上浮现出一缕惊诧,心知已经中了对方全套,心神一旦失守,眼前便生无数幻象,当机立断,闭目凝神,刀锋缓缓斜指,已成一招守式。 谈音仰天而笑,颇为自得:“愚蠢!我镜花天葬之阵,数百年来,从未逢敌手,岂是蝼蚁可破!咦?”谈音声音一顿,两双细目,转向旋身起舞的苏妍。 苏妍一见叶观止受伤,便启动剑舞,红袖吞吐,“王母挥袂”稳住叶观止伤势。不顾一身滚烫的鲜血,紧紧抓住了叶观止双肩。 “我没事。”叶观止一手离开轻剑,按住苏妍微微痉挛的手指,一手按着重剑的剑柄,紧紧迫着某处虚空。 “有趣。有趣。”悄然站在葬魂灯一侧的谈音,缓缓笑道:“奢香啊奢香,你居然带了两个化生之人,居然还有一个懂治愈术的女人,是送给我的见面礼么?” 又是“化生之人”,叶观止自从听云大人提过这个词,便处处留心,此刻谈音看出他们的体格异于常人,心中暗道不妙。 交战只是瞬息,柳如此刻还漂浮在半空之中,空气里传来细微的震动:“你若有本事收下这两人,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绝好的材料啊。”谈音四只眼眸骤然睁开,幽暗的眸子里,掠过一霎贪婪的光。 “那么……我用这两个人,和你换修复灵魂的镜花之灵,如何?”柳如平直的语调里终于染上一丝热切。 苏妍豁然看向柳如,神色晦暗难测。柳如却全不理会。 谈音倏然阖上了一侧的两只眼睛,细长得诡异的手,在空中缓缓划动,仿佛在抚摸着珍宝。片刻,谈音忽然想到了什么,另一面的眼睛倏然射出厉芒:“你还是要救曲时言!我绝对不答应!”另一侧的眼睛,居然流露出了类似温柔的光:“这么多年……你难道……不能忘了他么?奢香?回到我身边来,我会亲自向王请命,取消对你的通缉。忘了那些仇恨你的人类,回到你的同族身边。只有我才能理解你对死亡的追求。” 微咸的空气,在两具化身前微微浮动。仿佛有某种东西,在云山中瞬息来去的电光间迸裂。 柳如的骸骨,轻轻颤抖,挣扎出了一个字——“不……” “你!你在蛊惑我!”千万道尖锐的声线化作滚滚洪流,冲击着耳膜,柳如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怒意:“谈音,你居然做这种无耻的事情!” “无耻!哈哈,奢香,你真的和人类待久了,居然会和‘魔’讨论廉耻?”谈音神色陡冷:“我不仅蛊惑过你,还蛊惑过曲时言。只可惜,他明知你的魔,明明爱着你,却宁死也不愿为你入魔。这种优柔寡断的人,早就无可救药!我们最终的追求是死亡!奢香!这世间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才是完美的!才是繁复瑰丽又简洁纯粹的存在!你踏入归墟的初心,难道都忘了吗?” 柳如的怒火伴随着谈音的话,越烧越烈,满地旋转的骨刺,隐隐作响。骤然听闻入魔的初心,仿佛冰水彻下,飞旋的白骨猝然一顿。 谈音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激动。 柳如缓过神来,激越的情绪江河入海般平静下来。 “我是柳如,这是时言送给我的名字。从那之后,奢香就不复存在了。”被烧毁了一半的骷髅脸上,居然也有几分宁静的美好:“你看过天梯上的日出吗?那是归墟里永远也见不到的景色。只有当天地间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候,我才真正回忆起,我还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知道你所说的话有多危险吗!传到他们耳朵里!你就是万劫不复的叛徒!”谈音既急且怒,一手挥过,晃起片片苍白的灯火。 “他们?哈,他们只想从我这里套出去帝都的方法!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柳如傲然道。 “你难道是凭自己的力量登上天梯吗?如果不是曲时言带你上去。你再修炼五百年,也别想踏上天梯一步!不要忘了!是谁命令你接触这一代的帝都守关人!”谈音冷笑。 “是啊!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柳如反唇相讥。 “奢香……” “叫我柳如!” “好!好!既然你意已决。我不会容忍归墟的叛徒,还活在这世上!”谈音一侧眼眸中的温柔,迅速被另一侧的冷酷淹没,四只眼睛齐齐凝视着柳如的骸骨,仿佛执意要用目光灼穿她的灵魂! “可惜……迟了……”远处,一声清晰的轻笑,透过风浪声传来。十盏葬魂灯猝然崩裂,清脆的碎裂声中,苍白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闪烁几下,便被坚硬的骨骼打灭。一时整艘船陷入无边黑暗,却于目不可见之下,窥出一丝清明。 “你居然破了我的阵法?”谈音低醇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惊骇的情绪。 “哈哈!这镜花天葬的阵枢,果然是葬魂灯!此灯制法如此苛刻,别说是一盏,就是一点灯油,你也不舍得浪费!却偏偏为了凑齐十盏,打碎一盏灯。不是为了布阵!又是为了什么!没了幻术伎俩,我看你如何拦我?” 谈音在黑暗中苦笑:“所以,你与我说着这些话,只是为了破阵?” “只是为了破阵。”柳如冷笑着重复。 谈音长叹一声,道:“奢香……你真的破了我的镜花天葬吗?”这道声音层层叠叠,从柳如心底传来。柳如暗藏的身形微微一动,周身风声,浪声,居然全部消失,就连一直相互扶持着站在远处的叶观止与苏妍,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一时俱静,只留下眼前一点朦胧的白光,那居然还是一盏葬魂灯。 辽远的天边传来谈音低沉的声音。 “奢香,真正的葬魂灯,绝非甲板上那些粗制品可比。你想要破阵而出,很简单,砸碎那盏灯就行。如果你不能破阵,就心甘情愿地随我回归墟吧。” 柳如心中蓦然一沉—— 那盏灯……在哪里? 仿佛眼中有雾气腾起,即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明,柳如也看不真切。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归墟里最黑暗的日子,死亡如附骨之疽,缠绕着所有不得安宁的灵魂。而她,会坐在归墟最接近海眼的山巅,等待着每一天天光穿透归墟之眼的刹那。哪怕为此经历一整天的浴血厮杀! 那盏灯……在哪? 柳如的神识跌跌撞撞地飞奔在意识的牢笼之中,忽然,眼前光芒大盛,刺目地就像她第一次在帝都看见漫天彤彤的云霞,云霞深处,有一张宁静地仿佛澄空了岁月的面容——时言! 最后一盏。 真正的葬魂灯。 居然是曲时言的法身! 第97章 平生意 记忆的明光轰然大盛。 以常人难以解读的顺寻,次第展开—— 坠入大地背后的太阳,将地平线烧成了玫瑰色。那跃动如火的色泽,仿佛有生命一般。贴在大海上的云层,燃成一片明烈。她就在那样彤彤的光华里,看到了一生都无法的忘记的人。 他从目光永远无法穷尽的石阶上走来,一步,一步,却仿佛踏着同一阶石阶。脚步随着石阶的蔓延,逐渐向她走来。身躯却一直占据着同等的视野,仿佛现实世界近大远小的规则,无法在他身上体现。而那时,唯一吸引住她的,却是他清澈空茫的目光——那是最后一个即将回归于星空的守望者,凝视着数百年来第一个踏入这片异境的生灵的目光。 她能从那样的眼睛中看到欢喜与悲哀,宁静与惊异,从容与无措,仿佛一面最完美的镜子,彻底反射出观察者最细微的情绪—— 她从那个人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也读出了他神态里等待询问的姿态。 所以,她问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这里是哪儿?” “你知道这是哪里。”他没有一丝笑容,仿佛漫长的时光剥夺了他微笑的权利,可是奢香最善识心,她听到了他心底缓缓苏醒的笑声。 “帝都?”于是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既是,也不是。”他俨然认真又毫不在意地回答。 “嗯?这里如果是帝都,怎么又能说不是?如果不是帝都,怎么又能说是?”奢香骨肉均称,俏丽甜美的笑容,在夕阳万丈红芒中格外引人注目。他凝望着她,却仿佛在看着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你看到你脚下的天梯了吗?”他问地格外安静。 “看到,又如何?”她却像执意要搅起古井的波澜。 “那是通往帝都的唯一一条道路。你登上天梯了吗?”似乎那眼里有某种宁静得慑人心神的力量。 “怎么才算登上?”奢香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登上天梯了吗?”他继续询问,眼中忽然略过一丝情绪的波澜——那似乎是微弱的笑意。 奢香皱了皱眉,心知这些人总爱打不着边际的哑谜,于是环顾四周:“登上了。” “没有。你没有。”他依旧像是在看着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奢香微怒:“你什么意思?” “你的心,没有登上天梯。所以你与帝都,永远只有一阶之隔。” 他立足在距离奢香只有一步的台阶上。 她闻言眼睛一亮,不再妄自登梯,而是双目微闭,忽地睁开。恍然间万丈霞光在无尽的虚空中穿梭,高耸的殿宇以无法描摹的姿态,横亘与大地和天空之间。那不是尘世间的建筑结构,极尽精巧恢宏,却仿佛只是一片虚幻的剪影。 “这就是帝都?”她的话语里带着惊叹和疑惑。 “是,可你眼前的景象不是。”那人的叹息里带着几分了然于释然,那是当年的奢香无法理解的情绪。 “为什么?”她问得有几分恼怒。 “因为你是魔。” “你!” 奢香瞬间摆出攻击的姿态,这是多年归墟之下的经历,锤炼出的能力。来源于对死亡最敏锐的感知,可是此刻,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死亡的威胁。 作为领路人,他却一步不增、一步不减地向前走去。仿佛带领一个魔,踏上了世间最神秘最高贵的所在,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时光在无可名状中逝去,好像过了很久。奢香固执的举动,被她心底生出的巨大荒谬感磨灭,她缓缓放下了手中锋利的骨刺。却发现,那个人居然仅仅以恒定的速度走出了三步! 时间和空间,在这做空无的城市里毫无规律。 这一发现,令她顿生警惕。 “这里有多大?”她脱口而出,完全没有发现,似乎这场短暂的接触,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放下心防,也似乎,她笃定眼前的人一定会回答。 “你的神识所及之处,就是帝都。”那人没有正面回答,却指出了这片空间的神奇之处。一个人的神念有大有小,灵台展开却足以恰好容纳下整个帝都。而且对每个人一样。 “可惜我看不见。”奢香有些惋惜,忽然她惊诧于此刻,她说出这句话时心中的宁静。某种不安,在沉寂灰暗的心底,悄悄滋生。 而后,好像那个人背着霞光笑了笑。在这座奇特的都城,一切光线都不会产生影子,那人清煦的笑意,令奢香微微眩目。 “你也会觉得可惜吗?想看见帝都的全貌很容易。你可以选择不做‘魔’。” 话音一落,奢香猝然顿住脚步。 那人却似久未曾说话,一旦说了,便毫不停顿:“选择权在每个人心底,这是第二条约定。” “你在……试图规劝我?”奢香知道此刻她应该表示出嘲讽和讥笑,可是面对那双清晰地倒影出自己的眼睛,她忽然笑不出来。 “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他忽然望住她的眼睛,那是一片黑暗中诞生的迷雾。 “告诉我,你的名字。”奢香抬起下颌,神色忽然锋利。 “……忘了,让我想一想。”那人停下脚步,闭目凝神。就像数百年来,他独自站在云霞之外,凝神观望着那片风起云涌地大地一般旁若无人。 直觉再次告诉奢香,这是她偷袭的好机会。两方对战这么多年,情报早已表明,这座神秘的城市只剩下最后一位守望者。杀了他,就等于彻底攻占了这片最初也是最后的净土。可是她第一次感到微妙的违和。仿佛鲜血和死亡是某种不洁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丝,也毁去了此处的清圣。 “……曲、时、言。”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神情有些恍惚。 “啊?”奢香微微一惊,失神只是一瞬,她迅速收摄心神,也再次失去了动手的时机。 “曲时言。”他的表情仿佛随着名字回归虚无的躯壳,一瞬间点亮了世界。 奢香仿佛被某种不敢直视的东西震慑,她悄然收回了目光。 “所以……你是奢香。”这是一个陈述,也是一句慨叹。以释然的情绪发出的慨叹。 没有预料中的惊疑,奢香只是凝立在云霞深处,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不,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名字。”他淡淡笑了笑,“你想问我,为何知道这个名字?” 奢香皱着眉,微微沉下颌。 “你是我天命注定的劫。在我出生之前,就被刻在星盘之上。”他轻轻合上双目,示意奢香停住脚步,好似这场劫数与他无关。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奢香心中一悸。不知为何,嘴中有说不出的涩意。 “杀了你……劫数就不存在了吗?” “真讨厌你的反问。” “没有看见你时,我无需去考虑它的存在,看见你时,我便知道躲不过。云大人说得对。人不可能在寂静中寻求寂静,一旦他心底存了‘寻求’的念头,便再也不可能获得‘寂静’。我明白这句话,却无法求证,今日看见你,才知该来的终究会来。” 奢香心底突然生出一丝烦躁:“是,我就是来杀你的!” 曲时言澹然含笑,问得行云流水:“为何要杀我?” “这是战争!”奢香终于冷静了下来,仿佛血与火的洗礼,令这一把名刀耀出闪亮的锋芒。 曲时言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那双眼睛就像初见时一样明净无波:“这是一场持续了千年的战争,直到这座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 奢香冷笑:“是啊,杀了你,我们就能赢得这座帝都!” “是么?”曲时言反问里一句:“你现在站在哪里?” 奢香悚然一惊,方才一念顿生,她居然没有注意到,身畔已是一片虚无!脚下,目光无法穷尽的天梯蔓延到视线之外。 她已经退出了帝都,而西天边的霞光似乎还是当初的模样,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夕阳在慢慢坠入地平线。 难道——方才所经历的漫长时光,只是弹指一瞬? 曲时言依然站在只离她一阶之遥的地方,却仿佛隔着整片天空。 “哪怕帝都无一人戍守。魔,也不可能真正攻占它。当年,云大人与归墟的王定下了第二个约定。帝都就永远存在于所有人的灵台里,不生不灭,随时等待最终的选择。你们,真的能攻占这座城市吗?” 曲时言淡淡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她身后千百万魔族的影子。 “那我为何……我为何……为何能进去!”奢香忽然明白过来,声音里居然透着几分惊惧。那是——忽然看见镜子中的“我”,居然不是“我”的惊惧。 曲时言的眼眸中真正流露出怜悯,他轻轻叹了口气,迎上了奢香不敢置信的目光,以从容不迫的语气,一步步印入她的神识:“从今日起,你还愿意自称‘奢香’吗?” 一直以来支撑自我的支柱轰然崩塌,她心底剧烈的呼啸,带动躯体的颤抖,一个个巨大的疑问,在她心底横冲直撞: 为什么魔能进入帝都? 我做了什么选择? 我什么时候做出了选择?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她忽然脱口,一手攥住了曲时言的衣袖。却看到了那双明镜般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难以辨别的歉意。 “你是柳如。垂柳的柳,如意的如。” 第98章 白骨哀 “不!”那个字在她心中忽然腾起。 那是当年,她还是人类时的名字,那是早已被她抛弃的名字。此时,丰润的唇,却仿佛被漫天云霞笼住,竟不能蠕动分毫。 曲时言平静的目光中似乎有深不可及的叹息: “何为魔?究其缘起,不过是一种源于自我的偏执。方才你并未走动一步,我引你入帝都,仅仅是引出了你心中的渴望。帝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任何地方,只存在于每一个人心底。不论你叫奢香,还是柳如,不论你是魔,是人,都有选择的权利。第二条约定,我不需再重复。如果魔族真的能攻下帝之下都,这或许是一件幸事。也是云大人愿意看到的事情。” “你说什么……”奢香喃喃。 仿佛忽然间洞悉了一个巨大而不可思议的秘密。 通过一个约定,在所有生灵心中留下一座城池的影子,这是怎样的力量?他又为何要这么做?将来又会发生什么?有哪些事情,是他早已预见的? 奢香已经顾不得曲时言为何能知晓自己的本名。此刻,她甚至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认定自己是“柳如”,而非“奢香”。 “所以……这是一个阴谋?”她轻轻道,语气里满是惊骇。 “你认为这是阴谋吗?真正走进帝都,代表了超脱轮回,得证永恒之道,这是你心底的渴望,也是所有生灵的追求。不论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帝都’,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曲时言微微苦笑:“至于魔族如何攻打帝都……呵……就算他们拥有相当于阳神化身的力量,能踏上这条天梯,也根本不可能踏上帝都一步。” “何为修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我只听说,这世上有普通人,能达到仙家心境,却从未见过,哪位超脱轮回的仙家,行止还像世俗中人。没有超脱的心境,哪怕法力再强,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谈何踏上‘心中’的帝都?” ——言下之意,奢香在踏入帝都的刹那,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意识到这一点,她忽然像被火焰灼伤一般后退。 却骇然发现,曲时言依然站在距离她一阶之遥的前方。 “是你困住了我?”她脱口道。 “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曲时言的眼眸里,忽然又闪过了一丝令人难以理解的愧意:“我引你进入你心中的帝都,也进入了你的识海。柳如,你眼前所见之境,皆在你定境之中,放下手中的剑,也放下心中的魔。” ——放下吧…… 仿佛这是一句咒语,忽然定住了她的身形。 有某种奇异的韵律在心底最黑暗的泥沼中滋生…… ——杀了他! ——夺走他的力量! ——你就能真正的…… 心中杀念一起,眼前就是一蓬温热而鲜红的血液。 一枚骨刺正中曲时言心口,鲜红色仿佛一条蜿蜒的河流,顺着地心的重力,汩汩流淌。而那个人的面容居然丝毫不变,还保留着生动的笑意。 柳如忽然警觉——曲时言的躯体,早已与万化冥合,怎么可能如同血肉之躯一般受伤流血。帝都之上,空间与时间规律都不存在,怎么会有重力? 清醒只是一霎,立刻被含混的迷蒙覆盖。 她心底忽然被不知从何而起的巨大悲伤击中。 ——她亲手杀了那个人! ——她……居然亲手杀了那个人! 浓烈的悔恨几乎吞噬了她的神识,天边的彤云,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折叠扭曲成一团潋滟的红,得就像曲时言此刻心口流出的血。 “不!”她惊呼一声,合身扑上,居然毫不避忌溃散的空间力量,毫不顾忌全身血肉瞬间化作白骨,护着曲时言兀自微笑的躯体,从无限的高空中坠落向大地。 “奢香!”遥远到令人无法捉摸的时空之外,仿佛有某个又急又怒的声音,透过重重屏障传来。 可惜,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听见了。 耳边呼啸的风云水雾,仿佛都被时光轻掷在不可名说的当年。淙淙的水意透过金色的光线,那样的画面,仿佛坐在海底幽深瑰艳的珊瑚边,凝望着海面上变化莫测的云天。 “时言……” 柳如在心底默念起了这个名字,耳边却响起了接天的战鼓。那狂风从归墟之上,万顷高空,无尽虚无中疯狂逼来。就像是云神擂起了名为苍穹的战鼓。 无尽的坠落中,光线被速度拉的纤长而透明,眼角仿佛能看见脚下星空中一望无际的星辰—— 那是亡者的眼睛,也是生者的灵魂。 在吞噬一切的纯黑色上,闪烁着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 “时言……” 重力的束缚豁然消失,飞速的坠落,将永远没有终点。头顶幽深诡静的漩涡,就是一片寂静的死亡之海。 她从不曾想过,从如此高的天空中回望,归墟这个代表着死亡的地方,也生出一种寂静的绝美。 “奢香!”怒喝声穿透无尽的时空,传抵她的耳畔。 柳如忽然一惊,睁开眼睛。 一切幻象如烟散去。 眼前是一盏孤独而惨白的灯。白瓷一般的质地,光滑精致的灯颈,被握在谈音苍白细长的手指间,在昏暗的天宇下闪烁着诡谲的光。 “你居然……宁愿和他一起死……”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诧,那个温醇的声音,带起着颤抖。 陷入幻阵也只是一瞬间,苏妍、叶观止与韩子和戒备的姿势并未移动一分。而柳如的身形却彻底显现在潮湿而咸腥的海风中。 “是又如何?”柳如的声音里有一点倦意,众人不知她到底在幻境中看见了什么,先前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面对谈音出手,身处下风,也毫无波澜,“你窃取了我的回忆,也应该看清楚了你想要的答案。” 谈音的怒火,陡然被浇了滚油。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你带回来如此重要的信息,王会奖赏你。是你让我们避开了最危险的陷阱,不是么?”他咬牙切齿,似乎柳如越是平静,他就越愤怒。 “为什么要临时收手,唤醒我?”柳如对所谓奖赏不屑一顾,似乎再次看见曲时言,令她彻底恢复了理智与冷静。 “当然是我要与你做一个交易。”谈音隐匿在黑暗里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什么交易?” “我知道你在试图修复曲时言的法身。当年他负伤坠落于归墟之中,你带走了他的魂魄,我们收走了他的法身……” 话未说完,柳如忽然截断。 “你们收走了他的法身!果然!”柳如嗤笑,“失去了躯体,重塑一个就是,不过一具皮囊。你想要什么?” 谈音对于被打断毫不介意,款款道:“还有附送的一小部分灵魂。” 看着柳如错愕而戒备的神色,谈音四只细长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得色。 “你知道,这世上除了自行温养。只有三种灵物,可借外力修复灵魂。归墟海眼中孕育的镜花之灵,可结圣胎镜像,借此修复灵魂。天梯建木的心晶之髓,聚天地生发之气,可催动万物复苏。封存于帝都之上的太初之莲,这个自然不必多说。这三样灵物,分别来自三界。只可惜天梯建木,早在洪荒的时代,就化形而去,不显于人间。帝都又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只有我手中的镜花之灵,才能助你修复曲时言的灵魂。柳如,我知道你一直把他的灵魂带在身边,我诚心助你,不希望你拒绝。” 柳如的声音毫无波动,只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回报?”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我们想要什么。奢香……我们被困在归墟数千年,你难道不想回到这片大地上来么?”谈音一提及此,神色便激动异常。 “我早已回到了这片大地上,谈音,只要你愿意,没有人会阻拦你。” “哼!难道那三只蝼蚁,不是来阻拦我的人?”谈音轻蔑地看向三人。 “那是因为你杀了人。杀了不该杀的人。”柳如的声音居然一直是淡淡的,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中不愿醒来。 “哼!又是人类可笑的约定,他们屠杀别的种族,杀得心安理得。一旦我杀了一点人,他们就像九幽海里的梭鲨群,一旦被咬上,就源源不绝,不死不休!还觉得是替天行道,拥有莫大的荣光。”谈音皱着眉,四只眼睛上只有两条眉毛,这令这个表情,说不出的诡异:“奢香,你不会已经把自己当做人类了吧?” “嗤……”柳如忽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的轻蔑,令谈音神色一喜。 “我只是……觉得你可笑。”柳如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做交易的想法,似乎完美地执行了木仰之的嘱托——拖住海上来客。 她暗中给叶观止三人递了信号,请他们稍安勿躁。 “哦?”谈音一侧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危险的信号。 “你并不是想回到这片大陆,而是想毫无顾忌的满足你的私欲,这一点,和那些在这片大地上繁殖的人类有何不同?”如此锋利的发难,好像完全颠覆了她一贯偏激狭隘的风格。这一回,连苏妍也暗暗揣测,柳如在幻境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谈音罕见的怔在当地,好像这一具化身背后的操纵者陷入了混乱的思考。 眼前这具躯体,在一瞬间,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机械。 就在这幻象松动、难得的一瞬! 柳如传递了一道神念—— “杀!” 叶观止早就依凭系统锁定了目标,一记鹤归当头砸下,金色的身影高高飞起,带着磅礴的剑气,轰然贯入甲板。军舰经过特殊制造,坚硬无匹的甲板被如此剑气彻底凿穿。同时钉穿了空气中一道无形的人影! “你居然能堪破我的隐身!”那声音层层叠叠,从无数方向挤压而来,这等法术,与柳如别无二致。 “你又不是明教的隐身,只是立了几个镜象,把自己隐蔽起来。我怎么找不到?”叶观止嘲讽。 谈音已顾不上思考“明教”又是什么东西。面对他的,是比叶观止难缠十倍的韩子和! 借着叶观止一记鹤归破开幻象,锁住谈音本体。韩老头儿那一柄唐刀,劈砍撩刺,来来回回只是几招,却简洁精悍得仿佛羚羊挂角,浑然天成。不通武术的谈音,不论怎样变化身法,都冲不出去! 不论眼前有没有幻境,韩子和这几招都将谈音的去路封得水泼不透! 第99章 大漩涡 韩子和的刀法一丝不乱。刀势连绵,宛如波涛起伏的大海。而他神态自若,好似胜券在握,哪怕是,直面归墟来客的真身—— 那是一片扭曲的光影。 一个难以形容的生命体。 仿佛是寄生在光与影中的幻觉。 光线的传播途径,被奇异的力量扭曲,像是透过了一块厚薄不同、折射率不一的薄膜。自由的穿梭于薄膜两面,又经过折射和反射,交织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图像。 ——漆黑的大海与漆黑的云层,被赤红色的火焰撕开一道壮烈的伤口。金红色的闪电,像盘古开天的巨斧,砸透茫茫黑暗。上方是无穷的黑云,下方是无穷的黑海,吞没一切的光明,此刻却像抛去了斯文的外衣,露出噬人的獠牙,刺得人睁不开眼! 叶观止猛然回头,看向东方—— 那一个瞬间,他差点以为——天地倒悬。 太阳! 初生的太阳仿佛从穹顶最高处,劈开了云水交织、令人窒息的世界。天光,那样明净而炽烈,仿佛从天国而来。 就是这一瞬间的恍惚,叶观止胸前忽然剧痛,还没等他发出痛苦的低呼。 耳边突然响起谈音的怒喝: “柳如!” 攻击瞬间暴起,凌乱的光线完全挣脱主人的束缚,将整个空间撕裂成无数碎片。 苏妍虽不擅武功,但知道柳如一定会激怒谈音,自然有所防备。见此情形,眼疾手快开出“天地低昂”,拉上叶观止,一招“蝶弄足”远离光团,并将“风袖”糊给了重伤的韩子和。做完这些,她才稳稳读起回雪飘摇,缓缓抬起叶观止的血线。 是的,她没有顾及柳如。 而此刻的柳如,硬生生挡在了谈音与曲时言的法身之间。 那道扭曲的光影发出了类似于痛惜的声音,好像方才骤起的愤怒被无形的手,掐灭在咽喉里:“你……” 鲜血,从并不存在的躯体上坠落,像一颗颗饱满的紫葡萄。那具晶莹的骨架终于散发出骸骨本有的惨白。可柳如声音极稳。 “……你输了,我的目的达到了。” 这句一语双关,可当时连谈音自己也未曾察觉。 谈音低醇的声音很快透出一丝暗暗松懈的庆幸,他讽刺似地笑了笑:“你把我的船,带进了归墟的大漩涡?这就是你所谓的目的?” 柳如的骸骨依然在滴血,无穷无尽的血液,淌满了整个甲板,却偏偏在曲时言的法身前停下。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眼睛。 叶观止面上一痒,忽然再次抬头,本来在他背后升起的太阳,出现在他的侧方。就在刚刚生死交睫的一瞬,这艘自卫舰旋转了九十度! 他豁然抬头,阳光斜斜透过稀薄的云雾,将凹凸不平的云层底端,铺展在天地的画布之前。 ——云层在旋转! ——而海面是静止的! 叶观止的身影轻轻晃了晃,就是这旋转中的一晃神,他看到了遥远的大海深处,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 “那就是归墟之眼。”谈音此刻居然有兴致给他眼中的蝼蚁解释,“没有阳神化身的人,永远也不可能从归墟之眼里出来。而这片大漩涡,就是你们的墓地。” “啊。奢香,我应该感谢你送给了我两个上佳的灯座吗?” 自卫舰仿佛安静的停栖在平静的大海上。天空却在以缓慢的角速度倾斜。那是因为大漩涡的的水墙越来越陡,而停驻在海涛上的军舰,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缓缓倾斜。想明白了这一点,叶观止忽然觉得,似乎海风里透出窒息般的沉默。 “是该感谢我。”柳如漫不经心得向后退了几步,紫色的血液迸裂出更多,“送你回到故乡,确实令人心情愉悦。” 谈音冷笑起来,那声音透着刺骨的寒意:“这是第二次。” 柳如一反常态,轻轻笑了笑。若不是鲜血汩汩坠落,那声音几乎可以称之为柔软:“第一次,你蛊惑我,杀了时言。” “如果你内心没有杀意,蛊惑就不会起作用。”感受到了柳如的反常,谈音却像是胜券在握,“既然踏入大漩涡,就不要奢谈离开,遵从你的本心,跟我回去吧。”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了什么吗?”柳如问。 没想到奢香会问如此……人性化的问题,谈音一时无语,反问:“这么说你记得?” “呵呵……看来即使是你,也有遗忘的一天!谈音大人,你站在数十万生灵汇聚的血海前,对我们这些刚刚从深渊中诞生的魔说:‘一旦给那些垃圾站起来的权利,他们就永远不会甘愿跪下去!’——我对此刻骨铭心!”一字字斧劈刀削。 “我并不想亲手毁灭我的杰作,奢香,虽然你并不完美……”他的声音有一丝犹疑和迷恋:“或者说……你太完美了。” “完美到,你的终点只有毁灭。” 柳如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一步,身后,就是曲时言凝固的躯体。 海风刀子似的刮过舰体,交战的破碎处,被长风吹奏出“呜呜”的声响。紫色的血珠不屈不挠地跌落着,当事人却没有丝毫治疗的意愿。 韩子和垂着刀,静静靠在船舷上,微微垂着眼,像睡着的猛虎。 叶观止不动声色地密苏妍。 【私聊】叶观止:你看到那盏灯了吗? 【私聊】苏妍:那盏灯是红名。你没看错。 【私聊】叶观止:你觉得柳如知不知道? 【私聊】苏妍:……这么好的位置。如果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护着那盏灯? “那么……我宁愿在完美中毁灭。”那副苍白的骸骨上浮现出一张绝艳的脸,谈音的身形瞬间凝固了一下,仿佛在表达他的震惊! ——那就是奢香昔年的相貌,拥有足以迷住天下一切生灵的躯壳,也是他毕生最完美的杰作! 那双风情万种的杏眼里流露出惊心动魄的决绝! 最后一根骨刺,在千钧一发之迹,猛然刺入曲时言的胸膛! 韩子和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令他不敢置信! “曲时言”的面容依然保持着凝固而淡漠的微笑,心口尖锐的骨刺上,居然生出一片晶莹清翠的绿枝!绿意很快缠绕上曲时言全身,仿佛道道锁链,束缚住了那具躯体中的灵魂! ——那是木仰之送给柳如的一根树枝! “不!”谈音的声音因为陡然拔高而扭曲! “你怎么能!怎么会!不!”又是一声惨叫!眼前谈音扭曲的光影瞬间崩溃! 柳如再次出手,又一根骨刺钉入曲时言的顶心。 “你以为,将本体藏在他身体里,我就发现不了吗?痴心妄想!”柳如的惨笑,疯狂而刻毒。 曲时言那张宁静的面容,突然崩裂,黑色的瞳子像无底的深渊:“住手!除非你想让他的炉鼎与我一起毁灭!” “我只想杀了你!”那张风情万种的脸,泛起一片潋滟。 噗! 又是两根骨刺,迅速刺入手心,将他双手钉死在甲板上! “住手!没有超脱苦海的炉鼎,你永远不可能复活一个地仙!六心封灵,我们只有同归于尽!”曲时言僵硬的口中再度吐出求饶,声音却越来越弱。 “不要妄想!谈音,原话奉送!”她厉声一喝,甲板上散落的骨刺猛然钉入双脚。翠绿的枝叶迅速覆盖了全身,一片明亮而柔和的光芒,带着生命之初的悸动,仿佛驱散了一切阴霾与血腥。 韩子和眼睑微微抽搐:“建木之心!” 柳如一怔,不顾一声血迹,豁然转身:“这就是建木之心?” 韩子和一哂:“除了建木之心,天下还有哪一种树,能驱逐异体的灵魂,修复自身?” 柳如脸色变了数变:“原来这早在他预料之中!” 韩子和当然不便追问柳如,那截树枝从何而来,只是蓦地想起木仰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死了吗?”苏妍问,躺在地上的尸骸变成了灰色。 柳如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怎么出去?”叶观止问。 天空的倾斜更加明显,远处的光芒,在无限的时空中穿折。遥远的归墟之眼,传来令人颤抖的轰鸣声,那是海水跌落的巨响。就像传说中一样,不论那只海眼吞噬了多少海水,大海永远不会枯竭。 韩子和的苦笑,在迎面的阳光下格外苍老,他没有指责柳如,实际上此刻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何况是指责一个本就偏激恣意的魔。 “度过苦海,修出阳神……或者,等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沉默。 还是沉默。 柳如轻轻抚摸着曲时言覆盖着绿叶的躯体,带着一丝眷恋,不疾不徐道:“既然木仰之早早儿就送我这枝建木之心,那就一定留下了回去的办法。他还给了你们什么?” 意味深长的目光,略过身侧三人。 不出意外,她看了韩子和微微变色的脸。 柳如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木仰之选择你们三个和我一起来,就一定有非你们不可的理由。这个时候藏着掖着,真想去归墟做客么?” 叶观止一脸苦大仇深地思索,却看见韩子和古怪得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忽然一怔,继而悚然一惊,道:“你是说……” 柳如将一切尽收眼底,冷笑:“哼!果然!那家伙一副涉世未深的嘴脸,却早把一切可能都攥在了手心里!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韩子和没有理她,郑而重之的吐出三个字:“轩辕令!” “这就是他为何执意要你来的理由。” “你说什么!”柳如疏离的冷笑,迅速破裂,取之而代的是深入骨髓的敬畏! 一枚小巧的令牌,从叶观止金色的袖缘划落,浑不受力般,悬浮在呜咽的海风中。 第100章 轩辕盟 “笃笃。” 沉闷的敲门声,在四月的春风中响起。 宽大的袖袍下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玉色的肌肤透出修道人独有的苍白。 陌寒只敲了两下,便收手默立。 良久,沉默的木门没有丝毫动静。他飞扬入鬓的双眉微微一皱,向身边的白羽无声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木质地板被脚踩过的吱呀声——这片建筑在冷杉丛林之上的树屋,是目前申城最高的木质建筑。凌空拔起一百多米,以索桥与周围商业区相连。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片掩映在巨大树冠之下的住宅区。因为森罗大阵的影响,植物疯狂生长,高大的乔木遮蔽了阳光。曾经代表现代文明的钢铁城市,早已被苔藓和藤蔓覆盖。人们只能搬离潮湿的地面,像千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居住在树上。幸而,木仰之对于“申城居民愿意住在树上”这一点非常认可,甚至不辞辛劳,专程为申城搭建了错综复杂的树屋建筑群,也间接协助陌寒等人完成了世界公共任务。 申城救灾临时指挥部,就在这九层植物建筑群的最顶端。 春日的阳光像金子一样落在苍翠的枝叶间,也照亮了一张眉目深刻如雕塑的脸——=谢怀衣。 开门者是这座城市实际上的最高领导者,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陌寒昨日便通过已升任市长的姚兴国传讯,希望能正式拜访谢将军。却不曾料到,偌大指挥部,只有谢怀衣一人。 四目相对,一时寂然。 谢怀衣布满的血丝的眼睛,只看向白羽一瞬。白羽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踏在了藤蔓编织的悬梯边缘。 没由来的,她从心底畏惧这个吝惜表情的年轻将军。即使他们已经共事了四个月。 “他们还没回来?”谢怀衣一边问,一边示意他们进门,没有一丝客套。如果姚兴国在这里,必忙前奔后,端茶倒水,绝不会令你有一丝被轻视的感觉。 “没有,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陌寒淡淡回答,稳步踏入室内,脚下的木板没有发出一点杂音。 谢怀衣在离开金陵时,接受了东海舰队的指挥权。而现在,这只舰队,就部署在归墟大漩涡周围。 “我不可能命令舰队进入大漩涡,”谢怀衣抬手示意陌寒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办公桌的另一边,“但舰队无意中发现一个现象,只要电磁波经过漩涡外层,就会发生偏转,而照射向漩涡中心的电磁波,并不能从另一端射出。你应该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谢怀衣深深看了陌寒一眼,陌寒从他深邃的眼眸里读出了两个字——黑洞。 “就在昨天,我向木仰之咨询有关归墟漩涡的问题。他给出一个穿行时空的可能——轩辕令。”说道这三个字,谢怀衣顿了顿,将一张纸推到陌寒身前,“据我所知,轩辕容手里也有这么一枚。而他,很快就要到达申城。” 三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那张洁白的a4纸上。 简洁有力的线条,勾勒出一方小巧的令牌,毫无缀饰,只有令牌正中,写着两个铁钩银划的字——轩辕。 金陵城江北营地外。 那枚非金非木的令牌,静静悬浮在春日和煦的空气中。 透过清澈的光线,甚至能看到令牌内部似乎有某种物质在缓缓流转,由于密度不均,呈现出一种单色调的繁丽。 而此刻,上千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那枚令牌;上千道目光,同时被这枚小小的令牌折射。持有它,几乎能清晰的感受到人们内心中的疲惫、绝望、振奋和希望。 就像跋涉千里的夸父,看到西天边即将坠落的太阳。 “……我们从故乡发,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灾难,饥饿,疾病,死亡,一切苦难都在阻拦我们的脚步,一切痛苦都在考验我们内心的坚持。很多人倒下了,却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一直没有退缩,为什么!因为我们将去往真正的家园!” 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安抚灵魂的力量,从这处废旧操场边的露天主席台上响起。没有扩音器,声音却神奇地回响在每个人耳边。 “那里不会有灾难,不会有饥饿,不会有病痛,不会有死亡,所有一路同行的亲人,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将与我们一起回到故乡。真正的故乡!轩辕氏的先祖将庇佑我们。在那里,我们将获得被遗忘的力量……” 在最前几排,衣衫褴褛的人们安静地看着高台上的老人,像曾经的无数次演讲一样。这一群最早追随轩辕容的人们没有欢呼,也没有质疑,甚至诡异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是每一双墨黑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隐约中似乎透支了某种力量。 这种异常并未被后排新加入的“同伴”们发现。 他们兴奋地看着轩辕容手中悬浮的令牌。等待着这场宣讲最重要的仪式。 “全心全意的向圣物祈祷,你们会得到应有的回报。不论是觉醒者,还是普通人,都是炎黄的子孙。祖先的庇护没有先后的差别,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你是否心诚……”苍老的声音和苍白的发丝,缓缓漂浮在春日的和风中,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 那人缓步走下破旧的水泥台阶,却仿佛走在虚空之中。四野里一切声息都被屏退于操场之外。令牌受到某种触动,居然散发出流水一般的光泽。 而令人不安的是,数千人的聚会,没有一个人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仿佛都粘在了那枚令牌之上,带着深切的崇拜和恐惧。这种群体性的情绪,具有莫大的感染力,令新加入的人,不由自主屏息噤声,甚至内心深处浮现出一种躁动的力量。 远处,茂密的植被后,一辆军用吉普静静停在路上。车窗没有摇下,外面的人无法窥探车内的情形,里面的人却能清晰地看到操场上发生的一切。 张屯溪捋一捋胡须,只看了一眼,便十分凝重:“这就是将军找我的原因?” 肖廷声面无表情,虽然坐在软椅上,却一身肃然:“三天前他们刚来,只有三百来号人。现在、两千!” 张屯溪的目光落在了极远的天边:“越是身在地狱,越是向往天堂。这是无法阻止的事情。” “张道长改信基督了?”肖廷声笑了笑,那声音有点冷。 张屯溪没有回答,只单掌竖起,向肖廷声行了一礼,微微一笑。 车内的空气有些凝滞。 肖廷声一哂:“你说得对,这种事情无法阻止,除非……我们也能像轩辕容那样,通过某种手段,唤醒更多的觉醒者。只可惜……”肖廷声一顿,未言明的话,却同时在两人心头响起——只可惜,薛惟民去了申城。 张屯溪收起了笑容,垂目沉声:“人为催动所谓力量的觉醒,只是饮鸩止喝,依靠透支生命激发人体潜能,是人行魔道,不可得正果。在修行人看来,所谓觉醒者,也是步入歧途,不是保生长全之道。” 肖廷声只追问了一句:“果真不能?” 张屯溪心中一紧,苦笑道:“如果真的可以,各门各派何必为衣钵传人而发愁?老道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弟子。” 肖廷声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他上身微微前倾,问:“那轩辕容为什么可以?因为那枚轩辕令?” 狭小的空间,令张屯溪无处回避肖将军如有实质的目光,他神色逐渐冷肃:“各家各派,修行法门千差万别,但最终的归宿只有一个。我辈修行人所求的是长生久视,其余一切手段都是辅助。如果放在一年前,轩辕容这等歪门邪道,恐怕您也容不下吧?” 肖廷声一字一句重复了一句:“是不是因为,他手中有那枚轩辕令?” 张屯溪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能坚定不移的回答“不是!”。可有限的记载和飘渺的传说,并不能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而他隐隐明白了一点,肖廷声心中对于唤醒觉醒力量的执着,可能比操场上那群灾民更深。而有些事情,仅凭他一番言辞,根本不能阻止。 “连你也不能确定……”肖廷声语气淡漠,前倾的背,轻轻靠上了后座,“谁能掌握唤醒力量的方式,谁就掌握了这个世界的话语权。既然轩辕容执意要去申城,我也不拦他。留着他去给小谢头疼吧。” 张屯溪欲言又止,眉头不知不觉,深深锁紧。 “你知道那个预言吗?”肖廷声低缓的声音,从汽车启动的噪音里传来,“毁灭之后将有新生,通往彼岸的天梯将在海天之间展开……血与火,我看到了下一个轮回……” 张屯溪愕然,问:“谁的预言?” 他还在纳闷,这句子的用词,似乎不像中文的习惯。看肖廷声的神情,他是认真的。如果这个预言很早就存在,那么平京一直以来的作为,就很耐人寻味了。 肖廷声回过神来,深深注视着张老道:“一个……透支生命的人。” 第101章 弥赛亚 第101章弥赛亚 “诸神的战争将在黄昏中落幕,人间的信仰依然从脚下延伸。眼前的道路源于灵魂的选择,通往彼岸的天梯在海天之间展开……血与火,我看见了下一个轮回。” 漂浮在黑暗里的眼睛,倒影出遥远的烛火——一片跃动的橙红,在纤细的银质十字架上流转,折射出奇异的光晕。 仿佛另一只模糊的眼睛。 “血与火……”生涩的中文被生硬的口吻重复,散落在漂浮着雾气的重林之中。围聚的人们不约而同的瑟缩着,试图靠近微弱的火光。 春天的气息,在潮湿的森林深处弥漫,夜雾张开她神秘的怀抱。 一个年轻而虔诚的声音轻轻响起:“这是主的预言?” “这是我的预言。”火光边的眼睛转了转,显露出一副被遮掩了大半的面容。纯黑色针织围巾下,一绺白发蜿蜒在佝偻的脊背上,微微发亮,“主令他的仆人见证人间的奇迹。而我们、在这里等候主的光辉。祈祷吧。” 他率先垂下头,肩头披散的白发轻轻划落。厚重的棉衣下,一只苍老的手,失去弹性的皮肤,如同干硬的黄纸,裹着僵硬而突兀的静脉。 烛火令沧桑披上神圣的外衣。 雾气般的吟唱声,在潮湿的冷杉树根旁升起。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都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烛火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带着信徒的愿望升上云天。 树梢上,一个少年人挂在半空,就像一片随风摇曳的树叶。祈祷声逐渐弥漫,他忽然一怔,皱皱鼻子,下意识地看向地面。 山魈一轱辘卷起身,也学着木仰之的姿势向下观望,却不料纤细的手指无法抓牢粗壮的树枝,脚下一滑,“噗嗤”一声,就要一头栽下去。 木仰之反手一捞,趁机将山魈的手拉长,藤蔓般缠在树干上,闷闷道:“谁教你用‘手’抓的?你是山魈又不是人!缠稳了!” 小山魈有样学样地模仿木仰之皱皱鼻子,硕大的脑袋一歪,差点没能搬回来:“我也不喜欢那个味道。” “他们在向他们的主祈祷。”木仰之若有所思。 小山魈耸耸肩,试图把脑袋搬正,却又不敢松开缠住树枝的手,只好歪着脖子问:“什么是主?” “这个么……得看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主。”木仰之懒洋洋回答。这几个月,维护森罗大阵、监视大漩涡异变、建造新的城市,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对于他而言,缓解疲劳的最佳方式,就是找一处坚固的树枝,安安稳稳当一片树叶。可惜天不遂人意,“楼下”的邻居并不知道,他们精纯的意念扰动了木仰之的灵觉。 没办法,只能换个地方睡觉。 他顺着风一下荡出很远,却听到小山魈还愣在当地发问:“他们的主能听见吗?” “连我都能被吵醒,他们的主当然能听见。”木仰之回答地理所当然。 风梳理过每一寸肌肤,仿佛是令人愉悦的安抚,他像鸟儿一样伸开双臂,就像是在拥抱着什么。 “那他们的主为什么不来?”山魈追问。 木仰之漂浮在春风之中,声音顿了片刻,如实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我不是他们的主。” 山魈展开双臂化成的藤蔓,一缠一荡,紧追着木仰之而去,咧嘴笑:“你是我的主吗?” “我不是。”木仰之忽然严肃。 “那什么才是我的主?” “对于一棵树而言,就是一个你想成为的人。” ——为什么我的主,就是我想成为的人? 这句话困扰了小山魈一秒,旋即被它抛在脑后,它追着木仰之越来越远的身形大喊:“等等我!” 两只木灵在丛林顶端游荡,带起一道碧绿的波涛。如果陌寒在此,或许会惊讶的发现,这两道穿行轨迹,恰如长风吹过树梢,没有引起一丝多余的震颤。 “停!”飘行了片刻,木仰之忽然立定,那张少年人的脸颊上,忽然清空了所有表情。 遥远的西方大地上,数千只火把汇聚而成的河流,沿着平静的江水缓缓涌来。 缓慢。 却无可阻挡。 “那是什么?”山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他们的弥赛亚,他们的撒旦。” 火光在头顶跳跃,像坠落人间的星辰。 眼前的道路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光明之外的世界,却被浓烈的黑暗彻底淹没。江水拍岸之声,从一片遥远的寂静中传来,好像冲刷着另一个世界的荒滩。 “云山!” 高亢的吼叫惊破黑暗! 低头跋涉的旅人忽然抬头惊呼,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东方—— 纯黑的世界里看不见天空和大地的分界,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唯独那座目光所及最远处的云山,让无差别的黑夜有了存在的意义,呈现出一种沉重而空灵的姿态——挟万钧压顶之势,却仿佛毫不受力地漂浮。 “快看!那是云山!那就是云山!神仙住的宫殿就在那里!我们有救了!”远处的声音响起,骤然点燃了整个队伍的情绪。 “申城!快去申城!”肮脏的棉衣裹着一头虬结的乱发,满脸络腮胡子上,一双亢奋的眼睛,仿佛要瞪出凹陷的眼眶。他拔腿便跑,手中的火把,在凝重的夜色里划过一道危险的弧线。 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出现轻微的震动。一个个惊喜的眼神,在火光下传递,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要身边的同伴确认。 “大家坚持住!胜利就在眼前!”年轻的小伙猛地抓起破毡帽,兴奋地挥舞,向火光最盛处的老人大喊:“那就是您说的世界?我们的新世界!” “是的。”苍老而醇厚的声音在一片喧哗中响起,所有杂音都自觉消泯,人们静静看着他们的引路人,他们的拯救者。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祖先曾经居住的宫殿,而它也将为我们再度开启——一个属于我们的、新的家园。” “哦!” “哦……”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腾起。 跃动的火焰,将人群的影子拉成一片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个抱着孙子的中年妇人,用手肘推了推身边蓬头垢面的丈夫:“快走啊,先到先得,落在后面的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好地方住呢!” 中年男子眼中陡然一热,旋即化作淡淡的不屑:“你就那点出息,云山那么大,我们离海边老远就能看见。几千号人哪里就不住下了!” 妇人撇撇嘴,悄声骂道:“死鬼!嚷嚷什么?我们这些人跟着轩辕老先生从长安一路走过来,吃了多少苦?遭过多少罪?论功行赏、也得分给我们一个大房子!将来也好给我们安安娶媳妇!可是,全中国那么多人遭了难,那座山能有全中国那么大?能容得下那么多人?你也不动动脑子!房子都是无主的,到时候还不是谁抢到就是谁的?” 中年男子一哆嗦,有模有样地环视四周,仿佛在窥探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口中却不饶人,压低嗓音:“我怎么就嚷嚷了?快走!别落后头。” 说着扛着行李,大步向前。妇人追赶不及,只好将怀中睡熟的男孩唤醒,拉着孩子便飞奔而去。 东方,一线光明从天地交界之处,乍然绽放。微弱的白光无力穿透沉重的云幕,却在地平线上,勾勒出一片雄伟的森林。 如山峦一般的树冠,连绵数千里,在海风吹拂下,宛如波涛起伏的大海,而波光最盛之处,是一轮行将喷薄而出的太阳! “穿过这片森林!去往我们的家园!”雄浑有力的声音,贯穿了漫长的队伍,也像是为众人沸腾的情绪,增添了最后一把干柴。 跋涉了一夜的旅人,仿佛突然恢复了精力。哪怕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形容尚幼的孩子、行走不便的伤者都大踏步奔向他们心中的圣地,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 轩辕容苍老的脸上,泛起令众人心安的笑容,而他的内心,却在向另一个人询问。 “这是您的法术?” 他身后,被火把拉长的影子忽然一动,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灵魂中响起:“没错。这也是神迹之一。” “您的神迹……” “不!你的神迹,而我的力量,只是协助你完成心愿的手段。你希望他们能感受到你的神迹,而我听到了你内心的渴望。” 目送着人群远去,轩辕容缓慢而坚定地向东方走去,荒草在他脚底拜伏,晨露沾湿了裤脚,而他浑然未觉。 “那么,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不必谈请教,你是受到眷顾的人。你眼前的森林,就是万象森罗大阵,也是登上天梯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这要依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打破它。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帮不了你。” “您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我如何才能做到?” “我说过,这需要你自己思考。” 轩辕容沉默了,太阳露出一半赤红,朦胧的光从云山背后透出,勾勒出一片即将到来的辉煌。 “我手中的轩辕令吗?” “那是你拥有的指引,也是众生的指引,你需要去指引更多人,将他们带往真正的家园。这是你的愿望,也是你的使命。一旦进入万象森罗,我将不会再出现你的灵魂里,无事不要召唤我,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考验……” 太阳终于跃出地面,苍青色的林稍被镀上一层璀璨的金红。仿佛有某种力量,缓缓从轩辕容的四肢百骸中消退,他眼底明灭的光芒隐去,露出一双老人略显浑浊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里——只有虚无。 第102章 知守常 申城。 远远看去,临时救灾中心,像一滴绿色的水滴,悬吊在树干之下,四周数道藤索,分散如六芒之星,将这颗水滴,稳稳固定在一百多米高空。 此刻,枝干横呈间,绿叶掩映下,两人一站一坐,气氛竟有些沉重。 谢怀衣的目光紧紧迫住木仰之,深沉的眼眸里,翻滚着看不见的波涛:“轩辕容就在城外。如果你决意不打开森罗大阵,请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木先生。” 木仰之很少在人前现身,此刻他却气定神闲的坐在树干上。 很多时候,木仰之并不理会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事情。数月来,不少修行门派陆续赶赴申城,也有很多公职人员出入其中,觉醒者联盟组成的巡查小队,每日都要进出森罗大阵,而木仰之从不阻拦,甚至从不现身。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这座神奇的森林拥有自己的灵魂。 出乎意料的是——他拒绝放轩辕容进入申城。 “理由……”木仰之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完全没有察觉谢怀衣眉宇中的怒意:“你需要一棵树的理由,还是一个人的理由?” 谢怀衣皱了皱眉,似乎在判断这个“人”的真实意图。 从接到金陵城肖将军的传讯开始,他就在着手准备轩辕容一行三千余人的安置方案。而数月来与他配合良好的木仰之,却十分反常。 轩辕容已经在森罗阵外等了一上午。如果在太阳下山之前,还没有打开门户,让千里跋涉而来的人群得到妥善安置,就是谢怀衣的失职。而这是这位年轻的的将军,不能容忍的事情。 “说。”他一字冷喝。 木仰之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的看着谢怀衣,那深碧色的眼睛宛如一片幽深的漩涡。 “我曾经答应过一只鸟,要给他一片遮蔽风雨的森林,这是一棵树的回答。我不希望看见轩辕容和他带来的人,走进这片森林,这是一个人的回答。西方吹来的风里有亡灵哀哭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谢怀衣一滞。 有时候,和木仰之交流,会令人感到有心无力。这棵树的思维和人类完全不在一个轨道上。 “没听到。”谢怀衣试图放缓语气,听木仰之说下去。 “我听到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担忧的目光落在谢怀衣肩头,自顾自道:“散播种子的人来了,可蒙上眼睛的人却不愿看见。” “散播种子?”谢怀衣神色陡亮,“我们第一次来申城的时候,种在莫言身形之中的种子?” “是的。他们是同一类东西。这就是我不愿意放他们进来的原因。”木仰之的神色很平静。 那双深碧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们从金陵带来的口粮只够路上消耗,肖将军特意强调……你愿意看着他们饿死在森罗大阵之外吗?”谢怀衣不再凝视他——极具压迫力的凝视,是他建立心理优势的一贯方式,可惜,这对木仰之毫无作用。 木仰之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怀衣,似乎想读出他眼里的真诚。 “这就是你的决定……”木灵喃喃道:“种子种在每个人心里,这也源于约定本身,我也无法阻拦。我只能拦住伏渊的窥视。你们自己小心吧。” “伏渊?又是一个归墟来客?所谓……播散种子的人?” “一个注定只能活在影子里的东西。他不敢出现在森罗大阵之中。你要担心的、是那些有影子的人。” 木仰之拍拍裤子站起来,正准备走入浓荫深处,却在光与影的分界处,突然回身,轻轻笑了一笑:“我会如约打开森罗大阵,你尽可以放心。” 谢怀衣目送他隐入丛林,直觉告诉他,木仰之似乎知道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此时不是仔细询问的时机。他撩开软帘,走入临时救灾中心的后门。 ——关于轩辕盟三千人安置问题的紧急会议,正在召开。 谢怀衣稳步走入室内。 以市长姚兴国为首的城市管理部门首先站了起来。其余人等稀稀疏疏起身相迎。 谢怀衣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将目光落在姚兴国身上:“森罗大阵已经开启,把筹备好的物资发下去吧。” “好!好!可是……”姚兴国把脊背弯地更低了一点。 果然,谢怀衣斜斜一瞥,稳步落座办公桌后,道:“有什么话、说吧。” “我们的物资,都是从大家伙儿的口粮里省出来的,一下要发三千多人的粮食给外人……这个、我们的临时班子保证完成任务!可架不住大家伙儿不同意给啊?” 申城之中,物资原本就很紧张,觉醒者的日常生活只能得到基本保证。普通居民却缺衣少食,只能以森林中的新藤嫩叶掺入配给粮果腹。再添三千人的负担,穿入原住民耳朵里,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发!三千多人闹起来、你去收拾?”谢怀衣语气颇重,“不管是申城原住民,还是外来人,一律按规定统一配给。” 姚兴国见识过谢怀衣的手段,不敢再多说,立刻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办。” “今天,你们就要把这件事办好!”谢怀衣略一思索,沉声补充道:“我亲自出城迎接他们。” 姚兴国领头出门,在谢怀衣目光看不见的地方顿住了脚步,愁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身边,被提拔为副市长、顶了姚兴国的缺的蒋伟成,揣度着姚兴国的神色,凑过去轻轻道:“听说这三千多人个个都会点法术。按谢将军的安排,那不得准备将近七千人的饭?” 姚兴国横了他一眼,下意识向谢怀衣的方向看去,旋即板着脸道:“你懂个屁?” “是、是……”蒋伟成陪着笑,“可这事办好了是咱们分内的事,办不好……您也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啊!咱们手里哪有多少余粮?又有多少事情能分给七千个觉醒者去做?这一不小心……被将军拿去顶雷怎么办!” 姚兴国的神色一暗,重新丰满起来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副手的肩膀,道:“这一个月,叫你手底下的人勒一勒裤腰子,度过了这个难关,我老姚好好谢谢你们。” “这哪能教您破费呢?”蒋伟成缩缩脑袋,脸上迅速浮现出一抹笑。 姚兴国斜着眼一睨,两片浮肿的眼皮下流露出一丝精光:“要是办不好,哼!你就给我去顶雷吧!” 蒋伟成迅速变了脸色,脚下趔趄,差点被树藤绊倒。 日渐西沉的时候,白羽正在准备晚饭。 一小把鲜嫩的香椿芽,过水一焯,拌上油盐一炒,再划入打散的鸡蛋。轻轻腾起的油烟味,在日暮清洌的草木清香里格外有人气。 “师父!炒好了!来尝尝!”白羽将泛红的香椿芽装盘,又拌了一盘嫩豆腐,搁在收拾好的小木桌上。 陌寒从静室出来,就看见白羽忙前忙后盛饭摆筷子,笑道:“再添一双碗筷吧。” “啊?”白羽一怔,“难道有人要来?” 陌寒笼着手,略一侧头:“看来你的神识还没练到‘知常’。世上一切神通,都有三种境界:能入,能守,能破。你的瑟欲劫,就是神识是否‘能入’的一道门槛。也是将你的系统功能转化为本能的一道门槛。耳能听极弱之音,目能视极远之景,鼻能嗅极微之气,舌能尝极妙之味。这几个月的饭,可不是教你白烧的。” 白羽暗笑:“哦!所以我每天烧饭,都是在修行!烧饭如练剑,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着绝世武功!” 陌寒一听便知,白羽没把他的话当真,也不多解释,一指树下:“那你就用你烧菜领悟的绝招听一听,那里有没有人?” 白羽敛息凝神,熟练地站着入定,片刻,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三双碗筷,迟疑:“那儿过来一个人。” 陌寒眼里流露出笑意:“我猜是两个人。” “那为什么要我添一双碗筷?”白羽有点惊讶,作势便去灶台上拿碗,却被陌寒拦住。 “来者,一个是姚兴国;另一个,应该是他的儿子。” 白羽一怔,不再做声。 “再猜,他为什么要领他的儿子到这里来?”陌寒望着白羽。 白羽还盯着那多出来的一双碗筷,凭直觉道:“不会是拜师吧?” 陌寒心里一笑,伸手摸了摸白羽的头,道:“我记得以前答应过你,只收一个徒弟。” “你还记得啊?”白羽声音有点小。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很多回忆,莫名其妙浮现,而我在定中并未动念。”陌寒在小木凳上坐下,看向驻地唯一的入口。 白羽轻轻挨在陌寒身边,道:“可见你是个老人家!都开始忆苦思甜了。” 陌寒唇角勾了勾,语气淡淡的,“那很可能就是苦海岸边。” “苦海天劫?”这回又轮到白羽惊讶了。 三个月前,陌寒才度过换骨天劫,此番居然已行至苦海岸边。苦海虽然难度,可一旦度过,便可出阳神,成就地仙。想一想归墟大漩涡只有阳神化身才能自由出入,便知这一成就在人世间的意义!那已是半只脚踏上了永生! “有所猜测,未能证实。一旦我踏入苦海,就不能回头了。”陌寒若有所思。 “咦?不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么?” “我尚未参透,不能误导你。如果将来,你的修为也到了苦海岸边,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渡苦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就代表重入轮回,此生不复为陌寒之名。” 第103章 苦海劫 年轻人不愿意起来,他受过的教育令他羞于抬头;却不经意见,看到一片蓝白相间的衣袖,静静垂在眼前。头顶传来深沉而清澈的询问。 “你是认真的?” “……是。” “那么、你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吗?” “我已经成年了。”年轻人的语气有点硬。 姚兴国在一旁就要插话,却再度被陌寒的眼神制止。 “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学法术。呃……您能教我修习道法么?”他的声音里有点迟疑,下意识道抬头,却看到了父亲掩藏着失望的眼睛——那是一个成年人,看着不懂事的孩子的神色。 陌寒收回伸出的手,退后两步,端详了一番,淡淡道:“我不会教你道法。” “啊?”他一怔,又一次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哪怕他自称已经成年。 陌寒含笑不语,挑着眉毛,也看向姚兴国。 姚兴国只得笑道:“陌道长,实在是不情之请。三千多号人刚来申城,外面恐怕要乱上一阵。我工作忙,顾不上这个孩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把他送到您这儿来。我保证!这小子虽然不大会说话,但是手脚勤快,绝对不会添乱。只是麻烦您抽空看顾看顾……” 白羽算是看明白了,她最不耐烦别人缠磨,插嘴道:“我师父没空看顾别人!” 姚兴国转向白羽,又换了一副亲切和蔼的叔叔版笑容:“当然不敢劳烦陌道长。陌道长有小道长这样聪明乖巧的徒弟,那真是好福气!叔叔也给你带了点见面礼。” 说着就要递上手中的包装袋。 白羽向后一跳,一时顿住了话头。 姚兴国这一类人有一种魔力,当他带着一脸真诚的笑意称赞一个人时,总是难以拒绝。难道要对着谦虚“哪里哪里,先生谬赞”么?那不是白羽愿做之事,所以她只有沉默。 “劣徒正在辟谷,她今日课考没有完成,我罚她一个月不准吃饭。”陌寒的目光落在鼓鼓囊囊的食品袋上,尚带着三分看穿的淡笑。 姚兴国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立刻将礼物搁在放着三幅碗筷的小木桌边,道:“一点心意,还望道长不要推辞了。” 白羽皱起眉,心中的不耐难免带出了一点,径自直言道:“师父说不要,那就是不要!你再费多少工夫,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 场面一下就僵住了,饶是姚兴国办事利落,总揽申城一应内务琐事。这些天也只在谢怀衣面前,才会放下身段。哪怕是修行人、觉醒者,也要给他三分颜面,尊称一声“市长”。又哪里能受得住一个小姑娘三番两次、毫不客气的拒绝? 可他一丝不善的心念尚未流出眼底,就撞入陌寒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之中。 顿时冷汗细生。 ——是的,眼前这人是不同的。他所接触的修行人越复杂,接触的神妙道法越精深,就越是感受到此人的深不可测。面对那双眼睛,宛如面对浮跃着星辰倒影的大海,幽微深邃,仿佛藏着另一片轮回。 “小羽,去再盛一碗饭。”陌寒侧头吩咐。 白羽眼睛一转,老老实实去后厨拿饭勺。 直至此时,姚兴国才注意到他面前的小木桌——上面居然摆着三副碗筷。 与陌寒等人一同来到申城的另外三位高手去探查海上漩涡至今未归,留下一个小女孩,正在重建的、申城唯一一所寄宿学校里上学,手续还是他亲自叮嘱了办的。现在不是放假,更不可能回到这座木屋。 那么…… “道长……这是……您有客人?”姚兴国心中一动,却用了另一幅说辞。 陌寒会意,也含笑道:“是。没什么好菜,但有好酒。请上座。” 姚兴国一时也摸不准陌寒用意,看着桌上三只碗出神。 “爸!”姚启轩低低喊了一声,将姚兴国唤醒。 那张脂肪丰厚的的脸上,惊疑不定的眼睛忽忽乱转,仿佛从陌寒笃定的笑意里读出了什么,惊喜立刻绽放。 “你……道长你既然都知道我们的来意,何必逗咱们玩呢?嘿嘿……这……”姚兴国一手攥着的食品袋,立刻被放到一边。 “我不会教他道法,也没有逗谁玩。”陌寒一笑,止住姚兴国再度失望的眼神,“他不适合纯阳的道法。我想这世上,除了小羽、恐怕谁也学不会。” 姚兴国并没有把这话当真,陪着笑道:“那是当然,白小道长,那绝对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就连谢将军、对她也是赞不绝口!我这个儿子我知道,唉……我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大事,安安稳稳修修道法,就够了。” 姚启轩瞅了父亲一眼,却没得到回应。 陌寒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惜我这里也不安全。如果可能,我建议你把他送出申城。” 姚兴国何尝不知,双手接过白羽端来的饭碗,勉强冲她一笑。 “唉……送出申城我更不放心。你们都是世外高人,言必践诺。万一我死了,谁能看顾看顾我的儿子?” 这话已有托孤之意。 姚启轩从未想过,他父亲执意要他留在这群修行人身边,居然是在为身后之事考虑,一时心绪起伏。 “轩辕容……”陌寒轻轻念了这三个字,道:“听说他今早就到了森罗大阵门户前。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姚兴国拍了拍桌子,真是千头万绪,说来话长。 “我跟你说啊……”他竖起手指比划了一番,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可最终还是颓然落下:“我看那个轩辕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老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人的本事真不是吹的!这老东西迟早要闹出事情来!” 他说这话时,偏着头,油黑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陌寒的神色,似乎想确认什么。 “从长安千里迢迢来申城,说是为了登上‘天梯’。他带来的那帮人,把他捧得像个神仙,说他能为所有人唤醒力量,就差自封什么教主了!他要是做不到,牛皮就得吹破喽!” 陌寒微一思忖,眉皱得很深:“如果他……能做到呢?” “你说……真有这样的能人?呃……不是,真有人可以为普通人唤醒力量?”姚兴国攥着桌沿,不敢放过陌寒脸上流露出的任何一丝神色。 陌寒看着他眼底浮起的热切,心中一沉。 “如果真有这样的妙法传世,华夏数千年繁衍下来,应该人人都是修行者才对。世间各大修行门派,为何延续的如此艰难?” 他眼中的热切熄灭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忧虑。 陌寒没有理由欺骗任何人。事实摆在那里也不会欺骗任何人。人容易被欺骗,很多时候不是骗术高明,而是受骗者宁愿自欺欺人。 “那他想干什么!”姚兴国自言自语,也希望陌寒能为他确认、一个他不愿相信的答案。这个答案早就在他心中,所以他将儿子送到了陌寒身边。 “或许这也是必然,就算世上没有轩辕容,有些事情也不会改变。”陌寒淡淡一笑,道:“菜上齐了,吃饭吧。我会留下你的儿子,直到他自愿离开。” 姚兴国立时喜形于色,重重拍了拍姚启轩的肩膀,一通奉承滔滔而来。听者无心,说者也未必有意。夜幕轻笼下,两个脸上功夫尚未修炼到家的年轻人,目光毫无交流,默默吃饭。 入夜,送走姚兴国,姚启轩也因为一天忙绿,早早睡去。 白羽心存疑惑,忍不住还是要问陌寒。 “师父,你为什么要留下姚启轩?” 夜风入体生寒,道长轻轻将手掌放在白羽头上,感受到了掌心的暖意。 “我可能,要闭关渡苦海天劫了。” “这么快?”白羽又惊又喜。喜者,陌寒精进神速,三个月前才脱胎换骨,如今便已行至苦海岸边。一旦度过,便可成就地仙、修炼阳神。归墟大漩涡只有阳神化身、方可穿行两界、脱身而出。此等修为,精深玄妙,已不须赘述。惊者,陌寒在这个节骨眼上闭关修行,如果有木仰之庇护自然不会受外界扰动,可申城诸事烦乱,不亚于另一个大漩涡,陌寒又怎能脱身? “该来的终究会来。我感觉,还有一层隔膜未能突破。尚需等待机缘。” “什么隔膜?” “苦海天劫,对应的便是轮回众生。”陌寒一指脚下,寒烟抱树,灯火隐现,人声若有若无,吵吵嚷嚷,仿佛远在天边。却有饭菜之香混着油烟气,缓缓腾起,在鼻尖流连。“在一世世轮回之中,经历过过怎样的事,遇到过怎样的人,因果勾牵如尘网缠缚,将一一展现于灵台。轮回之中,你可能是一只蚂蚁,一尾鱼,一只鸟,甚至只是一棵树,却要以清明的灵魂去经历。蚂蚁可能被脚踩死,鱼可能会被送上餐桌,鸟可能会死于绳网,树可能被巨斧砍断。如果历世为人,你可能富比王侯,也可能穷如乞丐,可能健康终老,也可能多病早夭。一切经历,如同经历轮回,又如同观尽天下众生。灵台中展开的不仅是苦海,更像是世界的倒影。而我经历不够,所以距离踏入苦海天劫,尚有一点距离。” “所以……师父,你的机缘会落在轩辕容身上?” “凡事要多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能力,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所以会做什么样的事……你其实不笨,只是有些事,你明明知道却不愿意去做——为什么?”陌寒意有所指。 白羽明白,陌寒在说她应对姚兴国的态度似有不妥,却没有责备之意。 “或许我去闭关,不在你身边,你反而能……罢了。”陌寒心念一动,顿住语意,“姚启轩心性尚可,你应该不会厌恶他。如果我闭关渡劫,姚兴国也不会为难你。” “就算他为难我,又能如何?”白羽轻笑,语气里有一点儿锋利的意味,“师父,你不需要担心我。就算天下人都为难我,白羽也依然是白羽!” 第104章 岂无衣* 翌日清晨。 薛惟民接到了谢怀衣要在今日视察研究所的消息,就有点神不守舍。 自从来到申城,这位顶尖生物医学学者,以工作繁忙的理由推辞了数次谢怀衣的会面。除了将他脾气古怪的消息传遍申城外,倒也挡住了很多烦扰——他手中拥有唯一可以令普通人转变成觉醒者的药剂。如非刻意低调,恐怕早就成了申城最炽手可热的人物。各方人士,明里暗里,无数目光关注着这座研究所。只是,连谢将军都会在这里吃闭门羹,别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次,谢怀衣在轩辕盟安置工作后,立刻赶来。结合种种传闻。薛惟民已经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所以,他再一次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对视时,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谢怀衣心领神会,一路上除了工作不多问一句,仅仅表示了对申城防疫工程的赞许,提了一些官面上的问题,就按照预定的日程的离开。 薛惟民一脸沉思,一边出神,一边走回戒备森严的地下办公室,却不料厚重的钢门甫一拉开。却见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端坐在木凳上。 “谢将军?”薛惟民下意识地看向门外,确定是否有人。 谢怀衣放下研究室待客的塑料水杯,神色锐利:“没有人看见我进来。说罢,有什么事找我?” 薛惟民站在厚达半米的钢门前,却没有踏入圆形门槛半步。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刚到申城时接到的命令。显示屏幽暗的蓝光一如此刻地下室摇晃的灯光,将年轻将军的影子投射在坚硬的墙壁上。 光怪陆离。 谢怀衣只消一眼,便看出薛惟民心事重重。他垂下眼帘,纯净水倏然跃起,在稳定的指尖旋转,又一颗颗珍珠般跌落杯中。 “看来这件事关系到我,而你、不被允许透露。” 薛惟民神色不动,权当沉默。 谢怀衣挑了挑眉:“不解释?看来你很想告诉我,却不想违反规定?真是棘手。” 薛惟民自若地走入办公室。钢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泛起轻尘的机械震动里,医生的话,轻得像一片落在冰面上的羽毛。 “你的身体……还好吗?” 啪…… 飞旋在塑料杯沿的水珠,猝然一跌,化作满室水雾。无需再看,一片凛冽的杀意,从漫漶的水汽中倏然透出,转瞬消逝。 ——快得如同错觉。 医生像是做出了某种退让,放缓语调:“都说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其实不然,我碰巧知道,我不是最后一个。” 他抬起眼,静静端详着眼前面容如水的年轻将军,那张平静自持的脸上,一瞬间抽空了一切情绪。 水雾很快被通风口卷走,密闭的室内,呼吸声声可闻。 良久,谢怀衣的眼里流露出冰冷的笑意。 薛惟民却像是卸下重负,温言道:“小师弟,我们算是正式见面吧。” “老师经常提起你。”每当提起那个老人,谢怀衣的口吻,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尊敬。这令他轮廓分明的脸稍显柔和。 “最后一次见老师,还是四年前在平京开会。我们这些学生天南海北,各奔东西。如今想要再聚一聚,都不可能了。” “会有机会的。”谢怀衣的神色平和了几分。脸上残余的悠远,告诉薛惟民,他想起了积年的往事。 “但愿吧。”薛医生顿了顿,谢怀衣流露出的怀念,令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顷刻、仿佛下定决心般孤注一掷:“我提起老师,只希望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这毕竟也是我的专业——你的身体还好用吗?” 一字之差。 谢怀衣神色陡冷。 抽风机呼呼的声音,单调得重复,卖力地拉扯着凝滞的空气。 而薛惟民一片坦然的宁静。 “看来我估计的不错,你也知道。”医生垂下了眼睛,眉头却越结越深。 “没有哪一件事情,能蒙骗我二十多年。更何况,老师从来没有欺骗过我。”谢怀衣笑了笑,落在薛惟民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嘲意。 “是的,老师自有他的坚持,他不会欺骗自己的学生。”薛惟民略显苍老的脸上,深藏着不安。 “你在怀疑什么?”谢怀衣的声音冷冷传来。 他在等待薛惟民的解释。从某种程度上说,薛医生是最不懂机变权谋之人,哪怕他自认为很明白。 “我不会怀疑老师,那是对他的侮辱。只是二十八年前,执行女娲计划时,我正好在老师身边做助手。我的学位论文就是这个计划的子项目,只因保密条例,没有公开发表。” 谢怀衣沉默的听着。 薛惟民径自走过去,也倒了杯水坐下,心绪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 “原本,我只是做一些外围工作,并不知道手里的实验项目,就是传闻中女娲工程的一部分。可第一批实验胚胎在自我复制时全部凋亡,上面调整方针,我被递补进核心实验室。” 谢怀衣淡淡一笑,从容不迫地接口道:“后来,第二批实验按期开始。很意外,其中有一个□□胚胎成功活了下来,并且顺利着床,发育成健康的婴儿。他的编号是34-1,分管的实验员就用百家姓第34个字作姓,暂取名‘谢一’。后来那个幸运儿到了上学的年龄。老师取《诗经·无衣》之意,给他更名‘谢怀衣’。薛医生,这些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薛惟民怎么也没想到,谢怀衣对自己的身份毫无抵触,甚至在回忆时,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这令他一时踌躇。 地下室幽冷的气息缓缓泛起。 他决定单刀直入—— “是!你是女娲计划最杰出的成果。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他垂下眼帘,微暗的唇机械性地起伏:“因为这个计划根本就不是为了研究新兴的□□技术,早在□□羊多利出生之前,这项技术就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只是谁都没有公开!这项计划其实……是为了复制出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生物。” 锋利如刀的目光,停滞在他被灯光照得纤毫毕现的脸上。 谢怀衣的声音,莫名生寒:“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生物?” “对……”薛惟民的眼里,埋葬着叹息:“所有试验标本,都源于一片染血的金鳞。” “金鳞?” 谢怀衣轻轻念出这两个字,那幽深的眸子像一片无底的漩涡,将一切情绪吞噬。 薛惟民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竭力想从他冰封的面容下寻找一丝裂隙。 “一片金鳞,可培养出的成果出乎意料之外。”医生的眼神里流露出不解,“试管里培育出一个男婴。” “哪里得来的金鳞?”谢怀衣问地平稳从容,好似事不关己。 薛惟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想必是帝之下都?” “哦?”谢怀衣终于轻轻一笑,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要扯向轩辕氏?先是什么‘轩辕令’,现下又来了一个‘轩辕盟’。你是想说、我也该认个祖宗?” “不。”薛医生缓缓站了起来,按在办公桌上的手筋脉尽起,“我还是那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一个医生——你的身体,还好用吗?” 谢怀衣眉锋一挑,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 年轻的将军,看到了医生眼中逐渐蔓延的焦急,那焦急里似乎还包含一丝不安,像潜伏在海面下的阴影。 他没有回答。 所以,薛惟民无从判断。 医生“刷”得抽出一叠纸,推到谢怀衣身前:“你看看吧。” 纸上密密麻麻的程式令人眼花缭乱,而谢怀衣只看了一眼,甚至没有兴趣动手翻阅。 “这些我都知道。三个月前,我把这些资料交给你,它有什么药效我当然知道。”谢怀衣淡淡道。 薛惟民神色一变,提高了声音:“知道你还用这种药?” “非常之人用非常之物,何况现在是非常之时?还要劳烦师兄帮我再配一些。”谢怀衣按住了医生按在桌上、僵硬的手掌,报以安慰地一笑。 “平京,就没有再给你送过药?”薛惟民按住不安的念头。 “平京到申城千里迢迢,为了几支药劳师动众,不值得。”感受到掌下另一只手微微一紧,谢怀衣微有不解。 “不要再用它。”薛惟民的眉毛拧成一团,摇晃的灯,将眉宇下深陷的眼睛,照得一明一灭。 “我比你更清楚它的效力。”谢怀衣只当薛惟民一颗医者仁心,不由生出几分感激。 “不要再用它、听我的。”薛惟民郑重得像是面对一个不停医嘱的病人,带着几分职业性的耐心。 “有何不妥吗?”谢怀衣问。 “老师应该跟你讲过。” “确实。” “那就听老师的!不要用它!” “……好吧。”提及那位身在平京的老人,谢怀衣终于点头答应,“原来,你私下叫我来一趟研究所,就是为了说这个?我承你的情、多谢!” “不……实际上,请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薛惟民艰难地开口,“事关申城的觉醒者。” “哦?这件事你做的很好。这三个月来,申城的觉醒者数目已经达到全部人口的一半以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激发人体潜能的药剂,你功不可没。” 薛惟民一时沉默,轻轻叹了口气:“药剂不是我的功劳,只是为了救自雪,形势所逼,迫不得已。这种生物制剂,dna复制次数越多,效力越低。所以,我才避过旁人耳目,特地请你来。” 谢怀衣真正惊讶了。 “你想要什么?” 薛医生下意识抿了抿干裂的唇。 “你的血。” 第105章 双城罪 “师父!”白羽一声轻笑,突然将筷子拍在木桌上。 木质方桌骤然一跳,同桌的两个人搁下手中的早饭,齐齐看向白羽。 陌寒微微凝神,旋即了然一笑。 只听白羽道:“又有三个人过来啦!这次我没听错吧?” 陌寒真正展露出笑容,一边示意拘谨的姚启轩自个儿吃饭,一边道:“不错不错,能守常,距离能堪破已经不远了。” 这已经是姚启轩搬来的第七天。不知道是不是他父亲临走前一番耳提面命的影响。年轻人坚决奉行“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手脚勤快麻利得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甚至一度抢走了白羽烧饭的活儿。白小羽还不得不承认,在烧饭这一项上,她确实技不如人。 “咦?”白羽皱了皱鼻子,忽然道:“这几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血味儿?”她刷地弹起来,一手扣住了背上的长剑。 “别急。”陌寒长身而起,剑眉一凝,道:“三个人都带着伤。” 话音未落,陌寒随手布置的门禁外,飘来此起彼伏的呼喊。 “轩哥!轩哥你快出来啊!” “轩哥,你就算不管兄弟们,也要帮一帮倩姐啊!” 白羽一脸诧异,转向对面桌前沉着脸的姚启轩。却不料那人突然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向门内走去。 “姚启轩!”一声大吼,从树冠下传来。依次是窸窸窣窣,搬开栅栏的声音。 陌寒神色自如,看也不看走回屋内的姚启轩,白羽却有些好奇。 绳梯下,两个狼狈的身影终于爬上平台。 为首的青年骂骂咧咧的起身,一边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尘,猛地抬头,却愕然呆立当场。 太阳从东方漫撒金辉。逆着光,眼前桌边上的师徒二人,一坐一立,居然有某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错觉。 一定是爬了半天绳梯,被太阳晃了眼睛。他甩甩发昏的脑袋,暗暗想着。忽然定睛一看,这哪里有姚启轩的影子!这俩人背负长剑,一看就非凡品!根本不是普通人! “这……这……”青年一步退后,差点踏空,慢脸惊惧道:“误闯贵地……抱歉!抱歉!”话音还未落地,眼睛适应了陡然强烈的阳光。他忽地看见了木屋中姚启轩的影子,惊吓的表情顷刻扭曲成焦急:“姚启轩!倩姐有难,你今天不出来你就不是男人!” 不知何故,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呼喊,屋内的身影却丝毫不为所动。姚启轩随手捡起一本书,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悬台上的青年看在眼里,破口大骂,却碍于桌前的陌寒,不敢越雷池半步。 白羽看不下去,冷着脸问:“把话说清楚。” 缓缓地绳梯上探出半个身子,半身沾血的男人体力不支,喘着气:“我们的人和轩辕盟的人起了冲突。被堵在正素巷,倩姐为了帮我们跑出来,被那帮人扣住了!” “轩辕盟?”白羽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追问:“为什么会起冲突?” 那男子诧异地打量了一番白羽。这年轻女孩背着长剑,却做现代打扮,单马尾、夹克衫、牛仔裤普通地不能再普通。可通身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与满身尘土,鬓发纠结的幸存者简直判若云泥。 “我们……”他愣了一愣,突然住口。他突然发现,面对白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话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正素巷?”陌寒长眉一挑,目光骤转,似乎有些无法明说的深沉。 男人借同伴之力,爬上悬台,顶着陌寒宛如实质的目光,吞了口唾沫,道:“是的,正素巷。” 陌寒一步踏出,瞬间走到悬台边缘。这一手移形换影般的步法,猛然点醒了求援者。 “你!你是!”他一时语结,长大了嘴巴。 陌寒原本侧向而立,不知看到了什么,眼中锋芒陡然凝聚,喝到:“小羽,去找谢怀衣!” 话音一落,足底淡蓝色太极乍然绽放,一道剑气划破长空,陌寒人剑合一,直扑向丛林深处。 “师父!”白羽正欲轻功跟上。 眼前树冠浓密,无穷苍翠掩盖了地面上的痕迹。自从木仰之协助谢怀衣建立了树上城市。整个申城就被划分为两个世界。树冠上整洁精致的树屋,被获得了权力的新贵们占据,俗称上申城。普通人就被遗留在了潮湿阴冷的地面。他们聚居之地,就被叫做下申城。 正素巷,是地面上的街道吗? 白羽正要提气飞纵,私聊频道传来了陌寒的指令。 【私聊】陌寒:不必过来。 森罗大阵,在木仰之法力笼罩之下,几乎没有什么危险。以陌寒已行至苦海岸边的修为,何处去不得?为什么要阻止白羽跟去正素巷? 难道是轩辕盟? 白羽转身问姚启轩:“正素巷是什么地方?” 姚启轩握着书的手一顿,面对白羽的质询,他只好从简易行军床上起来,有些尴尬,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白羽心中生疑,转向受伤的男子。 他却讷讷地打量了白羽半天,出神道:“您就是白道长?” 白羽眸光一扫,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师父不让她跟去,两个男人又支吾不言的正素巷。到底是什么地方,已经不作他想。 “我去找谢将军。” 姚启轩跳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如果陌寒和白羽同时离开,这里也不再安全。他必须跟着走。 白羽点点头,梯云纵旋身而起,飞上更高一层树杈,将悬挂其上的软梯取下。又一纵身,掠上隔壁大树的树冠。居然就地架起一道简易藤桥。 姚启轩抬头看向头顶翠盖。还有三道藤萝编织的软梯,缠绕着结实的树杈。最初,这四道藤桥应该分别通往四方,将小屋与整个树上之城联系在一起。如果将四道藤桥挂起,这座小屋就成了漂浮在绿叶丛中的孤岛。除非从地面爬上来,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这样一来,住在这里的人必须有飞纵之能,才可自如出入。 想到这,姚启轩暗暗叹了口气。 远处,负剑的少女婷婷立在桥端,清洌的声音在悠长的天风中送抵耳畔。 “姚启轩!快跟上!” 最初,上城规划时,谢怀衣在树屋建筑群中心,留出一片悬吊在树杈上的蛋形房屋,作商业出租之用,彼此以树藤连缀。后因云山奇象,大量觉醒者和修行者赶赴申城,这片属于觉醒者的街区就显得格外繁华。被形象的成为格子街。 申城的强盛同时吸引了大量普通人前来托庇。谢怀衣来者不拒,弹压住申城原住民的反对声浪,实行粮食人均配给。但树上的房屋实在有限。如果不是申城严厉打击违规贸易,恐怕普通原住民们手里的房子,早就被强行买去,赶出上城。而更多的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居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正素巷位处下城最大的聚居区。以街巷为名,却不在地表。整条“街巷”隐没在旧城错综复杂的地铁轨道里。 所以,地图上没有标明。 陌寒飘身而下,落在一片坚实的肉质花瓣上——这也是木仰之的杰作,将木本植物的吊钟花,嫁接在藤萝上,白天让藤蔓爬上云杉,吸收天光,用于照明。三个月前申城掩蔽区入口探照灯般的强光正是此花发出。最近他似乎改良了品种,分不同波段吸收光线,竟然能发出七色光芒。 此刻还是清晨,阳光却已无法穿透层层阻隔照向大地。在树冠上的藤蔓缓缓苏醒,纷纷寻找合适的空隙,为树下的城市带来光明。花瓣展开,透明的光线在层层枝叶中穿梭,无数光点如舒展的蝴蝶,漂浮在七彩的光柱中。 脚下一片喧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光柱之上,隐没在黑暗背面的声音。 除了—— “谢将军来的好快!”陌寒在黑暗里轻轻一笑,侧身颔首。 “职责所在。你也不慢。”一道盘旋的树藤上,传来平稳的回答。 “能找到轩辕容吗?”陌寒剑眉微凝。 “何出此言?” 三个月来,谢怀衣公务之余,修行也未松懈。以他脱胎换骨的根基,精进更是不慢。数日前,陌寒还与他一样,同在脱胎换骨之列,此刻居然看不透陌寒深浅。只觉此人一身氤氲缭绕,定神观察,仿佛有无数神念周游,宛如置身于一片漂浮着灵魂的大海。 陌寒察觉到了谢怀衣的试探,淡淡笑道:“有第三个人在场。” “哦?”谢怀衣眼中锋芒一凝,直视黑暗某处,片刻:“他走了。” “是不是轩辕容?”陌寒淡淡问。 “我见过他。一个能带领数千人穿越半个国家的人。体内居然没有一分真元流转。你信吗?”谢怀衣反问。 “谢将军见过他手中的那枚轩辕令吗?”如果是借助轩辕令的力量呢?陌寒心中生疑。叶观止的那枚轩辕令,他也反复琢磨了很久。却从来没有引出其中内蕴的力量。 “今天是第七天,他那枚令牌还没有离过身,洗澡睡觉都贴身保存,从未动用。” 陌寒失笑:“你的人还真是敬业。” “如果他还不出手,我只能逼他出来,验上一验。”谢怀衣的语气肃杀。 “整个申城都拭目以待。谢将军。” “是吗?那么,陌道长直接打上门去,掂一掂这位轩辕盟主的分量,如何?” 陌寒以为他在说笑。可谢怀衣亮若寒星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疯狂。 “将军的意思是?”他默不作声的吐出一口气。 “今夜,轩辕盟的人都在正素巷。群情汹汹,如果轩辕容真想着收买人心,他就一定会现身,向姜宋施压,要求他放人。” 陌寒在心中叹了口气。 姜宋是这一片区地下势力的首领。下城鱼龙混杂,觉醒者更是良莠不齐。他们不敢在上城巡逻队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却聚集在下城,互相抱团,争斗不休,甚至连选拔出的巡逻队也参与其中。灾难降临至今,尚武之风大行,摩擦冲突屡禁不止,曾经令谢怀衣伤透脑筋。可惜他当年几乎是孤身一人,赶赴申城。没有带一兵一卒。只得默许觉醒者们在下城的势力划分。借此分权制衡,控制整个申城。 “他们为什么起冲突?谢将军可知情?” 谢怀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陌寒:“轩辕容带着三千余人来申城,姜宋的手下趁机收了一批女孩进去。不巧出了一件天下奇闻。有个男人卖了自己的妻子,却嫌分到的钱太少,企图闹事,被赶出来后,向巡逻队举报。巡逻队还没调查取证,轩辕盟的人就堵住正素巷入口,要求放人。” 陌寒冷笑:“真是天下奇闻。” “他想筹钱,为了能参加轩辕容的觉醒仪式。”谢怀衣的语调里没有一分情绪起伏。 “这么说,七天了,他还没有举行过一次觉醒仪式?现在轩辕盟声势之盛,一时无两,再拖下去,可要崩盘了。”陌寒疑惑道。 “所以,即使不情愿,他今晚也该出手了。”谢怀衣冷冷道,眸子里闪烁着凌厉的锋芒。 第106章 神之名 脚下。 轩辕盟众人簇拥着苦主,将正素巷入口团团围住,叫骂声不绝于耳。 整齐的楼房矗立在绿叶交织成的天棚下。七色光芒沿着墙壁照彻而下,一片片窗格的阴影,被拉得纤长,藏住了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这是森罗大阵覆盖的一处高档小区,不少原住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房子,而选择留在地面上。也因生活设施保全完整,吸引了不少外来住户。 正素巷的入口,就在这处小区的超市地下。姜宋,原是这个超市的职员,因为末世中第一批觉醒,赢得了追随者的支持,靠超市内的食物,支撑到森罗大阵腾空而起。随后一跃成为这个片区的管理者。 天灾降临,一切规则都被力量打破。曾经隐藏在这座城市的地下交易,一一浮出水面。强者追求享乐,弱者寻求庇护,罪恶在悬殊的力量下滋生,缠绕住权力的王座。 “交人!”本次冲突的主角歇斯底里地叫喊,双目通红,状如疯魔。 “交人!” “快交人!” “打死这些人贩子!”有人躲在人群里,凄厉地嚷道:“上次你们抢走了我女儿。这次你又抢走了人家老婆!丧尽天良啊徐倩!你就不怕鬼来索命!” 徐倩,正是这条正素巷的管理者。 此刻,在保镖荷枪实弹地簇拥下,昂然立在旧地铁入口的顶棚上。令人惊讶地是,她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呸!张文杰你有种嚷!你有种站出来啊!你为了一口饭,硬逼着你女儿去打丧尸!可怜她只是个普通人!我不带走她,她还有命吗?”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人群头顶回荡,居然清晰可闻。 “我救了你女儿一命,你还有脸来问我要人?你怎么不自己参加巡逻队?” 众人大哗,顿时教那张文杰无地自容。 嚎哭的男人,见注意力都被转移,猛地提高音量:“还我老婆!要么交人!要么就把我的命也拿去!” 徐倩凤目一转,冷笑道:“还有你!我要说多少遍?自己把人卖了,还有理嫌钱少吗?” “我没有卖人!谁会卖自己的老婆!我还有个八岁的儿子!你们这群强盗不要强词夺理!交出我老婆!”他梗着脖子怒吼,仿佛要吃了那居高临下的女子。 “交人!”顷刻,又是整齐划一的呼喝,燃烧的火把,在人群中烈烈而舞,几欲燎原。 徐倩知道,看着架势,就是有人要砸场,早早通知了心腹逃去报信,不知怎么,执法队还不来? 再这样下去,少不得要动最后一招了。 想到那个女人几乎崩溃的情绪,她只能赌上一把。 “你既要闹,我只能把你的老婆请上来!” 徐倩神色一冷,转身嘱咐了几句。 男人隐藏在黑暗里的脸,瞬间抽搐了一下,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举着火把的人群安静了下来。窃窃私语声想风一样弥漫。 高台上的年轻女子悄悄捏了一把汗,听到地下通道里窸窣的脚步,才放下一半的心。 闹事的男人僵立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布满栅栏的通道口。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光,好像冰冷的雪。 被两个大汉搀扶上来的,是一个颇具风情的女人,消瘦,不能掩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可那双眼睛里写满的绝望,望之令人心惊。 不好! 徐倩心中警铃大盛! 下一刻。 那女人挣脱了两个搀扶者,毅然撞向墙壁,顷刻鲜血飞溅,委顿于地,那双圆睁的眼睛,透过缓缓流下的殷红,直愣愣看着自己的丈夫。 男人瑟缩着退了一步,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鼓足了力气怒吼道:“阿瑾!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说着,几近癫狂地冲过去,一把推开拦路的栅栏,抱住了了无生气的尸骸。 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了怒火中烧的人群。重重光影里,无数张义愤填膺的脸庞漂浮在火把中,像轰然倾倒的熔岩。 高悬楼房之上的枝叶间。 谢怀衣冷眼旁观,却陡然发现,身侧的陌寒气息一动,那缭绕周身的神念沸腾而起,即将脱控。 “那是什么?”时至此刻,谢怀衣这才确定,那不是陌寒新修的道法。 “可能是……苦海天劫将至吧?”陌寒苦笑,摆手道:“不碍事,还不到时候。” 谢怀衣略有惊讶。超脱苦海,即是地仙,也由此可见,渡苦海之艰难。当此关口,陌寒居然不好好闭关,还来管这闲事? 陌寒眼神一凝,轻声道:“轩辕容终于出场了。” 一只火把,在黑夜里点燃。 照亮了握着火把的那只手,干净、修长而有力,圆润的指甲整齐地贴服在指尖,散发出隐约的微光。 他来得无声无息,仅仅是站在角落里,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盟主来了!” “真的是盟主!” “是轩辕先生啊!” 窃窃私语再次如潮水般席卷人群,仿佛整个世界的怒火都被瞬间浇灭。那个人从容含笑的神情,奇异地映在了所有人心里,不论远近,毫发毕现。 众人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给这个举着火把的老人让开一条路。 顶棚上的徐倩莫名一寒,仿佛身后的影子要张开噬人的口。 抱着尸骸的男人,哭声又卖力了几分,带轩辕容走进,猛地伏在老人脚下,似乎是悲痛地无语凝噎。 此时,漫漫火光之下,轩辕容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悲悯之意,伸出手,抚在男人顶心。 男人微不可查的瑟缩一分,旋即哭求:“救救她!求求您!救救她!” 沾了血的手紧紧拽住轩辕容的裤脚,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漂浮的树枝。 轩辕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死者为大,让她安息吧。” 男人想要抬头,但按住顶心的手轻如羽毛却仿佛重于千钧:“求求您!来生我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救救我老婆啊!” 旁观众人目睹此人间惨剧,也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请愿。 一时声浪如山。 轩辕容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面上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众情难却,好吧。我只能试一试。” 说着,他亲自将脚下跪伏的男人扶起。 “我可以帮你祈求先祖的奇迹。能否成功,却要看你是否诚心。” 男人以头抢地,痛哭致谢。 众人欢呼四起,纷纷前涌,将这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倒把徐倩一干正素巷之人,挤在了外围。徐倩默默松了口气,狐疑地打量四周,只觉得周围重重黑影,总有被窥视的错觉。心惊之下,悄然撤走。 百米之上,谢怀衣不解:“难道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法门?” 陌寒沉吟片刻:“不可能,我怀疑那个女人有问题。” 谢怀衣将目光从场中收回,眸子亮地惊人:“你是说?那对夫妇是托儿?” 陌寒轻轻一笑,有些讥讽:“难道不像卖假药?” 谢怀衣失笑:“男子确实有问题。可那女子是真的死了,还能救活吗?”不等陌寒回答,他自语道:“也对,起死回生办不到,半死不活的法门却多得很。” 轩辕容再度示意,让众人安静。 喧嚣的声浪渐渐平息,沉默像坚硬的钢铁,覆盖整片街道。 有风,从四面八方汇聚,初时微妙难言,继而呼啸来去,一时轰然巨响,一时悄然隐匿。层层叠叠,如有形质,站在风声之内,却感受不到一丝吹拂。此人居然凭一己之力,封闭了整个街道。 突然。 轩辕容高举的手指尖,点燃了一缕光。 纯净剔透的光芒在凌厉的风声中岿然不动。所有引颈争看的人群忽然觉得脑中一胀,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燥热。 缩着肩,满眼敬畏的男人一声惊呼,下意识退了半步。 在他脚边,那张额头青紫,血流纵横的女人忽然一动,居然冷冷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睛倒影着半空中剔透的灵光,眨了一下,浮起一丝诡谲的笑。 那是活生生的眼睛! 恐惧猛然攫取了他的心脏,一个念头疯狂占据了他的脑海! ——快跑! 此念一起,他才惊觉,整个身体已无法动弹。他惊恐地看着身边的老人,却看到了一张满含悲悯的脸,带着劝慰和欣喜,缓缓道。 “你的妻子醒了。” 他愣在当地,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在地上胸口起伏的女人。耳边传来震天的呼喊,夹杂着狂热的情绪。 而此刻的他,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神啊!” 旋即脚下一软,跪倒在坚硬的人行道上。 风声之外,同样伸着一只苍老而干枯的手,黑色的衣袖遮掩不住突兀的血管,任由它们爬上枯骨一般的手掌。 “天哪!” 帽兜下传来苍老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颤抖的手指直指缓缓站起来的女人。 他的身后,有人低低询问:“先知?您……看到了什么?” 苍白的发蜿蜒在肩上,那人再次惊呼:“天哪!那是!快阻止!” 下一刻,他疯了一般冲入烈烈风声,沿着马路竭力狂奔! “先知!”有人在他身后呼喊,却被风声阻隔,仿佛万刃加身,根本无法破开结界! 轩辕容注意到了前方的骚动,满怀悲悯的脸色瞬息一僵。 人群里再次传递出浪潮一般的私语,连凛冽的狂风都无法阻隔。 “那是先知!” 在灾难降临之前,人们就看见过这个披着黑毡的老人,却没人相信他的胡言乱语。灾难降临之后,他所预言之事,一一应验,简直如神灵附身。存活下来的人们,骇然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见过这老者,在小区花坛边喃喃自语,却都记不得他的面容,只记得黑毡下蜿蜒的白发,和枯瘦的手臂。寻找更无从谈起,只得以“先知”为名。 此刻,那人迎着火光,踉跄跑来。黑色帽兜被风吹落,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如蛇,苍老的脸曝露在火光之中,森然可怖,宛如树皮:“神啊!那是魔鬼!” 风声狂烈,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轩辕容的表情瞬间一变,似乎剧情脱离了剧本。 就在此刻。 地上层层交叠的影子,突然一颤,先知脚下一绊,居然在平坦地马路上狠狠摔倒。在他身后,数个同样披着黑毡的人,赶紧扶起。 却发现手中人枯瘦的四肢,不可抑制的颤抖,仿佛在极力抵抗某种力量。 那浑浊的眼睛里也似闪过一片暗紫的光芒。 沙哑的嗓音含糊一混,忽然清晰地高呼:“神啊!我的主!您终于降临在这人间!轻救救您的子民!” 众人大哗。 气氛已至顶点,先知最后一句高呼,仿佛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人群像割倒的麦浪,一片片跪伏在地。 满地火光之中,唯独轩辕容手中一缕纯净的火焰,闪烁着奇异的光辉。 远处。 谢怀衣冷冷负手:“这人,留不得了。” 陌寒低头寻思片刻:“想要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吗?有点难。” 谢怀衣眼中锋芒凝聚,亮如刀兵:“不,不能暗杀!必须明杀!” 第107章 向来痴 今日是例行视察粮仓的日子。 昨儿轩辕盟闹了一夜,不知受谁鼓动,居然一早就往粮仓聚集。姚兴国不敢耽搁,顶着一头晨雾,钻进了粮仓边矮小的值班室。 说是值班室,只放得下一张床。 而他在这逼仄的小树屋里,等一个人。 粗藤编的门帘卷开,泄进一片黯淡的光。 他背对着小门抽烟,烧的满屋青烟缭绕,模糊了视线。 而进门的是一个携风卷云的女人。 身后的大汉恭敬地为她打帘。一行米白色的光,照在半面丰柔的脸颊上,薄施脂粉,淡扫长眉,居然有一种令人砰然心动的妍丽。 她逆着光,含笑睇来,在那人背后轻轻一推,道:“兴国,我来了。” 姚兴国没有回头,抬手掐灭了烟。 如今,香烟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那只烧了半截的烟,挤在烟灰缸里,十二根同类的尸体旁,仿佛危楼独立,时刻倾塌。 徐倩的神色暗了暗,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重新抽出一根烟,奉在姚兴国唇边,为他点上。红色的光点一颤一颤,隐约的迷雾中,浮现出她那张美艳而凝重的脸。 “倩倩……”姚兴国重重吐出一口烟圈,将手按在她圆润的肩头。 满屋呛人的气味,而她却看出了姚兴国神色中铁幕一般的的沉重。 “发生了什么?”徐倩握住肩头的那只手,感受到手心一片潮湿冰冷。 “昨天晚上,轩辕盟举行开光法会。”他沉默了一瞬,可手指间夹着的烟蒂一抖,银灰颤抖着飘落在女人的外套上,“……所有参加法会的人,都觉醒了。” “什么?”那双妙目里闪过惊讶,狂喜,疑惑和恐惧,最终紧紧看着身前中年男子,仿佛要做最后的确认! “千真万确。”姚兴国的声音冷地可怕,“我派去参加法会的兄弟,一个都没有回来!有的兄弟和老子一起干了几十年,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全部背叛!” “我们也有十三个人去了,我早上接到你通知的时候,他们也还没回来。兴国,你……是不是听错了?” 觉醒就像与命运女神豪赌,不成功就是死亡。这要承受多少痛苦,徐倩简直不敢去想。而此刻,她居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是陌道长说的。” “轩辕容,他真的能让普通人都变成觉醒者?”徐倩近乎战栗地想起,昨夜千万把火炬下,轩辕容仿佛裹在圣辉之中的身影。千万人望尘拜伏,令人不敢逼视。 “不!”姚兴国猛地握住女人的双肩,中年人的手在痉挛,“他们一个都没回来,他们回不来了。倩倩,你听我的,千万不要去见轩辕容!千万不要去!” 徐倩丰柔的手攀上了中年男子的肩。姚兴国瞬间平复了情绪,狠狠抽了一口烟。 “我听你的。”她轻轻说。 “好。”他郑重地答,转身去翻上衣口袋,小心翼翼捧出一块巴掌大的纸盒。 纸面洁白,没有任何标志。甚至盒间的折痕也是新的,一点儿都不服帖,好像出自男人的手。徐倩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莫名不安。 “来,你看看。”姚兴国将纸盒中内附的小抽屉拉开,郑重其事地仿佛在拉开一匣珍宝。 那是一只安瓿瓶,一次性注射用品。 瓶中一片瑰丽的浓紫,在昏暗中散发出莹莹微光,仔细看,仿佛有千万颗星子悠游其中,像千万颗没有瞳孔的眼睛。 “这是?”徐倩疑惑。 “觉醒剂。薛医生的最新成果。”姚兴国看见女人眼睛瞬间一红,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这是给我的?”徐倩长长的睫毛忽然卷起,像是一只颤抖的蝶。蝶翼掩盖住了将欲夺眶的泪水。 她透过渐渐模糊的视线望着眼前的男人,她们才相识了三个月。灾难将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押上了唯一一艘通向宿命的航船。她需要一双强力的手保护,而他需要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灾难刚刚降临的那些日子里,她一切的学识,才华,能力都成了美貌的注解,而她不得不将之贩予权力,以谋求活下去的尊严。 寂静里有一滴泪坠落。 他与她都不曾意料。 徐倩略带歉意拭过眼角:“不给姚启轩留一支吗?” 姚兴国的神色有些复杂,这个儿子,是他们之间的禁忌。直到昨晚他才知道,原来儿子一直不待见徐倩,徐倩一直以来的躲避,不仅仅因为他这个父亲。还因为,他们曾经是同班同学。 姚兴国语意低沉:“他用过了,很可惜,没有觉醒。所以我送他去了陌道长哪。” 徐倩凝视着那支针剂,透出一点小心翼翼地不舍。 “那你呢?”她问。 “这一支给你。”姚兴国答。 “这是你原来准备留给自己的?”徐倩猛地攥住他的手,急切溢于言表,仿佛瞬间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自己用?” 姚兴国没有回答,只回以一个有力的拥抱。 这拥抱是沉默的,沉默而冰冷,宛如钢铁。徐倩在这沉默中爆发出一声战栗般的低语:“你准备做什么?告诉我,你准备做什么?” 三个多月,她无时无刻不在研究揣摩的人,突然展现出沉默如山的另一面。她该畏惧还是悲哀? 她本以为她了解他。 是的,所以当她隐约猜中真相时,她根本没有身份和立场阻拦。 香烟的雾气尚未散尽,滚烫的泪水坠落在这个中年人胸口,顺着棉衫渗了进去。他轻轻揽住了年轻女子一头丰沛的长发,发丝的清香依然令人着迷。 “好好保重。”他在她头顶上说。 转身而去,留下一个逆光的背景。 帘外。 刀已出鞘,枪已上膛。 浓荫之下,无数冷光闪烁,簇拥着这个刚刚踏出卷帘的男人。 姚兴国抬头看了看西南方向的天空——那是总指挥部的方向,而此刻,那片天空空无一物。 “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姚兴国双手撑住栏杆,俯身视察。 脚下,巨大的圆锥状顶盖匍匐在阴影里,那是由九株巨木为骨架搭建的粮仓。满仓时可以储存足够申城吃一年的粮食。这样的粮仓申城还有三处,但都没有装满过。 副手伏在他耳边报告:“都准备好了。” 姚兴国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坚实的木板和旋转的藤梯,看到了地面上一丛丛仿佛铁荆棘般的人群。 “告诉兄弟们,薛医生的新药研究出来了。只要十年,所有人都能得到觉醒药剂。” 副手的眼里瞬间烧起火。 “老大?真的?” 他的声音在轻颤。 “叫兄弟们出力,我会优先安排。” “好咧!” 副手兴奋地下楼传讯。这处高挑的平台上,除了还在屋里的徐倩,只剩下一片戒备的士兵。 姚兴国又看一眼西南方向的天空。那片被绿叶分割的世界,透着令人无法捉摸的净蓝。这让他想起那个不可捉摸的人,仿佛还端坐在办公桌后,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审视着他心底的怯懦。 “老大?”远远传来一个准备完毕的手势。 ——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他稳步走下旋梯,每一根钉入巨木的台阶都“吱呀”乱颤着弯下去。仿佛承载了绝大的压力。 悬空的木梯上,姚兴国早已发现,那些隐约在层层绿叶之中的眼睛。他们悬浮在空气中,令这片空间充斥着暴雨欲来前,天地忽然自畏般的宁寂。 ——那是轩辕盟最新的觉醒者。 他的脚步一丝未变,鼻尖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气。视线所及之处,每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都不会再眨动,却直愣愣凝视着他。凝固的眼珠,没有一丝情绪,仿佛那一具具停定在枝桠间的觉醒者,不过是一群有组织的丧尸。 冷汗从他宽阔的额头涔涔流下。 他已经不敢再把注意力投向西南方的天空。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他就像是带着一簇簇目光组成的镔铁羽箭,缓缓移动,一分也不敢快,一分也不敢停。 一步。 一步。 领口已被濡湿。 汗水划过唇角,他下意识尝了尝——是咸的。 突然! 西南的天空中略过一丝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剑气。 姚兴国紧绷的神色,陡然一松!眼角的余光扫过粮仓,却发现,视线未及的暗处,一道黑烟滚滚直上青云! “烧起来了……”他几乎虚脱的声音,透出在风里。 更低处,惊骇的声音几欲冲霄。 “救命啊!” “快来救火啊!” “粮仓烧起来啦!” “轩辕盟的人烧粮食啦!” 临时指挥部。 白羽半空收剑,轻轻巧巧翻落在指挥处的后平台上,没有惊动一个人。 谢怀衣早已在这里等待。 “拿到了吗?” 白羽仰面一笑,提起手中一串梨绒落绢包:“幸不辱命,一粒米都没剩。” 谢怀衣一贯沉默如岩石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赞赏,“好。轩辕盟纵火烧粮,是时候请那位轩辕盟主,来指挥部一趟了。” 白羽倒转剑柄,收剑入鞘。 “好!我这就去找我师父。” 第108章 血中瞳 第108章血中瞳 谢怀衣派去轩辕盟的使者,是薛自雪。 这位干练的女战士下车时,却只见一片水泥广场,半个植物也无。 ——那是停车场,建在一座物流公司的仓库前。在申城植物为王,满地乱爬,摧枯拉朽的世界里。轩辕盟居然还能找到一处残留着现代气息的区域。 真叫人意外。 薛自雪合上车门,四处打量。 正午的阳光从毫无污染的天空中倾泻而下,白墙,蓝顶,远树,晴空,一切景物历历在目。 居然……没有人声? 她下意识看下手表。 十一点半。 午餐时间。 可这里没有人物走动,没有食物飘香,甚至没有鸟兽鸣叫。只有硬底皮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哒哒”声,像是敲击在空旷的山谷。 昨天后半夜,有数万人从正素巷口聚集到此,举行仪式,那些人呢? 薛自雪悄然握枪,神色一冷,孤身走向仓库。 在她没有注意的地方。水泥缝隙里,一丝丝暗红扭曲游移,仿佛一只只游动的眼睛。 “她来了。” 仓库之中,黑暗深处,一线暗红,凌空飞起,当中陡然裂开,卷成半弧,仿佛一只墨勾的眼睛。 轩辕容的心底,蓦地响起三个字。 他神色一振,面露欣喜,“您……醒了?” 那只空洞的眼睛微微一眨,仿佛意识到自己缺了瞳仁,又抽出一丝红线,在眼眶中卷出一个圈。巨大的瞳仁在纯黑的背景中缓缓转动,说不出的诡异。 “你选择的地方不错,在这里,哪怕是木仰之也休想探入。”那模糊的声音很少多话,却好像对此地颇为满意。 “我的力量,都源自您的恩赐。”轩辕容恭维一句,心里却在暗自揣摩,清理这个片区的植物,并未花费多少时间,只是布置阵枢,颇耗心血,以至于觉醒仪式,推迟了七天。可是——在他心底响起的声音,自视甚高,居然先后两次提及木仰之。那“人”到底有何来历?更关键的是——先前那句“他来了。”又指何人? “呵呵。”声音诡谲一笑,瞬间看透轩辕容的心思,“你在质疑我吗?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是谁来了?” 轩辕容心中一凛,背后生寒。 先前,如果他不愿透露心中所思,那声音就无法得知。难道昨日的觉醒仪式,令“它”突破了心障?他不敢再转心念,定神道:“正要请教,不敢打扰。” 那诡谲的笑声又一次在他心底响起。 “那是我们新的祭品,申城巡逻队总队长,薛自雪。薛惟民的女儿,第一个注射高纯度灵血的人类,也是唯一依靠纯阳宫的术法,突破觉醒屏障的人类。快要四个月了,那种血液的力量,应该早已充斥她全身,真是美妙啊!吃了她,你就能获得控制机械的力量。” “——高兴吗?” 轩辕容知道,那声音可以从信众心中汲取信息和力量。 只是,他连薛自雪觉醒的细节都能知道吗?据说那人在灾难降临后数天内,就觉醒了力量,那时候,金陵还没有沉没吧? 突然,心脏一绞,像被铁手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瞬间冷汗淋漓,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心底模糊的声音缓缓飘荡,仿佛无法拒绝的数据洪流。 “谢怀衣那小子,居然只派一个人来。哪怕这个女人有以一敌百的战绩,也不过是蝼蚁厮杀,毫无意趣。他是自负?还是无知?以为腾空粮仓,假意放火,就能嫁祸我吗?” 轩辕容听着心底传递来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连那声音蕴含的情绪也感同身受,一丝不安,从心底升起。思维却像被寒冰冻结,一点一点,冷却下去。 “什么?火不是我们放的?”轩辕容几近打结的思路忽然一开,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那声音低低响起:“所有皈依于我的人,都是我眼睛,我的手臂。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焚毁粮食?呵呵……现在,申城的原住民要愤怒了吧?外来者烧毁了他们四分之一的口粮,却还要均分剩下的食物。” “您的意思是?”轩辕容心底掠过一丝恐惧,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虚空中的眼睛,仿佛看见了深渊中恶魔的微笑。 “谢怀衣也给我提了个醒,你们人类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你说,把余下的粮食都烧尽如何?也还他一个惊喜。” “不……”他竭力将心底涌起的拒意收起,却不可抑制地想象,全申城缺粮的场面,仿佛第二个末日降临。被饥饿逼至疯狂的人类,会将视线所及内一切事物全部扫光!就像蝗虫一样!甚至比蝗虫更可怕,他们会饥不择食,会袭击同胞。 “你的愚蠢令我失望。”那声音悄然盘旋,居然在此刻离开了他的心底。 轩辕容神色一清,无声地注视着虚空。 那只血线勾勒的眼睛流光一转,做出一个令人费解的动作——仿佛穿透了黑暗的大门,看向门外的世界。 百米之外,薛自雪蓦地感到一丝危险,悬空的靴,将落未落,定格在当地,仿佛趁势将扑的猎豹。 她迅速反手,倒转枪托,凑近唇边。 那只脚,谨慎地踏落地面。 瞬间,仿佛一道无形大幕拉开,眼前景象悄然一变——无数人烟气息扑面而来。满地废弃货车,井井有序地排列在停车场上,颜色各异的帐篷,架在车辆之间,挤挤挨挨,宛如蜂巢。过道两边,简易灶台上烟气袅袅,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泡菜,火腿,腊肉,鱼汤,甚至连新鲜海鱼,剥鳞破肚后的腥气,也分明在前。 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她站在了新世界的入口。广场上的人们都在忙于果腹,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只有两个负枪的警卫拦住了去路。 薛自雪一怔,迅速抹去脸上的戒备,正色道:“我是薛自雪,来请轩辕容先生,去临时指挥部开会。”她亮出了新的身份证明。 警卫板着脸,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却好像是同一副表情。 似乎日光略一偏转,高个警卫僵硬地裂开唇:“请、跟我来。” 薛自雪隐隐不安,但艺高胆大,径自随他而去。 似乎完全忘了手中暗藏通讯器的枪托。 停车场之外。 陌寒放下手中呼叫器,神色凝重。 白羽远眺那片空旷的水泥地面,白花花的地面反射着天光,其上空无一人,仿佛薛自雪凭空消失。 “还是联系不上吗?”她问。 陌寒肃然:“她进去了。结界内外隔绝,无线电无法通讯,就像云山之下的归墟大漩涡一样。” “师父?我们在外面转了三圈都没能进去。她是怎么进去的?” “大概,有些人不想给我们开门。” “能翻墙吗?”白羽眸色雪亮。 “可以钻墙。”陌寒轻轻一笑,向白羽伸出手。 在他身后,玉清玄明无声浮动,散发出剔透清辉。 结界内,薛自雪被领到仓库门前。两个警卫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似乎全不知礼。薛自雪心里发笑,凝神再看时,却发现这两人虽然一高一矮,但步幅一致,甚至连手臂摆动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难道是哪里寻来的军人? 薛自雪如是想,却觉得隐隐不对:经过训练的人,眉宇间自然有一股与众不同的英气。而这两人一个弓背弯腰,一个左脚内八,居然也能走得如此整齐? 仓库周围没有一颗植物,水泥地面上,还残留着重型卡车压过后的裂纹。厚重的铁门伫立在眼前,仿佛是沉默的山峦。有一丝丝微不可查的红光,从铁门的缝隙中透出。 哪怕面对一百个丧尸,薛自雪也能从容击杀,全身而退,此刻,多年来锻炼出的直觉,令她不敢轻举妄动。 “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低沉的声音,蓦地在她心头响起。 薛自雪神色一厉,扣住了扳机。 第109章 隙中刺 她没有瞄准,更没有开枪。在食指扣上扳机的刹那,一片令人绝望的威压从天而降。仿佛神灵降世。手指重逾千斤! 身后的世界一片喧嚣,饭菜的香味远远传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息。 眼前深沉的黑暗,好像吞噬一切的异兽,无声地张开血盆大口。 没有人觉得她的身影奇怪。 远去的两个士兵,步伐一致,纹丝不乱,甚至没有回头! 不对! 她心头一紧。 浓烈的黑暗里,一丝红线,矫夭而起,瞬息卷出一只暗红色的眼睛。那黑洞般的瞳子亮了亮,射出一道模糊的光。 “过来……” 薛自雪听到,心底响起一声模糊的呼唤,低沉而神秘。那从天而降的威压宛如天河飞掷。她听到骨骼受压时,“吱呀”作响的声音。 “过来……” 眼前的黑暗如花绽开,层层包裹住一切感知。冷意从脚底弥漫至心脏。一寸寸虫侵蚕食。 她想扣动枪托底部的通讯按钮,但已经来不及了。 “来吧……” 那声音轻柔和绵软。 薛自雪抬起僵硬的脚,缓缓踏入浓重的黑暗。 “师父……”白羽顿时不安:“薛自雪被催眠了。” ——来之前,白羽就将薛自雪加入小队。此刻,大侠头像下,赫然出现一个“催眠”buff。但白羽自带的插件,却无法定位她此刻的位置。 系统的感知,源于自身的修为。这座结界,已经在干扰她的判断。 陌寒一手执剑,一手牵着白羽,低声回应:“嗯,她被正面带入了这座结界。而我们走在后门里。” 浓重的黑雾弥散四野,这些雾气如有形质。白羽凝神观察,居然发现,迷雾是由一串串细小的六瓣短圆柱构成,无数圆柱被黑丝缠绕链接,一分分涌动。这些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结构,被陌寒小心翼翼地分开。吞日月的气场形成一个巨大的茧,在无穷无尽的黑丝中游动。 “小羽,你能确定红名的方向吗?”陌寒问。 白羽研究了一番小地图,道:“这里的方向是扭曲的。师父,如果我们要接近红名,就必须破开这些黑雾。” 陌寒凝定的眉微微一松,“不错,能在这种程度的结界里运用神识。你这些天的功夫没白练。” “可是,我这样观察对面,会被发现吗?”白羽很没有信心。 在初来这个世界时,白羽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也是乍逢险境,无依无靠,只能强行给自己壮胆。可自从见识过陌寒在江北营地上,凌空劈下的镇山河,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无力。待陌寒传授她修行法门之后,她更以为自己不过是初入门槛的菜鸟。和身边诸多修行了近百年的高手没法比。 可她忘了,聚集在她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顶尖人物。而自带剑三系统,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老天爷在帮忙作弊! 陌寒手中不停,长剑轻挥,剑气凝聚,又一道气场,排开纤细的黑雾。 “探视的法术有很多种,但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种,是窥视,把水搅浑,自然能知道水里藏了什么,但容易被发现。第二种,如同镜子折射光线,没有扰动,但对方如果警觉,同样能观察到你。最高明的法术,触而不动,凝而不发,万物无扰,却能从千丝万缕的扰动中反推目标。” “第三种这么高明?”白羽道。 “其实你见过。”陌寒轻声,“谢怀衣的摄凤尾之术。我曾听观止说过,这门法术颇有渊源。修至登峰造极,可以知过去未来。” 白羽神色有些古怪,“我想他一定没有这么高明的境界,不然就不会打开森罗大阵,把轩辕容放进来。” 陌寒微微苦笑:“有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谢怀衣不放轩辕盟进申城,可能第二天就会收到平京的斥责吧?” 白羽沉默了。 千万黑雾,丝缕而过,周遭寂静,连回声也无。 薛自雪的头像在识海中忽闪,白羽沉吟良久,道:“师父,是不是可以停下来了?” 陌寒顿步,神色一敛,脚下吞日月光芒一收,倏然倒卷,宛如莲花合拢。定住吞日月的气场,陌寒切回了气纯。 “小羽。” “嗯。” “再走下去,就必须切断这些雾气中的黑丝,一旦切断,势必扰动整个结界,轩辕容必然惊觉。等薛自雪打出信号,我去找阵法源头,你想办法控住轩辕容——七星修炼地怎么样了?” “如果持续输入真气,大概,撑满四十五秒还是可以的。” 白羽握紧长剑。 “别紧张,以你修习了三个月的心斋水准,先发制人,按住一个没有修为的老人,绝无问题。”陌寒轻轻道。 “那……薛自雪怎么办?”如果全力出剑,很可能师父和她都无法顾及迷障之中的薛自雪。 “你试试,用队伍频道吧。” “啊?这也行?”白羽诧异。 “你忘了?一切系统功能,只是你能力的具象,传音入密,和系统聊天,基本是一个道理。” “好吧。”白羽收敛心神,打开了视野左下角的聊天栏。 就在他们探入结界后门之时。 停车场仓库正对的树林之上,静悄悄地立着一个“人”。那双墨绿色的瞳子,一瞬不瞬,凝视着空旷的仓库,眸中冷意竟不似人类! 那是木仰之。 这个奇特的“少年人”轻轻嗅了嗅空气,道:“你果然还是不放心,所以来了?” 不远处,巨木之上,一片翠屏当中分开。谢怀衣无声的打量着木仰之冰冷的神色,缓缓道:“你也不放心,是吗?” “他必须死。”罕有的,木仰之清醇的声音,冷如冰雪。 谢怀衣皱了皱眉,失笑:“是因为仇恨吗?” “你想听?”木仰之神色不明,略有深意。 谢怀衣冷冷注视着密林之中。 轩辕盟觉醒大会的消息传开,有不少申城原住民起了大早赶来,希望自己也能获得觉醒。这片密林之中,已经聚集了不下千人。只因木仰之调整了森罗大阵,暂时切断了道路。这些人才不至于跌入结界之中。 但谢怀衣登木远眺,一切却历历在目。 “我想听一听,你对轩辕容,了解多少?” 木仰之微微一怔,“轩辕容?我不认识他。” 谢怀衣嘴角一僵,折身问道:“那么……伏渊呢?” “他……”木仰之原本毫无情绪的眸子,掠过一丝冷意,仿佛冰泉将涌,“他就在薛自雪身前三步。如果这三步之内,那个女孩还不清醒,她就会被伏渊吞噬。你也握着信号器,如果提前惊醒薛自雪,伏渊就知道还有一方暗中窥视。陌寒的剑就无法钉穿伏渊的眼睛。你会怎么做?” 谢怀衣流露出锋利地笑意,那一字一句,宛如刀兵:“我相信薛自雪,她是最出色的战士。” 木仰之终于把目光落在谢怀衣身上,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微微出神。 谢怀衣察觉了这棵树的异样,这种目光,在他执意放轩辕盟进森罗大阵之时,他也曾经见过。 三步! 极短的时间。 结界之中的薛自雪,仿佛漂浮在无尽黑暗之中,四方上下,一片混沌。唯有黑暗中,那暗红色的眼睛,卷起令人目眩的漩涡——那颗瞳子,好像一片深渊。她隐隐听到,似乎有细微的哭泣,从深渊中传来。 她在凝视深渊。 深渊也在凝视着她。 一种奇异的力量,催促着她不顾一切地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突然,薛自雪昏沉地意识中,弹出一道透明的对话框,这一异象,瞬间唤醒她的意志。只要一瞬,这位久经训练的优秀特工,就扛住了那道惊人的意识威压。 【队伍】白羽:向前开枪! 【队伍】白羽:向前开枪! 【队伍】白羽:向前开枪! …… 淡蓝的字迹铺满视野,薛自雪紧扣的右手,闪电般抬起,左脚飞点后退,一匣子弹,如狂蟒出洞,顷刻间倾泻而出!封住赤目,上下左右,四个方向! ——薛自雪根本不知道这只眼睛,到底能不能被子弹命中。但她依然按照习惯,封锁了一切可能闪避的空间。 滚滚黑幕,被钢铁洪流瞬间撕裂。 一道蓝光,在重重黑雾背后,破障而出,伴着凌厉的呼啸,直击血瞳中心。 陌寒的剑远比人快。 玉清玄明的剑光,剔透如梦幻,在纯黑色的背景下,绚烂夺目!甚至掩盖了锋锐的杀意! 薛自雪根本无暇欣赏这道天外飞来的剑气,弹匣打空,她反手从后衣领拉出一片薄薄的短刀,莹莹刀刃,仿佛有春水流动,在陌寒剑气映照之下,幻化出光影万千。 薄刀出手,浓重的黑丝,应声而断,齐齐从薛自雪身侧弹开。 “是你!”血瞳之下,那个跪伏的人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陌寒惊人的剑气就破入口鼻,满腔烈芒,迸作数到鲜血,猝然飞溅而出。却尚未落地,就被白羽连人带血,齐齐定在当地! 血瞳已遭重创! 玉清玄明急速飞驰的剑锋,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发出令人胆寒的回响。却始终不能钉穿这只眼睛! 无数暗红色的血液飞洒而出,也不曾落地,如毒蛇一般,缠绕住满天满地的黑丝,化作道道厉芒攻向众人。 陌寒神色一肃,并指收剑,向薛自雪大喝:“让开!” 旋即,玉清玄明,破空而起,在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空砸下,一举钉穿血瞳和跪伏其下的轩辕容。大朵血花,在暗色调的浓雾中绽放。浓重的血腥气,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白羽的七星拱瑞,因为目标受到攻击而自动解除。 她旋即长剑半卷,三才*,群攻飞射,道道剑气,冲破黑丝,将整片雾气切割地七零八落。 ——这些黑雾……这么好切吗? 白羽心中暗忖,却未放下警惕。 却见陌寒在她身前半步之遥,一身道袍下,身躯紧绷到极致。 那是——越过陌寒身侧,那枚滴血的瞳子,仿佛虚空中裂开的一隙裂缝,粘稠至极的血液,从那道可怖的伤口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 仿佛血瀑。 “是你……”重重叠叠的声音,从心底传来。却毫无痛苦和愤怒,居然有一丝诡异的平静,“居然是你啊。” “你是谁?”陌寒皱着眉问。周身淡蓝色真气,如团团冷火,逼开试图靠近的黑雾。 听上去,此人似乎认识师父? 白羽见此刻诡异地脱了站,不动声色地切换心法。 满地血液,渐渐集聚,几乎要满上靴底。以这几个月的末世经历来看,但凡和血沾上边的事物,都要范围驱散技能。她必须切剑纯,留着吞日月以备不时之需。 “嗬嗬。” 鲜血汩汩跌落,沉重地拍击声,如同击落在心脏上的鼓点,令人隐隐烦闷。那道声音,只发出一句意味不明地语气,就归于平静。 而被鲜血浸透的轩辕容,却豁然亮起一双兽类的眼睛!一线赤红,缠绕在他棕褐色的瞳子上,居然硬生生将浑圆的虹膜,压成一线竖瞳! “小心!”陌寒高喝。 锋利无匹的剑意,带着陌寒几近地仙的修为,沛然砸下。 轩辕容枯瘦的双手并指合拢,居然以一介凡夫,血肉之躯,生生接住了玉清玄明! 对面,薛自雪见状,长身掠来,手中薄刀,斜挑而上。亮如秋水的刀光,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惊鸿掠影。 轩辕容残破的头颅,应声飞掷而出。 可陌寒的长剑,却被生生阻住。 凌厉的剑气,切断了轩辕容十指,却被他两只前臂的骨骼卡在原地。 头顶血瞳之中的鲜血倾泻而下,即使是橙武,也不由发出哀鸣! 剑连道心,陌寒心神一动。 却听那模糊的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冷冷嘲道:“七十五年前,你踏入脱胎换骨的边缘,被我困于金陵地宫。七十五年后,你又将踏入苦海天劫,却又遇到了我,这是不是天意?” 白羽陡然一惊。 暗道不妙! 难道此獠,居然和七十五年前,金陵地宫有关? 看着满地鲜血,恣肆横流,白羽旋即拔剑——三个月来的修行,已经令她的动作,快于意识——吞日月气场凭空而起。 淡蓝色剑气,笼罩全场。 可血瞳之中,温热的鲜血,源源不断,仓库中集聚的血液,很快蔓延至小腿。 “是你!”陌寒眉心一折,战意骤燃!飞身而上,握住了玉清玄明的剑柄。神剑有灵,仿佛感应到主人心意。剑锋青芒吞吐,在满地污血中,焕发出炽烈的光彩,居然将剑身上的血液蒸发泰半! 薛自雪随即助攻。 血瞳四周,鲜血与黑雾飞溅,她无法近身,却手臂一震。原本堆砌在仓库深处的金属造物,发出呛然轰鸣。金属洪流,从黑暗深处破空而来,卷成漫天飞星,直追半空血瞳而去。清冽的剑气,散发出夺目光芒,在无数金属的切面中闪烁,仿佛刀锋汇聚的海洋。 “不!” 血瞳只有惑人之能,仿佛无力抵御。在浩荡金属洪流中崩溃碎裂。 粘稠的血液,从瞳孔中坠落,居然缓缓显出一道血色人形! 陌寒神色陡转,仿佛看到了某个不可思议的画面。白羽被他严严护在身后,此刻却看到,一个高簪道士的身影,在明灭的暗红血泊中合掌出剑! “萧皓渊!”陌寒怒喝,倒卷长剑,试图招架。 却不料满地鲜血,忽如怒浪排空,呼啸着兜头砸下。借着橙武炽烈的光芒,白羽赫然发现,每一朵卷起的血花上,都浮现出一张痛苦呼号的脸庞,空洞的双眼和空洞的口唇,赫然在目。无数灵魂咆哮之声,汇成无匹音弦,冲击神魂。 陌寒灵台一蒙,周身氤氲之气,忽然响应,居然在此刻,踏入苦海天劫! ——那些死去的灵魂,带着一生的记忆,被困在这滔滔血河之中,却被魔物引动,成了陌寒踏入苦海的契机! 白羽着实被吓了一跳,可陌寒一时半会,已无法唤醒。她心念电转,运使吞日月强行劈开血泊,急欲脱身,带师父回去闭关。 萧皓渊当然不愿放人。滚滚血潮奔腾来去。粘稠的浪涛中,似乎有一只只珊瑚般的血手,从地底升起。宛如金陵地宫,风水井口,那从极类人手的血珊瑚! ——他似乎在准备什么,居然没有亲自出手! 薛自雪强忍血液侵蚀之痛,将四散零落的金属在度催起。 就在此时,白羽识海中的包裹一跳,眉心骤然一烫。居然有一块半月形的金属,破体而出,好像受到了薛自雪的召唤,却力不从心,摇摇晃晃,跌入血潮。 轰…… 一股无俦巨力,庞然而起,如阴阳两极,轰然相撞,炽烈的火焰,瞬息卷来。 白羽半扶这陌寒,几乎无处躲藏,下意识将陌寒遮在身后。 陌寒虽陷入苦海,天人交战,但周遭任有感应,玉清玄明顺势而起,镇山河带着一片清凉,将三人牢牢护在当中。 “师父!”白羽讶然。 陌寒苍白而疲倦的神色,在迷离火光中,闪烁不定。似乎及其倦怠的摆摆手,示意白羽定心。 薛自雪却是第一次见识这招纯阳宫的神技。 一片清透如琉璃的光幕,将整片血潮火海隔开。三尺之外,剧烈的高温,翻腾出明红色雾气,强烈的对流,掀翻了阵法加固的屋顶。光却无法穿透血雾深处的黑暗。尖锐的爆破声,在空旷的停车场上回荡。无数碎裂声,争先恐后地刺痛耳膜。 面对剧烈的爆炸,薛自雪居然有些兴奋,向白羽对口型:“你扔了什么?一百万吨□□?” 白羽一时失语,摇了摇头。凝神检查,这才发现,包裹里少了“绞金环”——那是对付金陵地宫下被锁住的虬龙时,剑气斩断的一环金链。 难道扔进血泊,会造成这样可怕的爆炸效果? 系统奖励的其余物件,可别都是□□才好。这镇山河也是有cd的! 第110章 劝归舟 “走。”陌寒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周身坐忘气劲,涛生涛灭,如同夹杂着万千灵魂。白羽一时竟不能以神念定住陌寒周身。 薛自雪甩去手上血珠,在剧烈爆炸声中,比划:“怎么离开?” 白羽切回紫霞功,接过陌寒手中玄剑化生势,以自身内功维持这方小小天地,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联系到外面吗?如果不能,我们只能等火熄灭,萧皓渊未死,这里太危险了!” 尤其,陌寒的情况急需寻一安静之处闭关。 薛自雪摇了摇手中的通讯仪,苦笑摊手:“联系不上。但谢将军肯定就在附近。但愿他能找到我们。” 白羽一时惊讶,谢怀衣居然就在附近,一时又暗恼,没有在开局之前,先把谢怀衣拉在队伍列表,甚至都没偷偷加个好友,这会儿居然连传音也做不到。 只能苦等。 真是失策。 焦点目标中的萧皓渊,模糊成了一片灰色,似乎是她功力不足,无法锁定目标。只能凭肉眼观察,浓浓黑雾赤炎之中,一道扭曲的人影,在飞快吞噬周围血丝。如果任其恢复,将生死难料! 不一时,却见茫茫赤炎,被一道旋风从外卷开,升腾的热浪和飞卷的黑雾,居然被笔直推向两边,露出九重天上一隙明亮的阳光。 谢怀衣劈开焦土,一路掠来,第一眼落在了薛自雪半身的血迹上,他罕有地语意不忍:“辛苦了,小薛。” 薛自雪起立回了一个标准的敬礼,也没解释,这半身血迹多是污血,只是厚重粘稠,看着吓人。 “轩辕容已被击毙,随后在血池现行的人是萧皓渊。未能击杀主要目标,报告完毕。” “好。”谢怀衣点头赞许,面不改色道:“你已经完成任务。回去好好休息。” 谢怀衣这才将目光转回陌寒身上,皱眉问持剑默立的白羽:“令师……此时渡劫?” 白羽颔首:“正是苦海天劫。” 谢怀衣神色一动,似是颇为可惜:“那么好吧,我先送你们回去。” 白羽能清晰地感到谢怀衣的不悦。师父在此刻渡劫,韩子和等人不在,汇聚来申城的各方修行者,没有一个达到脱胎换骨的修为,甚至连破妄大成都寥寥无几。这厢才和轩辕容摆开车马,去了陌寒,申城之事,又要如何抽调? 白羽神色一动,师父不在,哪怕谢怀衣再不屑与弱者多谈,她也必须道谢:“多谢将军援手。只是据我所知,那幕后之人,应当不是萧皓渊。” 谢怀衣堪堪将三人带出火场,不禁侧目:“理由?” “潜伏在轩辕容体内之物,正是昔年金陵城地宫下的魔物。说来它与我师父也是旧识。萧皓渊萧前辈成名已久,也曾为地宫一役,尽心周旋。这魔物最善蛊惑人心,就算萧前辈早被沾染,杀了他,恐怕也无济于事。” 谢怀衣陷入沉思,隔着森罗大阵,葱茏碧叶,那炽烈的火焰,依然灼人眉眼。 木仰之与他一同进去,迄今未归。 “等木仰之的消息吧,他会带给我们、最终的答案。” 火焰中心,却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浓烟,赤炎,仿佛只是一块二维布景,被一片青葱翠碧,当中割裂。漂浮在半空的木仰之,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的投影中。 半身浴血的萧皓渊,血眸一闪,传递出另一个灵魂的声音:“多少年未见灵台展开的造化世界,可你却不像有仙家修为。你到底是谁?还是……谁的化身?” 木仰之目光低垂,轻轻道:“它不来,祂就不会出现,你站在这里,我便在你眼前。与我是谁,有何干系?你在千年血誓之前,便扭转空间结界,潜伏于金陵地宫,欲扰乱天机,却不得不自损修为,闭关等待归墟之门大开才敢出现,个中滋味如何?” “哈,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自损修为又如何?千年前,赤虬把整座金陵地下浇铸成金汤铁城,也没能抵御我的召唤。你的森罗大阵,世所罕见,能阻拦尸毒的扩散,还能扭转人心吗?” “人心向背,岂是一人一时之力所能驾驭?这世上玩火之人,都只有自焚一个结局。”木仰之眉目一淡,神色竟令人难以捉摸。 “萧皓渊”冷笑:“木仰之,你躲在造化灵台之中,以为这样就能抵御我的力量吗?你敢不敢出来与我一战?” 漫天血丝在赤炎中轰然收紧,居然循着“萧皓渊”周身经脉飞窜而入。原本狭长的眼睛,红光渐盛,令人不敢逼视。 木仰之浑不受激,微露诧异道:“‘萧皓渊’,柳如来申城之时,我便说过:我从不爱与人动手。你喜欢在人心上做手脚,可想要蛊惑一棵树,可能有点难度。我本无意与你争锋,只是想尽最后一点努力……” 木仰之迟疑片刻。 “萧皓渊”冷笑:“如何?” “苦海无涯,劝你回头。”木仰之碧眸一敛,神色安静,几近于无。 “萧皓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一时竟然语塞。 “哈哈哈……何者是前?何者是后?何者是岸?何者是舟?你与魔谈血海封刀?不可笑吗?死亡才是一切的开始!当你挣脱生命这最大的束缚,才能真正追求你想要的一切!木仰之!你也可以尝一尝,一只手握住整个世界的心脏,是什么感觉!” “当妄心挣脱生死的界限,无限膨胀,你虚妄的世界里,除了自己,还容得下别人吗?一个只有自我的灵台,要面对这千载洪荒,万里山河,又是何等可悲。” 木灵缓缓抬眼,深碧色的眼眸,一时如婆娑幻影,流露出的怜悯,居然令“萧皓渊”震慑。 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散去,滚滚浓烟还在背后升腾。 魔物满目赤红,一分未退,冷笑道:“临战劝降,这算是例行公事?你就这么自信,能在我手下留得性命?” “你所自恃的,不过是信徒广众。杀了一个轩辕容,还有一个萧皓渊,杀了一个萧皓渊,还有其他人。不将受你蛊惑之人全部杀死,就不能彻底消灭你?对也不对?” “萧皓渊”凝神不语。 木仰之神色从容,渐渐浮现出笑意:“你不把人命放在眼中,难道指望别人会在乎?谢怀衣会在乎吗?肖廷声会在乎吗?与你交过手的魏红缨,他在乎吗?还是……你指望一棵树会在乎?” “萧皓渊”眼中红光一闪,不待再答。 赤炎中裂开的蒙蒙碧光,倏然一闪,就此消隐无踪。 只余一片碧叶,在烈火舔舐下渐渐焦枯,崩裂成虚无。 爆炸的余波被重重森林阻隔。 等徘徊在翠萝障之外的人群,发现远处轩辕盟驻地浓烟四起时,流言已经像长了翅膀似的,飞满了整个申城。 “你个死老头,看什么看,还不快回来!” 下申城,外来人口收容区。一条粗壮的手臂,将那个探头张望的高瘦中年人,从门外拎回。 “我这不是……纳闷吗?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们交的钱……”那中年男子顶着半白的短发,喃喃自语,却不料吃了一记重敲。 “砰!” 妇人双目圆瞪,一副吃人的架势:“要死啦!你嘴上怎么不加个链子!我们和那个烧了粮仓的土匪头子没有一分钱关系!”她粗短的手指指着窗外滚滚浓烟,道:“看到没!这肯定是申城的将军在收拾轩辕盟呢!你还敢瞎嚷嚷!” 那汉子嘟囔:“还说我嚷嚷,什么事情都给你嚷嚷出来了!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说什么都要跟着那土匪头子走……结果你看看!” 妇人声音一低,想探头出去看看有谁偷听,去又不敢,只得怒视着丈夫:“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安安!他爹娘出门打工,这么多年只回来了三次,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要不是安安进了城就开始生病,咱们早就给他觉醒成功了!哪还会有这些事!” “哼!趁早没搅和进去!到时候执法队冲进来抓轩辕盟的人,安安怎么办!”男子撇撇嘴,到底没再和婆娘吵下去,转身去照料生病的孙子。 这个只有七八岁的男孩,被一件成年人的旧皮衣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埋在毛领中的脸蛋——消瘦而苍白,带着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青灰色。 妇人端着一碗水,啜了一口,试过温度,这才小心翼翼托起孩子的头,磕开唇齿将温水灌下。 男孩似是睡梦之中,低垂的眼睑遮住了不停颤动的眼球,却一直不能醒来,只能下意识地就着碗沿饮水。 妇人一边喂水,一边念叨:“菩萨保佑我们安安早点好起来……菩萨保……” “咣当!” 原本稳稳托住的水碗骤然落地。 妇人惊骇的目光,宛如实质般停驻在孙儿脸上。 那中年人原本气不过,还要再骂,顺着妻子的目光看去,一脸的震惊近乎凝固在皱纹满布的脸颊上—— 男孩儿低垂的眼睑,缓缓透出一道缝隙,一丝游移的红光,如毒蛇吐信,在暗褐色的虹膜上,盘旋出一只空荡荡的眼睛。 第111章 春芳歇 申城烽烟欲起。 远在金陵的江北驻地,却笼罩在一片春雨之中。细雨连绵,三日来洗净天地尘埃。 这本该是一个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好日子。 肖廷声端着一只搪瓷茶缸,轻轻吹过袅袅青烟,啜了一口,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这小楼还是旧迹,从方方正正的窗框看去。庭中苍松翠竹,枝叶披离,雨珠滴沥,润人眉眼。一架蔷薇,攀附院墙,开在繁密翠叶之后,朵朵嫣红,如珠玉缀成,喧阗热闹,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杯中茶水,凉了几分。 耳边却又响起老式电报机“嚓嚓”的噪音。 肖廷声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从窗外落在左手书案边。跳针簌簌震动,拖出一行行墨线,整整齐齐排布在红头标题之下。 不待文件完全打出,肖廷声快步站在发报机边,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凝重,缓缓搁下手中茶杯。 “报告!张道长来了。” 门外响起警卫员的请示。 肖廷声不假思索地抽出刚刚打好的文件,抬头。 “请他进来。” 门帘卷开,风雨一霎斜飘,张屯溪一身道袍与长发在风中翻飞,卷起湿漉漉的雨意。 “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里?”肖廷声神色冷肃,折起了手中的文件。 自从轩辕容离开金陵,张屯溪就有意无意避开与肖廷声过多接触,即便是谈论公务,二人也绝少私下相处。此次张屯溪孤身到访,还如此正式,肖廷声颇觉诧异。 “肖将军,我此来是为了辞行。”张屯溪微微笑道:“金陵大事已定,肖将军治下一切井井有条,老道愧无用武之地,特来向将军请辞。” 肖廷声忽地凝住目光,看向这个一本正经,语带讥讽的老道士,突觉前几日横眉冷对之人,几乎从未出现过。一转念,目光落在手中折起的文件上,他叹了口气: “屯溪,认识你这么多年,突然拿出这种腔调,真是难得。” 张屯溪湛然而笑。 肖廷声却从笑容中读出另一层意思:就算你不答应,也拦不住人。 “离开金陵,你要去哪?”肖廷声问。 “申城。”张屯溪答。 “为何?” “将军又为何放轩辕容去申城?尸毒从海上来,人心向申城去,云山在那,天梯在那,森罗大阵在那,谢怀衣也在那。申城若破,则残局难复,申城若解,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这就是——我不得不去的理由。” “不得不去?只怕你避之不及。” 肖廷声略一抬手,将文件举在半空,又轻轻落下,道:“自己看吧。” 张屯溪微讶,时至今日,这样的东西,本不该给他看,尤其这人还是肖廷声。 白纸展开,折痕崭新。 张屯溪稳定的手指却轻轻一颤,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早已预料。他清澈的目光越过纸缘,看向肖廷声,良久,涩声道:“果真……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肖廷声避过他的目光,捡起空杯,给张屯溪倒了杯茶,轻声:“我从平京赶来金陵,就是为了地宫血潮之患。如今,那些武器还留在这里,如果要准备后事,这是现成的。” 隔着袅袅热气,张屯溪已看不清对面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他将文件折起,推回桌面。 “我早该料到,你如此轻易就放走了轩辕容。” 肖廷声冷笑。 “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并不知道轩辕容这么棘手。” ——如果知道了呢? ——你依然会放走轩辕容…… 心中转念,就像一道冷光照彻心底,张屯溪突然收住心神:“那么,还请将军允许我辞行。” 肖廷声一怔,本以为张屯溪看后,会乖乖待在营地,助他守好江北,却不料居然坚定了他的去意。一时百味陈杂。 “为什么?” “不得不去,这就是理由。”张屯溪神色肃然,隐约有决绝之意。 “你我相识也有半百,虽然脾气不投,我也不愿意看你一个人,去做无力回天的事。”肖廷声忍不住劝了一句。 张屯溪垂下双眼,轻轻道:“是。你我多年相识,我很清楚你是什么脾气,也知道这种事情,你做来最教人放心。但请你不要侮辱我——肖廷声。” 肖廷声顿时语塞,看着袅袅热气之外,一身雨意的老道拂袖而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门被剑意扫开,又被风雨卷回。 那一片孤拔的衣衫,顷刻便淹没在茫茫天地之中。 连绵春雨,飒飒扑面,无穷水意,滚滚而来。 肖廷声只觉一片寒凉,不胜重衣。 “老魏啊老魏,我今日才算明白,你当时为何一意求死。劝都劝不回头……” 他端起张屯溪未动的茶杯,遥遥敬向虚空。 庭院中落花残叶,逐流水而去,正是春芳歇。 申城,森罗大阵边。 白羽孤身一人,坐在最高的林稍。 脚下重林密染,烟云缭绕,一场春雨,又将酝酿而生。而千重翠木之外,浑黄的江水,平静地流向大海;低垂的铅云,压在无边旷野上,被西天边将落的斜阳,染上一笔瑰艳的金边。 如此奇景,她却无心欣赏。 高绝的林稍,在长风中倾斜。白羽岿然不动,想起救出陌寒后,木仰之不欲二人再见面的神情,心中不安。 那时,谢怀衣带着薛自雪先行离开。木仰之许诺以森罗大阵之力,庇护陌寒渡过苦海。白羽悬心,想协助护法,却被木仰之拦住。森罗大阵在眼前弥合。当视线被割断,白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离开陌寒,心中一空,竟不知该去往何处。安顿好姚启轩,转眼就被谢怀衣支来阵外,等候即将来援的道门中人。 西天边,悄然架起一道长虹,转眼奔至眼前。 白羽收回杂念,倏地腾起,使出凭虚御风——背后剑芒,如屏展开,在茫茫江天中熠熠生辉,指引方向。 长虹发现目标,凌空一折,翩然而落,浮光散尽,正是先前闭关,久未出现的守谦! “白小师叔,云踪久别,今日一晤,守谦不胜欣喜。” 守谦依然做道士打扮,垂目稽首,神色从容,踏剑而立,文丝不乱,脚下一柄长剑,瑞气隐隐,似有锋锐之气,割面而来。 “咦?还未恭喜你渡过真空,修为大进。” 白羽按律寒暄了几句,正要打开阵门,将守谦引入,却见西天又有一道轻虹,破开低垂铅云,直指申城。 守谦踏入阵中,执剑在手,朗声问道:“前方是哪路高人?” 白羽飞快地瞟了一眼焦点列表,笑道:“难道是张道长?” 守谦一诧收剑。 片刻交错,张屯溪身形一闪,落在林稍之上,不禁展颜道:“巧了,咱们又遇上了。” “张师叔也到申城来?那金陵还有哪位前辈留下?”守谦问。 张老道勉强一笑,道:“没有谁,不需要了。” 白羽担忧地看了一眼张屯溪。 张老道催促道:“快带我去见谢怀衣。如果不能把轩辕盟控制在申城之内。申城就是下一个金陵。” “什么?”白羽悚然一惊。 “此话当真?”守谦皱眉。 “千真万确。”张屯溪一字字道。 “怎会这样?”白羽心中一沉,下一刻,提起的心就想到了陌寒,“这么快,平京就已经知道轩辕容的宿主是血巢?” 张屯溪正色道:“是谢将军传回的消息。肖将军已经接到命令,如果申城不能守住,就必须彻底清理。” 白羽思绪如乱麻。 ——谢怀衣怎么会知道?一定是木仰之告诉了他。可木仰之又为何要这样做?告诉了谢怀衣就几乎等于……他那样的人,做出这种决定,并不稀奇。可这种时候,木仰之又为何要陌寒在阵中闭关。 白羽飞掠中足下一顿。 守谦随即缓住脚步,道:“小师叔?” 张屯溪欲语又止,看着白羽。 “我们去找谢怀衣也没有用。他能把消息送出去,就一定知道后果。只有去问木仰之!只有去问他!怎样彻底杀死伏渊!” 无独有偶。 森罗大阵中枢。 谢怀衣盘膝坐在云杉粗壮的枝桠上,沉默地端详着眼前的木灵。 木仰之深碧色的眸中,是一片清澈而深不见底的光芒。无声凝视,瞳中的倒影,却仿佛是另一个人。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如何杀死伏渊了吗?”谢怀衣问。 语言打破了沉默。 碧瞳中的另一个影子晃了晃,泯灭无痕。 木仰之神色倦倦,揉了揉眼睛:“你觉得怎样才算杀死他呢?”他没有让谢怀衣回答,而是自言自语道:“伏渊最难缠之处,就是他能潜伏在人心谷欠念之中,只要天下人还有一分私谷欠,‘伏渊’就永远也无法被绞灭。” “我只求彻底剿灭血潮之法。不论是仙是魔,都是力量的载体,只要他失去以信徒为化身的力量,不能再鼓动轩辕盟,就够了。”谢怀衣沉声道。 木仰之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沉浮谷欠念。 谢怀衣却莫名觉得心中一悸,万念皆灭。 “方法有两个。”木仰之道。 “愿闻其详。” “第一,他自愿斩灭所有化身,散尽功力,重入轮回。” 谢怀衣挑了挑眉毛。 “第二,找到一种可以斩灭所有化身的力量,强行送他再入轮回。” 谢怀衣冷笑一声,话道嘴边,忽地凝神,迟疑道:“所以……萧皓渊第一次来申城的时候,你就将云山天梯的消息透给他,想要引他上天梯吗?” “不。”,木仰之沉声道:“当时我想劝他不要去。” “为何?天梯上有什么?” “如果你心中没有指引,天梯之上,什么都没有。如果你心中尚存信念,你会看到你的理想国。”木仰之道。 “呵呵。”谢怀衣笑了一声。 “唯一的条件是——登梯之人,必须有超脱苦海,脱出阳神的根基。我曾经和萧皓渊说,修为不达阳神化身圆满,过不了天梯。是因他杀戮太多,法力不足过不了天刑。” “如果……有这么一种可能。伏渊的力量能撑过天刑,最终登上天梯,又会如何?” “不会如何。”木仰之流露出一丝笑容,竟有些顽皮:“这或许是你我最希望能看到的结局。” 第112章 归寂道 “哦?”谢怀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片刻,轻轻道:“原来,你们最初的计划,就是让伏渊登上天梯?” 木仰之唇边的笑意尚未消散。 “那本就是世间最初的超脱之路。修行人走到世间法的尽头。要么阳神化身圆满,自发触动天刑。要么等五百年一天劫,洗尽业力,成就真仙。立下天梯,最初只是一条捷径,给阳神尚未圆满,而不愿等五百年天刑之人,一个机会。” “那这云山天梯,又为何选在此时现世?” 木仰之轻轻一笑;“你看,那么多血顺着江河湖泊汇入大海。归墟开启,云山汇聚,天梯就会出现在天与海的尽头。即使在最后,它也只是一条路而已。” 谢怀衣怔了片刻,忽然抚掌:“真是大手笔,画了一个圈,却回到了原点。如果伏渊走到一半,发现他费尽心力掀起的浩劫只是自掘坟墓,不肯入瓮,该怎么办?” 木仰之深碧色的瞳子中,忽有锋芒凝聚:“那就牵制住他,不让他有离开天刑的机会。” “哦?”谢怀衣神色一动,看向了阵枢掩蔽之中的陌寒,“可惜申城,没有一个人度过苦海。可以在天梯之上,与其争锋。” “现在申城之中,站在苦海岸边的人,不止陌寒一人。”木仰之看着谢怀衣,一瞬不瞬。 谢怀衣苦笑:“很多年前,我就已脱胎换骨,可苦海天劫迟迟未至。你有办法?” “都说苦海之中,是世世轮回转生的缩影,如果一个人从未进入轮回,自然找不到进入的机缘。”木仰之皱了皱眉。 谢怀衣尚未来得及思考其中深意,突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听木仰之道:“所以……实在没有办法,硬要补完这一经历,只能借他人苦海为引,暂时一用。森罗大阵,本就是众生汇聚之地,展开一段经历,我还能做到。你愿意此刻随陌寒闭关吗?” 谢怀衣一时犹豫,他本是决断之人,可此刻的申城,离开了他,又有谁能平衡各方势力,平息汹涌的暗潮呢? ——姚兴国?还是……薛自雪? 事不宜迟,谢怀衣起身欲辞:“好,等我把手中事务交给姚兴国,再让薛自雪从旁监督。就来找你。” “姚兴国?”木仰之奇怪地提了一句,忽然神色大变,一转眼消散在云杉丛中。 ——“不好!伏渊要杀他!” 就在木仰之惊呼遁去之时。黄浦江边,那著名的广场上,愤怒的幸存者已聚集到数万之多。乌压压的人头,一颗颗攒动在厚实的棉衣上。人群呼出的热气,混合着湿漉漉的雨气从幽林中飘来,在寂静而宽阔的江面上,扯出梦幻般的纱衣。 唯独那萦绕在口鼻间的气味,是浑浊而腥臭的。像腌渍过的汗水,像干涸的血痂,像腐烂的残叶,像这世上一切令人避之不及的东西。 姚兴国勉力睁开眼睛,视线却是一片扭曲的殷红,粘稠的血液从他浸满汗渍的脸颊上流过,滴落在干净的衬衫上。右眼实在看不真切,他只好眯起尚且完好的左眼,从腐烂的草叶背后,投出求救的视线。 高大的木桩,将他挑在半空,手足被粗糙的藤绳困住,右手已经麻木乌紫,失去知觉,他下意识想要动一动,却被耳边轰天彻地的嘈杂惊退。 “杀了他!” “每天都在给我们吃什么东西!米里还掺着砂子!” “杀了他!给我们粮食!” “杀了他!给我们粮食!” 呼喝声如同潮水,拍打着人群中唯一突出的岩石。呼啸的石块从远处飞来,正巧砸落在姚兴国的右手,藤绳稍稍一松,他松了口气。 叫骂随着石块和泥土的降落,渐渐低去。 高台上的先知,披着一领厚重的黑毡衣踏步向前。宽大的衣衫在江风中哗啦啦乱飞,几乎要带飞仅剩的一把骨头。 一丝飘忽而低沉的话语,断断续续,落在众人耳畔。 “……神说,你必须知道,有一天,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善是恶,都要显露出来……” 人群安静了下来。 仿佛沸腾的水挤走了自己的气泡,滚烫的热度在寂静中逐渐升高。 湿透的衣衫,挡不住江风寒意。褪去了面上潮红,姚兴国只觉一阵虚幻般的无力。他还在寻找——微红的视野里,一个人影逐渐清晰。 徐倩高挑的身影,在林木昏暗处凸显。他微不可查地闭了闭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近视的自己能看见千米之外的人。 “……当人子在他的荣耀中,与所有的天使一起降临的时候,他那时就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人子在这个宝座上是要审判活着的万民;而在白色的宝座前,他要审判的却是死了的恶人……” 飘忽难辨的话,像一条灵蛇,亟不可待地想要钻入脑海。 徐倩的影子消失了。 姚兴国睁大了左眼,四下逡巡。 血一滴一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汇聚成一洼干涸的小溏,发出微弱而猩红的光。 “……在这次审判中,神要将国赐给那些拥有永生的人。而在白色大宝座前,既没有得救的人,也没有国;所有受审的,将‘被扔在火湖里’……” 先知念完,忽然匍匐在地,支起嶙峋的身板,向天空伸出双手—— “神啊!请降下您的惩罚!挽救这邪恶的罪人吧!” 细细的火蛇从四面八方汇聚。照亮了人群头顶。 原本凝固的愤怒瞬间被恐惧征服,黑压压的背影,一片片匍匐在地,像割倒的麦浪。潮水般的祝颂神再度响起,嘈杂而凌乱。人们面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口中却在胡乱叫喊。 “神啊,宽恕我的罪过。” “菩萨,你开开眼啊,保佑我平平安安进入天国。” “上帝,阿门,给我一口饭吃吧。吃饱了一定给你上柱香。” 一条条火蛇,盘旋汇聚,缭绕飞舞,卷住高架上的姚兴国。仿佛福至心灵,在焦糊味腾起的刹那,他清晰地听到了所有人的祷告。 一点荒谬从心底蔓延,他想笑,扭曲的面容却迅速被剧痛淹没。 火舌一寸寸舔舐他的手足,赤红的光芒充斥了整个视线。徐倩的影子仿佛被石子击中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最终模糊不见。 姚兴国张了张嘴,只有炽热的空气,在喉管中横冲直撞。他忽然……在最后的烈焰中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启轩…… 烈焰从他微开的口中喷出,一瞬间将整个身躯化为飞灰。纠缠的金丝红线刹那飘散,结成一片火海,几欲笼罩整个天空。 木仰之与谢怀衣匆匆赶到,只看到烈火通明,火海已经结成。姚兴国、连同用作支架的巨木,都在眼前化为焦炭。 伏渊特意在二人赶到之时,杀了姚兴国! 这是挑衅! 陌寒一剑斩灭轩辕容,伏渊就回敬一个姚兴国!同样是公开击杀,直接挑起幸存者对申城现有格局的不满! 谢怀衣神色一厉,不便在众人眼前现身与伏渊斗法。 江上狂风骤起,大团白雾,瞬间凝结,甚至远远能听到冰晶碎裂之声。 广场上,黑袍人一动不动,如同雕塑。火海却翻滚如沸,幻化成一尾巨蛇,蓦地张开大口!一道青色火焰,从巨蛇口中喷出。隔着半个广场,都能感到面上一阵烘热。 谢怀衣冷笑。 白雾豁然中开,如白鹤展翅,迅速绕场而过,围住整个广场。 匍匐在地的人群惊骇莫名,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向高台上的先知汇聚。明眼人一看便知,有不愿露面的高手,在与先知交锋。 木仰之皱了皱眉,道:“不要牵连无辜。” 谢怀衣一哂:“他们也算无辜?放心,我没兴趣大开杀戒。” 场中,火舌疾闪如电,左冲右突,偏偏白雾仿佛无形,烧灭一片,又生一片。江水源源不断,凝结抽续,隐隐有连绵浩瀚之意。 谢怀衣忽道:“这不像是伏渊的水准。” 木仰之点头:“应当是他吞噬的能力。小心暗处的影子。” 谢怀衣冷道:“那就把他拎出来。” 手掌翻覆,半空中陡起一阵尖锐长啸。白雾蒙蒙欲散,就中飞出无数冰花,片片如雪又锋利如刀,割裂空气,齐齐斩向高台。 先知的黑袍陡然鼓起,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枯瘦的手托起一块明黄色的令牌。 顿时—— 纯净而剔透的光芒,照亮了空中疾驰的冰花。偌大广场上空,似乎有无限空间,冰花急速飞卷,却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这是! “轩辕令!” 木仰之忽地喃喃道。 谢怀衣眉峰一紧。漫天冰雪,仿佛失去了力量支持,纷纷从空中跌落,在一片火海涌动中折射出瑰丽光芒。 “轩辕令!”他怒喝一声,一步踏出,出指连点。坠落的冰晶被烈焰融化,一蓬蓬白雾扭曲着盘旋而上,又再度凝结成一把纤细的冰刀,带着无穷杀意,飞掠而去。 先知也不曾料到,可以展开无穷虚空的轩辕令,为何竟拦不住一把小小冰刀。慌忙中只得举令一挡。 劲风割面,可预料中的寒冷和死亡并未降临。 枯瘦的老者睁开眼,眸中血丝明灭不定。 那把纤细的冰刀,悬停在明黄色的令牌前,居然一分分被融化吸收。有细微的光点,在不知名的材质中盘旋扭曲,一粒粒合纵连横,居然构建出一副精巧绝伦的漩涡结构。 木仰之眼尖,大喊一声:“不妙!传送结界打开了!”语毕,化入森罗阵中。 先知的双手已经握不住震颤的令牌。 无穷天风从浩浩青冥上沛然压来。直插云天的巨树在天地之威中纷纷弯曲,原本悬吊在树杈上的房屋,如同狂风中的树叶,绳索绷得笔直。无数藤蔓从地底弹起,被木仰之催动,似要拉住高大的树冠,却被无情吹断。 此刻,身处暴风眼中的人群,却一个个跪伏于地,仰头看天! “快看!云山压下来了!” 谢怀衣定住身形,举目望去—— 东海之上,重云压顶,遮蔽天日。厚重的云层在烈烈狂风中疯狂涌动,凝结成一道浩浩长梯,垂天而降,宛如飞虹! 有数道异芒从云山背后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云梯之前! 柔红袖影,伴着金色剑芒一闪而灭。 正是暌违已久的叶观止等人! “快救人!”苏妍低呼虽轻,却如惊雷炸在众人耳畔。叶观止忙不迭的扶起韩子和,伸手一捞,却见两块轩辕令,并排躺在手心。 一时呆若木鸡。 第113章 轻虹缚 云幕压得极低,如同厚重铁幕,将整片申城覆盖。原本高大挺拔的云杉树,此刻仿佛一根根擎天之柱,支撑住了整座云山。狂风在低垂的天与重叠的林木间回荡,将碎叶尘埃卷入空茫,又砸向人群。广场上聚集的人群成千上万,被狂风挤得东倒西歪,却个个奋然抬头,看向那道天空中垂落的云梯—— 那洁白的云梯上,居然有人! 柳如化身的白骨,还在滴血,一滴滴胭脂般的颜色,坠落在洁白的云层中。苍白的骨骼静静包裹着曲时言的法身,翠绿枝叶,苍翠烂漫,将滴落其上的血迹,一分分吸收。 苏妍没看到叶观止手中的令牌,技能连连闪动,竭尽全力抬韩子和的血线。 老人无力地靠在叶观止肩上,周身虚软,握刀的手却稳定有力,一行鲜血,缓缓从手背流到刀刃上,掠过一片锋利的光。 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风中勉力维持身形。 姚兴国最后的灰烬尚未散去,垂落的云翼,就将一切轰然砸在眼前。江水被云山压来的力量抽离大地,一片令人颤抖的震动,从脚下蔓延到阵中。 天昏。 地暗。 似是万古混沌中诞生了最初的一道光。 无可形容的纯净,从铅云狂风中倾泻出一片惊心动魄的亮彩——仿佛,一切瑰艳的颜色被调和到一处,清澈明净的白色,却被视网膜呈现出千万种朦胧的影。 光,从沧海一粟,转为千里澄明,静静笼罩着寂静的广场。 风息。 云止。 先知用柴杆般的手臂,缓缓支撑起颤抖身躯,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陡然亮起,嘶哑的声音在一瞬传遍整个广场。 “天梯!那是天梯!” 好像得到了权威的确认,凝固的人群沸腾起来。原先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便身冷透,此刻居然像着了火似的汹涌而来。近的裹起大衣就跑,远的拔起鞋子就追,满地人头,如蚁攒动,远在外围的恨不得扒开人墙,从头顶过去。 一转眼,云梯之下就挤满了望不到边的人群。甚至连构成梯身的云层,都在风中轻轻颤抖。 叶观止爪子一麻,只扫了一眼,就被黑压压一片人吓得差点扔了橙武。 “我的妈!阿妍阿妍!快看!” 苏妍聚精会神、一口气也不敢喘地刷血,分神一看,差点卡断了读条。 “看什么鬼!还不快跑!”说着扔了口大加风袖,拔剑就起。 叶观止抗住韩子和,抡起重剑就要用轻功,可原本被狂风逼退的火蛇,居然卷土重来。炽热的火焰从背后偷袭!叶观止人已在半空。背后的韩子和猛地睁开眼,滴血的右手,取中直劈——无形剑气沛然无匹,砸开了翻滚的烈焰,也逼开了拥聚的人群。 前方的人群被剑气荡开几步,却又被后方当做人盾,向前挤去。 柳如落在后方,空荡荡的眼眶中闪起一丝幽光,身侧白骨支离,根根抬起,正要动手杀人。 脚下传来奇异的震颤。坚硬的大理石地砖,在奇异的震动中起伏,居然柔软如波浪!冲在最前的人,脚下一滑,顺带绊住了身后的人。一个眨眼,人群就挤挤挨挨栽倒在一处。飞舞的火蛇也好像是畏惧什么,瑟缩着不敢向前。 下一秒。 千木成城! 一根根白芽顶破沉重的岩石地面,光滑而柔嫩的茎叶,像梦一般在人群头顶舒展开来。肥厚的子叶迅速变薄,中间抽出蜷曲的主干。叶芽生发,喷薄而出,转眼就长到轮胎大小。巨大的叶片在风中震颤。“哗哗”的拍打声如同接天的浪潮。 树苗还在升高。 被顶起的地面却很快下沉。 无数新枝争相涌上天空,又被残酷的竞争筛下,逐渐枯黄萎落。林间的空地明显大了些,等到幸存者们七手八脚把塌在身上的树苗搬下地。一片密林,已在眼前诞生。 高林蔽日,长藤绕天,浓重的雾气随着江水拍岸之声,款款漫延。 森罗大阵,仿佛沉睡的巨人,睁开的眼睛。 若是数月前申城的居民,他们或许会回忆起:灾难爆发之后,森林所过之处,无数丧尸被长藤抽飞、抛落如飞雪的场景。可现今聚集在此地的,多是附近汇聚而来的难民。 有人已经唬破了胆,连爬带滚逃了出去;有人还被缠在枯萎的藤蔓杂草之间拔不出来;其中一些手脚灵活的,早攀上了巨树,试图找寻云梯的踪影。却不料长藤从半空倒垂而下,忽地将人扇入江中。 柳如五人,早已被木仰之接入森罗阵中。 申城临时指挥部悬屋之后,一片片宽大的革质树叶,编织成一片柔软的空地。晚霞即将熄灭最后一点暖意。云山中心明净而剔透的光线,充斥了整个空间。 无数晶莹剔透的白骨,在清晰的光柱中环旋起舞,宛如一朵盛开的千瓣菊花。而花心正中,是一个全无生机的人。 曲时言依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修长而光洁的脖子微微垂下,宁静的脸庞上,带着淡而辽远的笑意。如非脸颊边溅着血迹,前襟大片殷红,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入定而去。 柳如伶仃的手腕裹住他垂落的羽裳,无法止住的鲜血在苍绿色叶面上汇聚成小溪。 “救救他。”重重叠叠的幻声一阵模糊。 木仰之从树丛阴影中跳下,轻轻叹道:“阿如,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他因你而死,便该因你而生。我能保全他的灵魂,却不能代替他重生。” 柳如一时混乱,颤声道:“我该怎么办?” 木仰之轻飘飘羽毛似的落地,展开了手中的包裹——浓绿如翡翠的叶脉一层层展开,露出一缕游荡的轻烟,那无形无质,聚散无常的烟霭,忽如有灵,缓缓绕着柳如剔透的白骨,飞了三匝。 “时言。”柳如的声音细而轻颤。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纤细的骨骼托起无形的烟霭,仿佛如山之重。 木仰之沉默了一会儿,语意有几许怜悯:“或许我可以帮你……试着唤醒他。森罗大阵如约借你一用。他愿不愿意醒来,却不由我决定。” 柳如一言不发,全身骸骨悄然涣散,覆盖住曲时言的法身。 木仰之在心里叹了口气,令脚下树叶抖落积血。 一丛丛萤火般的光点,从重重幽林中飘然而至。云山之上,通天彻地的光柱,柔和得毫不刺眼,却能令人清晰地看清一切。深绿的大片叶子将褐色的枝干遮盖,冷色调的背景下,那浮跃的萤火,一颗颗宛如梦幻。 剔透的微光中。曲时言胸口鲜艳的翠叶璀璨生光,被周身剔透骸骨折射,一明一灭,渐渐与心跳重合。 蓦地。 荧光倏然一缩,又倏然远去。 垂落已久的眼帘缓缓开启,扭曲的光影如水波初定,时隔经年,沉眠的守关者,终于看到了夜幕初垂的天空—— 宽大的叶片将深蓝的夜幕,切割出锯齿般的碎边,冥夜无星无月,他却在宁寂中看到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柳如幻化出她最初的模样,一袭红衣披散,锦袖之下,纤细的白骨一寸寸抚过守关者起伏的脸庞。 “……奢香?” “不,”白骨将手指竖在他唇边,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我叫柳如。” 仿佛一道咒语击中心田,暌违已久的表情,在他僵硬的脸庞上缓缓浮现。曲时言凝望着柳如。高插的玉簪,低垂的发髻,明红的唇彩,星辰般的眼睛,忽然微笑。 “原来,我还能再见到你。”曲时言虚弱地闭了闭眼睛,衣襟前繁密的枝叶中,却渗出了大片黑色的血。 柳如全身一震,举起沾满了血迹的长袖,神色剧烈变化:“你!不!为什么!” 黑色的鲜血滴落,革质阔叶发出痛苦的颤抖。 曲时言神色宁寂,破碎的手指沾过黑色的血迹,温言道:“是谈音的诅咒,咳咳……抱歉。”他苍白的唇边溢出血色。透过云山光柱,近乎半透明的指尖,一点魔血,发出金属般的光泽。 “不!没关系,这数百年来我收集了很多灵骨,再等一等,我可以为你重铸法身。”柳如的话轻而迅速。满地散落的白骨微微颤抖,一根根跳入柳如身前,仿佛在接受检阅。 “时言,你喜欢哪一种?如果都不好,我再去找。” 半跪坐的守关者轻轻握住了柳如剔透的指骨。柳如一回头,便撞进了一双深邃而浩瀚的眼睛里。 “不需要。” “为什么?” 曲时言受谈音术法影响,再难恢复。即将崩溃的躯体,只能靠森罗大阵的力量维系。一旦阵法解开,一切将灰飞烟灭。 柳如不敢置信。无形的伤口,滚出鲜红的血珠,一颗颗跌落在魔血之中。 “不要害怕。你本有永恒的生命,可这场无涯的生,已经久远到让你畏惧死亡了吗?”守关者的神色,一如远在帝都之时,从容而安静。他缓缓吟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此时的终结,只是为下一场新的开始,岁穷月尽,唯道心永恒。一场生死,又算什么?” 柳如绝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惶然痛楚,她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捧起曲时言沾血的脸庞,像捧着瑰宝:“我不怕死,却不想你死。” 守关者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掠过一片春水明泽,微弱的笑意在深蓝的天空下次第展开。黑血,再度从唇边溢出。 “不要让死亡的恐惧,成为蒙蔽灵台的尘埃。无须为我担忧。你也有百代轮回而灵台不灭的本真,却为何在这里踌躇不前?” 柳如神色一动,忽然反握住曲时言的手,眸中熠熠:“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轮回又算什么,这千丈红尘,我只不想再离开你。” 曲时言虚弱地一笑,看着握住他的白骨,允了一声:“好。” 第114章 心鼓弦 深蓝的夜幕下,只有云山上剔透的灵光。可不知何时,森罗大阵之中却泛起无数晶莹。那些轻而细碎的光点如同曳着火羽的流星,却毫无热度,无声无息地穿透一切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时空。 白羽飞到半空,原本应该是冷月的位置,被云山上神秘的光柱替代。可这副春夜流萤图,却美地寂静而幽深。 她忽然又想到了陌寒的眼睛。 那眼睛也是深邃的,纯黑色的虹膜能看到光洒落时起伏如山脉的细褶,神光一动,就是整个世界。那世界里满是她不能触及的东西,像遥远的云上的宫殿。 白羽心中微起波澜,游戏久未的半透明画面,却在眼前展开。 聊天栏闪过一行红字。 【公告】《红尘铸骨》支线任务完成。 眼前就是申城临时指挥部。此处荧光更盛,宛如置身浩瀚飘渺的银河。无数闪烁的光点穿林渡风而过,浩浩荡荡,升入天际。 白羽脚踩淡蓝色剑芒一跃而下,落在柔软的革质叶片上。一眼就看见了拎着金红色重剑的叶观止和凝神施法的苏妍。 “哎呀我的天!你们终于回来啦!”白羽落地,带起落脚处一阵轻颤。她还没站稳,就跳起来跑向苏妍。 叶观止赶忙伸手一拦。 白羽瞥了她一眼,笑道:“怎地?想拦我?” 叶观止撇撇嘴:“我说小白羽,你没看人正忙吗?” 白羽停住,这才看到——黑夜中,阔叶的阴影遮住了地上的老人。韩子和一脸灰败,脸上皱纹更深,唯一露出衣衫的手,紧紧握着长刀。一股浅淡的血气飘来,似乎刀锋上鲜血淋漓。昭示这不同寻常的气息。 “怎么会伤成这样?”白羽被重逢压下的忧虑再度泛起:“四个多月来你们都去干了什么?” “四个月?”叶观止大吃一惊:“居然时间真的不一样……嘿,你要问我们干了什么,这可说来话长,想听请交茶水钱。” 白羽失笑,故意冲叶观止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脸嫌弃道:“免了。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藏剑也会缺钱?” 叶观止得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现在可不同,我要攒钱为以后考虑。” “咳咳……”苏妍意有所指地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小羽,刚才移动时打断了技能循环,韩子和掉血太快了,你下个山河稳住他的伤势,我战复他。” “呀?这也行?” 因为技能本身所限,所有“复活”技能,其实只能救治重伤垂死者。真正死去的人,灵魂已失,等同下线,根本无法被技能选中。唯独七秀“心鼓弦”可以将人满血复活。 白羽依言落下镇山河。 淡蓝色气雾袅娜而起。苏妍分剑起舞,粉色的繁花幻影层层绽放,玉剑点在韩子和皱纹满布的额间。重伤之人,缓缓透出一口浊气。 重伤之人,满血复活。 随白羽降落的张屯溪与守谦看到这一幕,不由赞道:“神乎其技。” 苏妍擦掉额间细汗。她做惯了这样的事,不论是冰心还是云裳,战斗中拉人简直是家常便饭,此刻精神陡然放松,随口道:“这没什么。如果他从重伤状态转入死亡,我也没有一点办法。” 守谦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苏妍。金陵沉没不久,他就回山门闭关渡劫,因此从未见过苏妍。只觉不该听到别人的术法隐秘,有一点尴尬。 从云山中降落的光柱,隐约勾勒出一道浅色的云线。深蓝的夜空将一切天光阻隔。白日里通天彻地的云梯,此刻几乎难以辨别。 张屯溪对着夜空端详了一会儿,问:“方才落日之时,发生了什么?” 叶观止奇道:“咦?你们刚刚不在?那么大动静没看到?” 白羽插口:“我们当时在森罗大阵边上飞着,突然一阵妖风就把我刮到了昆山,差点儿我就没能回得来。” 叶观止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将方才剧变简单叙述了一下。 张屯溪的震惊无法掩饰,他再度抬头仔细搜寻。一线云霞从万顷森涛中笔直升起,一直接入云山光明最盛之处。那一片光并不强烈,却令人无法直视,仿佛是相机底片后透出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 白羽修行尚浅,对于霞举飞升,还没有深刻体会。可听到了姚兴国的噩耗,她却心有戚戚,心情一下沉闷起来。 苏妍观察到了,于是问她:“小羽你怎么了?” 白羽浅浅叹口气:“姚兴国死了?” “你说那个被烧死的人?听那些幸存者说,因为他贪了粮食。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苏妍神色淡淡,忽的看到了白羽一张凝重的脸,问道:“嗯?你认识他?” “姚兴国是申城的临时……唉……”白羽在陌寒身边,总会有意无意流露一点脾气,可她虽然厌恶姚兴国,却从未觉得此人合该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去死。 刚到申城的时候,那由胖暴痩,大雪天满脸细汗,声嘶力竭的中年男子形象;和前不久来找陌寒,携带重礼托付儿子的男人,居然怎么也无法重合。 对。 还有姚启轩,此刻应该和小山魈一起,也不知他闻此噩耗,又会如何。 白羽轻轻摇了摇头。 此刻,虚无的荧光从森罗大阵阵枢中缓缓升起。白羽只觉得眉心微凉,伸手要捉,却看见光点穿过手掌,什么也没有碰到:“这又是怎么回事?” 守谦大派出身,见多识广,沉吟道:“是灵魂的碎片。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居然拥有这样纯粹的灵魂?” 白羽环顾四周,心中隐约想起先前的系统公告。可柳如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守谦的描述。心中一动。 平台外,阔大的碧叶悄然展平,木仰之神色疲倦地站在伸出的叶片上,淡淡道:“那是曲时言——帝都守关。和柳如去了六道轮回,你们看到的只是残余在这个时空中的幻影。如果你们能再活六十年,或许还能再见。” “嗯?”张屯溪神色一惊:“帝都守关者?” 先听说天梯降下,帝都即将现世,已经颇为惊诧,此刻惊闻帝都之上仍有人在,张屯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这人已经死了吗? 木仰之对张屯溪的惊讶熟视无睹,道:“逝者已矣,你们还是考虑如何解决伏渊吧?” 看他说得漫不经心,守谦微微一笑上前施礼:“这还要请教前辈。” “天梯在望,伏渊想要去帝都就必须从这条路走。但进入帝都,等同脱去凡胎,成就仙身,必须扛过天刑。伏渊能引动人心阴暗,善于将化身潜伏在普通人心中,只要有一个化身不灭,就无法杀死他。所以,你们必须要引天刑击杀伏渊。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剿灭他的身外化身。” 守谦眉峰微凝:“可我们……并无阳神显化的修为,如何能将伏渊拦在天梯之上。” 木仰之打量了一眼守谦。守谦只觉心念一阵战栗,居然有无处遁形的错觉。 “人选我已经找到,你们只需要,阻拦那些被他蛊惑的人。这也很重要。”木仰之把目光投向前方悬挂的藤屋。 众人回身望去。 谢怀衣穿着一身笔直的军装,大步迈入柔软的革质叶网上,肩上锃亮的将星在微弱的光芒下熠熠生辉。 众人神色各异。 谢怀衣目不斜视,淡淡道:“木仰之,你的方法可行,但我我有一事问你。” 木仰之眼里露出一点轻笑,道:“好。你问。” 谢怀衣扫视四周:“请你们都离开。” 叶观止的眉毛跳了起来,正要说话。张屯溪从他身后按住肩膀,轻轻笑道:“谢将军,临走前,贫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不在金陵,为何会来申城?说吧?” “贫道,正是为伏渊之事而来。肖将军接到了……” “张道长。”谢怀衣淡淡打断了张屯溪,面无表情却斩钉截铁:“有些事不该从你口中说出来。金陵的事我知道,也是我的提议,那件事只有交给他,我才放心。” 那黑色眼睛在深蓝的夜幕下宛如刀锋,张屯溪语塞,摇头叹了口气,作揖告辞。 待众人走尽。 云山的光芒,充斥满这片深绿色的世界。 木仰之垂目轻问:“你有什么话要问?” 谢怀衣沉默了片刻,他本不是多话的人,如果对谈者不入他法眼,可能连一句话也欠奉。可每次面对眼前这只木灵,他总有种微妙的倾诉谷欠望。或许它本就是一棵树,偶尔偶尔,也能客串一会儿树洞? “你曾说过,我从未进入过轮回,这是何意?” 长风拂过林稍,发出“哗哗”的声音。木仰之仰起头看向遥远的西天,“数月前,我在森罗阵西门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应该叫谢怀衣。你……能告诉我你的本名吗?” “我没有名字。”谢怀衣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空的。 “你有的。”木仰之的声音极轻,轻得谢怀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云从龙,风从虎,你应该叫云卿。” “是么?云卿是谁?”事关自身,谢怀衣却是一反常态的云淡风轻。 木仰之本该静谧而纯粹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在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一棵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一只鸟。”他少年人的脸庞上浮起一片遥远的追忆。 “原来,他是你的朋友?”谢怀衣若有所思。 木仰之深深地凝望着虚空:“我曾经答应过一只鸟,要还给他一片森林。” 谢怀衣心中忽然一震,一股陌生的情绪,如冰湖中猝然涌起的岩浆,几欲席卷心神,他深吸一口气,迟疑道:“抱歉。我叫谢怀衣。” 木仰之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是谢怀衣。”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不远处的广场上,烈火烧尽后焦枯的气息,沿着错综的林木飘散而来。这样的气息,申城几乎从未断过。 谢怀衣不想双方尴尬,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是我的私事,你可以选择沉默。” 木仰之笑了:“你问吧。” 谢怀衣认认真真,一字一字道:“九鼎。” “为何要问这个?”木仰之奇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天梯之上,伏渊最想要的东西。”谢怀衣挑了挑眉。 木仰之也认认真真地看着谢怀衣,失笑道:“好吧,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请告诉我——是谁……想要九鼎。” 谢怀衣面无表情。 木仰之道:“你不会对九鼎感兴趣的,谢怀衣。” 谢怀衣微微一笑:“你错了,我很感兴趣。” 木仰之歪了一下头,神色颇似小山魈:“原来如此,好可惜,想要你拿到九鼎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愿闻其详。” “很久很久之前,有人为了定住九州江山,采地脉之英铸成九鼎,埋在九州阵枢之地,以镇地气。后来道魔大战,生灵涂炭,九鼎就成了最后的攻防手段。再后来,魔族也学乖了,埋于各地的九鼎陆续被破。那人就摄走了鼎器之魂,镇在帝都。号称直到九州生灵之血再度蓄满鼎盛,帝都才会被打开。这世上太过久远的事情,都会变成传说。禹王以为铸成九鼎,就能永享天下,可后来武王伐纣,朝歌化为焦土。商周得九鼎,八百年国祚却成就了楚庄王的问鼎中原。世事浮沉,王朝兴衰,又和九鼎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谢怀衣松了口气:“真是好局。平京调给我的海上舰队,一直未听调遣,就是在寻找九鼎踪迹。不知他们知道真相,作何感想。” 木仰之奇道:“五十年内就得排队去黄泉的人,何必理会?” 谢怀衣抚掌大笑——居然呛了。 第115章 渡尘劫 “你想不想知道,这样一个好局,是谁布下的?”木仰之流露出顽皮的笑,居然毫不违和,仿佛在逗一个孩子吃糖。 “你大可直言。”谢怀衣咳了几声,平复走岔的气息。忽然,像是福至心灵,他鬼使神差般追问:“难道……是你的那位朋友?云卿?” 木仰之明显怔住,脸上笑意一收,探究般问:“你知道?” “猜的。”谢怀衣似乎不欲为此多谈,言简意赅。 “你的直觉很准。” “是么,我只当是夸奖收下了。”谢怀衣正色道:“你今天倒是格外话多。伏渊无时不刻不在打天梯的主意,不要浪费时间了。” “不,这不是浪费时间。这对你是否能度过苦海很重要。” 木仰之盘膝坐在树叶上,一副千头万绪不该从何讲起的表情。 谢怀衣神色一冷。此时此刻,他已经隐约感受到:木仰之从进入申城之初,就对他的特别关注,其实另有原因。木仰之固执的认为他应该是一个叫“云卿”的鸟,或者龙。很可能与薛惟民提到的龙鳞有关。只是他身份特殊,一向不喜示之于人,连带对自身究竟从何而来,也不愿多想,更不愿多提。 他叹了口气,看了下手表:“你说吧。” “我不知道你的修为从何而来,又是依哪种法门修得。但世间法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渡过苦海,就等于彻底脱离凡夫俗子的范畴。大成真人不过三甲子元寿,苦海以下,一旦天年耗尽,只能再入轮回。而超脱苦海之后,躯体虽然还在尘世,阳神却可以畅游九天,甚至遁入幽冥。此后只要阳神化身圆满,静待天刑,就能真正脱离这个世界。即便是意外身殒,也能保住神识不灭,大可转世重来。 “所以苦海天劫,对应的就是轮回。一入苦海,灵台中隐去的一世世轮回经历,就会重新激发。你能看到一场场从生到死,由死而生的过往。这也是修炼阳神化身所需的经历。可是……这一切都不是走马观花。谢怀衣,‘苦海’之名,名副其实,是地狱,又称中阴光明境。如果你不能渡尽苦海,那就意味着你已经被洗尽神识,进入轮回。” 谢怀衣神色缓缓凝重,他欠身道:“还请教我,何谓中阴光明?” “凡世上有灵众生,一世度尽,临死一瞬。元神清晰无碍,即称中阴光明,这一生的经历在灵台中闪现,而这不仅仅是简单回忆,一幕幕会呈现出一种“清明”的状态。我可以举一些例子——” 木仰之一指树下。深夜里,森罗大阵中灯火迷离,隐约有人声远远传来。 “有人一生顺遂,可误将奸恶之人当成至交,直到潦倒身死,方才一瞬顿悟,悔恨吗?可他已经死了。有人年轻时曾爱过一人,却困于自身,不能明言,在临死一瞬,才看清对方当年也曾属意自己,白白错过数十年光阴,终成陌路,悔恨吗?可他已经死了。还有一些人,本来与至亲暂别,只以为随时可以重逢,可世事变换如白云苍狗,竟天各一方终生不能再见。若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不会在那时离开。悔恨吗?又能为之奈何?这世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照在中阴光明中,一瞬就是一生。当重新来过之时,摆在你面前的将会是无数条路,无数可能,也就伴随着无数诱惑,无数欲望,最终汇成无数执着。可就算再来一次,又能将前世种种遗憾完全补足吗?不!心动则一切妄念皆起,无论重来多少遍,你都会有无数尚未完成的心愿。这就是轮回心。一切有灵众生世世轮回的根源。” 谢怀衣心中震动,陡起一片波澜。高天上呼啸的风,从树梢间流荡而去,叶片的影子,一张张在他眼前漂浮,将黑与白,切割成无数碎片。 “一切众生烦恼业障都不觉知,沉沦苦海,生死无穷。”木仰之轻轻念了一句《心地观经》,“你的情况有点特殊,本身并未进过轮回。想要渡尽苦海,就必须做到,观此一生,心念不动,任爱恨荣辱如流水而过,片衣不沾。你能做到吗?” 谢怀衣闭目想了想,微弱的天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割裂成明暗两面。 “终我一生,也没有一件事,能令我遗憾。” 木仰之那一刻的神色,似是惊讶也似是了然:“怪不得你修行日短,却能有如此成就。硬说你不是‘云卿’的轮回化身,我信。若说你们之间毫无关联,我不信。” 谢怀衣有点无奈:“我是谢怀衣,普天之下,只会有一个谢怀衣。” “从你进入申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身上流淌的是他的血,可你却不是他,这让我……”木仰之顿了顿,神色难以言表。 “很失望?” “不。” “你很重视他吗?”谢怀衣饶有兴致,他对木仰之的身份有些猜测,却无法证实。 谁知。木仰之居然像是换了一个人,语气深沉而凝重,完全不像一个木灵。 “这无尽的时光,无尽的天地,不论他以哪一种化身出现,不论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是谁,他都会第一眼叫出我的名字。” 谢怀衣大受震动,沉思片刻,劝道:“你劝我定心不动,可你一意寻找,何尝不是执着?” 木仰之轻笑:“未到地步,你如何明白?这是曾经许诺,缘法未尽。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还那不知何时以何种面目出现的人——一片应许之林。” 谢怀衣实在没想到,眼前木灵与那从未露面之人,有如此深的牵连。可他从来少话,职责缘故,说出的话,更多的是命令。此刻面对木仰之,竟不知该从何言说。 “令人感佩。”谢怀衣想了想,由衷赞了一句。 木仰之沉默地端详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失望。他忽地起身,看了看天色,道:“对你而言,苦海可能有一生那样漫长,但在森罗阵中,只有一瞬。伏渊就快要找到破开绿萝障的方法了。你……随我来吧。” 层层碧叶,忽如流水般展开。谢怀衣被木仰之引入森罗阵中心——陌寒盘膝端坐,一丛丛不知名的花,在浓密的枝叶间闪着荧光,说不出的静谧。木仰之挂在半空,示意谢怀衣坐在陌寒对面。 大阵之中,浓雾涌来,闪烁着荧光的花朵,仿佛周天流转不定的星辰,一颗颗浮出藤蔓,飘摇起舞,划过一道道玄妙的轨迹。 一阵虚无来袭。谢怀衣依言入定,身畔一切声音一刹那仿佛远在天边。神识就像陷入无边无际的未知深渊。古往今来,四方上下,都在谢怀衣心中消退。他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可周围却一无所有。身不知居于何处,仿佛一直在向下坠落,又仿佛一直在向上漂浮。 寂静中似乎有锁链吱呀乱颤的声音。 沉重的铁门,在遥远的黑暗之外缓缓打开。 谢怀衣下意识望去——一束橙黄色的光,从圆形的铁门后透出,光柱洒落在一片片寂静的玻璃墙壁上,细微的灰尘,无声无息的飞舞。 “咦?你们快看,34-1居然在正常增殖!” “快,快!拉过去,测一下胚囊大小!这是第几天了?” “我们的温床还没准备好!” “那就用人工的!” “好,我这就去写审批手续!” 这……是一切开始的时候吗? 从他的记忆诞生起,他就没有母亲,更不存在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好像那些披着白衣、夹着文件,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研究院,都带着沉重而空洞的神色。不是在喃喃自语,就是在愁眉苦思,好像灵魂早已深深陷入另一个世界。 他从未见过同龄人,更从未见过感情为何物。 隔着透明而坚硬的玻璃窗,他观察着他们,就像他们观察着心爱的培养皿。 不知道从哪一岁开始,他被允许小范围的在研究员中活动。房间里那扇厚重凸出,呈半球形的厚门,他从未生出过打开的念头。 对,即使是这区区几个研究员,他观察着他们,也像在观察整个世界,饶有兴致,又漠不关心。直到有一天,生来沉默的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就读出了显示屏上一段数据错误。那些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惊讶,他能清晰地在满脸惊讶中找到那些深藏其中的恐惧,就好像拨草寻蛇发现了新玩具。他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探究。 不久就被送去另一个透明的屋子。 他看到了更多的人,即使不能接近,也应该欣喜。 直到——那一天,在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陪同下,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那个实验室最高的负责人。 一头半白的短发,一根根倒伏在头上,七横八竖,然而掩不住那双微微浑浊却满是惊奇的眼睛。 他能从透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面容。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个老人和他有着同样一双眼睛。 那是——同类吗? 第116章 岁流年 莫名地,这个老人得到了他的信赖。老人带给了他很多书籍,偶尔的时候,他也会不顾下属们的劝阻,走进玻璃墙内教导他如何读书。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些纵贯天地,驰骋古今的文字,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他第一在别人眼中,发现他们对他的恐惧。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生出过走出那扇大门的念头。 仿佛只要有书,他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随后不久,他就能完整地读懂那些研究员撰写的报告。很快,他就能轻易解决一些困扰他们的难题。即使是实验室明文规定,要避免将这些资料透露在他眼前。可谁也不能拒绝,一次次失败后,那个孩子总能找到他们失败的症结。 很快,他就套到了进入各个系统的密码口令。 甚至能在夜晚,从容不迫地进入各层通道,游历这个迷宫般的世界。 有时候,他回想起来,即便是那些做基础工作的研究员不知道。拥有整个实验室最高权限的郑老,其实应该是知道的。谁在半夜打开了电脑,查看了文件,作为整个监控体系的最高权限者,他怎会不知? 但他从未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就像他满怀好奇,又按部就班地一层层游览。那个老人或许也在满怀好奇,一丝不苟地观察他的行为吧? 所以,他任由他一步跨入了最初的标本间。 密码在荧光盘上亮起又熄灭。标本贮藏间内略高于地面的大气压,掀起一阵拂面的风。他踏入一排排半透明支架叠起的长廊。头顶内嵌的灯光,随着他轻微的脚步一盏盏亮起。 每一个透明的锥形瓶,都标着一行老旧的字迹。 那些古旧的标本,一动不动地潜伏在福尔马林液体之中,仿佛一个个沉睡的孩子。他安静的走在宛如森林般的胚胎尸骸中。神色宁静而清澈,仿佛在看着一个个久已熟悉的面孔。 是的,久已熟悉。 他早就在无数数据洪流中读到过它们的一生。 从生到死。 而此刻,他在走向下一道更深的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铁门传来。 他略微迟疑了片刻,将手按在了开启键上。不出所料,深夜寂静而空旷的回廊上,响起了猩红色的报警光。 他不予理会,甚至没有多投入一点目光,径自走入更深一层的房间。 闪烁的红光,一束束扫过白铁架上透明的鱼缸。似乎是被纷乱的灯光惊醒,原本低哑窸窣的嘈杂声忽然消退。几乎所有生灵,都静默在呼啸的哨音中。 年幼的孩子踮起脚,将额头轻轻抵在透明鱼缸上—— 微微浑浊的培养液里,漂浮着一只无法形容的生物。仿佛在母体中尚未退化完全,那奇异的生物张着一口满是獠牙的嘴,细软的四肢后,却拖着一条粗壮的尾巴。唯一的头颅,还残留着几分人类的特征。可布满了白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外来者,却像是看着另一个世界。 他认真而细致地观察它。任由耳边响起研究员们匆忙的跑步声,他绝佳的听力能分辨出其中步履沉稳的卫兵,一队队交替着向标本室靠近。 但他没有动,反而伸出了手,微笑着敲了敲透明鱼缸。 鱼缸内的生物倏然一惊,仿佛畏惧一般低下了头。 刺目的手电筒,瞬间扫过整个房间。在看到触发警报的罪魁祸首时,卫兵们迟疑不决,等待命令,研究员们确是一片惊讶恐惧,几乎无人胆敢靠近。 孩子细嫩的手指,在玻璃鱼缸上画着圈,像是在与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交流。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慑。研究员们互相推诿,无人敢妄作决定,直到接到警报的郑老,披着一件大衣姗姗来迟。 看到孩子认真观察、旁若无人的模样,老人却突然轻笑,挥手让无关人等全部退出。 年幼的谢一直到周围人退尽,稳定而清晰的光线,再度从头顶洒下,他才对老人露出熟悉的笑容。 “他饿了。”孩子歪着脑袋,理所当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微微露出请求:“哪里有吃的?” “他们不许要食物。培养液里的能量足够维持他们的生存。”老人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 “不。”孩子笃定地坚持:“他真的饿了,他一直都没吃饱。” “那好。”老人出乎意料地不再坚持,像看着天真的孙子一般,微笑道:“我们来找点东西喂他,你说他喜欢吃什么?” 孩子垂着头思考了片刻,又把额头抵在了玻璃鱼缸上。 老人耐心地等待。 直到孩子略有些疲惫地转过身,仰起头看着老人:“他说,需要血。” “是吗?”老人微微叹了口气,拉着孩子的手穿过林立的高架,从墙壁上层层暗柜中拉开一个透着凉气的抽屉。 一袋袋深红色的血浆,整整齐齐码在冷柜之中。 “你猜它喜欢哪一种。”老人笑着问。 “看上去都不好喝。”孩子撇撇嘴,按顺序拎起第一袋,走回那蠕动的生物前,将软阀打开,滴了半碗。 “这就够了吗?”看着近乎透明的培养液变成一片淡红,又缓缓消退,老人微微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奇。 “不够。”孩子揉了揉额角,看着手中大半袋血浆,道:“这不新鲜,新鲜的话,应该是够了。他吃不下更多了。” “那好,以后这些孩子们都交给你喂,好吗?”老人笑得温和而亲切,细致地嘱咐:“要和叔叔阿姨们一样,每一个孩子喂完,都要写好记录。我要是知道你偷懒,也是一样要罚的!” 孩子静静得看着老人,又回身看了看一架架透明的鱼缸,就像答应完成一道算术题般,平静地接受了人生中第一项任命。 只可惜,第二贮存室的生灵们并未能存活多久,就迎来了集体销毁的命运。 实际上,那间储物室,已经迎来送往过很多批住户了。 销毁的那一天,年幼的谢一,坐在郑老先生的电脑前,安静地观赏整个销毁过程。而郑老先生,带着探究的目光,一分不离地看着孩子的眼睛。 那双清晰而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人类的表情。 忽然,谢一跳下相对他来说略高的椅子,背对电脑屏幕。 终于看到他不寻常的反应,老人立刻问:“怎么了?你不开心吗?有什么话,你可以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也不写到报告里。” 孩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忘了给我一杯水,喝水的时间到了。” 郑老被那双一望见底却无法揣测的眼神惊住,第一次在谢一面前流露出担忧:“孩子,你有想过——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那时,谢一的回答是什么呢。 他安静地接过符合要求的温水,问:“外面的世界,和这座研究室,有何不同?” 饱经岁月的老人第一次被一个孩子问住,他一时竟无法回答。是的。在普通人眼里,研究室内外,几乎是两个天地。可在这个孩子眼中,不过都是人类的世界,哪怕再千姿百态,光怪陆离,又有何不同? “在外面,你可以获得一个他人认可的身份。”老人斟酌着开口。 “这很重要吗?”孩子问,“谢一就是谢一,他人又如何去认可我是谢一?又如何否定我不是谢一?” “是的,这很重要。你虽然读过很多书,却也需要上学。还有很多书本之外的东西,需要你用心去学习。孩子你已经到了需要上学的年纪。谢一是你的小名,我给你起一个大号,就叫谢怀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好不好?” 谢一的眼睛里第一次诞生了疑惑。 他未曾想过,这世上有书本不能囊括的知识。却也顺从地接受了郑老先生的提议,在一个黄叶飘落的秋天,走进了普通人的生活。 只可惜,上苍赋予他的天分,永远也不可能令他埋没于平庸。很快,他就连跳数极,从小学毕业,又迅速结束了初中和高中的课程,一路考入高等学府。又因为出色的身体和心理素质,被特殊部队选中。当人事部门调查他的出身时,这才发现层层阻力,最终——一份文件,被送到了郑老的办公桌前。 那也是一个秋天,小巧的两层办公楼外,高大的法国梧桐,正在一片片脱下它金黄色的叶子。那手掌也似的叶片,大如玉盘,被长风一扯,呼拉拉叠了满地。 少年时代的谢怀衣,端正笔直地坐在桌前。郑老先生坐在他摞满了文件和工具书的桌案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那个孩子真地成长为高挑的少年,深刻的五官,还带着一点小时候的影子,紧抿的薄唇上,已经生出一点细绒的胡须。 “我从不会去干涉你的生活,小谢。”老人瘦长的手指轻轻叩在文件上,“你可以自由决定。只要你开口,我会想办法帮你回绝这项征召。”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呢?”谢怀衣轻声问:“即使是老师您,阻止这样的事情,也会引人不满吧?” 郑老先生一指扣在签名处,花白的头发在风里微翻,他的话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你很珍贵,孩子。我有非常正当的理由。这样的职业会随时让你陷入危险之中。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尤其,你还没有成年。” “老师。”谢怀衣垂下了眼睛,那细韧的脖颈微微弯曲,掖在衬衫的领子里,还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您说过,我可以选择任何一条我喜欢的道路。” 老人微褐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谢怀衣低着头,没有看见。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他叹了口气,在监护人一栏中,填入自己的名字,“我只担心一点,你做出了这个决定,将来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然后,那些被期许的、被预定的、被渴望的将来呢? 烽火狼烟,寂静孤独,一切血与火都成了淬炼刀锋的铺垫。他越是耀眼,就越是不能昭示于人前。宿舍抽屉里的勋章凌乱地塞在一起,整洁地几乎没有人气的床榻,却不知空等过多少日月。 他一直锐意前行,绝无退缩,直到折戟沉沙的那一天。 某次任务身受重伤之后,他被调回调养。醒来时,却看到了从千里之外赶来的老人。 医院天花板上四四方方的节能灯,照得四周没有一片暗影。老人逆着光,那微褐的眼睛里,是久未的担忧与责备。 不知为何,他静静躺在床上,终于放松了下来——伤口的剧痛牵扯住呼吸,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啜这面罩中的氧气。输液软管中,水滴一声声跌落在小小的液槽中,落在他敏锐的耳中,仿佛令人安心的心跳。 “让您担心了。”谢怀衣轻轻道。 “你……少说点话吧。”郑老先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你的情况并不乐观,即使你的身体有很强的恢复能力,现在医学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治愈。” 病床上的人安静地看着老人,等待下文。 “我带了一支药剂,理论尚未成熟,还只是一种猜想。更没有进入临床试验,实际上,这种药也不会被审批通过。”老人迟疑的话,流露出难得的犹豫。 谢怀衣只是笑了一笑,平静而坚决:“只要可以一试,就足够了。我了解您,老师,没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您是不会带着这支药剂来的。” 老人颇为严肃地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台半旧的手提电脑:“是,这支药剂只有一半的成功率,甚至会有尚未发现的副作用。但另一个半的成功率,在这里。” “那是什么?” “我们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修行的资料。”老人将电脑搁在床边台板上,平静地迎上年轻人诧异的目光。 第117章 凌太虚 接过那台笔记本时,谢怀衣心中并非没有疑问,只是出于对老人的绝对信任,他并没有提出,甚至没有深想。 那支减震包装的药剂,被注入空盐水袋。一股浓郁的紫色,逐渐转淡,一缕缕进入身体。谢怀衣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一分分转为担忧,心底无声地涌起暖意。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一摞庞杂无比,全无筛选整理的资料,在谢怀衣眼中宛如掌心的纹路,条分缕析,抽丝剥茧,毫无障碍。短短数年,他就从一个被判定永久性残疾的伤患,脱胎换骨,修为大成。除了郑老,可能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后来,因为屡立功勋,谢怀衣成为最年轻的少将。授衔的那一天,上位者的期许,同僚的赞美,属下的惊叹,明明暗暗,无数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那个一手造就了他的人。只隐约听闻,郑老先生被召集去主持另一项秘密工程。而这个时候,谢怀衣已经不能再轻而易举地走入他的办公室,倒上一杯水,安静地看他审核实验报告。 本以为从此他与他的人生将再无交集。就像那年,研究所二层小楼前,高大而繁茂的法国梧桐,脱下一片片金黄的叶子。那些轻薄而阔大的梧桐叶,从枝头离去,就不会再有回来的一天。 直到一年前,海上突现电磁波异常。一种无法言说的紧张情绪,开始从高层向下蔓延。谢怀衣本有察觉,却没有想到,他为此接受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接远在关中的郑老进京。那时候,老人近乎苍白的头发,在直升机吹起的狂风中飘舞,那双苍老而深邃的眼睛里,已经消退了曾经面对整个世界的惊奇。 他少年时曾经感受过的震撼,一分分从那具佝偻的身躯中消散。 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塞满胸膛。 末世降临,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整个世界的平静。他在接到命令,赶赴金陵之前,老人特地从临时实验室赶来。 原本饱满的额头,被一行行深刻的皱纹取代,老人尚未拂落肩头的落雪,却踌躇片刻,才吐出来此的目的。 “小谢,那支药,以后不要再用了。” 谢怀衣的诧异并未掩饰,他略斟酌了几分,道:“老师,我会掌握分寸的。” 老人浑浊的眼睛久久凝望着年轻的将军,那几乎阅尽一个世纪风霜的眼里,流露出的却是矛盾和担忧:“孩子,我只希望你能做一个你想做的人。” 谢怀衣并未被话语中的情绪感染,他只是犹豫着探问:“老师,有谁给您添麻烦了吗?” 老人的神色一瞬转为平和,他轻轻拍了拍谢怀衣的肩,却被冰冷的肩章隔到手:“小谢,你多虑了,还没有谁能给我制造麻烦。一路保重。” “保重。”谢怀衣矮身坐入车内,微笑着带上车门。 不过短短数小时,就被飞机带往金陵。 其后一切不必赘述。金陵陆沉,申城风起,当他再度看到自己坐在木仰之身前,一瞬间的恍惚,几乎惊醒了他封闭的心神。 木仰之深沉而充满探究的眼睛,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仿佛能穿透灵魂。 “数月前,我在森罗阵西门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应该叫谢怀衣。你……能告诉我你的本名吗?” 一切回忆汇聚成滚滚洪流,从无尽的虚空中浩荡而来。而他自己却仿佛一片轻舟,从一个浪头,被拍向另一个浪头。 是啊,他该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是什么人? 是34-1? 是谢一? 是谢怀衣? 还是那个本不该出现在尘世之中的胚胎?这个世界中一切生灵都有其自身的轨迹。唯独他……仿佛从未真正走进过任何一个人的人生。一切就像在最初的最初,他隔着坚硬而不可逾越的透明玻璃,像看着神妙莫测的试管一样,看着这个世界中匆忙来去的人群。 有一双苍老而充满惊奇的眼睛,在一片黑暗的浪潮中睁开。老人平静从容的脸庞一分分浮现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 “孩子你已经到了需要上学的年纪。谢一是你的小名,我给你起一个大号,就叫谢怀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好不好? 忽然,硕大的金黄色梧桐叶,一片片飘落,铺满了无形的空间,老人穿着针织衫的微屈身影,如梦一般伫立在林间小道的尽头。 “我只希望你能做一个你想做的人!” 梧桐凋尽秋已老,漫天大雪,从不可追溯的时空外一片片飘落。忽明忽暗的光芒中,突然竖起一颗颗高耸入云的雪杉,有个眸色深碧的少年,用清凌凌不染尘埃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追问。 “哦?我认错了吗……你是谁? “这不像你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不知从何处握住的枪柄,令他陡然生出开口的力量,他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谢怀衣。” 至此,一切虚无被无形的力量斩灭。 神识倏然归位,仿佛有无尽星辰,在心海中旋转起伏,一念之间,他几乎可以看清亿万星辰浮跃的轨迹。 耳边有清风掠过,轻微而迷人的花香,在鼻尖萦绕。 他轻轻睁开了眼睛,却一眼看到了陌寒——那个颇负盛名的修道人同时睁开了眼,幽蓝色的剑气,纵横缭绕,宛如一朵冰冷的火焰。 木仰之依然维持着悬挂在半空姿势,此刻拍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谢怀衣借你的苦海为引入定,出定之时,也唤醒了你的神识。” 陌寒仿佛是在不知名的空间被困了无数年,他的声音居然有些艰涩:“是么?多谢了!我本以为我找不到出路。” 木仰之歪歪头,似乎与小山魈待久了,他也学会了这个动作:“我借森罗阵为你们渡苦海,本就只需要一弹指的时间。可你却被困住了这么久,真是罕见。” 苦海中遭际如何,陌寒不欲多谈,只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谢怀衣将局势一条条细说,谈及交代肖廷声,如果申城不能守住,就彻底毁灭时。陌寒也没有半分动容。 仿佛一轮苦海渡尽,一切往事尽成劫灰。 “所以,我们两人只要把伏渊留在天梯之上,一切就会彻底结束。是吗?” 木仰之看了眼前二人,轻轻道:“是的。如果不能历尽天劫,你们就会在天梯上重入轮回。你们已经有了阳神显化的能力,何时归来,如何归来,不必我再细说。如果能够度过,那么……直入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你们就不必再回来了。” 陌寒神色微微一动:“如果成功,还能重新回到这里吗?” “只能斩下历世化身,或本尊自愿重入轮回。”木仰之毫无隐瞒之意。 陌寒问:“那伏渊又是如何停留在这里?” “他……他不惜折损自身功力,扰动时空秩序,以求暂存在这个世界。不然世间法尽头,区区阳神圆满的修为,是无法在这么多人心中种下隐念的。” “哦?”陌寒似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我们四人来时,落脚的地点都是金陵城地宫之上。这其中缘由,你可知晓?” 谢怀衣眉心一跳。 只听木仰之一哂,道:“是啊,伏渊自作聪明,妄图扰乱天机,却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到头来,却是自缚手脚,平添强敌。叶观止与苏妍已经回来。他们成功阻杀了谈音,伏渊没能拿到镜花之影,就无法复制自身神念。天刑之下,将无处遁形。不然一切就很难说了。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让你们在渡天劫之时,阻挠伏渊。” 陌寒沉声道:“无妨,我或许有些把握。被玄晶引来这个世界,可能就是为了今天。” 谢怀衣隐隐感到陌寒一行四人,或许来历蹊跷。也深知此刻二人不论成不成功,都不可能再走下天梯,所以不置一词。 木仰之叹了口气,最后问道:“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谢怀衣眼中浮过一张苍老而从容脸庞,轻轻摇头。 陌寒手指轻轻扣过晶莹雪亮的长剑,道:“最后拜托你一件事,不要让小羽参加最后一战。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木仰之微微诧异,道:“你要我直接困住她吗?你不再见她一面?” 陌寒深深吐出一口气:“箭已在弦,多说无益,她很聪明,会明白的。不用了。” “好。”木仰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剔透白骨,道:“柳如曾问你借身后之骨,你答应过她。可她如今随曲时言重归红尘之中,是用不到了。这是留给你的谢礼。” 陌寒未接,落在白骨上的神色微微一凝:“一并留给那丫头吧。我走之后她修为不足,也不知将来如何,留给她防身也好。” 木仰之点点头。 诸事皆毕。 深蓝的夜空,无星无月,仿佛没有一丝变化。春日的晚风拂落飘飞的荧花。 谢怀衣待陌寒说完,这才起身肃容道:“伏渊寄宿的先知现在还在天梯入口。申城各地被他蛊惑之人,就快要集合完毕。我们这就动身。告辞!” “告辞!” “告辞!” 第118章 短夜长 深夜,低垂的云翼如同覆盖天宇的铁壁,将星光阻挡在另一个世界。来自尘世之外的光芒,从云天之上,洒落在深碧色的重林中。 而这片大地上,却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摇曳的金红色,照亮了盘曲虬结的树根,也照亮了寒雾中一双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他们一瞬不瞬的看着火光深处——黑色的毡袍下隐藏着一副佝偻的身躯。那惊人瘦削的躯骸一动不动。一丝猩红色的光,从苍老枯瘦的手指上掠过。 “先知大人……我们该怎么办。”询问的中年人,眼中闪过一点热切,他目光从老人苍白干枯的发丝间飘去,落在了重重枝叶之外,那道飘摇直上的云梯上。 入夜时分,申城中不论觉醒者还是修道人,都千方百计试图登上天梯。可是,森罗大阵如不可逾越的屏障,将所有人拦住。那些纵横来去的藤蔓,无声飘飞的迷雾,乃至幽光闪烁的花瓣,原本是人们最不可缺的保护,此刻却成一道天堑。将所有人阻拦在云梯之下。 令人一筹莫展。 轩辕盟的信众们围聚着火把之中的先知。 申城各大片区的觉醒者们,自发自觉地散在外围。薛自雪接到谢怀衣的指令,也带了一部分嫡系,暗控各处出口。她深知面对如此诱惑,少有人不动心。此刻只能祈祷云梯之上,谢怀衣与陌寒速战速决,以免伏渊引动众人情绪,强攻大阵。 千万只眼睛看着火光中的老人。 他枯瘦如树枝的手,缓缓抬起,指尖缭绕的一丝猩红,瞬间如火舌吞吐。 “通往彼岸的天梯,将从众生脚下延续。主已经展现了它的垂怜——眼前的森林,就是它对我们最后的考验。能登上天梯的人,将成为神真正的子民,将拥有理想的国度,我们的家园。” 那声音平板而枯燥。 可一只只火把却随着那只手的移动,齐齐明灭。 那中年人低下头,悄声问:“大人,这森罗大阵,本就是申城最强的守护力量,凭我们的力量没法突破呀?兄弟们在申城经营几个月,我敢说能和那帮牛鼻子动手不落下风,可怎么也没法和一片森林较劲……您能不能请轩辕老先生出来想想办法……” 先知缓缓转过身,低垂的黑色毡帽下,露出一双深陷的、赤红的眼睛。 中年人悚然一惊,却发现已经无法动弹。 细细的火焰,从枯枝般的手指上掠过,猩红的底色里透出一丝血气。 中年人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动,却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恭敬地祈求: “主啊,请降下您的荣光,赐予您的子民。” 首领噗通一声拜倒在地,他带来的下属们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跪下。 先知这才缓缓抬起手。枯瘦而细长的手指,按在中年人顶心,一丝微不可查的红丝,从垂落的衣袖中溢出。 “主将回应一切应许的荣耀。” 他的话,轻而飘忽。飘摇的光影之中,所有人却如声在耳畔,听得字字清晰。 “主将扫平一切艰难与险阻,他将人间最后的道路展现在我们眼前。” 先知黑色的袍角轻轻拂过松软的地面。 中年人跪伏于地,仿佛有千钧之力,无法抬头,只看到黑色的毡布扫过枯叶与泥土,却没有留下一分脚印。 大地似乎在静默中缓缓震颤,树叶沙沙的碎响混着着呼啸的长风几乎要充斥虚空。 先知抬起头,帽兜拂落,银丝一根根在虚无中漂浮。云山上垂落的灵光,被摇动的枝叶切碎。光与影,声与色,一切感官所能触及之物,混乱如混沌初开。 人们被一刹那间的迷蒙震慑。 有一道细细的火光,从满地摇曳乱颤的火把中倏然腾起! 风定云开。 众人屏息。 先知缓缓举起双手,仿佛想要拥抱住虚无。 “神啊……”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忽然拔高嗓音:“您的子民祈求您的神迹!”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扫荡一切束缚。先知周身粗大的树干猛然倒向一片——炽烈的火焰,终于汇聚从星星点点的火把上汇聚成一道洪流。 仿佛傍晚姚兴国身上腾起的火焰还在眼前。 那纵横来去的火蛇,一分分没入先知宽大的黑袍内,又一寸寸舔舐过伸往天空的双手。那枯瘦的手依然坚定地指向云山。 血肉烧焦的气味在人群中蔓延。 没有人敢动一步。 薛自雪猛地举起枪,准星裂隙中却透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烧尽眼前的丛林,我们将去往天国。”先知在火焰中如是说,声音微弱,却没有一分痛楚。 惊骇的人群瞬间掠过一阵狂喜,像飓风卷过丛林。 薛自雪心中陡然一沉,低声喝到:“快撤!立刻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无穷无尽的烈焰从黑袍中轰然炸开! 金红色巨龙刹那腾空,照亮了整个森罗大阵!无匹热浪,滚滚碾过,所过之处,植物一片片倒伏,旋即被烈焰吞没。 高入云天的树木在火光中痛苦□□,翠叶蜷曲,枝干焦枯。如有灵性的藤萝,被热浪逼走,居然像动物一般迁徙,沿着连绵的树冠,攀入大阵深处。 木仰之远远看着,愤然跺脚:“无耻,居然用火攻!” 随着那一跺脚,大地的震颤幅度一增。森罗大阵沿江一带,仿佛被一支无形锋刃裁开,厚重的土地,裂开深深的沟壑,江水瞬间涌入,化作一条隔离带。 烈焰冲入江水,大片大片的雾气,从深夜中升起,被天风一荡,四散飘逸。 木仰之看着一览无余的天梯,神色严肃,忽地转身,再次化入森罗阵中! 金红色的火龙如有灵智。 森林被隔出防火带,火龙居然一化为八,呼啸而起,越过蒸腾的雾气,奔入密林深处! 烈火变阵,森罗阵中变化随之而起。蒸腾的水汽盘旋而上,几与云山相接。沉重的云霭在剧烈交争的冷热气流中轰然崩塌,化作倾盆大雨,下得铺天盖地。 散入密林的烈焰一时被困。 却不料众信徒汇聚的广场上,骤起雪亮刀光! 一柄唐刀如天外飞来,惊人杀意,从丛林之后奔袭而出,转瞬即至。 先知被烈火烧焦的手臂,还指向天空。深蓝的夜色中酝酿出倾盆大雨,雨帘割断了一切视线,却不能阻隔一柄锋锐至极的刀! “噗……”刀锋入体的声音宛如切入木柴,韩子和合刀扑上,手腕一转。大雨顺着刀锋贯入黑袍,却见燃尽一切后,片片飞灰顺着水流,无声崩溃! 苏妍踩着轻功绕入主场,惊呼:“老韩!火没有灭!” 燃尽的飞灰中浮起一丝暗芒! 稍降的温度骤然抬升! 韩子和久经战阵,临危不乱,横刀一封。无尽内敛的火焰,点破重重雨幕,似徐实疾,顷刻即起。火焰尚未靠近刀锋,韩子和就感到刀柄上传来阵阵热浪,居然无法握住!沉重的雨珠砸落在刀面,腾起白色雾气。 视线受阻。 暗焰将来。 张屯溪的符咒后发先至,在暗夜中绽开一片金光。丝缕绵延,瞬间交织,化作一片柔软而繁密的经纬,将韩子和周身护住。 “噗嗤……”轻微的烧融声,如死神催命,在耳畔响起。这道暗焰,却如锐气破纸,轻而易举钻透符咒构成的防护! 韩子和神色一变,单手掐诀,雨幕再一次扭曲,几欲化作一面盾牌。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苏妍沉气立定,舞扇扬起,风袖低昂柔红色的绫罗在大雨中飞扬,卷住韩子和。 下一瞬,暗焰卷至。 云裳心经交织的红袖,泛起层层涟漪。居然也不能阻拦,韩子和抽刀飞退。只见受阻后变细的火焰,一瞬钉穿左臂,没入茫茫大雨。 苏妍旋身起舞,回雪飘摇。韩子和手臂上的伤口顷刻愈合。电光火石之中,众人暗自心惊。 “那一定是伏渊的真身!”韩子和立在焦枯的树干上,喘息道:“雨骤雾浓,他要偷袭,我们防不住!” 张屯溪没有用法力阻拦雨水,一身衣衫已被大雨浸透。 “不必担心,他往天梯去了。” “这么多人都拦不住吗?那陌寒他们……”叶观止后到,落在另一个焦枯的树干上,忧心忡忡。 被烈火烧焦的树干,芯子里还透着点绿意。大雨砸下,焦枯的树皮一层层剥落,居然又抽出了新的嫩芽! 森罗大阵之力,再度从灰烬中苏醒。可方才赤炎奔流而过,浓密的屏障被一扫而空,江边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已迫不及待奔向天梯! “管不了陌寒了,不能让他们爬上天梯送死!”苏妍断然道,拎起双剑冲向浓雾深处。 木仰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千万片新生的绿叶在风中簌簌颤动。 “伏渊一旦被天刑锁定,必须收摄全部法力抵抗。他手中所有化身会向天梯汇聚,每融合一个,功力就增强一分。你们只管在天梯入口斩杀化身,其余人我会拦在森罗阵外。” “好。”众人轰然应诺。 剑气刀光交错而去,浓林密雨之中,一道惊雷滚滚擂响天鼓,闪电撕裂苍穹,云山在雷电后隐隐浮动。天地一瞬煞白,无数道黑影,从森罗大阵各个方向向天梯汇聚。 血色的瞳子,如一丝细焰,漂浮在浓墨淋漓的夜空。 一柄淡蓝长剑,悄然立于九天之上。 “长夜未晞,风急雨骤,七十六年恩怨未尽,阁下不现身吗?” 第119章 上重天 浓黑的乌云镶嵌着闪电的银边。狂风如擎天巨手,将厚重的云层撕扯得瞬息万变。天上是沉沉云山如翼垂落,脚下是奔流云海浩荡奔流。一线天梯,如一道脆弱纤细的丝带,连缀两个世界。 陌寒一袭道袍在风中猎猎而舞,手中长剑却稳如泰山。玉清玄明的光芒柔润清澈,照亮了他平静的眼眸。 云梯阶下,暗红色的火焰,轻轻一卷,幻化出一只空洞的眼睛。那空无一物的瞳孔如一片变幻莫测的深渊,缓缓浮现出一道高瘦身影。 鹤发童颜,眉目高远,原本的道袍被细密的火焰取代。暗红色的火焰如丝如缕,穿插交织成一领长袍,领口袖缘镶嵌着黑烟也似的滚边,整个人如在地狱烈焰之中。 那是—— 萧皓渊的脸。 “金陵一别,你已脱胎换骨,阳神显化。寻常修行者数百年未竟之功,你短短数月就能达成。有如此天资,何必送死?” 萧皓渊的声音,还带着数百年时光赋予的沧桑。 陌寒持剑凝立,淡淡道:“如果让你的化身传遍天下,这世间谁能抗衡?同样是死,早和迟有何差别?” “哦?我以为你敢站在这里,多少会有一点自信。”伏渊诧异。 七十余年前,金陵地宫一战,他已充分领教过陌寒的意志。此刻天地孤悬,云流湍急,锋芒相对,四下无人。此人居然直言示弱? “无所谓自信与自卑,也无所谓生存和死亡。伏渊,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于你于我并无差别。想要踏上帝都,就请踏过我的尸体。” “哈哈哈……”,伏渊大笑,引得云流震颤:“你是在向我展示必死的决心吗?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没错!可出神入化之上的境界,也不是刚刚度过苦海之人,可以窥探!” 陌寒不语,横剑一指:“请!” 不等伏渊动作,玉清玄明感应主人心意,万千剑光从剔透的剑身中霍然散开,如道道流星划破长空,又如片片飞羽遮蔽天光。二人相距数百米,剑气转瞬即至。迎面看去,如千万光点在漆黑的云层间闪动,狂风正烈。 伏渊岿然不动,背后火焰织成的长袍,幻化出一柄阔剑——炽烈的火焰将周身云气一扫而空,滚滚黑烟,如飞纱飘拂,在云梯上划出道道长痕。黑云聚而后散,炽烈的火焰如鲜血般夺目,带着无匹锐意,击向淡蓝剑气。 陌寒神色一动,抽身直上。烈风灌耳,一片呼啸,层层云流被剑气穿透,只看一道淡蓝剑光直拔而上! 伏渊大笑:“只是障眼法吗!” 赤红巨剑直追陌寒而去,竟有焚天之势。 片片云层忽隐忽现,在深沉的夜色中难以明辨。越向高处风声越紧,大雨从无尽虚空中砸下,还未落入二人周身,就被剧烈交锋的剑气绞碎。 蓬蓬雨雾化作云霭,又被赤炎焚去。淡蓝色剑气在追逐中忽隐忽现,宛如云层交击时落下的滚滚惊雷。 伏渊忽然停住,萧皓渊平静的脸上浮起一丝惊疑。 就在此刻! 飞旋的云层忽然一聚,化作滔天漩涡!黑色的飓风从漩涡中心诞生,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从远古的时空中张开狰狞巨口! “天刑!”,伏渊的惊呼中透出一丝惧意。赤炎黑烟滚滚扫过,周围已经没有了陌寒的身影。 漫天剑气倏然一收,居然汇聚在伏渊之下! 不知何时,陌寒已经与伏渊换了位置! “不错,天刑。”陌寒站在下方,封住伏渊来路,长剑立于眉心,万千剑气收束,映得星眸熠熠,“今日天梯之上,就是你毙命之地。” 伏渊神色变了数变,仿佛忽然了悟,大笑:“原来木仰之就给你出了这么一个鬼主意!他怎么不自己来送死?” 长笑声震九天,在层层云流中曲折回荡,直与滚滚天雷相和。 旋转的云层宛如巨大的车轮。漆黑的夜色里劈下漆黑的闪电,那闪电无声无息,却如重锤敲打心脏。这世间的黑色本就是虚无的颜色,可那闪电倒映入眼,刺得双目生疼,令人难以直视! 这就是天刑吗? 陌寒握紧玉清玄明的剑柄,默默吐出一口气。 伏渊还在大笑,周身云层越转越快,明亮的火焰几乎成了此刻暗夜中唯一的光源! 忽然! 赤炎光芒大盛,居然在天刑尚未酝酿完成之前,倒贯而下,直劈陌寒。 陌寒长啸一声,足下冰蓝色太极隐隐浮现,猝然崩裂,飞出一道无匹剑气。两仪化形,巅峰相对! 一股无法形容的震颤,从半空中蔓延。 伏渊火焰一收,陌寒已被逼退数丈,胸中烟火烧炙,隐隐欲沸。 一招对决,引动蓄积已久的劫云,黑色的云流喷薄而出,闪电在周围环绕,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鸣。 伏渊逼退陌寒,神色一凝,火焰吞天而起,迎上万顷雷劫! 就是这一息气滞,陌寒周身护法的“坐忘无我”被破尚未补全。一道惊雷点落,砸在玉清玄明之上,直灌入陌寒体内,瞬间呕红! 伏渊间陌寒一招即伤,抵抗雷劫之余,居然又发一道赤炎,紧追着惊雷劈落,直取陌寒咽喉! 就在此时,天梯上风云一凝,如有实质般汇聚在陌寒周围,烈焰砸入云翳,冰花瞬间升华又凝聚成雾,团团围住陌寒身影。 天雷再度下掣,赤炎已经将伏渊身影吞没,八道火焰喷射而出,远远望去如一只腕足乱舞的巨型章鱼。 “谁!”,伏渊怒喝,九天相应。 没有人出声。 滚滚云流居然脱离了天刑的束缚,在陌寒和伏渊之间,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有隐隐龙吟,从交错急飞的云层中传来。 “是你!”伏渊居然真正流露出一丝恐惧,看着虚空中渊渟岳峙的云墙,仿佛看着死神降临的冠冕。 四面八方的风忽然屏息,极远处大地上的火光,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折射。一如轩辕容第一次在申城公开亮相之时,无形结界将伏渊从整个世界割裂。 ——那是他最强的防御! “轰!”天刑黑色的闪电轮番砸下,伏渊的结界剧烈震颤,几欲崩溃,又迅速弥合。却不敢发动一招攻击! 凝滞的风云却不受其扰,陌寒按住胸中沸腾的气血,迅速向云墙背后靠拢。 “伏渊为什么会停下攻击?再来一招,我就只能下山河了。”陌寒轻轻道,眼中露出询问之意。 谢怀衣站在无尽云层之中,神色颇有些复杂。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一枚非金非玉,不辨材质的小巧令牌,闪烁着幽幽冷光。 “轩辕令。”陌寒轻叹一声,眼中疑问更深。 “轩辕容手中的那一块。”谢怀衣不欲多言,指挥云层团团裹住两人身影,不让伏渊认出,“伏渊认错了人。” 天色漆黑,失去了伏渊火焰的炙烤,大雨重新飘落入云流背后,两人黑色的头发贴着脖颈,陌寒被烈焰烘干的衣衫再度湿透。 他想问伏渊到底把谢怀衣认成了谁,可天梯一旦踏入,天刑厉雷至死方休!又一道黑色的闪电凝聚,劈落在陌寒身侧! “但是……”谢怀衣凝神接下,云墙瞬间溃散,“天刑不会认错人,所以伏渊很快就会回过神。” 陌寒心中一动,仿佛这才明白什么,神色雪亮:“所以!如果我有办法隔绝天刑呢?” 谢怀衣一怔,想起数月前金陵江北那道神鬼莫测的淡蓝气场,神色一亮! 伏渊略带惊疑的怒喝在耳畔炸响。 “哼!藏头露尾可不是你的风格!” 云墙如一片浩瀚幽深的大海,天地之间,只有惊雷炸裂,风雨呼啸,没有一丝人声! 伏渊凝神看去,无声无息的黑色闪电劈向云层深处,却如泥牛入海,悄不可闻。风云乱起,可云层背后,连陌寒的雷劫都悄然无声! 没有剑气,没有防御,没有一丝力量对撞的元气震荡! 这天地之间,除了那个人! 还能有谁! 伏渊周身火焰骤然腾起,高达数百丈的烈焰,一瞬间吞没了整个视线。 云墙剧烈翻滚中,连缀无穷雨意,化作一匹无边无际的绸缎,将热浪阻隔。 天梯下段,淡蓝色的镇山河气场,宛如一片精致绝伦的艺术品——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鸟兽鱼虫……仿佛一只只无形画笔,在淡蓝光幕上恣意挥洒,一幅幅画面一闪即灭,却仿佛无穷无尽,包容天地! 如此精巧的气场,回归了小小四尺见方,却几乎可以称之完美! 就连神惊鬼泣的天刑厉雷,也无声无息地穿界而去,没有一丝折损。 时间在云层的湍急流动中飞逝,伏渊心中电转,已经来不及分辨,云墙之后,到底是不心中所猜,此刻脱离天刑,方是上策! 谢怀衣心知,伏渊错认为“云卿”亲至,如果久不出手必然露馅。手中轩辕令一指,令牌如有灵助,瞬间变成半透明状,原本令牌中神秘莫测的金色光点,居然一粒粒凝聚汇合,化作金色龙头! “吼!!!!”惊人巨响从令牌中飞出,在天地间疯狂震荡! 赤炎燃烧更甚,浓密的雨丝中,淡淡的血腥味缓缓透出,一根根缀着空洞眼眶的血丝,在漆黑的夜幕中纷扬四散。 金色的光点仿佛用尽力量,居然有溃散之势。 谢怀衣并指如刀,切入手腕,鲜血汩汩而出,一滴滴汇聚成珠,悉数落在轩辕令上。 金龙光华大盛,仿佛吸饱了鲜血被凝聚出神魂,挣扎着直欲脱出!谢怀衣疾运真元,全力灌入。 下一刻。 金色的巨龙,宛如天神降临,冲破滚滚云涛,直扑万钧雷霆之中的伏渊! 万丈火光倏然起舞! 一刹那照亮整片天地! 仿佛有无数面黄铜镜子,折射出一道道金红赤紫的光芒,又被云层分染出一片夺目的瑰艳。陌寒凝神良久,这才惊觉,这一面面移动的黄铜圆镜,其实是金龙之鳞!巨大的龙身瞬间舒展于风雨之中。坚硬光滑的鳞片包裹住庞大如山的身躯,连绵入重重云霭,不见尽头! 云从龙,风从虎! 仿佛整片天地的云气被召集于申城。 九天之上,凝立在另一个世界的云山,焕发出神秘的金光。陌寒的神识中听到了时空在另一端缓缓撕裂的声音。 云流交错,闪电如狂蛇般嵌入赤焰彤云,映入地面上一双双仰望苍穹的眼睛,只剩下纯黑的调色板上,一朵朵闪烁着光华的色块。 大雨倾盆而下,砸在阔大的叶片上,如铜马丁零。 白羽紧紧握着手中长剑,声嘶力竭地大喊:“木仰之!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大雨浸透了她的脸庞,一道道雨水划过,宛如泪痕。 方才为抵御伏渊的火攻,木仰之化身入森罗大阵。此刻,只要木仰之不死则大阵就是安全的。白羽被锁在阵枢中,空有长剑却一招也不敢用,生怕扰乱木仰之的排布,毁了众人的努力维系的战局! 可陌寒远在九天之上。剑气纵横之时,纯阳宫独特的淡蓝光华一路掠向天梯,那上面有什么白羽一清二楚,天刑之下,还要对抗伏渊,陌寒结局如何她根本不敢想象! “木仰之!我知道你能听到!你回答我!回答我!” 雨珠如铜钱,砸得满地生烟。 木仰之语气平静如无风的湖面。 “这是陌寒最后的一点私心——让你远离战局。” 白羽喊了很久才听到回复,紧绷的情绪瞬间溃散,泪水刷过雨水流下脸颊。 “为什么……”她哽咽了一声,头顶赤红与金光交错,唯独不见淡蓝剑气。 “你太弱了。”木仰之毫不客气地指出。 白羽如被无形之物击中,雨水顺着手中含元剑的剑锋滴落,汇成小溪。数月来她无时无刻不被无能的恐惧缠绕,陌寒明白,所以宽慰过她,鼓励过她,赞扬过她,可这数十上百年功力,又怎么是短短数月所能补救?申城之外,大漩涡困住了叶观止和陌寒,她去不得;申城之内,陌寒初探轩辕容援救徐倩,她去不得;谢怀衣从不会让她单独行动,甚至从未曾正眼相待;无形的压力让白羽隐隐心焦,却无计可施。 而如今,九天之上,决战正烈。 她却被困在这个精致的牢笼中,连剑也不能拔。 “你根本参与不了这样的战争,白羽。认清自身,不要被情绪左右。”木仰之说得风轻云淡。重重碧叶被雨水洗刷地垂在枝头,声音却轻如飞羽。 “陌寒临走之前,将一件东西交给我,要我转交于你。” “什么?”白羽猛地抬头。 雨幕之中,一支晶莹剔透的骨剑,静静浮在半空。 “柳如为答谢陌寒借身后之骨的许诺,托我将这支骨剑转交陌寒,你师父觉得留给你防身更合适。” 白羽伸出手,握住纤细的骨剑,手指一分分收紧。 密林之中。 大雨砸落在高高的树冠上,又被千枝万叶分流成无穷水帘,一串串悬挂在枝叶间。江水被狂风骤雨激起的浪涛一声声拍打堤岸。 隆隆声里却传来两个中年人焦急的呼唤。 “安安不要跑!” “安安快回来啊!回姥姥这儿来!”中年妇人的声音急切而惶惑。 密雨没有浇灭林中的雾气,反而令湿度更甚,趋近饱和。粗壮的云杉树根如同林立的高塔,塔基周围密生着喜阴的植被。 天空中光华乱闪,照不到地面。 吊钟花投射出七彩的光柱,悄然追踪者林中三人——那本该卧病在床的孩子,居然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飞快地蹿向江边!两人在身后疾追,气喘吁吁,不知追了多久。妇人因剧烈奔跑岔了气,一手按着肋下,一边大声疾呼:“安安!危险!快到姥姥这来!” 男人闷头跟在身后,眼神时不时瞟向妻子,生怕她力竭倒下。 孩子在茂密的植被中疯狂奔跑,不顾锋利的叶片割裂手脚,身上夹层睡衣被撕成片状挂在腰间。脸上却写满狂热! 吊钟花巨大的光柱扫过,无声追去。 幽蓝色光圈追着飞奔的足迹,仿佛在为他照亮前路。 孩子眼里猩红一闪,脚下跃起,试图躲开光柱。森罗大阵立刻反应——临近的百鞭草弹出坚韧的根须,绊住了男孩的左脚。飞奔之下,男孩被巨力一扯,摔倒在地,周围藤萝立刻蔓上,死死捆住。 妇人看到孙儿被困,惊呼一声扑上,已带了哭腔:“安安!不怕!摔没摔疼!” 男孩奋力扭动四肢却被越缠越紧,粗壮的藤萝生出无数根须,脚下土壤起伏,裹住了孩子半身。 妇人哭天抹泪地撕扯藤蔓,却徒劳无功;男人想要寻找工具,却无处可寻。两人手忙脚乱,按住剧烈挣扎的孩子,又被无形巨力弹开。 一道惊雷炸响,巨大的云杉被狂风吹弯,树冠移开,露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天空。那中年妇人下意识抬头——无数黑影披着瓢泼大雨急速飞离。黑影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手舞足蹈,状若疯魔。 妇人呆呆看了半晌,仿佛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藤萝满身的孩子。男孩挣扎不得,目露凶光,一口咬在了眼前手臂之上! 在她看不见的密云暗夜中,刀光剑气,旋环绞杀,飞离大地的身影化为一簇簇猩红的烟花,纷纷从半空中坠落,滑入浓荫深处。 惊雷连闪,九天之上,飞溅的血丝,仿佛被无形细线指引,倒卷而上,穿过连绵雨珠,跃入雷霆之中! 最高处的战斗,还在继续。 千万黑影试图越过天梯,即使是叶观止四人,也不能完全拦住。可突破第一道防线的黑影,在越过天梯之时,纷纷被天雷击中,化为飞灰。 被化身分担雷劫,伏渊压力骤减,魔焰更甚!烧的万里云层如染霜红! 隔着云墙看去,陌寒平静的心湖也起了涟漪——可化解世间一切伤害的镇山河一缩再缩,此刻只能堪堪罩住两人。谢怀衣与其向背而立,陌寒看不到他的脸色,却能看到他手臂流淌的鲜血。 已经是第七刀了。身后之人肩背笔直,如风雨中一杆□□,但他绝对不可能再支撑轩辕令的损耗。 “谢怀衣。”噪杂的风声中,陌寒轻轻试探。 “嗯。”谢怀衣模糊地应了一声,迅速淹没在狂风之中。 “我控住伏渊,破开他的防御,你御使金龙杀他,最后一击,如何?”陌寒一字一字把话语穿入谢怀衣的心神之中。 “好。”他简单一答,又是一股血气飘起,“出剑!” 镇山河气场一阵波动,居然化作无匹长剑,裹挟两人倒卷而上! 陌寒以其地仙修为全力一击。浩浩剑意甚至切开了轰然下掣的雷霆!万千雨丝被狂风卷飞!金色巨龙在谢怀衣催持下逆流而上,化作一道金色闪电追逐长剑而去! 冰蓝色剑气中腾起一抹瑰丽的紫色,天上地下,惊雷交织成网,被剑意带起,直指火焰中心的伏渊! 伏渊神色大变,火焰骤然收缩!血丝密织,试图阻拦剑气,却如土鸡瓦狗,纷纷断裂! 最外围的惊雷首先绞入赤焰,交击的锋芒将云梯周边数百丈云雾一扫而空!剑意随后奔至。狂风锐利如刀,几乎将空间撕裂! 冰蓝色的剑刃上流转着山河日月——这融合了纯阳宫数大绝学的剑招,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击溃了所有阻拦。 伏渊肃然迎上,炽烈的火焰收成一面方盾,无形的力量居然被凝聚成如有实质的盾牌!剔透的质地,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 就在这时,陌寒的剑意接触方盾,瞬间溃散! 伏渊面露讥讽,正要嘲笑,却神色大变! 溃散的剑气在他脚下凝成一副淡蓝色太极。气场炸裂,元素乱流居然将他压在原地,无法动弹! 火焰之盾抵在身前! 身后漆黑的云层中,却闪起一柄长剑,如三尺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穿伏渊的心脏! “你!早在引我上天梯之时!就布下了后招!”伏渊大怒,太极图柔韧而粘稠的力量令他无法脱身。 金色巨龙此刻呼啸而上。 一股无法形容巨响,在众人心神中震荡! 金色的龙头,贯入伏渊破损的胸口,居然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龙尾彻底没入,天上地下,风停雨顿,黑色的闪电仿佛也被这天地巨威震慑,逡巡在云层边缘不敢降落! 血红的火焰盾牌忽然猛地收缩成一点,同时萧皓渊高瘦的身躯极其诡异地坍缩下去。 陌寒倒持飞回的玉清玄明,按住谢怀衣的肩膀,直掠而上:“快闪开!” 就在那一刻,那个蓦然坍缩的身影,忽然膨胀,在被剑意逼退的风云雷电中轰然炸开,如旷世烟花,碎裂成千片万片! 随之飞上又尚未抵达的黑影,旋即失去了力量,在游荡天际的雷火中化为虚无。 死亡的烟花,梦幻一般绽放。每点燃一朵,就意味着一个化身逝去。陌寒孤悬于九天之上,脚下是一场浩大而静谧的死亡。殷红的花瓣从狂风中凋落,坠入大地上纤细如发丝的长江。 云消雨散,惊雷渐收。重重云幕自动汇聚在二人脚下,铺陈出一片恢宏浩大直至无穷的云海。 不知何时,天已透白。 初生的朝阳,绽开万道金光。 这一夜长得如同百年,此刻再见通天彻地,无远弗届的阳光。 恍如隔世。 第120章 期不离 “这里就是……帝都?” 这万顷云流之上——天光纯净,空无一物。 陌寒一时失神,侧首望去。 可身侧却没有回应。 他猛地回身,却见谢怀衣垂目立于天梯之末,殷红的血珠坠落在洁白的云梯上,像剔透的玛瑙滚落于坚硬的玉石。 “谢怀衣……”陌寒一怔,看见谢怀衣一脸淡漠,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 “我没事。”谢怀衣握拳于心口,低低念了一句,手臂上的伤口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陌寒皱着眉问:“需要帮忙吗?” 谢怀衣飞快地瞥了道长一眼,道:“这是两伤咒术,血止不住。”他甩了甩手指尖的血珠,似乎先前的法术令他恢复了一些气力,沉声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陌寒颔首,一步踏出,却如移步换景,竟然从天梯之上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片古老而巨大的石刻太极从脚下延伸到远方。飞雪阻断了远眺的视线,凝神远望,三幢高楼联排伫立,飞廊横挑出两道熟悉的拱门。左侧清冷寂静的大殿中传来阵阵熟悉的檀香,右侧淹没于风雪厢房后隐约有人声喧闹。灰色的瓦片,杏黄的帷幕,苍青的石砖上,积郁着经年的霜雪。长梯一侧,八卦台上,闲来剔翎的白鹤簌簌惊飞。 鹤唳惊梦,陌寒忽然发现——这是纯阳! 这是太极广场! 纯阳宫的太极广场! “出来。”耳边传来一声低喝,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虚空中伸出一只染血的袖子。 陌寒脚步未动,被谢怀衣一手拉出。仿佛一切回归的原点,纯阳宫太极广场的一切,从陌寒身侧倒退着谢幕。 而此刻,陌寒与谢怀衣仅仅一步之遥。 谢怀衣深深看了一眼陌寒:“你最好跟我走。” 手指间的鲜血染红了陌寒的衣缘。陌寒跟着他一步踏出,空间再换!阵法一转,漫天满地,入目竟是一片纯白——云流依然在脚下奔涌,却看不清大地的模样,唯有一道高入天际的方碑,从脚下厚重的云层深处穿出,泛着洁白而晶莹的光芒。 白的云,白的碑,透明的天光,无色的苍穹!仿佛一片琉璃世界!天空如一面倒扣的巨镜,映得天上地下,两处云流浩荡而过。让人分不清六合方位! “这是——阆风台的无字碑?”陌寒没有走近,声音里透着惊讶。 石碑表面光滑无比,似乎千百年的风霜没有在其上留下一丝痕迹。 谢怀衣神色微动:“这就是你所说的无字碑?于定境之中可观天条?”仿佛不受阵法影响,谢怀衣走向石碑。鲜血一滴滴落下,又被洁白的云层吞没。他的手指叩上石碑,指尖没有一丝冰冷,反而有如叩金玉的温润感。 “昆仑山阆风台四周也有幻境守护,那无字之碑扎根于帝之下都,直通九霄,不见尽头。阆风台附近不能御器飞天,还有可削神魂的罡风。所以没有人知道那座石碑高有几何。原来是通向了这里?” 谢怀衣仰头看去——清晨的阳光没有在这座石碑上投下任何阴影,仿佛光线从四面八方聚集向这座奇异的石碑,又好像这座石碑是诸天环绕的中心。可那顶端并不水平,仿佛被人一剑削成,稍稍凝神望去,都觉神识生疼,不能直视。 ——那是谁留下的剑意? ——谁会以斩断石碑的方式,留下这道令人不敢逼视的剑意? 谢怀衣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疑惑。 移步转向石碑的另一面。 那坚硬的、光滑的、连岁月也不能在其上留下痕迹的石碑上,居然有几行潦草的字迹—— 抱歉,我又要失约了。如果有一天,在那预言中的应许之地,昨日的森林再现明日的人间,守林的我将不再是我,归来的你还会是你吗? 下面还有一行飘忽的字迹,似乎出自另一人之手。 谢怀衣一行行读去,却发现无法看懂。这时他才惊觉,先前的文字他也无法识别,却如映射入脑,语意完整清晰,甚至能感受到留字之人萧索而决然的情绪。 ——这人是谁? 木仰之少年人简单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谢怀衣心中却生出一丝恻然。 在定下登天梯联合天劫之威击杀伏渊的计划时,木仰之就将帝都的格局详细告知。那只木灵顶着一副少年人的面容,叙述却波澜不惊,宛如毫无感情。 “如果你有幸登上帝都,轩辕氏的血会让你不受幻境影响,你将看见掩埋于阵枢之中的九鼎。谢怀衣,打开九鼎,让帝都重新镇压归墟,一切就会彻底结束。” “如何打开九鼎?” “血,只有注满了九鼎的——轩辕一族的鲜血。” 那时,他曾经仔细端详这个搭档了数月的木灵,那本该从滚滚红尘之外凝望人间的深碧色眼睛,是一片未知的空洞。 “为何这些事情……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时的他,披着翠叶间筛落的夜色,缓缓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世上最后两个登上过帝都的人已经再入轮回。恕在下不才,他二人应该没空和你详细分说。” 那木灵的神色是迷惑的,迷惑、却不困惑,回答简单而直接:“有些事情,所谓生而知之。于我,是关于轩辕帝都的一切记忆;于你,是关于世间道法的所有传承。” 谢怀衣那时的神色又是怎样的呢? 夜色太浓,倦意将涌,他也记不清了…… “谢怀衣?”陌寒眼见谢怀衣转入石碑背后,站了半晌,不见动静,不由出声提醒。 谢怀衣从突然蜂拥而至的疲惫中脱出,后退了几步,不再看石碑。 “在。我没事。”谢怀衣平复了心绪。 “我是说……”陌寒犹豫了一下:“你试试将神识切入石碑顶那道剑气。如果我所料不差,无边玄妙方广世界的入口就在那里。” “仙界?”谢怀衣换了个通俗的说法。神识延展开去,那道锋锐的剑气居然毫无阻碍,一路切入,背后是大片空旷的空间。好像一片未明混沌,又似一片清净灵台。 陌寒肯定道:“这道剑气斩开了两个世界。居然如此稳定,真是大手笔!” “去吧。”谢怀衣道:“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陌寒听出了谢怀衣话语中的疏离,问:“你要去哪儿?” 谢怀衣看着脚下无穷无尽的云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 “你是回不去的……”陌寒叹了口气:“就算申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料理,可一旦踏上帝都,我们的一切就都结束了,不论是何种意义上的。” “我委托了肖廷声,在我走之后全权处理申城事宜。” “接手的人只能是他。”陌寒点点头。 “他手里掌握着可以在一瞬间移平整个申城的力量。”谢怀衣皱眉:“那几乎等于天灾之后半个国家的实力,足以左右整个世界的未来。” 陌寒沉默了。 “肖廷声是修行者吗?” “不是。” “我不认为他能过妄心这关,如果能过,你不必担心。如果不能,人生短短不过百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陌寒道。 谢怀衣闻言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所以,我在这里,等待最终的结局。” ——或许是出于对同僚的担心,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的忧虑,亦或是谢怀衣仅仅只想支开陌寒。血珠一滴滴跌下云流,谢怀衣的神色却越来越亮。 陌寒沉吟片刻,决定顺从谢怀衣的意愿,郑重抱拳道:“好,那么——谢先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陌寒一剑腾起,跃入石碑上空的虚无中。时空有一瞬轻微的扭曲,即使在谢怀衣看来,也微弱得不可察觉。 ——果然,陌寒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谢怀衣展开摄风尾之术,一切关于陌寒的气息,都中断在这道剑气之后。那里,应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足以隔绝这个尘世一切利益倾轧,生死沉沦。无边玄妙方广世界,该有大神通者开辟的灵台造化之境,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和无限的可能。 谢怀衣沉默片刻,按住了微涩的眉心,转身离开无字石碑。 一步一换景。 新的空间从谢怀衣脚下展开——薄薄的云翼从更高的虚无中垂落。被无形的风卷起又落下,一层层无穷无尽,仿佛远古祭台旁漂浮的纱幔。 长条状的褐纹青石随意搭起阶梯,只有九层。 古老的石板没有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甚至连石阶台面也不平整,反而呈现出岁月雕剥的圆润。 谢怀衣拾阶而上,千年来被风吹蚀的沙粒从足底划落,苍青色巨石上,透出一丝丝深褐色的斑痕。谢怀衣看着指尖鲜血顺着长风落入巨石,那巨大的石块好似海绵,鲜血一落既收,只留下了新鲜的褐纹。 饶是谢怀衣,此刻也心情复杂。 那横条青石,布满了褐色的血纹,一道道,一片片,一丛丛,越向深处走去,越是层层叠叠,纵横交织,几乎将整块青石染成红玉! 几乎一闭上眼,谢怀衣就能看到,曾经无穷无尽的鲜血从祭坛深处汩汩流出,粘稠而炽热。过往千万年的时光,如弹指一瞬,昔年横流的鲜血仿佛就在眼前! 走上祭坛中心。 风停,云止。九只古朴的圆鼎一一浮现——两耳三足,排成九宫之位。青铜色的鼎身上,铸着山河日月,线条简洁而凌厉,仿佛轻轻一震,整个世界就呼之欲出。谢怀衣走近九鼎,高大沉重的鼎身几乎抵到谢怀衣心口。最中间的那只圆鼎,鼎沿不知何故崩裂了一小片。破裂之处又被重新打磨,光泽圆润。 年轻的将军看了看破碎的袖口和长流不止的鲜血,缓缓将手臂垂落在鼎口。 殷红的血珠,坠落于蒙蒙雾气,像是落入一片虚无。受到鲜血的刺激,九鼎齐齐发出震动,激荡的风云,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长眠千年的力量重新被同族的血液唤醒。整座青石铺陈的祭台拆分合并,缓缓化作七星方位,一分一分,沉下云山,沉向幽深难测的大海! 云山之下,浓云掩盖了一切,云层之下久违的阳光,此刻遍洒丛林。 白羽筋疲力尽地倚在粗大的树干上,闭着眼睛,视野中游戏界面却在疯弹系统公告——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完成《末世异闻录》之四——云山千重。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获得“浮屠陨铁”x30。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获得世界称号“声名赫赫”。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完成申城主线任务《申城!申城!》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申城声望尊敬。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达成成就“击杀种子!两万”,获得成就称号——屠夫。 【公告】因为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击杀申城居民过多,申城声望降至中立。 一片金色弹幕划过漆黑的视野。 白羽疯狂搜索每一个字眼。 没有陌寒! 没有陌寒! 还是没有陌寒! 好友频道已黑,密聊提示不在线。 云天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心中却像千万只战鼓敲响,烦杂地没有一丝头绪。 “木仰之!你到底下不下来!告诉我师父是不是还活着!木仰之!”白羽的声音早已嘶哑。 金色的晨光照透了翡翠般的叶子,投落在白羽身上,一片宁静地近乎空灵的翠碧。战事结束,暴雨消退,一串串水珠从阔叶边缘落下,滴沥如歌。 木仰之抱膝坐在丛林的最高处。葱茏之中白羽的呼喊叫骂像是余兴的点缀,没有引起木灵一丝一毫注意。 森罗大阵的特殊状态解除,木仰之困住白羽的阵法依然运行,不仅限制了她的活动,还限制了她的神识。直到现在,白羽都无法和苏妍、叶观止联系。白羽本想用剑气将木仰之所座的树干挑断,可这样对待申城的守护者,实在太过唐突。 不能打又叫不动。 陌寒的组队、密聊、焦点全无反应。 双重无力袭来,白羽身心俱疲,靠着巨木缓缓坐下。 “结束了。”头顶上,木仰之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没头没尾。 但白羽瞬间一个激灵,问道:“你说什么结束了?这场灾难结束了?还是人结束了?” 木仰之静静眺望着东方:“你已经看到了结果。” 说着,一股长藤将白羽扯上了森罗大阵的最高点。千万碧叶在寂静的云天下摇曳,仿佛置身于翡翠海洋。 可白羽的注意力完全被东方吸引。 悄无声息地,滚滚云流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压来。惊雷和闪电环绕着云层欢呼共舞,可没有乌云,没有狂风,甚至没有一丝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 东海之上事情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默片。 洁白的云层中透出苍青色的七星光芒。九道通天彻地的金光定住了几欲沸腾的大海,七星旋转着飘落于海面,带起千重云山。 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直无形巨手,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将天和海捏合。 瞬息,风浪陡静。 如非木仰之拉起白羽,白羽甚至都没有察觉!那远在海上的大漩涡,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平复了! 居然——平静地如此不真实,和昨夜惊天动地的大战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白羽还来不及思考归墟被云山压回深海,对这个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出于本能,她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全身汗毛倒树,仿佛一瞬之间有极大的危险近身! 木仰之讶然—— “呀!谁在瞄准我!” 下一秒,白羽被一股巨力卷上天空,疯狂旋转的画面绞碎了视野中闪烁的系统公告。待到脚踏实地。她已经落在了一片无人荒岛—— 平静如蓝宝石一般的大海,环聚在礁石周围,细细的白浪一层层涌上沙滩,又被牵回大海,远处除了空无一物的海天交界,居然连飞鸟也无! 不对! 在遥远的西天边,仿佛还残余着惊雷的光影。被深蓝色几近透明的海水倒影,浮现出奇异的扭曲。 这绝非申城!这绝对离申城非常远! 噗通! 噗通! 噗通! 接二连三的人影栽倒在浅滩上。 叶观止扶着苏妍,张屯溪拽着韩子和,守谦手里居然拖着一个昏迷的大男孩——白羽定睛一看,发现是同被困在阵枢之中的姚启轩! “木仰之?”白羽回头,风从她身侧停住,木仰之静悄悄的浮在空中,目光深不可测,凝视着西方海天的尽头。 白羽追问:“谁在瞄准你?” “不知道,别问我。以你的灵觉也应该有所察觉。”木仰之看了白羽一眼继续:“伏渊已被击杀,他的化身都被收拾地干干净净,哪怕没有死在天刑之下,也会随宿主消亡化为飞灰。伏渊散布的种子彻底被天雷焚毁,申城目前不会再有危险。我把森罗大阵拔离,他们就没有攻击申城的借口了。” 木仰之的碧眸平静如坚硬的翡翠。 白羽却被这句话中意有所指之处惊到。 “这……”她转身向张韩二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张屯溪苍老的脸颊上浮起一片萧索,苦笑着向白羽摇头,却没有说话。 白羽想问木仰之他待如何,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木仰之望着西天边,一直不曾转眸:“这里是太平洋中的一片岛礁,远离航道,人迹罕至。如果你们愿意在这修整,可以留下。如果要回申城,御剑飞行需要一天时间。我托谢怀衣将九鼎降入归墟,重新封印海眼。云山已降,天梯再度隐去。韩子和,如果你担心杀业过重,难以抗衡天劫,或许可以试试大罗成就丹。”说到这,木仰之神色一转:“只可惜单方难求,药材更难配齐,随缘吧。” 韩子和笑道:“从我拿起刀,就没想过要放下。不是所有人的修行都是为了长生久视。多谢前辈指点。” 木仰之点点头。 白羽赶紧追问:“云山降入归墟……那……陌寒呢?” 木仰之垂落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跳出轮回的人,是不会再进入这片轮回的。” 白羽心下一空。 是了,在听到决战计划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还能与师父并肩迎敌,却从未想过,那道天梯一旦踏上,不论生死,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期。 最后一次见师父还是什么时候? 闭关之前。弥天烈焰之下,陌寒为她下了一道镇山河! 突然有潮水一般的情绪涌上眼帘,白羽怔怔站在海风里。 木仰之多看了白羽一眼:“以你的资质,修炼至待诏飞升是迟早的事。你师父尚且不担心你,你有何担忧?” 白羽愣了一下,握紧了袖口斜插的骨剑。 木仰之继续道:“不要因为心境难破耽误修行。我言尽于此,还有什么要问吗?” 白羽喜忧参半,心绪起伏。 叶观止看了一眼苏妍,隐约感到木仰之已有去意,以拢音之术悄悄问道:“前辈可知我等来历?在下只请教一件事,我们该如何回到来处?” 木仰之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茫然,也密答道:“如果在对的地点,和对的人一起,以一件空间法器贯穿两界,凭原世界所有之物的定位只能,就够了。” 叶观止神色一亮,追问:“何为对的地点,什么才算原世界之物?” 木仰之道:“这要问你们因何而来。至于贯穿两界的法器,轩辕令就行。” ——轩辕令? 自从被轩辕令带出归墟大漩涡,叶观止就对轩辕令的作用就有些揣测,此刻听木仰之证实,心中竟反而生出一丝不确定。 “前辈,我们三人因手中橙武被带来这个世界,但这并非原世界之物……而是一个虚拟世界的产物……”如果用轩辕令不能回到原来的现实世界,反而被扔去剑三,那对于叶观止和苏妍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木仰之没有问橙武是何物,更没有问什么是虚拟世界。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连身躯也是吗?” 叶观止与苏妍神色沉重的承认。 “我自拥有作为木仰之的意识起,就没有遇到过穿界之人,你们是第一次。如果没有原世界的坐标,那么我也没有办法。”木仰之补充道:“除非……” “除非什么?”叶观止急问。 “脱去凡胎,也就意味着你可以不受物质世界的限制;或者,如果二者联系颇深,你也可以从虚拟跳入现实。” 叶观止神色颇为凝重。 苏妍悄悄捏了捏叶观止的手,放开了笼住的音障:“多谢前辈指点。” 叶观止一行人大战一夜,正精疲力竭,又见木仰之无甚谈性,纷纷沉默下去。剔透的海水如最软的玻璃,细细的白浪像是绵延的裙边。岛礁之畔,海底一片繁茂,光怪陆离的海藻在水底漂浮,五彩缤纷的鱼虾从中进出。 白羽抱着长剑,手腕上原本光华流转的玄晶,沉默如一块顽石。 木仰之扫过的目光并未停留,甚至并未聚焦在任何一件人世间的事物上。少年人沉默的面容如坚硬的岩石,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表情。他站在海风之中,凝望着沉没的云山,深碧的眼眸里是无法窥测的寂灭。 这就是木仰之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影子。 此后匆匆三十余年,时间的浪潮拍打着生命的海岸,剥蚀了一切过往的痕迹。 夏去秋至,冬尽春来,四季的轮回,如巨轮碾过,星斗变换,时光悄转。这片大地从毁灭的余烬中复苏,艰难的恢复着曾经的荣光。坍塌的高楼重新建立,崩溃的桥梁重新修整,沉没的巨轮再度起航,新的生命在新的阳光下蓬勃生长,新的罪孽也在新的黑暗中再度滋生。 没有人再见过木仰之。 那位曾经庇护了整个申城的木灵,仿佛彻底消失在这片广袤的世界中。十余年前,在工业复苏,经济腾飞之后,曾有人组织过全球范围的搜索,托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利,试图找到这位行踪无定的木灵,却一无所获。 不久后,远洋的巨轮带回来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有人曾在北冰洋上看见一片草木葱茏的浮岛,巨大的树木上缠绕着粗壮的藤蔓,寂静的繁花飘零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宛如一片片游曳的水母。又有人说,曾经在几内亚湾航行的船只误入海上森林,以远洋巨轮的航行能力,穿梭了几天几夜也未能走到尽头,可就在一夜之间,森林从茫茫大海上消失,而船只还在几内亚湾,燃料消耗颇巨,船却只漂流里了数海里。 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总有大量船只,打着各色旗号前去探查,也每每一无所获。久而久之,这种寻找,因为耗资甚巨而被叫停,暗中追寻却一直没有停止。 这也包括,对叶观止的寻找。 十余年前,叶观止携苏妍踏入已成禁区的金陵城旧址。其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二人。 自金陵陆沉之后,那片被湖水覆盖的地下世界,就成了亡灵安息之所。每年元旦,都有大批幸存者及其后人隔江祭拜,寄托哀思的莲灯挤满江面,一望无际,几乎能从金陵一直绵延到申城。江北建立了新的城市,沿用了旧地名“六合”,是以六合灯节继夫子庙灯会之后,又成一道繁华富丽的景观。 只是,江南的金陵城旧址几乎无人敢进。所有被雇佣的冒险者,试图踏入这座水下旧城,寻找轩辕令下落,都失败而回。 如今,又到六合灯节。这天正是新一年的开始,天公作美,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原金陵临时驻地,经过屡次拆建,成了新工业园区的一部分,只有沿江一小段,特意保留下来,做成金陵城纪念走廊。整条路以沉重的黑色玄武岩铺设,其上凿了大大小小无数脚印,据说为了修筑这条足迹之路,光是采集幸存者样本,就用了好些年时间。每一个同尺寸的脚印下,都留有签名。这签名连缀不绝,一直延伸到悬挑入江心的栈桥。已逝者工整的宋体姓名混杂着幸存者龙飞凤舞的签名,都随着时间的侵蚀略显模糊。 时间只过去了三十余年而已。 这条曾经无数人逃命时走过的路,成了后来者临空凭吊的名胜。 虽然天气寒冷,江风凌冽,两侧特意用护栏隔开的人行道上,确是摩肩接踵,满是游人。 年轻人带着父母,家长们带着孩子,甚至还有一群学生,在老师扩音喇叭的指挥下,沿着纪念墙合影留念。 雪从低垂的铅云中坠落,混黄的江面上满是精致的莲灯。道旁贩卖莲灯花圈的小贩搓着手直跺脚。却见眼前一花,竟然站着一个眉目锋利而生动的女人,一时居然看不出年龄,她穿着一身暗绿色大衣,完全不畏风雪,买了一束白菊,留下一张纸票就走。 小贩忙把钱塞进腰包,再抬头寻找,却不见女子踪迹。闷头想了半晌,这才惊觉——那人不是最近新闻里才露过面的女上将?似乎和最近几年的一桩公案有关,不管是网络还是现实,这些年都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前几月还说要举行什么投票来着?也不知投了没…… 这样的大人物没带一个随从,孤身一人到六合来,是为了什么? 这念头刚从小贩脑海中飞过,下一刻,他就后悔,为何刚刚不多卖几朵花给人家,想来人家也不会介意这点小钱,自个儿也好早早收工吃饭。 这条纪念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浮雕。整块浮雕讲述了从金陵大迁徙到金陵陆沉的全过程。由数位著名雕刻艺术家协力完成,从定稿到成形耗费了五年时间。可此处据景区门口太远,所以少有人至。这面浮雕,极其生动地展示了昔年天灾降临的场面——人群疯狂逃生你推我搡,轰炸机在冰冷的天空中盘旋,火焰在呼啸的江水上飞舞,大桥被巨浪摧毁,无数人坠入江心……这面曾经因太过残酷引起无数争议的浮雕,被力排众议安置在此处。 而浮雕之后,是一个人的衣冠冢。 暗绿风衣的女人走到此处驻足片刻,脱帽垂目,以致哀思。 三分钟后,细腻的白雪已沾满肩头,她转过浮雕,向前走去。 巨石隔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喧腾热闹,浮雕背后,一方简洁的大理石墓,坐落在茵茵碧草中。虽是冬天,这种特殊培育的耐寒品种,依旧郁郁青青。 可风衣女人却停住了脚步,站在侧道边,看着石碑前刚刚献上白花的年轻女孩,几乎不可置信道:“……素羽真人?” 被称之为真人的女孩,回眸一笑,执剑回礼:“薛将军,久违了!” 三十多年了,自申城之战谢怀衣失踪后,薛自雪的部队就被肖廷声全盘接收。肖廷声颇有用人之能,也为了安抚新旧势力,一直对薛自雪委以重任,连升至今。薛自雪知道,申城之战后,修行人率先离开,不知去向。随后几年,叶观止消失在金陵旧城;张屯溪于七年前羽化而去,留下一个十多岁的衣钵弟子;韩子和据传早早去了昆仑山潜修,带走了徒儿沈馨;只有白羽。虽然天南海北再无相逢,她却能从一份份文档中读到她的足迹。眼看着这个女孩是如何从白羽,一步步成为素羽真人。 可今日相逢!昔年一派稚气的女孩,居然音容丝毫未变! 笑意清澈,眸色分明,蓝白相间的道袍垂在雪地上,一支精美而沉重的长剑,自背后散发出不可忽视的灵光。 据传——那把剑叫做赤霄红莲。 “真人,客气了。”薛自雪缓步走到白羽身侧,目光落在简洁的大理石墓上,“你还是叫我薛自雪吧。” “薛姐姐,你依然可以叫我白小羽。”白羽的语气一如三十多年前,似乎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薛自雪甚至有些不真实感,哪怕她身为初代的觉醒者,衰老速度远慢于普通人,可六十岁的时光也在她光洁的眼角留下了皱纹。 可白羽依旧是那个白羽,连身高也没有变。 薛自雪忽然笑了,推辞道:“我还是称呼你为素羽真人吧。” 白羽依然执剑含笑,飞雪落在她眉间剑首,不做一点停留,直划而落。雪意渐浓,薛自雪身上已经积了一层洁白。 “素羽的名号只代表世人眼中的素羽,而白羽依旧是白羽。” 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薛自雪,她会怎么说呢——我不耐烦和你绕虚文,将重点。可如今的薛将军只是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这里?”薛自雪漫不经心地问。 白羽侧首看着薛自雪,明润的目光毫无避忌:“我来祭拜魏将军,也是专程来等你。” 薛自雪一怔,她只因一场重要会议,临时落脚在六合,今晨心血来潮,独自前来祭拜,甚至连警卫都没有说。白羽居然知道。 只听白羽道:“我知道你要来六合,而你多年未至,今岁重来,一定祭拜魏将军。” 薛自雪瞳孔一缩,看着白羽的眼睛却没有窥见一丝心意,脸上浮起一片阴霾。 她没有接话,但白羽却轻声问:“结果出来了是吗?算算时间,也该快了。” 薛自雪从容的面具浮现一丝裂痕,那深处是涌动着的愤怒:“是的,今夜就能出结果。” “你猜会是什么?” 江风骤急,积雪飘满了墓碑,苍青色的草甸几乎看不出颜色。 “没有什么好猜的。”薛自雪答得极为冷硬,像是从岩缝里逼出的西伯利亚寒流:“五年前,金陵陆沉的细节被撤密公开之后,舆论就一直倾向于为无辜丧命之人讨还公道,这还是肖将军在时一力弹压的结果,如今新一届上台,要整编肖将军一手打造的班底,这些旧事,自然成了绝好的靶子。已经三十年了,再痛的伤疤,也愈合地差不多了。”或许从这座纪念走廊建立开始,一切的矛头,都缓缓指向了曾经的金陵。 雪越发大了。 墓碑在风雪之中似乎越发沉默。 “是么?”白羽把玩着剑柄上垂落的流苏,笑道:“所以,你决定亲自去做魏将军的辩护人?” 薛自雪豁然转头,一字一顿道:“你因该知道,只有我最合适!” 白羽眸中的笑意终于转化为担忧:“人们喜爱你,喜爱一个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将军;却不会喜爱一个曾经做过刽子手帮凶的薛自雪。哪怕在那个时候,你、我们、魏江军都没有更好办法……”白羽忽略了薛自雪凌厉的眼神,“你可以赌上三十多年来积累的声望,尽全力为魏将军辩护,可有些人却不愿意看见……” “你说……”薛自雪神色一换,立刻掩埋了真实的想法,多年宦海沉浮已经让她习惯于掩饰内心,若非白羽带着三十年前的时光向她追问,她不会如此失态。 “有人要杀你啊。”白羽叹了口气,“你知道,当年现世的两块轩辕令,一枚被谢怀衣带去帝都,随着云山一起沉入大海,虽然总有人怀疑那一枚落在了木仰之手中,可没有人能找到木仰之本人。另一枚轩辕令,在叶观止手中,他和苏妍被逼无奈只能选择离开。那些人找不到轩辕令的下落,却调到了谢怀衣的档案……”白羽欲言又止,看着薛自雪的神色,轻声道:“他们知道你是第一个成功使用34-1试剂觉醒者的人。原本你位高权重,不易动手,可如果陷入这场舆论风波……” “不!”薛自雪斩钉截铁道:“你远在山野不懂这些,如果那些人想动我,不论什么借口都可以用!但我必须为魏将军正名!只有我可以!计划虽然是魏将军拟定,但最后的执行者却不是他!你明白!绝不是他!” 白羽沉默了。 从薛自雪屡次易于常态的激动中,白羽已经察觉到她必死的信念。语气放得更加和缓。 “薛姐姐,这次和你见面,本就想和你告别,我有预感,天刑将在不久后到来。而我也将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在走之前,我想见你们最后一面。可叶观止和阿妍离开了,张屯溪去了,韩子和也没能度过天刑,木仰之或许早就离开,就连肖将军也去了。我曾下力气寻访姚启轩的下落,自申城之战后,他收敛了姚兴国的遗骸就不知所踪。可在寻人途中,我却发现,有人暗中调查的龙血档案居然和谢怀衣有关,而当年促生申城大量觉醒者的药剂,居然也源于谢怀衣!薛医生去后,你就有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万望小心。” 大雪纷摇,割碎视线。 薛自雪的眼中忽地重燃起烈火。 “你放心去吧,这事我解决!” 白羽唇角轻轻一笑,厚重的积雪没有侵染一分,“那么,薛姐姐……告辞了。” 薛自雪肃然顿首,郑重回答:“告辞!” 话音一落,仿佛光影结成的白羽,一分分浅淡下去,不消片刻,就只剩下平静的大雪。而她站了半个小时,脚下留下一圈雪中空地,身侧居然平整如镜,好似无人来过! 薛自雪站在魏将军墓前,沉思良久,决然离去。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白发苍然的老妇,抱着一件破旧的男孩外衣,喃喃自语,踉跄而去。若是凑近细听,老妇人像是操着关中口音,念着两个字:“安安……安安……” 第121章 番外·轻舟过雨 浓云遮蔽了夏日的天空,光芒逐渐隐去。 雨前湿漉漉的空气,给玻璃窗涂了一层蒙蒙的雾气。所以大雨从天空中砸落的时候,白羽什么都没有看见。 套着耳机,嘈杂的音乐却从隔壁传来。大厅里有人在跳郑多燕,一日不断,最近这减肥操好像很风靡。可此时,清晰的音乐像是远在天边。白羽双手按着键盘和鼠标,游戏里安禄山倒下的画面还定格在屏幕上,淡绿色对话框弹出——您已经和服务器断开连接。 可她迟迟没有动。 时光仿佛将另一段生命,注入了此刻的身躯。 梦境深处,烈火在天空燃烧,像是要吞尽苍茫云流,狂风夹杂着血与火的味道,巨大的森林在城市中铺展,粗壮的藤蔓在高楼上穿插,翠绿的枝叶从楼上垂落在窗前,遮蔽了吊钟花明黄色的光。 那梦中的窗外是谁? 一截淡蓝色的剑尖从迷雾深处浮现。 对了! 是陌寒! 是她师父! 白羽忽然推桌而起,却因为久坐,忽然陷入眩晕。 不对呀,她只开电脑打了一场大战,好像之前还下楼打了一瓶热水……怎么会? 漫长的时光化作一帧帧画面冲入脑海,天旋地转,白羽猛地拉住扶梯。 此时,宿舍大门打开。 舍友背着书包拎着伞,一身湿漉漉地冲进来。 “下这么大雨为什么不关窗?” 她扔下雨伞就冲向窗边,丢给白羽一个责备的眼神。 “窗?” 仿佛被现实的话语惊醒,白羽梦游一般念了一个字,扶住了额头——不对,她怎么记得窗户是关着的?这些日子连天的大雨,哪个宿舍敢开窗? 舍友瞥了一眼白羽打开的电脑,目光无声的划过,“行了我关了。” 听出同宿者的不悦,白羽努力将漂浮的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赶紧走到另一面窗前,伸手就要拉窗框。 “等等!”白羽眼尖,立刻喊住。 视线所及,透明的雨水刷过金属的窗框,一片深绿色的叶子,像是从水底浮现,湿漉漉地贴着水泥窗台。 “怎么?”舍友愣了一下:“哪来这么大的风?把树叶刮到这里?” 白羽欲言又止,怔怔看着舍友把叶片从七楼扔下。 是的。 七楼。 再大的风,能把树叶吹到这样高的地方? 这几栋宿舍楼挨得紧,又是新建,楼底下的香樟木只长到二层楼高,狂风骤雨中,枝叶低垂乱摇,几欲折断。 不对! ——那不是树叶……什么树的叶子,背面还生长着细小的蜷曲的根须? 正在走神。 忽然一阵狂风卷起雨点,兜头兜脸从窗缝中砸进来。顿时洒了白羽半身。 舍友手快,一把合上窗框,雨水河流一般在垂直的玻璃窗上流淌,扭曲了窗外的世界。残存的水流滴落在地板上,聚成一滩,浅浅的水面上似乎有隐约的光芒划过。 “快擦干,不要受凉。”舍友扔来干毛巾——这是昨晚她们偷偷用吹风机吹干的杰作。 是的。 就是昨晚。 好像时光被割裂成了两半,另一半被无情的洪流推向了遥远的天边。昨天的一切,遥远地好像三十多年前。 此刻混沌的记忆逐渐清明,握着毛巾的手骤然一紧。 白羽忽然想起来了! 记忆被自动整合归档,曾经灵魂回归了旧日的躯壳。她猛地站起来,努力克制眩晕。 “哎哎?这么大雨你去哪?超市和食堂门口全被淹了!知道你没吃晚饭,给你带了!”舍友擦着潮湿的短发,冲着白羽摇摇晃晃的背影叫道。 “不!这雨不对!”白羽站在门口,‘按住了门框,木质大门外侧居然有被水浸泡过的潮湿感。这栋学生宿舍,一共九层,没有电梯。唯一的楼道口湿滑无比,白羽一脚踩在楼梯上,居然蹭到了淡淡的青苔!她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下暴雨的时候,楼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发大水,洪流居然从楼道上跌落,形成多段瀑布,害的她们在楼道里打伞。舍友以为是水管裂了,一刻钟后瀑布停了,谁也没空上楼一探究竟。 楼上两层都没有住户。平时连阿姨都不会费力气爬上九楼。 “什么不对?”舍友纳闷,看了一眼白羽开着游戏的电脑,摇摇头翻开了书。 白羽心中不安,窗外的大雨里又腾起雾气,视线严重受阻。她下意识想要动用神识,却切入了一片汪洋水泽之中! 窗外……都是水吗? 可风雨明明在敲打着玻璃,满天满地都是哗哗的雨声! “我上去看看,你关好门窗别出去。”白羽扔下一句话,转身跑上楼。 楼梯很滑,拖鞋踩在水泥上像是踩着湿滑的鹅卵石。空气里弥漫着大水的腥气,仿佛曾经有鱼群在这里停留。 白羽停在顶楼闭合的天窗前,下意识想招出长剑,却一无所获。她紧紧盯着天窗的缝隙。一簇小小的绿叶,贴在狭窄的窗框上。叶片背面生着细软的根须! 果然,那是水生植物,细软的根须只为更好的捕获水中的营养。 “笃笃。” “笃笃。” 坚硬的墙外传来敲击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拍打墙壁,又被隔音物质吸收,只余低沉的钝响。 三十多年来的清修终于稳定了白羽的情绪,理智回笼,她一字一句,心平气静道:“天窗都被锈死了,从来没有人能打开。” 敲击音瞬间远离。 白羽的神识再度悄然切入水泥墙外,可是神识中铺天盖地的水流卷乱了精神力量,除了茫茫大水,她什么也看不到。 良久。 敲击声再起,频率略显急促。 白羽不再顾忌,瞬间探出锋锐的神识,想要惊退不速之客。 却隐约听到一声遥远的呼唤。 “白羽……白小羽……” 不! 是师父! 怎么会是师父? “宿舍楼底下有门,师父!是你吗?”白羽急问,一瞬间心绪翻腾几欲破窗而出,却生生顿住,按下了插锁的手,停在半空。 “师父?”白羽递出一道清晰的神念,那语气里有她不曾察觉的轻颤。 “对……是我……我来了。” 水泥墙外传来清晰的回应,像是声音的主人从遥远的地方寻来。 甫一确定,白羽迅速扭开插锁,却推不开锈死的铰链,费了半天力,她才想起她会术法,凝出剑气撑开了沉重的窗框。 就算她刚刚才恢复灵力,可这样的力量,居然连一个锁死的天窗都打不开吗? 白羽心中刚刚生出疑惑,就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那是另一个世界。 幽深的水波将遥远的天光揉成碎散的丝线,只有一点迷蒙的亮意。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向外看去。深绿色的水草爬满了建筑外墙,细密的叶子宛如鱼鳞,一片片缠绕交叠,叶片下伸出纤细的触角,紧紧附着着水泥。天窗透明的玻璃上附满了贝类,甚至能看到淤泥下柔软的腹足。 就在白羽推开窗的一瞬,那些水草仿佛有灵,挤挤挨挨地退开。尚未来得及撤退的叶子,被无声的暗流卷向了远方。 天哪! 这是! 白羽下意识回头,九楼无人居住的宿舍一片空旷,门都开着,脚底隐约传来郑多燕干脆有力的口号。 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 白羽站在分界的天窗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师父?” 她轻声问。 幽深的水波里悄然亮起一束光——那是玉清玄明的华彩。 “我在这里。” 随着话音而来的是一只手,干净而修长,从窗外柔软的水波中探出。淡蓝色的衣缘一部分漂浮在水中,一部分垂落在窗前,水珠砸落,常年未扫的瓷砖上溅起几点灰尘。 “来。” 白羽神色一亮,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掌。一股大力传来,仿佛两个世界的界限被瞬间击破,汹涌的大水从狭窄的天窗外涌入,瞬间铺满了大理石瓷砖。 待潮水停息之时。 白羽已失去了踪影。 此时此刻,宿舍楼外,白羽漂浮在浩瀚的水波之中。 玉清玄明剔透的光芒洒落,她满是惊奇地打量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宿舍。 宽大的水草从水底的淤泥里飘摇而上,直飘入遥远的天光。无数枝杈环绕着小楼,又借着楼层向更高处攀援。一片片爬山虎也似的水草,从一栋楼迁徙到另一栋,宛如活动的草原。五彩斑斓的小鱼从森林和草原间穿梭,巨大的贝类懒洋洋张开坚硬的壳,露出一点瑰丽的珠光。 白羽惊讶地忘记了呼吸,片刻才发现,她已经恢复了游戏中的装束,这片水域,完全没有阻碍她的呼吸。 “很惊讶?”陌寒在她耳边笑道,“去看看你的同学?” 白羽笑着睨了陌寒一眼,向下沉去。小鱼从她宽大的袖襟间游过,又好奇地来回绕行。 橙黄色的光芒从水草和贝壳中透出,那是七楼最外侧的窗户。白羽悄悄拨开绵密的草叶。舍友正一丝不苟地背书。她歪着头问:“我知道了!师父!刚刚是你开的窗!” 陌寒忍住笑:“希望没有吓到你。如果不是你同学恰好进来,我已经把你拽出来了。” “噫!为什么不从大门走嘛?”白羽假装嫌弃:“你这是偷窥!” 陌寒故作高深:“哦?你倒是往下看看?” 七楼宿舍窗下正对着楼道口,可此刻却被巨大的砗磲占据,两扇厚重的贝壳卡住了原本的出口,长长的水草从背后伸出,缠住了二楼悬挑而出的阳台。 白羽:“……” 陌寒看她惊诧的模样,失笑道:“好了,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儿?我要是突然失踪,我亲爱的处女座舍友肯定会给我报警的!”白羽急道。一阵水流涌来,她被陌寒拉扯着向上游去。 “没事,那也要二十四小时才行。你明天又不上课!” “喂!” 不由分说被拽起,游向更高的水域。白羽不经意间回头,却发现整个校园都被巨大的水生植物覆盖,低矮的车棚完全被淤泥覆盖,原有的池塘里填满了海藻和贝壳,食堂楼顶上居然还生着奇形怪状的珊瑚。尚未完全熄灭的灯光从水草和贝类中透出,照亮了一群群游曳的生灵。 忽然,本就迷离的波光忽然乱颤。 陌寒停下,嘱咐白羽套上了坐忘蛋壳。白羽紧随其后,问:“怎么了?” “你看!”陌寒一指。 头顶细碎的光芒被庞大的鱼群割裂,银白色的鱼腹连绵不绝,在深蓝的底色上,宛如一道银色的旋风。 “你看它们的颌骨,那是针鱼。一条不可怕,一群扎堆过来,你贸然冲进去会被戳成马蜂窝!” “真漂亮!”白羽罩在坐忘无我的气劲中,目眩神迷地赞叹。 陌寒正要履行一下师父的职责,讲解一番水中生物,看到白羽此刻表情也只得闭嘴。末世待了太久,灾后重建又困难重重,突然回到现代,看到这样梦幻的画面,白羽所有的表现都在他预料之中。 原本,他就想给她一个惊喜。 “小羽。” “在!” “抓住我,我们上去!” “好呀。” 陌寒凝眉催动长剑,玉清玄明划过一道剔透的流光,周身的海水在视线中飞退,头顶天光越来越亮,几近透明。 终于! 明净斑斓的霞光从四面八方浩大降临。 突破茫茫水波之后,白羽展眼望去:脚下是一片碧波浩淼的大海,巨大的云层如山峦般漂浮在深蓝的海面,洁白的云层下染着铅灰的色泽,像雨天的颜色。 陌寒浮在半空,咒语念动,海水跃起凝成一叶冰舟,多余的水波从繁复的雕饰上跌落,洗净的船舷折射出瑰艳的霞光。 白羽一跃而上,伏在船舷贪看脚下的景色,整个城市都浸没在水底,水波扭曲了光线,城市璀璨的灯光此刻仿佛照耀在另一个世界。 “师父,我们要去哪儿?”白羽低着头问,掬起一捧水花,看着剔透的水珠从指间跌落。宛如从天上落回人间。 “不去哪儿。”陌寒轻笑,身后浩瀚无穷的霞光将远处的云山大海染得赤朱丹彤。宽广道袍在长风中烈烈而舞,侧颜的轮廓被红霞勾勒出一道半透明的金边。 白羽忽地回头,见此画面,心中一悸。 只听陌寒似是低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小羽,嫁给我好吗?”